卡捷琳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美国女人努力地理解着。
“你能再说一遍吗?”她问道。
尤金妮娅暗暗紧张。如果没有了卡捷琳娜,她们就只剩三个人了,可能会失去那座房子。要是孩子过几个小时再说这事就好了。尤金妮娅不由得恼怒起来。
“……那么,你能帮我找到妈妈吗?”卡捷琳娜重复了一遍她一气呵成的长篇大论,但这次说得慢了一些。
美国女人听懂了,思量了一下,然后给出了判断。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和她们待在一起,同时我们会查找你妈妈的下落。我们是有一些登记记录,但不是很精确。你妈妈可能在那里,也可能在这里,也完全有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们团聚的。”
她说话的时候双手拉着卡捷琳娜的手,望着她那双充满信任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小姑娘听懂了并且毫无异义地接受了。
“我们走吧,好吗?”她飞快地说道,“来,帮你们的妈妈拿点东西。”
尤金妮娅高兴得差点哭出来了,她们总算拥有了那座房子。四个人跟着那个美国女人一路走去,小姑娘们奋力追赶她的步伐。美国女人每走一步,小姑娘都得走两步。
她们沿着从海边开始蜿蜒的马路往上走啊走,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建筑:古代的、现代的、荒弃的、烧毁的和搭着脚手架的;有的富丽堂皇,有的比牲口棚好不了多少。她们看到了教堂、清真寺和犹太教会堂,还路过了公共浴室、集市、百货商店、露天和室内的市场。这些场所和民居一样,状态天差地别,这让她们十分困惑。大火的摧毁,过度的拥挤与贫穷,富人和野心家着手的重建:所有的事件与后果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一条条街上。
城市建造在斜坡上,她们的目的地好像在最高处。大街小巷满当当的全是人、行李箱、手推车、家具甚至动物。不断有船只抵达,带来大批人口,同样,也有大批人口不断地离开。那些匆忙的脚步好似蚂蚁活动一般,看似偶然,其实却有着内在的目的。这里的每个人都要去某个地方。尽管他们并不都知晓自己旅途的终点,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基督徒来,穆斯林走。
有一两次,美国女人被迫停下脚步,给一大群人让路,否则她和小团队极有可能会被推回老地方。
“终于到了,”美国女人笑盈盈地说,“伊里尼街。”
她们站在一条小巷子的入口,只有在盛夏时太阳才能照到街面上。泥地上满是尘土,尤金妮娅想,到了冬天,这里一定十分泥泞。这里和她老家的中心城没有什么不同,房屋上层的地板悬在路面上空,母鸡四下刨土啄食,感觉就像回家了一样。
对于卡捷琳娜来说,这里的环境就没有那么熟悉了。在士麦那,她家所在街道墁着坚硬的铺路石,她在家附近见过的唯一一种动物是拉四轮马车的马。
和刚才路过的街道不同,这条街很安静。只有一条狗躺在路中央,几只母鸡不知疲倦地在泥土中啄食。这会儿是午睡时间,一个人也看不到。
“我们快到了,”美国女人鼓励小姑娘们说,“看,你们的房子,还有……你们的钥匙!”
她像魔术师一样从口袋里变出钥匙。她们站在那儿,望着房子的大门。大门上的深色油漆已经开始剥落,需要修补了。
她花了好大工夫对付那把锁,随着响亮的当啷声,里面的装置终于转动了。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跟着美国女人迈过门槛,先是尤金妮娅,然后是玛利亚、索菲亚,最后是卡捷琳娜。一根火柴划亮,点燃了角落的油灯。怪异的阴影在赭色的光焰周围舞动。
“放点光线进来,”尤金妮娅欢快地说,“我们得看看我们在哪儿!”
她走到房间的另一侧,推开厚重的木质百叶窗。一束耀眼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正中央的一张桌子。整个房间好像开始呼吸了。
卡捷琳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已经有六个多月没有走进一座房子了,周围坚实的墙壁让她感到陌生。她已习惯了米蒂利尼岛上帐篷里简陋的生存空间。那时,每天早上她都怀揣同妈妈和妹妹惊喜团聚的渴望醒来,而身处的临时住所恰恰让她感到心安,因为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可现在不同了:木家具、石地面、桌上的一瓶花。那些雏菊曾鲜活,如今只有干枯的花瓣散落在花瓶四周,形成一个圈。孤零零的茎干仿佛是雕刻而成的,在桌子上投下纤弱的影子。
“太好了,姑娘们,”尤金妮娅带着少见的轻快说道,“我们到了。到家了。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没人说话。她们还无法理解一座房子怎么突然就成了家。只是用嘴说说就是了吗?只是因为这里有一瓶早已枯萎的花?
“看哪!”她走上前去,“这里有一封给我们的信!”
