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题给我吧,我都做。”
“没事,你说我填。”坐在病床边的男医生跷起二郎腿,一手拿着平板电脑,一手在上面轻点了几下:“可以开始了。我会直接念题,你回答是或者否就行了,题干里说的‘我’实际上指的是你,明白吗?”
“明白。”很想给他一个白眼,但我终究是忍住了。
“第一题,我喜欢机械方面的杂志。”
“不。”
“第二题,我的胃口很好。”
“不。”
“第三题,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多半觉得睡眠充足,头脑清醒。”
“不。”
“第四题,我想我会喜欢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不。”
“第五题,我很容易被吵醒。”
“是。”
“第六题,我喜欢看犯罪新闻。”
“不。”
“第七题,我的手脚经常是很暖和的。”
“不。”
“第八题,我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使我感兴趣的事。”
“不。”
“第九题,我现在工作的能力,和过去差不多。”
“不。”
“第十题,我的喉咙里好像有一块东西堵着似的。”
“是。”
“第十一题,一个人应该去了解自己的梦,并从中得到指导和警告。”
我愣了一下,沉默地看着男医生。
“很难吗?”
“不。”
“那你的答案是?”
“是。”
……
3
画纸上的颜料越来越多了,新的盖住了旧的,灰暗的盖住了鲜艳的,模糊盖住了轮廓,在一团腌臜混沌的画面正中,是一面镜子,镜子照出画者的脸——那是我现在的样子,而过去的我顶着过去的样子站在一边,捉住了画者的手。
画者回过头来看着我。
“这是结果,也是开始。”
我醒过来,和以前一样,我一直知道自己在做梦。
蒋守曾站在病房门口,背靠在门上,歪着头打量我。
“你又说梦话了。”他停了几秒钟又补充:“心的容量是有限的,把实话说出来,谎言也就不必存着了,对你对我都好。”
“我说的一直都是实话。”我不想生他的气,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试图拿到一个死人的身份,没有正常人会认为这是正常的。
“你不会想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吧?”
“如果那个鉴定真的是有效的,它会证明我没疯。”
蒋守曾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看着我,良久。
“你的身体里有两套DNA。你有孙寒的DNA,但你还有另一个人的DNA。”最后他说。


第八章 故地重游(上)
1
“在什么情况下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第一种,嵌合体,就是你和你双胞胎的兄弟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而且必须是异卵双胞胎,你把你兄弟或是姐妹给吃了,但你兄弟姐妹还剩了一部分,等于是活在你身上,这样你一出生就会带有两套DNA。”蒋守曾拿着一份文件坐在我的床前,右手扶着额头,显然现在的情况让他也十分头大。
“如果是这样,我早前做的那一次检验报告就会显示有两套DNA了,”我摇着头:“还有一种可能性呢?”
“骨髓移植。接受骨髓移植的人可能同时拥有自己的DNA和捐赠者的DNA,这种案例现在已经出现不少了。第一种可能性是,你是孙寒,但你接受了别人的骨髓移植,但是孙寒的手术记录里没有移植骨髓这一条,第二种可能性是,你不是孙寒,但是你接受了孙寒的骨髓捐赠。第三种可能性是,孙寒有一个同卵双胞胎兄弟,也就是你,你接受了别人的骨髓移植手术,所以你同时有着和孙寒一样的DNA,以及捐赠者的DNA。第四种可能性,你是一个孙寒的克隆人,同时你也接受了骨髓移植的手术,第五种可能性,之前在停车场的那具尸体是孙寒的克隆体,你是本体。”
“你知道的,我根本没有双胞胎兄弟。”我揉了揉太阳穴。
“这事只有伯父伯母有发言权。”
我沉默了几秒钟,父母已经去世多年——我确实无法为他们做出百分之百的保证,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会发生。
“这个,还有这个,”我指着自己额头的伤疤以及开颅手术留下的疤痕:“没挨子弹的人有必要做这个吗?他们把我的脸都换了。鼻子是假的,下巴也是假的,如果我是一个孙寒的克隆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整容?再说了,现在的科学技术达到能克隆人的地步了吗?克隆人就罢了,记忆也能克隆吗?我记得所有事,我如果不是孙寒,我不可能知道那些事,你可以做测试,做多少次都行,你可以问我所有的问题,尤其是那些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是孙寒,那具尸体也就证明肯定有人拥有了克隆技术。”蒋守曾的话让我觉得脊背发硬:“你别忘了,你有两年的记忆是完全空白的。骨髓移植手术很可能就是趁着你昏迷的时候做的。”
“如果他们只是要搞实验,为什么要弄出人命案来引起警察的注意?我挨的可是枪子儿!”我说:“没有利益的情况下,谁会这么干?就只可能是一群疯子了,一群疯子!你觉得可能吗?”
