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我们就不该允许那么多人搬过来。他们应该直接去比雷埃夫斯。”戈戈瑞斯在房间那头嚷嚷道,他的双下巴颤动着,正是情绪激动时的表现。
“很快就会轻松些了,”科姆尼诺斯冷淡地评论道,目光没有从报纸上抬起来,“等所有的穆斯林走了之后。”
“就我个人而言,看到那些土耳其毡帽从大街上消失,我是不会感到难过的,”戈戈瑞斯说,“但人数还是很难平衡,不是吗?来的要比走的多。”
“但是想想吧,戈戈瑞斯!一大拨基督徒来到这个城市后,就需要更多的西装了!所以也并不完全是坏事……”
他们都大笑起来,科姆尼诺斯扔了几个硬币在桌上,随后站起来准备离开。已经八点了,他要去工作。
他用手碰碰帽檐,朝他的主顾说了句“早安”,出门走进清晨的阳光下。
他朝码头走去。他在等今天的一船货物,要去看看船何时抵达。码头一带总有好几十个流浪汉在晃荡,有的在找工作,有的在乞讨,有的仅仅在漫无目的地转,但并不远离他们的财产——放在屋檐下的包袱。科姆尼诺斯从没从钱包里掏过一个子儿。那是他的原则。只要给了一个,所有的都会朝你跑过来。他的应对方法就是用目光穿透他们,当他们不存在。
港口负责人认识他。
“早上好,先生,”他一边朝科姆尼诺斯大步迎上来,一边说道,“今天顺利吗?”
“非常顺利,谢谢你。我的船有消息了吗?”
“今天上午有更大型的船只到港,”负责人答道,“所以即便您的船今天到,我也不能保证有人手卸货。”
科姆尼诺斯的目光向这个男人的肩膀后方望去,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距港口入口仅几百米的地方,一艘船正在靠近。那是一艘巨轮,并且不是货轮。甲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恼怒不已,掉头就走。
甲板上的每个人都伴着朝阳起了床,他们互相推挤着,想好好看看目的地。透过清晨的薄雾,依稀能分辨一些轮廓:一座塔、一个坡、一道似乎把城市的山区与海滨隔开来的城墙、若干座直刺天际的宣礼塔和东边的一片别墅。
卡捷琳娜焦急地站在船头,眼前这座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城市,意味着终于要找到妈妈了。这么多个星期以来,她坚持在裙子下摆上绣小十字,如今那一圈彩色的小十字只剩最后一个的空缺。
薄雾散去时,她发现这座城市看起来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大,因为她在一本书上见过雅典的图片。作为希腊最重要的城市,它令人失望。雅典卫城在哪里?
接着她注意到了别的什么。滨海区一带是焚毁的建筑废墟。有一刻,她以为她们是被带着兜了一个大圈子,回到了她长大的那座城市。那里才会是这样的一片混乱。
“尤金妮娅夫人!尤金妮娅夫人!”她扯着她的袖子说,“我们回到士麦那了!”
三个小姑娘原本是紧贴着轮船栏杆看风景的,此刻都扭过头来了。尤金妮娅发现三张渴切、焦急的脸齐刷刷地仰望着她。
“不,亲爱的孩子们,这不是士麦那,”她答道,“他们把我们带到了塞萨洛尼基!”
“塞萨洛尼基?”她们齐声说道,像是巢中的三只小鸟,“塞萨洛尼基?我们以为我们去的是雅典呢!”
卡捷琳娜竭力忍着泪水。她妈妈不在这里。多个月来的希望和期待好像都沉入了深邃的海底。
尤金妮娅弯下腰把卡捷琳娜搂入怀中,她能感到小姑娘的抽泣在一下下撞击她的肩头。孪生姐妹拉起手,围住她们俩。她们都没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轮船朝岸边驶去,她们四个就保持着这个姿势。随后她们感到脚下传来奇怪的震动,好像引擎在倒转。船慢了下来,很快便传来船锚的当啷声,可船还没进港。
她们看着船长乘一只小拖船往岸边去了。一两个小时过去了。有谣言说他们得不到下船的许可。船上的疫病传播得飞快,现在有一大片区域用绳子围了起来作为临时隔离区。每个人都清楚,这可能会让他们不受欢迎。
健康的人都迫切地想要下船,当船长终于回来的时候,许多人吵嚷起来,闹着要上岸。船长宣布说,他已经得获得了靠岸的许可,但那些患了痢疾和肺结核的人必须暂时留在甲板上。
最终,在等待了几小时之后,他们进入了港口。有一堵人墙把船包围了。
“妈妈,你看那些人,”玛利亚看到人群,兴奋地喊了起来,“有那么多人在欢迎我们!”
“亲爱的,我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但至少他们看起来很高兴见到我们,不是吗?”
