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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就没再见过面了?”
邓桢奇望着我的笑意更明显了,他摇着头。
我抱起胳膊,身上发冷,我应该没有理由害怕邓桢奇——除非他和孙寒以及林成之间有某种值得恐惧的联系,但记忆有相当一部分还在沉睡,我没有办法给到自己答案。
“你凭什么确定我是林成?”我反问道:“既然他十八岁就离开了。你确定这张脸你认对了?”
邓桢奇愣了一下,眉眼里闪过些许犹豫,口里却说:“你化成灰我也认得的。”
“证据呢?”我并不妥协:“你没证据,对吧?”
邓桢奇说道:“你以为你整了容就换骨头换血了?”
“你以为孙寒死了,真相就没人知道了是吧?”我开始诈他:“谁给你钱让你这么干的?”
“谁?谁是孙寒?”邓桢奇一脸懵逼地看着蒋守曾,蒋守曾耸耸肩不说话,但藏起来的表情分明表示他实际上很兴奋。
“你脑子有病了!”邓桢奇瞪着我给出结论。
第十章 不回首,即是向前
画上的吴雨珂明显比本人要漂亮许多,那自然是加了情感滤镜的缘故。我拿起已经落了尘的画笔空舞了两下,仍然没有找到什么画家的感觉,我打量着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画作们,绝大多数都只能用灰暗和压抑来形容,抽象夸张,棱角分明的主题物品被包裹在模模糊糊的愤怒与挣扎里,满载着螳臂当车的自不量力与绝望,让人一看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吴雨珂的肖像画是屋子里唯一的一幅人物画也是唯一的暖色调,它像是漫天灰雾里的一盏昏暗的灯,能让人有触动感却也同时感到悲哀:因为这光明实在太微弱了。大约她确实是林成生命里唯一的温暖,但如果只是唯一的话,那未免太过可悲。
吴雨珂自恋地看着画中的自己,我则挑剔地看着这间陋室:一米二的小床,掉漆的饭桌,逼仄的空间,厨房小得像个卫生间,卫生间小得像一口棺材,窗外的光线被一棵槐树挡住了,白天也需要开灯才能有可用的照明度,没有洗衣机,但是楼上洗衣机甩干衣物的噪音却能清晰无比地传下来,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没有空调,破旧的取暖扇和凉风扇并排着放在屋子的一角,像一对寒酸的难兄难弟,唯一奢侈的只有那些还没用完颜料们,斑斓夺目,但是主人却偏要把它们混合成最不讨喜的调调。
即便是这样的贫民窟似的屋子,也还是租来的,这个林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维持一月缴一次房租,现在的吴雨珂也是咬紧了牙关才能省下钱,以保住男友的画作不被房东扫地出门或是廉价处理。
“你一定会成功的。”吴雨珂讨好地对着我笑,或许只是出于感激,因为她既无法说出所以然,也无法给出更能鼓舞人的说辞,她徒有感情却表达贫乏,甚至也许完全不了解林成,但我仍然还是有一两分的欣赏她:守着这样的一个一贫如洗毫无前途的三流画家却没有被外面五光十色的诱惑脏了灵魂,倒也是难能可贵了。
我鄙视我所见到的林成,他活在所有这些他画下的作品里:一个软弱无力的loser,一个自诩怀才不遇的蠢货,当然也许他还会大骂所有不认可他的人为蠢货,他的作品里只有发泄没有思考,或者说只有蝼蚁的思考,也许他的发泄很特别很有个性,但是别人凭什么要为他的发泄买单付款?我完全能理解为什么这些画卖不出去,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在期盼着被认可,为此奔波劳碌,疲惫不堪,在这个充满了丑陋肮脏与痛苦无奈的世界里,人们宁可去选择那些鸦片一样的消费品:暂时地松一口气,做一做白日梦,YY一下众人都热爱的成功:吴雨珂嘴里的那种成功:名利双收,想数钱就能数钱,想离开就能背包离开,谁没事要去给自己已经被压得跟骆驼一样的脊背上去加上一根很可能会压塌自己的稻草呢?