“那他们想从孙寒身上得到什么利益?”
可恶的家伙,他还是在试探。
“不知道。我是个破产的人,只有一屁股的债。”我摇着头,但是心里隐隐一动:“也许有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利益。”
“你如果是孙寒,你就应该知道。”
“还有一种可能性,”我捏紧了拳头,深呼吸以帮助自己克制怒气:“也许是我的哪个仇人想要折磨我。”
“那还真是不惜成本了。”蒋守曾的口吻里全是讽刺:“有钱,有闲,还得相当变态。”
“也许答案在我失去的那段记忆里,”我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有没有办法让我想起来?”
2
核磁共振机的噪音让我的耳膜有些发痛,我焦躁不安地平躺着,胃肠里的液体在翻滚着,大有破喉而出的架势,我强忍着坐起来逃走的想法——它却越来越强烈,恐惧感像是大脑深处的某一片废墟,它在呻吟,地震式的晃荡,我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冷汗不停地从额头背后冒出,我喘不上气来了,我忍不住用手去摸喉咙,检查室里的扩音器立刻响了起来。
“请您配合把手放下来,放在体侧,不要乱动。”
如果出任何岔子导致检查无法顺利进行,我都会被视为故意破坏,到时候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深吸气,缓缓吐出,努力去回想那些还算是愉悦的事物:一张白纸,一滴墨汁落入水中,晕开,一滴蓝色,一滴红色,一滴绿色,杏黄色的阳光铺在沙滩上,脏兮兮的一双小孩脚,一双小手扒拉出一只海螺,放到耳边——大海的声音是个美丽的幻觉……我没有力气再想下去了,我感到左手的小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不要,不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我绝望地乞求自己。
“好了,可以下床了。”
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狠狠咬住下唇,但是它们还是像越狱犯一样地冲了出来。
“那个人怎么了?他在抖!”
“快点!”
一群人开门冲进来,把癫痫发作的我从仪器里弄了出来。
“拿个纱布卷过来!快点,他把舌头咬住了!”
我的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它的颜色是灰白色的,像一片雨云……
3
“孙寒从来没有癫痫症。”蒋守曾将一个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你以前,也不为,不会,刷,需,小,削苹果。”我含糊不清地说,受了伤的舌头完全肿了,要让自己的话被人听清楚会比以前费两倍的力。
“医生说了,你大脑没问题,没损伤。”蒋守曾歪头看着我,像孩子打量一个看不懂的玩具,我很不喜欢他的眼神。
“怎么可能,我挨了一枪。”
“可能是恢复得很好。”蒋守曾也不想多做解释。
“癫痫庄,症,可能是开颅手术引起的。没伤,就不会,这样。”
“哦。”
“带我,去,那个地方,”我扔掉苹果抓住蒋守曾的胳膊,张牙舞爪地比画着:“我要回去,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蒋守曾脱口而出,似乎一直在等我主动提出这个建议。
4
从别墅现场情况来看,警方来过不止一次,门上贴着新封条,日期是两天前的,好几处地方都被编了号——正是蒋守曾一贯的作风。
“我第一次醒来就是在这里,但当时那张床是病床,单人的。”我指着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眼前的一切让我感到愤怒——所有的布置都被改变了,病床换成了双人大床,床上没有被褥,只有灰尘,朝着走廊那一边的大玻璃换成了日式的木质推拉门,在过去没有窗户的外墙上多了窗户,可以通过窗户看到外面的花园,窗框煞费苦心地选了老木料的中式雕花,好几处刻意的磨损——看上去像是用了十几年了,我摸了一下墙壁让蒋守曾看我指尖上的灰:“你看,这墙是新刷的,如果没人住,为什么要刷墙?”
蒋守曾没有回答我,只是在他的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的记录我所说的内容。
“完了吗?完了就下一间。”
我们来到之前被我放火烧过的房间——当然,一样选用了旧家具旧地板,布置成书房的样子,以前放医药品的柜子桌子都换成了考究的红木书架和书桌——但墙壁是没法糊弄人的,很明显也都全部重刷了一遍。
“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说:“这地方的主人应该很容易查吧?能解释清楚这个吗?”
