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房子现在已经不是他们的啦,不是吗?”
“嗯,他们说他们回不来了。但如今这世道,谁说得准呢?政客一分钟一个主意。你要留神,这事不好说……”
她似乎很乐于为尤金妮娅提供信息,于是尤金妮娅更进一步打听起来。
“这家人叫什么?”
“叫埃克雷姆。埃克雷姆太太是个可爱的女人。埃克雷姆先生也不错,就是有时会在外面喝到大醉回去,邻居都能听见他揍自己的女人。你知道,穆斯林是不能喝酒的。埃克雷姆太太是个好人。他家有三个女儿,都很漂亮,都有着煤一样乌黑的眼睛。你知道吗,我猜如果她们年纪再大点,她们一定会逃走而不是离开这座城市,因为她们在这里过得很快乐。这真是一场残酷的交易。我想他们一定希望留在这里而不被人发现。他们去的是土耳其中部的什么地方。埃克雷姆太太吓坏了,离开的头一天晚上,她哭得泪如雨下。一想到要拖家带口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什么中部小镇生活,她就觉得无法忍受。如果她在路上跳海了,我都不会感到惊讶。我对她说:‘你会被你自己的眼泪淹死的。’她对我说:‘我会找个办法把自己淹死的。’然后她就开始打包家里所有的东西,可埃克雷姆先生说没有必要,新家什么都会有的。但埃克雷姆太太说她喜欢用自己用惯的东西。但埃克雷姆先生说不必了。他们就这么争执起来。他们家的窗户开着,他们的每一句话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即使你不懂他们的语言,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帕夫林娜还愉快地一直说下去,可尤金妮娅不想听了。老房主的形象越清晰,这里对她而言就越难有家的感觉。
来到这座城市一周后,尤金妮娅一家子在从港口回家的路上走错了路,她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小教堂门外。姑娘们像小鸭子般跟着尤金妮娅穿过大门,走过小小的院落。尤金妮娅推开门,她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里面的昏暗。一盏油灯摇曳着,黯淡的光线映照着圣徒的脸庞,他那深色的椭圆形眼睛正俯视着她们。过了一会儿她们才发现,这里古老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画满了美丽的壁画,色彩浓重而朴实;几十张带着光环的圣徒面孔笼罩在她们头顶上。
她们依次点燃一支尖细的蜡烛,插进一个沙槽内。尤金妮娅猜想,玛利亚和索菲亚一定在为她们的父亲祷告。她也为前任房主一家而向圣母玛利亚祈祷。她希望他们一切安好,但也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再回来。
卡捷琳娜在祷告什么很容易猜到。她嘴里不停重复着“我的妈妈”,这让尤金妮娅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卡捷琳娜的心思几乎一刻也不曾从她母亲身上移开。
她们点燃的蜡烛让小教堂亮堂起来。尤金妮娅开始欣赏它的美。教堂内的文字说,这位圣徒成就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丰功伟业。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她感到好像有一千对耳朵在聆听她们的祷告。尽管从老家出来的时候她随身带了一座塑像,也希望会有一座为她们的圣徒而新建的教堂,但现在她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需要,因为现在已经有这么一座完美的教堂近在咫尺。
四人站作一个圈,看着蜡烛的光焰之舞。这里的温暖氛围拥抱着她们,令她们不想离开。她们在这里待了大约十分钟甚至二十分钟,突然,生锈铰链的咯吱咯吱声传来,阳光瞬间充满了教堂。
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黑袍、头戴高帽的大个子男人,庞大的身形似乎要将整个教堂塞满。他用低沉的嗓音打了个招呼,他的声音在这样的空间里显得太大了,她们都惊得跳了起来,好像干了什么坏事被逮住一样。他是这里的神父。
“欢迎,”他低声道,“欢迎来到圣尼古拉斯孤儿教堂。”
尤金妮娅在胸前画了几次十字。她进来的时候没注意到这座教堂的名字,但她知道尼古拉斯·阿凡诺斯是孤儿寡母的守护神。虽然这些日子里她一直不敢确定,但现在她突然确认,她的丈夫、孪生姐妹俩的父亲,一定已经过世,否则,为什么主会指引她们来到这里?这定是一个暗示。
在过去的几年中,有太多的女人成了寡妇,太多的孩子成了孤儿。希腊到处都是独居的妻子和失去父亲的孩子。她明白,丈夫的生死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了。
“早上好,神父。”尤金妮娅嘟哝了一句,然后匆匆走过他身边,走出教堂。姑娘们紧随其后,她们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卡捷琳娜被阳光晒得有些眩晕。孤儿。她很确定她的妈妈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她不可能是一个孤儿。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到寒意悚然。而尤金妮娅脸上滚滚滑落的泪水则让她感到困惑,但她决定相信那只是阳光太明亮的缘故。
她们很快回到了伊里尼街。当她们朝自家房子走去时,帕夫林娜正好迎着她们走上山来。这一次她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她的个子比帕夫林娜高,美得惊人。
“嗨,”帕夫林娜说,“卡拉亚尼蒂斯夫人,今天过得好吗?”
