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学医的,说什么干净不干净的话?”我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里走:“你不累,我累了,歇歇再走。”
“我的意思是,这种没人住的地方,太危险了,房子可能随时会塌的,里面肯定有蜘蛛、蛇之类的东西,说不定还是毒蛇,你刚才遇到的那条就是毒蛇,说不定还有更毒的,它出现在这个地方说明这儿有它的食物,你听,有青蛙在叫呢……很多蛇都是吃青蛙的……”
“懂得还不少,”我一面说一面继续将刘敏半推半拽:“你想怎么样?我按你的意思办?”
“刀在你手上,当然是你说了算,”刘敏说道:“我只是害怕万一真有点什么事,你和我都没法脱身,本意不是为你好,是为我自己好,可是对你也没什么坏处,我们……”
刘敏突然沉默了,她和我一起看着面前的平房,这是六七十年代常见的自建房,现在在农村都很少看到了,灰砖墙,人字顶,木格窗,玻璃全掉光了,像是一张老态龙钟的嘴,空气里裹着霉菌味、腐败味以及带有侵略性的泥土味和植物气味。在房屋的左侧,竟然还有一小块种了黄瓜的土地,无人照料的黄瓜长势意外地好,我过去摘了几个让刘敏拿着,刘敏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用衣服擦擦便开啃。
我犹豫了十几秒,面前的建筑确确实实有着“挨不得碰不得”的脆弱,进去之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塌下来直接变成坟墓,但我现在必须找一个地方处理我脚上的伤口,刚才被蛇咬到的地方已经有了很不祥的麻木酸胀感。
身后的树丛有了些微响动——陈伟和那家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连忙推着刘敏进了门,刘敏捂住了口鼻,以防止霉菌的袭击,我拿出抢来的手机,打开电筒功能,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户房的前厅,房里的器具倒是出人意料地齐全:桌子、椅子、板凳、储物柜,桌子上摆着茶壶和碗,积满了灰尘,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墙壁上悬挂着新新旧旧的蛛网,两只巴掌大的蜘蛛迅速地缩到了天花板的墙角,显然被我们的到来给惊扰到了。
“那是血吗?”刘敏忽然指着右侧墙边的几片类似于喷射性的痕迹轻呼了一声。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敏一眼,到目前为止,她所展示出来的状态都太奇怪了,除了那些本能的恐惧情绪之外,她的说话方式和对事物的刺激反应都是不太寻常的——她有某种极力掩饰的控制欲,令我想起了我曾经接触过的一个心理医生,她们有着非常相似的气质。
“我们换一个房子行吗?这地方让我觉得汗毛都炸了。总觉得特别冷,是那种冷到骨子里的冷,你有没有觉得?搞不好这里发生过一些可怕的事,还是换个地方吧?还有其他那么多房子呢。”
是的,她在诱导我的想法。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阳气重,镇得住。”
我把手机的光投向那些痕迹,它们其实并不是红色,而是接近咖啡的颜色,再加上墙壁太脏,灰尘太多,看起来一点也不惊悚。如果不是见过类似的情景,其实很难把它们与鲜血和命案联系在一起。
但她确实看出来了,是的,无论从高度还是从喷溅的状态来判断,这些痕迹我也都更倾向于是来源于人而不是动物,在我的从警生涯里有三次接触到类似的现场。
刀片割在脖子上,血喷涌而出,捂着脖子的人惊叫着蜷缩到地上,而血已经溅满了墙……三个案子,三个凶手,三个动机,两男一女,两个男子被证实是那种很难控制自己情绪的类型,仅仅因为一件小事便引发了杀意,而那个女凶手,则是在深思熟虑的情况下动的手——她骗受害人喝醉酒,然后趁着对方意识恍惚的时候手起刀落,她杀他是因为真正的仇恨——长期家暴积累出来的疯狂。
我捉住了已经迈开步子往门口走的刘敏,用脚关上了门,并将勉强还能用的插销插上。
“把绷带给我解下来。”我指了指自己的脸。
“会,会感染的。”刘敏像是被我的要求给吓着了。
“解!”我懒得跟她废话,直接把刀在她面前晃了晃。
刘敏于是老实了,麻利地把绷带解开并交到我的手里,我马上便用绷带将她的手脚都捆在了一把椅子上。
“你不用这样的,”刘敏柔柔弱弱地说:“都到这儿了,我不是一直都没跑吗?其实我知道你不想伤害我……”
我割下一段绷带裹成一团直接塞进了她的嘴里,为了防止她用舌头把它顶出来,我又在她的嘴外缠了两圈。
自从苏醒过来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摸到自己的脸——皮肤有点粗糙缺水,却没有疤痕,我先摸了摸额头,一个类似圆形的伤疤——它也有可能要跟随我终身了,就像我右腿上的那道伤疤一样。
接着我摸到了自己后脑勺,开颅手术的伤疤绕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环形,疤痕上寸草不生,周围的发量也很少——按理我的头发应该早长长了,难不成他们是趁着我失去意识的时候给我理了发?接着我顺手摸了摸自己的颞侧头部,却发现左颞侧也有一道环形的粗大伤疤——一次开两个洞吗?