事实上,港口的这些人并不是在欢迎来自土耳其的他们。他们是本地的穆斯林,来这里只是希望能登上返航的轮船。他们是为看到这艘船而高兴,不是因为看到船上的人而高兴。
如果说在米蒂利尼岛的登船有些混乱,那么在塞萨洛尼基的登陆就真的是毫无规矩和秩序可言了。尽管知道船上还有大批病人,下面的人还是拼了命地往船上挤。尤金妮娅领着小姑娘们下船的时候,就被人使劲推搡着,差点儿让卡捷琳娜摔下跳板,落入下面黑乎乎的水中。
“对不起!你就不能多等一分钟吗?”尤金妮娅愤怒地喊道。那个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她显然听出了尤金妮娅的怒气,但她用土其语咕哝着回应,表示她听不懂。
汇入汹涌的人潮时,卡捷琳娜紧紧地抓着尤金妮娅的手,她抓得那么紧,手指头都发麻了。玛利亚和索菲亚紧握着彼此的手以及妈妈的裙子,以保证不被挤散。她们四个都牢牢记着卡捷琳娜的经历,不希望重蹈覆辙。在这样的场面中,太容易失散。
一行四人在汹涌的人潮中挤出一条路来。刚一脱离人潮,她们便停下来休息。尤金妮娅把包裹拖到几米外的地方,让三个小姑娘挨着坐在上面。她相信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有人正等待着告诉她们接下来该怎么做。这应该是一次有组织的人口交换,他们都得到了承诺,会有妥善的住处。
卡捷琳娜和孪生姐妹听话地坐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抵达的人和将要离开的人最明显的区别是,后者携带的行李多得不得了:板条箱、纸箱、大包、行李箱与褥子。即便小孩子也是头上顶着、双臂抱着行李。卡捷琳娜惊讶地看着,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她所拥有的只有身上的衣服。她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摸着裙边上的针脚,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摸着她那片布料。这些就是她拥有的全部了。
周遭的喧嚣声外有一个声音传来,那是宣布祷告的时刻,让卡捷琳娜想起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这里真的是塞萨洛尼基吗?”她问玛利亚。玛利亚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耸耸肩。
即便是在这样的混乱中,人们还是拿出了地席,跪下来开始祷告,背朝着大海。尽管刚才他们还在急匆匆地朝大海奔去,现在却好像不再在意时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朝大地俯身再起身,俯身再起身,完成他们在希腊土地上的最后一次祷告。
让小姑娘们感到震惊的是,她们看到这些成年男人在流泪,听到他们在啜泣。她们还看到女人们听天由命的表情,以及那些比她们三人还小的孩子们木讷的脸。
这时尤金妮娅回来了,她也看到了这一幕。当祷告结束时,一群明显是基督徒的人走近一个家庭和他们道别。他们满脸泪水,久久地拥抱,真挚的感激流露无遗。
“没有人这样和我们说过再见,对吧?”索菲亚问妈妈。
这个问题无须作答。这样的场面不久就会在孩子们的记忆中褪色。但尤金妮娅永远忘不了的是,在她们村里,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并没有这般友爱。她们是惊恐万状地骤然离开家园的,为了躲避闯进村庄的一群土耳其士兵。在逃命前,她只来得及带上一双女儿。
她们得等上一段时间。尤金妮娅和周围的大部分人一样,萌生听天由命的感觉。她明白,在码头区的拥挤缓解之前,不可能找到某个管事的人求助。
有人推着一车芝麻小面包经过,可她身无分文。饥饿侵蚀着她的耐心。为什么没有人来提供援助?为什么没有人送来食物?
“对不起,姑娘们,”她说,无法掩饰自己的饥饿和沮丧,“也许我们应该留在米蒂利尼岛。”
孪生姐妹茫然地望着她。只有卡捷琳娜开口说话:“看,船快要出发了。现在不会有那么多人了。”
她说得没错。随着夜色临近,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轮船已驶出港口,现在,就剩新来的人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朝她们走来,尤金妮娅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高的女人。她穿着挺括的白衬衫、一尘不染的浅米色裙子和棕色平跟皮鞋,金色的头发挽成整齐的发髻。非常明显,她既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来自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她看起来像是一位时髦的法国女士,只不过弯下腰和孩子们说话的时候,她结结巴巴的希腊话中带的是美国口音。
“可以过来填一些表吗?”她有些抱歉地说道,好像给她们带来了不便似的。“你们需要去那里。”她接着说,指了指远处海关所在的屋子。
她们排到一列蜿蜒到了海关门外的队伍中,耐心等待着,前面大约有四十人。大伙儿在谈论,说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压根儿不是这座城市,而是位于塞萨洛尼基西边的一个新“村庄”,那是在原来的农业用地上专门为难民修建的。他们被告知,那片土地是从沼泽中开垦出来的,每个人到了那里都会有工作,能够维持生计。主要的农作物是烟草,很值钱。
熬过了那么久靠救济生活的日子后,这一切听上去很诱人,超出了尤金妮娅的期待。但她的技能主要是织地毯,而不是种地。她希望去城市,只有城里才可能有适合她的职位。她名下一分钱也没有,她是个外来户,是个难民,既没有地位也没有钱。也许她没有资格夸耀自己的技巧与曾拥有的东西。无论生活许诺过什么,现在才是它最终的给予。
尤金妮娅在向办事人员告知几个孩子的年龄时,注意到了另一列队伍,那里的人衣着和他们不一样。当看到几个戴土耳其毡帽的男人时她才明白那些人是穆斯林,他们也在排着队办理什么。
那个美国女人朝尤金妮娅看过来,好像想起了什么。她走了过来。
“是这样的,”她说,“那边有一家穆斯林刚刚告诉我们他们家的情况。他们家和你家一样,也有三个女儿,他们家有一座位于老城区的房子——这意味着你们可以留在塞萨洛尼基,不去新的村庄。”
尤金妮娅的反应不难辨别。
“那么,你的意思是,更愿意留在塞萨洛尼基?”