这屋子里全是这类型的稻草,我很奇怪住在稻草堆里的林成居然没被压扁了。我也越发觉得自己是孙寒,我的身体里充满了孙寒式的鄙视与孙寒式的力量,我甚至喜欢鄙视林成的滋味,我才不会忍受这样的环境,五年?五天都不可能。如果我是林成,我会先去画廊里看看哪些作品是最容易被卖出的,我会去研究那些买画者的心理: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他们最需要的当然也是共鸣,能够触动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值得他们掏心掏肺和掏钱包的东西——很幸运也很不幸,这种东西真的是可以被伪造出的,不然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痛哭流涕的受骗者,感情骗子们精通心理学,财产骗子们精通厚黑学,本质上来讲他们贩卖的也是商品——有需求才会有市场。林成们的悲哀在于他的经历及格局注定了他无法与别人真正共鸣,他又不肯去贩卖仿冒品假装自己可以达到共鸣,如果他是一个不愁吃穿的纯爱好者,他自然可以由着性子在他的作品里想怎么宣泄就怎么宣泄,他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封王称帝,但是他不应该强迫别人认同他的感觉,至少不该花钱来认同。
孙寒知道怎么做出他没有的东西,所以他做不了林成,也做不了艺术家,但这不会成为孙寒的遗憾。孙寒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槐树,它根深叶茂,目不斜视——它的目标很明确:往上走,往横走,哪里有路就走哪里,这是强者的姿态。
林成一直在回头看,看着自己受过的苦,吃过的亏,未酬的壮志,愤愤不平,耿耿于怀,他的画里还带着鞭痕,他每画一次就把自己的伤疤撕裂开,往里面看上一眼,所以他一直就只能在贫穷与愤怒里转圈,孙寒是不回头看的,他的每一步都为了向前。
“那些人,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吴雨珂问道,她指的当然是那些绑架我的家伙。
“正在风头上,估计短期内是不会了,除非想找死。”我皱起眉头回答,没来由地一股无名火升起来,实在很讨厌这个话题。
但吴雨珂毫不识趣地继续追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看警察的本事吧。”
“你一点不担心吗?”吴雨珂愣住了。
“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眼睛里只看着一件事,那就真的没有以后了。”我说完便转移话题:“借你手机用一下。”
我现在的手机是蒋守曾的,我没有手机,也没有身份证——蒋守曾或是任何人都没法给我出一张证明百分之百说我是林成还是孙寒,所以我只能活得像个幽灵。
我用吴雨珂的手机给罗强打了个电话。
“喂,哪位?”
“顺商路53号23楼A305,”我对着那边沉默的罗强说出一个地址,自然是一个足以让他不挂电话的地址:“你在那儿等着,孙寒临死前留了些东西让我转交给你。我会寄给你。”
不等他回答我便挂断了电话,估计今天晚上罗强很可能会睡不着觉了。
吴雨珂瞪大眼睛看着我:“孙寒是谁?”
“一个朋友。”我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待会儿如果这个人打回来问你是谁,你就说刚才有个光头借你电话打的,你不知道是谁,那个人已经走了。”
我一面说一面摸着自己的光头,吴雨珂当然不会知道孙寒是谁,蒋守曾自然也不会告诉她太多信息,她现在唯一知道的是我受了伤,失忆了,做过开颅手术和整容手术。
“为什么?男的女的啊?”