“非常好,谢谢你。”尤金妮娅回答。
卡捷琳娜盯着那位身穿深色裙子的美丽女士看。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么高档的裙子了,这让她想起她妈妈过去曾穿过的一件有一点小褶子绲边的裙子,穿它走路的时候忽扇忽扇的。
奥尔加介绍了自己,又问起孩子们的名字。她们刚寒暄几句,另一个邻居也加入了进来。
“这是莫雷诺太太,”帕夫林娜介绍说,“她家在七号。”
“那边是我的儿子伊莱亚斯,和他在一起玩的是奥尔加的儿子迪米特里。”萝扎·莫雷诺骄傲地说道。
尤金妮娅望向两个小男孩,那两个深色头发的小脑袋正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要不是他们衣着的差别那么大,也许会被当成亲兄弟。
她们聊起生活、孩子和谋生的活计,交流了许多信息。尤金妮娅意识到,她们都多多少少与服装、布料和纺织品有关系,于是小心地提道,她曾经是一名地毯纺织工。
“我丈夫好像认识一个正在招聘纺织工的人!”莫雷诺太太热情地大声说,“今晚我就问问他。所有的土耳其人都走了,好些生意缺人缺得厉害。那些人签字盖章的时候,一定没有真正考虑过这一切变动会给城市带来什么损失。”
“这是一场剧变,我敢肯定,卡拉亚尼蒂斯夫人一定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这一点。”奥尔加平静地说。
大人在聊天,孩子们全跑开了。玛利亚进了屋,外向些的索菲亚留在外面,倚着墙看迪米特里和另外那个男孩沿着斜坡滚铁环。每尝试一次,就滚得远一点儿。他发现她在专注地看着,于是滚得更加卖力。十分钟后,索菲亚已经和男孩们聊了起来,加入了他们的游戏。
卡捷琳娜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巷子尽头。她必须随时随地寻找妈妈,而唯一的办法就是问和看。妈妈不是说过吗,“如果你不看,那就永远找不到”。所以她必须这么做。
她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那座小教堂外,她明白,再往山下走的话就又回到港口去了。也许那儿会有谁的手中有从士麦那来的人的名单。谁说她妈妈就一定在雅典呢?也许她也来到了塞萨洛尼基。如果不去问的话,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没走多远,她又看到了那排熟悉的小店。卖缎带的那家吸引了她。
橱窗里是店主用缎子编的一条鲜艳的彩虹,卡捷琳娜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即便是有一屋子从地面堆到天花板的油酥饼,也不会比这幅景象更有诱惑力。它唤醒了她仿佛一万年以前的记忆——那是妈妈给她做的一条舞裙,一排排手工缝制的缎带呈螺旋状上升,颜色渐变,从红色到橘色,然后是各种黄色、各种绿色,直到蓝色。泽尼亚·萨拉福格罗用双手,或是用她那台珍贵的缝纫机,为卡捷琳娜缝制了所有的衣服,那些衣服上,满满的都是爱和创意。
这家店对于妈妈来说就是一座天堂,卡捷琳娜心想,如果她生活在这里,一定会被吸引过来的。她以前每天都去这样的地方。卡捷琳娜以一般的孩子所没有的勇气推开商店的门,走了进去。
一个小铃铛响起来,它是用来提醒店主的。但没人出现。和外面明亮的光线相比,店里显得十分昏暗,门口透进来的光线照耀着那些闪烁着微光的罐子和珠子。它们像糖果一样摆在架子上。
卡捷琳娜关上身后的门,手指滑过架子上陈列的一卷卷缎带。缎子的手感很是奢华,她忍不住拿起一卷,任它在手中展开。这时,一声咳嗽传来。缎带砰的一声掉落到地上,转瞬间,一根火柴划亮,一个巨人般的身影突然间笼罩住她。
她吓得心怦怦直跳,朝门口跑去,可跑到门口时,她发现柜台那里站了一个人。他不是什么巨人,只是一个鼻尖上架着眼镜的白头发的普通人。
想要逃跑的念头打消了。他在柜台后面能怎么伤害她呢?找到妈妈的心愿能够克服所有胆怯。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语调温和轻柔,祖父般的声音。“我猜你是想买点绑头发的东西?”
她还是不敢说话。
“我可以给你一小段,要是再多的话可就要收钱喽。”
卡捷琳娜举起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发现它们乱七八糟的,而且不是很干净。也许一小段缎带能够让它们服帖一些。
“你想要什么颜色的?”他拿起一把巨大的剪刀,问道。
“蓝色……”
“蓝色?”他轻声笑起来,“我可有不少呢。大约有三百种蓝色吧。浅蓝、紫蓝、水蓝、蔚蓝、深蓝、宝石蓝、海军蓝、湖蓝……你最喜欢哪一种?”