“你不必管TA,”蒋守曾不客气地说:“你只管说你的,你不需要知道那些。”
“为什么不需要?这很关键!”
“因为你不是警察。”蒋守曾与我对视着:“你不该知道的事,就不用知道。”
我怔住了,他的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自尊上,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但是我没法责怪他——是的,没错,我早已不是警察了。


第八章 故地重游(下)
5
溪水依旧是彻骨的冷,一脚踩上去,水进了鞋子,人便要打一个哆嗦。蒋守曾和他的同事们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凭着回忆将他们顺利地领向荒村。
还没看见房屋的时候,警犬们就开始狂吠起来,有两只警犬甚至暴躁地用后腿站立了起来,使劲地绷着绳索往前冲,两个警员差一点脱了手。
我看见牵狗的警员们都在纳闷地面面相觑——警犬都受过特殊训练,像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于是我的脊背上也起了一股子寒意:白日里来看着一片废弃之地,倒像是比夜晚还要阴森些,野草粗鄙狂乱,树木姿态狰狞,像是妖精们的长手臂。
“就是那儿了。”我指出当时与刘敏所进的屋子,眼角余光忍不住瞟了一眼那差点害死刘敏的黄瓜地,它们毫不在意地挂在藤蔓上,个个饱满诱人。
到了门口,技术人员先过来采集指纹,但就在进行中的时候,门突然直接脱离门框砸倒在地上了,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太朽了。”技术人员叹了口气。
房间里的布置都没有改变,墙壁上那一片喷溅液体的印记仍在,看起来也似乎保留了受害人的惊恐。
“这地方肯定是出过人命案的。”大约是想要证明自己,我忍不住说道。
蒋守曾没有怼我,他点点头:“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有精神疾病,二十年前持刀砍死了自己的老婆和女儿,还有两个邻居。”
看来他是早就做过调查了,我唏嘘,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故事,但蒋守曾接下来说的话则令我更加大吃一惊。
“这村子里有好几户人家都有遗传性精神病,住在这儿原本是离那些害怕他们的人远一点,在出了这命案之后,就把一部分病情严重的人送进精神病院了,但是在抓他们的时候有两个跑进林子里了,一直没找到,后来那些没有病的家属也都搬走了。”
怪不得,有这样一段让人胆寒的故事,就算山上有金山银山,只怕人们也会有所顾忌的吧?
“那有人把别墅修在这种地方不就更可疑了吗?”
“违章建筑。”蒋守曾轻飘飘地给了我四个字。
这也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查出是谁修了别墅,除了知道这家伙有钱变态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线索。
“他们有两辆车。”我提醒蒋守曾,现在已知我之前抢来的那一辆是套牌的报废车,但估计那皮卡车差不多也是做了同样的处理:“做得这么细致,非奸即盗。”
蒋守曾戴上白手套摸了摸桌子上的灰尘,我注意到我之前用来给刘敏拔罐用的茶杯不见了。
“怕DNA留下来吧?”我接着又问起刘敏和陈伟的查找情况,毕竟之前已经给他们做了人脸拼图,估计刘敏应该是医学院或是护校毕业的,陈伟搞不好还是海归,这个范围已经小了很多:“一个都没找到?”
蒋守曾不置可否,指了指门边一把破椅子问道:“你就是把她绑在这张椅子上的?”