不问“为什么”以及“男的女的”的女朋友不是好女友,我笑了。
“虽然是帮忙,也不想找太多麻烦,所以这样最省事。”
吴雨珂点点头,这时候电话果然打过来了,她按照我说的回复了对方。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下雨了。
“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罗强。路是要往前走的,罗强就是往前走的路上的一块砖,从我在那别墅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好了他的角色,我的计划早就制定好了,我只需要按照最初的计划执行就好了。那些人拦不住我,蒋守曾拦不住我,林成也拦不住我——我终会从他的壳里挣脱出去,外面是广阔的天地。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抄起双手看着吴雨珂:“别往回看就行。”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罗强这块砖,路就会变回到林成的路。
第十一章 螺丝刀(上)
1
我戴着手套,拿着螺丝刀,微微拧松了椅子的螺丝,我坐在椅子上,椅子只是稍微有一点晃悠,如果不用大力气的话,也不会立刻垮塌掉。
我把螺丝刀用透明胶粘在桌板的内侧,接着将一块一块碎石头及一张男人照片放进桌上的一个小纸盒里,在盒面上写上寄件收件人的地址电话,寄件信息自然都是假的。
照片上是罗强过世的岳父彭伟辰,他跟罗强在一家小吃店里吃饭时,天花板忽然塌了下来,直接将两人埋在了碎石砖里,彭伟辰在送医途中死亡,罗强则只是受了轻伤,不到一周便出院了,之后便开始了他从被妻族控制的软饭男到霸道总裁的开挂之路,到现在为止,彭家人的势力早已被他清扫得一干二净,至于他的老婆彭新敏,则成了一个只逢年过节才会露上一两面的道具摆设。
如果两年前彭伟辰没有死,我和他会开启一个极好的合作计划,很可能我也不会破产,甚至我可能也不必挨了那一枪……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罗强确实算是我的仇人,从仇人那里得到补偿,我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把椅子放回到了桌子边,站着灌下一整瓶矿泉水——大约是屋子太小东西又太多的缘故,我总是觉得闷热干渴,我斜眼瞟了瞟吴雨珂那一副用透明薄膜包好的画像,她正瞪着一双无辜天真的眼睛看着我,和现实中的她一样傻乎乎,一个经历了那样苦难的女子不该停留在天真里,苦难是用来加速成长而不是仅作悼念用的,如果她的单纯是真实的,那她实在是辜负了自己。
她依旧认定我就是林成,尽管我并不肯亲近她,也完全不介意“他们之间失去的回忆”,甚至不愿意为此掉一滴眼泪,但她还是宁愿把自己和我捆在一起,或许是为了报恩,或许是动了真情,或许有其他的原因——我倒宁可她有别的企图,那样的话她就成了我能真正看懂的那种人,那种和我位于同一个世界的人——你永远无法真正懂得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不但阶级鸿沟是真实存在的,思维鸿沟更是真实存在的,持有两种价值观的人永远会觉得对方不可理喻,一方永远会觉得另一方的行为是愚蠢需要调教的,将这样的两个人塞进同一间屋子,他们自然只能忙着埋怨对方和改造对方。
我现在就能看见我和吴雨珂的未来,她注定是要流眼泪的那一个,虽然在我内心深处那压根就不是分手的概念——我若不是林成,又哪有分手之说?我从裤袋里摸出林成的临时身份证看了一眼,照片上是我现在的模样——证件是蒋守曾办下来的,我被允许暂时以林成的身份生活,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一种有力的工具来监控——被认可的身份比枷锁更有用。
孙寒活在我的身体里,但在法律上他依旧是一个死人,蒋守曾不得不用他的行动划清与我的界限,可是我看得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更愿意相信孙寒还活着,只要有一个疑点他就会继续追根究底,而我身上,有的可不止是与他共同的那些回忆——他是一把双刃刀,我可以把他抓在手里挥刀向外御敌,但同时,我也注定了要付出被他所伤的代价。