卡捷琳娜能看到他的笑容,他是为这小小的店里能装下那么多的色彩而引以为豪。
“我不知道。你最喜欢哪一种?”她问道。
“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我,”他回答,这孩子让他觉得有趣,“我的顾客们来的时候,总是已经确定了想要什么样的,所以我通常不会给他们建议。”
“我妈妈就是那样的,”卡捷琳娜说,“她给我做裙子的时候总是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我从来不用选。所以,你告诉我选哪一种吧。”
“嗯,这样啊,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我最喜欢的颜色。它剩得不多了,但很特别,一些有钱的女士近来喜欢用它来装饰帽檐。”
他把剪刀塞进围裙的口袋里,沿着架子滑动木梯,然后停住,爬到顶端,伸手到最高的架子上拿下一卷布。
“这就是我们说的海军蓝,”他对下方的卡捷琳娜说,“它的中部有一根金色的线穿过。是我加上去的。女士们好像很喜欢。”
他站在梯子上,剪下两段各十五厘米长的缎带,然后又把布卷放了回去。
回到地面,他把缎带递给卡捷琳娜,她正试着编发辫。
“谢谢。”她说,把缎带绑到歪歪扭扭的发辫上。缎带上的金线衬着她脏脏的裙子,有种不协调的华丽。“非常感谢你!真好看!”
她仔细地看着缎带,赞叹地用手指抚摸着上面金色的针脚。
“我在找我的妈妈。她是做衣服的。她来买过缎带吗?”
店主听了,觉得她和母亲是在出来逛街的时候走散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地方?”他热心地问,“我相信等你回到家,她一定已经在家里等你了。她一定在为你担心着急。”
“她不会在家的。她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老人看上去有些困惑。
“我们过去在士麦那,”她又说,“我和她走散了。”
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全世界都知道士麦那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一切给当地居民们造成的后果。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寻找的。”她又说。
她孩子气的乐观让他感到难过。她明显对于这座城市有多大、有多混乱毫无概念,她不明白当下的人口拥入造成了怎样的局面。这个小店店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不想打碎她的希望,可也不想哄骗她。
好像是为了藏起回答这一问题的胆怯,他欢快地说:“好,告诉我她的样子,如果有长得像她的人来到我的店里,我会让她去找你的。”
卡捷琳娜慢慢地、仔细说出妈妈和妹妹的名字,看着他写下来:“泽尼亚·萨拉福格罗,棕色头发,棕色眼睛,带着一个叫阿尔特米斯的婴儿。”
她的袖子往上撩着一点,于是他看见了她手臂上那个巨大的疤痕,越发同情她了。她妈妈的名字没有任何特点,要找到她们几乎没有希望。所以,他所能做的只有对她好一点儿。她对这两小条缎带的欣喜之情令他很受触动。
“我答应你,帮你留心你的妈妈,但你必须过来拿些新的缎带,什么时候都行。怎么样?”
卡捷琳娜开心地咧嘴笑起来,暂时没有那么记挂妈妈了。
“谢谢你,”她说,“对了,我叫卡捷琳娜。”
“叫我阿拉特萨斯先生。”
没等尤金妮娅发现,卡捷琳娜已经回到了伊里尼街。这时索菲亚正向迪米特里学滚铁环,玛利亚还在屋子里,尤金妮娅还在和邻居们聊天。又多了一些女人加入。
接下来的日子里,卡捷琳娜开始更专心地寻找妈妈。在孪生姐妹俩或其中一个的陪伴下,她把脑袋探进了教堂、清真寺和犹太教会堂里。这些建筑多数毁于一九一七年的大火,其中一些仍住着成群的难民。
塞萨洛尼基的街道两旁种满了树,炎炎夏日里可以提供荫凉。如今,它们变成了告示牌,上面挂满了绝望的人寻找失散家人的启事。卡捷琳娜不识字,玛利亚和索菲亚会为她读那些名字。她妈妈的教名太常见了,每天她的心脏都会提起一百次,可再听后面的姓氏,希望便摔得粉碎。
三个女孩越来越大胆地探索着这座城市,开始从老城区弯弯曲曲的小巷走向商业中心。一路上,她们路过了花市,闻到馥郁的芬芳;路过成群的小推车,农民夫妻从城外的小农场走了许多公里路来到这里,他们蹲在车轮的阴影中,等着人来买了西红柿、甜瓜、土豆和茄子。
当她们来到塞萨洛尼基最大银行所在的宏伟的新古典主义建筑时,她们明白快到海滨了。卡捷琳娜喜欢坐在水边,腿晃荡着,几乎就要碰到水面。她喜欢让眼睛暂时失焦,直到只能看见水花的飞溅。几分钟后,孪生姐妹俩会一人一边,拉起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离开。
“好了,卡捷琳娜!我们该走了!妈妈会着急的!”
事实上,尤金妮娅知道她们不会走丢的,她很高兴她们能出去转转。孪生姐妹俩最喜欢四处走,饱览她们最喜欢的风景:百货大楼。那里的橱窗呈现着一场免费且不断变化的展览。它是这座城市最早的商店,店主人巧妙地在橱窗中展示着各色物品,从服装、鞋子,到玻璃制品和瓷器。这里对于她们来说就像一座宫殿,是公主购物的地方。她们看着那些做了漂亮发型的女人和她们衣着光鲜的孩子走了进去,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