他没问之前我还没有注意到那把椅子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一把了,当时在绑刘敏的双脚时,我注意到椅子的左前腿有些外斜,而且还脱了一半的漆。
“不是,”我简直有些叹服陈伟的细心:“他们肯定把椅子拿走了,应该还是怕刘敏的DNA留下来。”
“也就是说,他们在当时就做好了你会带人回来的准备。”蒋守曾缓缓说道,这多少有点讨论的气氛了,我心里舒服了一点,点点头道:“怪不得我开车下山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追我,他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找退路了。”
“可能吧。”
“那就麻烦了。”我继续琢磨蒋守曾的表情:“要是系统里对比不上,有可能她和陈伟都做了整容手术。嗯,他们是有那种能力的。所以他们不怕被我看见脸,他们有钱有实力,而且够疯,我们是在大海捞针,捞再久都未必有答案。”
是的,如果他们所有人都做过整容手术却没有更新身份证,那么蒋守曾找到他们所有人的几率就会变得很低——多少人力物力能去填这个洞?一年,两年?三年?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每天都有罪案发生,我只是万分之一,不,十万分之一罢了。如果我只要求一个真相,那么也就意味着我自己也要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这个真相之上,如此一来,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人生不止是由真相组成,因此真相也不是所有的意义。
蒋守曾没有再说话,看那样子倒是在懊恼自己不该跟我说得太多。
“陈伟,刘敏,肯定都是假名字。这名字实在起得太随意了。”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同时朝后门走去。
“我当时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
我简直近乎聒噪,我故意夸张地描述我用几块夹板折腾那家伙的故事,蒋守曾虽然一直沉默,但眼里的笑意却没能藏住,一如十年前的我们。我是那个夸夸其谈的家伙,他是那个沉默是金的角色。
到了那家伙袭击我的地点,蒋守曾和几个同事开始在草丛里寻找可能被对方遗漏的东西,但是一无所获——他们回来过,放了一把火,地面有烧灼的痕迹,可是野草在被烧过的地方又长起来了。
“没有指纹。”搜查荒村的警察最后向蒋守曾汇报,因为没有避开我,那人被蒋守曾瞪了一眼。
我于是知道,我和他之间的鸿沟从我脱下警服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不管我是不是有罪,不管他是否原谅我,那道鸿沟始终都会在。
我竟然天真到以为一切是可以回去的,哈哈,真是好笑。
从山上下来之后,我们直接到了蓉市,他为我租了一处房子,一个警员暂时与我同住,进出活动都要有人跟着,我没有异议,毕竟自由只是生命的副产品。
接下来的一周里,蒋守曾与我只见了一次面,三香镇警局那边一直没有进展,别墅和荒村都没有找出半个指纹,刘敏和陈伟的人脸拼图也未检索出任何匹配信息,于是蒋守曾要求把我的照片公布出去做一个寻人启事。
一开始我被这个主意给激怒了,直到身份被证实的消息被反馈回来。
“林成,24岁,业余画手,出生地:四川省绵阳市,学历:大专,父林宝璋,母邓萍芬均于其8岁时出车祸去世,监护人为其舅舅邓桢奇……”
白底黑字,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林成的照片贴在资料的左首,一眼便可看出正是我这张脸的基本式,只是鼻梁略低些,下巴略尖些,带着女相。
“林成献过血,”蒋守曾的话击碎了我最后的希望:“DNA检测表明,你身上的另一套DNA就是林成的。”
“但是你说过,我——孙寒没有捐赠过骨髓。如果孙寒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人都火化了,那他的骨髓又怎么会到别人身上去?”我死死抓住已经被连根拔起的稻草,恐慌像飓风一样席卷而来:“林成又不是孙寒的双胞胎兄弟,身上怎么会有两套DNA?为什么不能是我——孙寒被整容成了这个叫林成的人的样子?有人把林成的骨髓注入了我的身体。哦,对了,那个死在停车场的家伙,你们验过他的DNA吗?他也有可能是被整容成孙寒的样子的!”
我使劲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光头,近乎歇斯底里:“我的这些记忆又怎么解释?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叫林成的人!”
蒋守曾耐心地等我说完,继续道:“林成还有个未婚妻,我们已经通知她过来了,到时候有很多事都会更清楚。”


第九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吴雨珂有一张不完美却还算有风情的脸,脸小眼大,细眉圆唇,下巴略有点后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上许多,鼻子不完美,略有点塌,配上消瘦的身体,一副气息不足的样子。
见了我第一眼,一个词还没蹦出来,眼泪倒先流了一脸。
“你都,都到哪儿去了……我吓死了……”
我愣愣地正觉得她确然是有些眼熟,仿佛在一些模糊的梦境或是幻觉里见到过,她比我先回过神,咬牙切齿地扑上来用两只手抓着我的手腕,把脸往我的肩膀上埋。
一个好比山洪暴发,一个仍是西岭上的冻雪,我求助地看着蒋守曾,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却只顾着在我和吴雨珂的表情里寻找线索,既不避开也不说话。
吴雨珂捧住我的脸,摸着我和过去完全不同的鼻子及下巴,撇撇嘴想问却又忍住了,她把视线转移到我额头及光头上的伤疤,似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呀?……谁干的呀!……”
我无法回答她,只能摇头。
“不记得了。”
她立刻便不哭了,仿佛得到答案一样地瞪大眼睛。
“那我呢?”