至于吴雨珂,她目前也还算有几分价值,我拿着她为我新买的假发和我现在戴着的假发做着对比,甚是满意,我从林成的衣柜里拿出一件花衬衣及一个白色帆布包,与小纸盒子及吴雨珂买的假发一起塞进装满了零食的大塑料袋。
接着我戴着平常一直使用的假发走出小区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蒋守曾的人开车跟在后面——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监视。
市博物馆正在举行丝绸之路的专题文物展,适逢周末,门口人山人海,大部分的人都戴着口罩,我拿着林成的临时身份证买了票,博物馆的入口处有安检,跟踪我的警员身上肯定有枪,排队加上跟工作人员解释的时间,足够了。
我进了博物馆便先去公厕,换了顶假发戴上口罩眼镜,穿上林成的花衬衣,将塑料袋塞进帆布包,快速走向博物馆的侧门,在马路对面便有一家菜鸟驿站,我只花了两分钟便寄出快递,接着我回到博物馆园区,再次换装并分五次在五个地方扔掉了花衬衣、假发、眼镜、口罩及帆布包。
等那家伙终于气喘吁吁地在某展馆门口找到我时,我正坐在长凳上悠哉地喝着矿泉水,连头上的汗水都已经全干了,我能感觉到对方狐疑的眼神,警察的直觉一定会告诉他有事发生了,但除非他把监控录像带全部拿回去一一看完,否则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而蒋守曾手里还有其他的案子——而按照他上级对任务的缓急轻重来区分,我对于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可解可不解的谜语罢了。
晚上回到安全屋的时候,蒋守曾没有露面,我一面吃着路上买的快餐一面想着第二天的安排:同城快递次日便能到达,依照罗强的性子,他很可能当晚便会有所行动。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第一个怀疑对象会是赛琳娜。是的,我的前妻赛琳娜,曾经的最佳合作伙伴,我们曾经一起在竞标会上把罗强打得落花流水,赛琳娜曾经与彭新敏做过闺蜜,她们曾一起逛过欧洲的奢侈品店,一起参加过社交晚宴,互相较劲过,也互相吹捧过,做过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易,也许在某个特定的场合说过几句真话,但在我的眼里,她们那种分量的友情还不足以让赛琳娜为了彭新敏做出任何行动,她甚至吝于为彭新敏说上半句抱不平的话。
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没有去看过赛琳娜,她的微博在2018年4月19日之后沉寂了差不多半年,然后便逐渐恢复了活力,她依旧年轻美貌,精明能干,热衷慈善公益——“不幸的过去”于她,是可以当装饰品来用的。
从网上得到的消息来看,罗强和赛琳娜的公司又在竞标同一个项目,这个时机很敏感,罗强定然会怀疑到赛琳娜,并把赛琳娜拖进危险者的名单里,但我一点也不会为赛琳娜的安全担心:由于我的原因,蒋守曾肯定也会派人监视赛琳娜,尤其在今天之后,而罗强却不会知道这一点。
第十一章 螺丝刀(中)
“我想去看一个人。”
“谁?”
“赛琳娜。”
“好。我安排。”
“也许看到她我能想到更多事。”
“明白。”
“最好是晚上。”
“没问题。”
我与蒋守曾一面扒拉着各自的盒饭,一面对话,他的干脆似是准备良久的产物,因此使得我的算计看起来倒像是入瓮之鳖。
我沉默了,这种心照不宣颇有讽刺意味。
夜,如同迷雾一般落下来,最后的光亮在做最后的挣扎,我看着视野内的景与人,仿佛都被橡皮擦擦过,轮廓正在慢慢融化。
赛琳娜从路虎车上走下来,穿着长款的黑裙,一个人款款走向餐厅,她的短发已经留长到肩部,微翻卷向外,比两年前多了些女人味,餐厅门口有个中年男人迎接她并与她握手,握手的时间稍长了些,赛琳娜强势地抽回手,但嘴角挂着的笑仍然是得体且亲切的。
“慈善宴会。”蒋守曾注解道。
“你应该早说的。”我看看自己的T恤和沙滩裤,想要发脾气。
“要请帖才进得去的。”蒋守曾打了个哈欠。
我于是赧然,这是身份游戏场——且不说我没有孙寒的身份,就算有,也没资格拿到入场券。
“我,那个,破产的事,对她都没什么影响的吗?”