信封放在一个架子上,旁边是一本小小的书。尤金妮娅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在半明半暗中,尤金妮娅眯眼看着上面的字迹。
“你看得懂土耳其文吗?”她问那个美国女人。
“对不起,我不会,”她答道,“我一点也看不懂。”
尽管尤金妮娅这辈子每天都在听土耳其语,而且能听懂非常多,但她不识字。这封信对她来说无异于天书。
“好吧,姑娘们,”她说道,把信放入信封中,夹进那本书里,“我们好好地保管它们,也许有一天,我们能找到人帮我们念一念。”
卡捷琳娜站在原地不动。一座陌生人的房子,一封陌生人留下的信,一个陌生的城市。还有——几个月来,这种意识第一次席卷了她——一个陌生的家庭。也许闭上眼睛后就能变回到过去。
“好了,我该走了,”美国女人打破了难堪的沉默,“你们过阵子再去海关办公室一趟,我们应该可以帮你们贷到一小笔钱,我还能给姑娘们搞些衣服。从美国过来的捐赠太多了,现在正在进行分类。”
这是一个极富使命感的人,她急于去执行下一个任务。和尤金妮娅一样的难民还有成千上万,她不能耽误了。
“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尤金妮娅说,“我们真的非常感谢你给了我们这座房子。你们该说什么,姑娘们?”
“谢谢你!”她们齐声道。
美国女人莞尔一笑,然后离开了。
玛利亚和索菲亚无比兴奋地在楼梯上跑上跑下,相互追逐,扯着对方的裙子,尖叫,大笑。在接受了这个地方之后,她们就开始东冲西撞,打开壁橱,揭开盒盖,冲着楼下的妈妈叫喊出她们的发现。
“他们留下了一床垫子!”
“这里有个大箱子!”
“里面有床毯子……”
“……地板上有一块地毯!”
而卡捷琳娜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尤金妮娅则检视着楼下的每一个抽屉和橱柜,看原主人留下了什么。一路的颠沛流离中,她也攒下了一点儿东西:金属杯子和盘子,还有三床毯子。而她曾经所有的财物,无论是日常使用的还是寄托着情感的,在那次仓促得可怕的逃离中,只带出来一件。经过短暂祷告后,她把圣安德鲁塑像放到一个架子上,那是她的祖父母传下来的。在老家那个村庄,传说这位圣徒曾在附近的黑海岸边布道。尤金妮娅是在他长久的凝视下长大的。
每个橱柜里都留有一些东西。除了烧水壶、平底锅、盘子和餐具外,还有几包五味粉、一罐油、蜂蜜和香草。一个大箱子里装着几条毯子,甚至还有一个装着文件的精美木盒。
这些物品散发出的各种味道——姜黄的刺鼻味、地毯的霉味——似乎悄悄把这房子老主人带了回来,这让尤金妮娅忐忑不安。谁说他们一定不会回来呢?会不会突然有人敲门?也许他们还有一把钥匙,随时都会走进来。她忧心忡忡。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这屋里没有一点儿匆忙离开会有的混乱,这里井井有条的,并且很温暖,好像主人并未离开。他们似乎是吃完一顿饭之后就静静地出了门,只带走了必需品,把精挑细选过的物件留给下一任屋主。桌子上还有面包屑,不过很快就和那些枯萎的花瓣一起被清理了。
尤金妮娅已经很久不需要打扫房子了,此刻她体内的“主妇”角色已经苏醒。她找到一把斜靠着墙的旧扫帚,开始复仇般地忙碌起来,急切想要除去前任屋主的痕迹。也许有一天,她会有能力用自己的物品换掉这房子里面的一切:椅子、橱柜、杯子、垫子。她边干活边哼着歌,虽然她已差不多忘了那些歌是什么调子。
孪生姐妹在楼上找到一个宝库。那里有一些破旧衣服,还有一顶土耳其毡帽,上面的毡已经被蛀虫啃噬光了,这些东西启发了新的游戏。她们无比欢快地跑下楼梯,身上裹着一大堆袍子。她们开始像苏丹一样在妈妈面前庄严地踱步,三个人都忍不住咯咯笑着。玛利亚戴着那顶有特色的土耳其帽子,索菲亚把一条丝质头巾裹在头上。
卡捷琳娜一直安静地坐在阴影中。这种穿着打扮的人没给她留下过愉快的记忆。
她的身边是画在灰尘上的一幅画。她用手指头勾勒出了一艘船,每个指印代表船上的一个人:一名船长,两名乘客。妈妈和妹妹从未离开过她的脑海。
10
在伊里尼街的第一晚,她们蜷缩在同一张垫子上入睡。彼此贴近的体温和气息,让她们感到熟悉而舒适。
第二天天还没亮,卡捷琳娜就醒了过来。她看到有一个人影在昏暗中移动,于是坐了起来。
“尤金妮娅夫人!”她轻声问道,“是你吗?”