“对不起。”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想不起来。”
她没嚎,也没哭,眼神越来越平静,看起来仿佛这个答案却很合心意。
“我就知道,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你不会走的。”
吴雨珂是林成的未婚妻,两人是在医院里认识的,林成得了阑尾炎刚做了手术,吴雨珂因为尿毒症在医院做血透,两人在医院花园里偶遇,林成随手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吴雨珂的侧脸。
从认识到订婚不到一年,期间经历了怎样的缠绵悱恻或是干柴烈火不可得知——那是我记忆中缺失的一部分,据吴雨珂所说倒是没有什么阻力,吴家父母早已被吴雨珂的病掏光了家底,对于女儿的恋爱只当是林成给出的临终关怀,丝毫不怀疑他别有居心,而早就和舅舅断绝了关系独来独往生活的林成,也缺乏会蹦跶出来骂他头脑发热的亲朋好友,所以两人倒是甜甜蜜蜜地一起走到了绝境:吴雨珂一度需要换肾才能续命,配型不成功的林成对吴家父母拍胸口保证要找到合适的肾源和手术费,接着人便消失了,吴家父母原本也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却没想到林成失踪几天后,便有人上门说有人指定要把肾源捐赠给吴雨珂,吴家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按照对方的指示,一家子都被蒙着眼睛上了一辆车,拉到了某个他们现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地方做了手术,直到吴雨珂平稳度过观察期才又被蒙着眼送回了家。
直到现在,吴雨珂仍然觉得像是在做梦。不过她和父母都很清楚——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捡回来的这条命和林成的失踪有着必然的联系,尽管对方始终没有承认过,而且也没有要求TA们必须保密,吴雨珂和父母仍然三缄其口,从未告诉任何人她偷偷换肾之事——直到警察找上门来。
“我也许只是有一张林成的脸。”我说,同时摸摸鼻子,而且还不完全一样。
“你就是林成!”吴雨珂坚信自己的直觉,自信到几近蛮不讲理,当着蒋守曾就要脱掉我的裤子给我看证据:林成右大腿的后侧有一颗黑痣。
但裤子一脱下来她就哑巴了,我扭着身体往后看——在吴雨珂所说的位置没有黑痣,却有一个小凹疤,蒋守曾一点也不避嫌,看一眼我右腿外侧的疤痕皱一皱眉,看一看我右腿后侧的疤痕又皱一皱眉,接着他和吴雨珂一起蹲下来研究后侧那道凹疤。
“肯定是被挖掉了。”吴雨珂得出结论。
蒋守曾不置可否,又问吴雨珂有无其他证据,吴雨珂想了半天,说道:“他以前被他舅舅踢断过肋骨,还从单杠上摔下来导致尾椎骨骨折过。”
这些都通过CT得到了证实,而蒋守曾则更神通广大地把早已去往外省的邓桢奇领到了我的面前。
事实证明记忆是可以导致身体反应的,那个人还处于无法看清面目的距离时,我的心跳就已经开始加速,等到他站到我面前,用灰败颓丧的眼神与我对视时,我背上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像一片沼泽地,寸草不生,却不是死气沉沉——那种来自深处的腐败恶臭正生机盎然,贪婪地注视着每一个靠近它的物体,吞噬,也是一种生命力,我的大脑或许忘记了他,但是我的身体还记得他,仇恨也记得他——被鞭子抽打过的脊部肌肉在绷紧,伴随血的腥味,肋骨上的刺痛,被打耳光的眩晕感,幻觉与现实在共同编织一个答案。
“没死就好。”邓桢奇阴阳怪气地说:“祸害活千年。”
他活不了多久了,蒋守曾对我说过,邓桢奇已经得了肺癌,最多还有半年。
我控制自己的表情:“我不记得你了。”
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但随即又恢复了沼泽的晦暗气质,冷冷道:“也好。”
“不是我喜欢打他,他小的时候喜欢偷东西,害得我都抬不起头来,这种娃娃不打咋个得行?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邓桢奇转过头去与蒋守曾说话,完全不回避,大约压根没考虑过要顾及我的感受,我忍不住捏紧了拳头,这当然是泼污水,而且他不知道做过多少回:“是我一直都怕他呀,好多人都来跟我说他不正常,老师同学都怕他呀,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画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还给他找过道士做过法事的……”
“这个先不谈,”蒋守曾打断他,将话题引回正轨:“他做过什么手术没有?”
“没有。”邓桢奇的眼神又回到我身上了:“他身体倒是一直好得很。”
“他什么时候走的?”
“十八岁。”邓桢奇的嘴角微弯:“他过生日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