“人家早把后路铺好了,”蒋守曾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冷笑:“横竖占不到便宜,倒不如卖个人情,赛家的人脉与关系,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并不适合我和赛琳娜,她很早就闻到了危险气息,甚至远在我意识到危险之前,只可惜我并没有相信她,离婚协议便是在那时候签下的,我们的分开就像是合同里早就约定的解约条款,既然没有违反契约精神,我们也就不必有仇恨,顶多不过是有些伤感。事实上从一开始我们没要求过你侬我侬天长地久的感情模式,对我们来说,撞在一起时有火花,分开时不会寻死觅活,大家都是一样的自私自利,精于算计,精通取舍,半斤八两,于是谁也不担心被对方拿道德强加了枷锁,最终谁也不会成为对方的负累,我们都可以毫无愧疚感地给自己留够了退路,这才是我们希望的完美关系——当初见面发现这共同点时,我们是名副其实的一见钟情,激情澎湃,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如果你实在要进去,就穿这个吧。”蒋守曾慢悠悠地把一个塑料袋扔在我身上,我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套侍应生的制服,和餐厅门口侍应生所穿的一模一样。
“里面有我们的人吧?”我一面换衣服一面问,蒋守曾没有回答。
“我们”这两个字大约刺激到他了,我和他,曾经是“我们”,但是现在的我,还不知道要跟谁去称“们”。
我戴上假发,拉拉刘海遮住额头上的伤疤,外面走过来一个和我穿着一样的侍应生帮我拉开了车门,同时向蒋守曾递了个眼色,变相回答了我的问题,接着领着我走向餐厅,想来这宴席里定然有很多“旧识”,但是顶着一张他们谁都不认识的脸,我是完全不必心虚的。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配方——各种各样欲望的气味,野心、私心、窥探、利益、猎人、猎物、陷阱、诱饵、虚伪……混合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如手上端着的那半杯红酒,看上去分外娇艳。
我忍不住微笑了,我的血液在沸腾,那是战士回到战场的反应,我甚至活动了一下肩膀,熟练地拿起托盘,走进那一群人里。
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靠近赛琳娜,甚至在最初的十分钟里,我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确有几张熟面孔,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这说明在我失去的两年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出去的人和进来的人总也要维持一个平衡,金字塔的每一层都是有限额的,否则结构不能稳定。
和过去一样,人们在谈论着环境、疾病、慈善、自由、石油、战争与美国,没有人直接谈生意,但是利益这两个字是悬在对话者的唇上的,你可以把每一个字都看作是这两个字的变体。
和过去一样,这是一个大型的藏宝游戏,男人们的眼神在搜索着机会的线索,女人们的眼神也在搜索着机会的线索,情欲反倒是这里面最纯洁的东西。
和过去一样,真正想做些什么的人总是会被孤立的,然后这孤立会成为把他或者她拉入这洪流的红线,TA们终会在困惑中开始一起狂欢,而智者和塔尖并不来这样的场合,对他们而言,俯视才是正确的姿态。
我弯下腰,将一杯红酒递给正向我招手的女郎——她有着标准的美貌,皮肤和身材都透露着严苛自律及精工制造的痕迹,可惜姿态还没有练出炉火纯青的随意感来,说明她在这样的场合还是个新手,喝酒大约是为了壮胆。
在递这杯酒的时候我看见了罗强,说实话,差一点没能认出来——两年前他也不过是个新手,他那身暴发户气质几乎被所有人在暗地里嘲笑,如今衣品总算是过关了,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也显然经过强化训练,锋芒藏了起来,转为钝感的城府——当然,我很明白,这种看起来貌似脱胎换骨的状态不过也就是看起来能唬人,本质上只不过是表面抛光东粘西凑的工艺,骨子里该是石头还是石头,该是粉末还是粉末。