那人影朝床边走回来。
“我要出去弄些面包。”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卡捷琳娜轻声问道,“我睡不着了。”
“好,不过你轻一点,别吵醒了她们俩。”
卡捷琳娜滑下床,穿上鞋子,跟着尤金妮娅走出房间。
要想在塞萨洛尼基迷路几乎不可能,尤金妮娅只靠鼻子就回到了港口。大海在山脚下,老城区在山顶上,其他的一切都在这两者之间。
她们抵达海关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有一条长队排在那里了。但她决心等待,直到能与一名职员说上话为止。她要养活四口人,需要知道有没有人能帮助她。
每一个投身于难民救助的人都是出于善心来做这项工作的,管事的那个人态度和气关切。他告诉她,她每天可以带着家人来领食物,同时看看能不能找份工作。他说,这里有大量的工厂,也有和烟草生意相关的工作机会。
尤金妮娅想对他说,这些都不适合她。想到为烟叶分类这种工作,她的心就开始下沉。她不知道她有没有权利拒绝这样的工作,但至少不想被看成一个不识好歹的人。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去领正在街边发放的牛奶和蔬菜。她们领到一些之后,便匆匆往回赶。
一路上,她们路过一排小店。其中一家卖的是布料,另一家卖的是各式各样的织物镶边材料,还有一家的橱窗里从上到下堆满了线。尤金妮娅看着那一束一束五颜六色的线,这么多个月来第一次想起了被留在家里的织布机,她感到希望在涌动。在那个如今看来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她是一名出色的纺织工,也许,她还能重拾那样的生活?她停下脚步让眼睛享受片刻,幻想她会买下哪些颜色的线。她看到的不仅是那些线,还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另外一个形象:一个女人,年纪是她的两倍,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满头乱蓬蓬的枯发。她伤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玻璃中的自己。
“尤金妮娅夫人!尤金妮娅夫人!快来看!”
卡捷琳娜兴奋地拽她的手,尤金妮娅不想再看玻璃中的那个自己。
“你看那些纽扣!还有那些缎带!我们能进去吗?”
尤金妮娅知道卡捷琳娜的妈妈是一名裁缝,卡捷琳娜也对缝纫和刺绣有着无限的热情。这个小姑娘看到那些华丽的色彩斑斓的陈列品时,兴奋之情并不亚于尤金妮娅。
“现在不行,卡捷琳娜。我们改天再来。”
整座城市已经苏醒过来。伊里尼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有人在清扫门前的台阶,有人在赶去市场或是上班的路上。尤金妮娅知道自己在这里是陌生面孔,面对大家毫不掩饰的注视时并没有感到不自在。她在橱窗里见过自己的形象,知道在米蒂利尼岛的那些时日已经让她变得瘦削而虚弱。她只是为自己的破烂衣衫感到羞愧。
这个时候,她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也许去塞萨洛尼基城外的农村会是更好的选择?在那里,至少周围都是难民,甚至还有可能遇到同乡人。和同病相怜者生活在一起,心理上会有莫大的安慰。而处身此地,她感觉自己被边缘化了。
她后背上针扎般的感觉源自仇恨的目光,还是纯属她的想象?她尝试和迎面走来的人打招呼,可除了茫然的表情一无所获。虽然身边有小卡捷琳娜,她仍没能收获一个善意的微笑。
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早上好!”
尤金妮娅惊呆了。
说话的人赶了上来。她牵着一个小男孩,他用脚跟在路面上磕来磕去。
“早上好,”那个女人又说了一遍,“我猜你们应该是我们的新邻居?”
“早上好,”尤金妮娅礼貌地回应道,她第一次留意到自己的口音和当地居民的很不一样,“我们就住在高处那儿的左侧。”
尤金妮娅指着高处的一座房子,即便是现在,她仍有些为房子的失修状态感到惭愧。
“我叫帕夫林娜,就住在你们隔壁,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真是谢谢了,”尤金妮娅微笑着说,“我敢肯定,这里一定有许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我们会努力地适应,但这里对于我们来说确实还十分陌生。”
“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她问道,朝卡捷琳娜弯下腰。
“我叫卡捷琳娜,”卡捷琳娜答道,“可她不是我的……”
“我相信你和迪米特里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帕夫林娜打断了她的话。
两个孩子犹疑地相互打量了一下。迪米特里继续用脚后跟在尘土里磕,卡捷琳娜躲到了尤金妮娅的裙摆后面。那句话对于他们俩来说似乎不太现实。
尤金妮娅和姑娘们很是费了些时间适应新环境。她们清扫了房子,重新归置了原房主留下来的东西,但他们的灰尘和调料味道已经渗进了地板中。也许需要过很长时间尤金妮娅才能忘记那些桌子、椅子、烧水壶和平底锅曾属于别人,她更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不会感觉到有另一个女人在厨房里。
邻居们好奇的目光很快换成了微笑。第二天,在从码头取了每日份例回来的路上,她又遇到了帕夫林娜并聊了起来。
尤金妮娅有些唐突地问起那座房子过去属于谁。
“他们没有告诉你吗?”帕夫林娜问道,“你居然不知道你住在谁的房子里,我觉得这挺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