“是的,我愿意!真的愿意。”
“很好,我去看看能不能把那座房子定给你。你前面还有一些人排队,但你家和要走的那家情况恰好差不多——你们住那里非常合适。”
这个美国女人的言语中透着殷切的关心,显然,她希望她所帮助的这些人能够得到最好的安置。
她把卡捷琳娜也当成了尤金妮娅的女儿,尤金妮娅没有予以否认。她不希望失去留在城市的机会。
这是实实在在的人口交换。人生就这样交换了。一个家庭离开,另一个到来。如果尤金妮娅能够拥有那家穆斯林的房子,她就可以安定下来开始新生活。她现在的全部需求就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夜幕降临前,那些悲伤地拥抱着穆斯林朋友的基督徒将迎来新的邻居。那些乘船出发的穆斯林已在去往土耳其的路上,远离了他们热爱的亲密的邻里生活。
塞萨洛尼基的平衡已然打破。经过近几个月的时间,这座城市里居住的主要是希腊人了,犹太人成了少数族群。
那天夜里,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完成案头工作后沉思了一下这个问题,估算了一下这会为他带来多大的财富。
此时,尤金妮娅把姑娘们安置在海关办公室旁边的一个门廊里,给她们盖上毯子。她坐在那里,看着她们。她无法入眠并不是因为身下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而是想到即将拥有自己的屋檐而兴奋难耐。
卡捷琳娜睡在玛利亚和索菲亚中间,一动不动,但并没有睡着。她们已经赶了很远的路,可她还是没找到妈妈和妹妹。明天,她必须重新开始寻找。至少她们现在已经在希腊大陆上了。雅典应该不会太遥远。
* * *
[4]位于西班牙南部,由中世纪统治格拉纳达的摩尔王朝所建。
[5]西班牙格拉纳达省会。
9
第二天早晨,尤金妮娅第一个排队领面包,在回到她的落脚地之前,她决心见一下昨晚向她许诺的那个美国人。今天可能还会有船抵达,她在梦中已拥有的那座房子很有可能会落入别人手中。
几个小时过去了。姑娘们在码头空地上跑来跑去地嬉闹着,逗流浪猫,偶尔会遇上别的孩子,只有尤金妮娅扎了根似的待在那里。她不会让这个机会溜走。
接近中午时,她终于看到那个体态优雅的美国女人,她轻捷地沿街走来。她的打扮比昨天更完美、更不可思议:白色棉布衬衫,花卉图案的裙子,灰蓝色小山羊皮的粗革皮鞋,虽然覆盖着一层灰尘。尤金妮娅以前从未遇到过她这样的人,既有男人的威严,又不失女人的优雅。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深怕这个人忘了她们说好的事。但令她欣喜不已的是,她正径直走来。
“早上好,卡拉亚尼蒂斯夫人。”她用希腊语说。
尤金妮娅报以微笑。她连她叫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难民成千上万,仅这一点就可以称为奇迹了。
这个女人活力充沛、雷厉风行,她行事的风格和那种只图打发时间的女人截然不同。
“嗯,你还记得我昨天说的那家人吗?我去了他们的家……”
尤金妮娅用力地咽下口水。姑娘们已经围在她身边了。无论她们是要被送去塞萨洛尼基北部农业区的一个新村庄,还是被送进城里的一座房子,她都必须表现出乐意接受的样子。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们察觉到一丝失望。
“……嗯,我想那里非常适合你们。你们是最匹配的家庭。在做出决定之前,你想跟我去看一下那座房子吗?”
“不用了,不用了,”尤金妮娅用近乎蚊子叫的声音回答道,“我相信那里没问题的。”
卡捷琳娜犹豫了,问尤金妮娅:“那我妈妈怎么办?”
美国女人看看小姑娘,又看看尤金妮娅,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不是她的母亲,”尤金妮娅解释说,“自九月里我们一起离开士麦那以来,我们一直在找她……”
卡捷琳娜打断了她:“因为我的妈妈和妹妹去了雅典我落在后面了,我以为我们会被带到雅典可船开到了别的地方,看起来我们好像回到了士麦那可其实并不是,它只是看起来像因为它也被火烧了,现在我需要去雅典找她们因为她们还不知道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