罗强在一帮大约是新贵的男人的恭维声中,嘴角叼着笑,同时在享受着及戒备着,我寻找着他的心腹们,发现陆河并不在场,而他几乎把其他人全换了,这也就是说,我必须制定新的计划。
这时候赛琳娜朝着罗强所在的方向走过去,直到他们擦肩而过时,两人才有了第一次视线交集,她先看他,接着罗强迅速扫了她一眼,两人没说话,各自走开了,但是那一眼足以把该表达不该表达的暧昧都表达殆尽了。或许对别人我不会有这样的敏感,可是赛琳娜,那是一个与我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女人。
我震惊地笑起来,这大约就是“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精髓了吧?不过两年时间,17520个小时,“非永远的敌人”确实是有机会变成“非永远的朋友”的。
第十一章 螺丝刀(下)
赛琳娜进入女人圈里,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一群女人便笑起来,从赛琳娜大笑着的样子来看似乎是比以前更受欢迎了,但这也意味着嫉恨她的人会更多,过去的她曾经一度被太太圈排挤,因为她以近似男人的强大和拼劲证明了女人另一种获得高级体面的方式,而那些卖乖弄巧的女人们并不喜欢这种证明,比起展示自身的强大,她们更乐于展示自身的幸运——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智能不足,事实上相当一部分的富豪太太双商极高,隐藏实力往往更容易获得双赢,对她们而言,在职场上披荆斩棘厮杀恶斗,远不如守着一个人兵不血刃来得体面优雅,或许消耗同样的脑力值,安全感也未必稳定,至少姿态好看,最重要的是她们也有一个战场,圈子里大多数的敌人和朋友都在这同一战场上,同平台同规则,如此炫耀者才有了成就感,被贬低者也会生出动力来玩出花样来,生活才有了意义,而那时候的赛琳娜,跳出了她们的手掌心和高跟鞋,拍拍不着,踩踩不准,就像是玩俄罗斯方块的闯进了王者荣耀的领地,大家不是一个游戏套路,没法齐嗨。
如今的赛琳娜大约是真的搞懂规则了,三婚失败的经历使得她终于有了资格扮演羊羔,藏起锋芒且不介意被人说依靠男人,对“狐狸精”“十三点”“外强中干”的谩骂照单全收——否定从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肯定。
改变她的不止是时间,我看了看罗强,还有男人。我收起笑容,这不好受,尤其当那个人是罗强的时候。
其实罗强并不是我最糟糕的敌人,至少有五个人对我造成的伤害远超于他,然而罗强却是我最厌憎的一个,我为此找过很多理由,但是唯一能说服我的理由也是我最无法接受的:他几乎和我自己一样了解我。
罗强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即便是到现在,你也还是在爬着。越是往上走,你就越是得爬着,因为你不敢摔倒。”
那时候的他当然是为了激怒我,可是他说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也发红——只有同类才最了解同类。
现在的罗强更像我了,一言一行,哪怕是拿酒杯的姿态都几乎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在人间,而我还是一个幽灵。
赛琳娜大约会喜欢上同类型的男人,她的前夫们,我,罗强,貌似完全迥异的性格之下藏着同样的东西。
我没法再注意其他人了,他们一前一后找理由离开了宴会,会去到哪里和做什么不言而喻。
我偷喝了两杯酒,压下自己的愤怒,我有一拳砸到罗强鼻梁上去的冲动,但那不是因为嫉妒。
等在门口的蒋守曾不打算跟踪那二位,看样子他毫不意外,我这才意识到他真正的研究对象从来就是我。
“想到什么了?”他假惺惺地问。
我居然气得无法想出什么来给罗强制造点麻烦,只能摇头。
“看开些。”他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