子弹从额头射入,如果没有贯穿而出,落在后脑位置是有可能的,但为什么左颞侧也被打开了?
“这是为了什么?”我指着那疤痕问道,同时取出她嘴里的绷带。
“子弹裂开了,有碎片落在那边,必须得打开来才能取出。”刘敏毫不迟疑地回答。
“看样子我的命还挺大。”我冷笑了一下:“还得亏你们抢救及时对吧?”
“我敢说,如果你被送进其他任何一家医院,你现在就是个死人。”
“我该感恩戴德,对吧?要不是你们刚巧在附近,要不是你们刚巧目击了我被杀,还生怕警察和120耽误了我的命,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把我争分夺秒地带走,我早就在阎王殿了?这得是多大的缘分,多大的善心,啊?”
我把绷带塞回去堵住她的嘴,不想再听到她多说一个字。
我一脚踏在椅子上,脱下鞋袜,袜子几乎都已经被血浸湿了,亏得是深色,所以刘敏才没有觉察到。我在伤口上端扎紧了绷带——但估计能起到的作用不大,红脖颈槽蛇长期以来被视为微毒蛇——这简直是对其战斗力赤裸裸的藐视:事实上它的毒液可以引起体内凝血系统障碍,造成严重的溶血性出血,如果不进行及时的救治,很可能引发多脏器衰竭甚至是颅内出血——我过去有一个同事便在被咬伤之后按照对付普通毒蛇的办法在伤口上划了十字并且拔罐引毒血,因为离医院太远的缘故,血流不断,差一点就死在半路上。
刘敏瞪大眼睛神情复杂地看着我的操作,她朝着窗外看了看,自然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但是不知情的陈伟等人目前还遵守着“二十米规则”。这地方最大的好处就是外面的植物实在太丰茂,他们想要靠近却不弄出动静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警告她:“别耍花样,你不可能成功。”
刘敏嘴里“呜呜”了几声,她当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恨我不会给她机会开口。
我顺着客厅往里走——果然,在经过两间挨着的卧房后,我成功地找到了一道后门。我返回到客厅,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支蜡烛,点燃之后放在桌上的碗里。
“刘敏,你说句话!”这时候陈伟突然在前门喊了起来。
我拿着手术刀架在刘敏的脖子上,拿掉了她嘴里的绷带。
“你很聪明,知道该怎么说。”
“你需要血清,你需要透析。”刘敏对蛇毒的知识出乎我的意料:“不然你会死,我们那儿有条件可以给你做。现在只有我们能帮你!”
“不需要。”我冷冷地说道:“赶快跟他们说你没事。”
“刘敏!”我听到陈伟紧张地走到了前门口。
“二十米距离!”我冲外喊了一声,把刀放在刘敏的脸上:“不知道你们整容手术做得怎么样?你这么卖力打广告,自己要不要试试看。”
刘敏立刻张口喊道:“我没事!”
“这才乖。”我把刀移开了,再次把绷带塞入她的嘴里。
“每半个小时,我要听到她的声音。”陈伟在外面提条件:“不,二十分钟,二十分钟我就要听到她的声音。”
“没问题。”我回答。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最多六个小时,我必须在六小时内下山并赶到医院,否则不是重新落到这帮人手里,就是死于失血过度。
要命的头痛又开始了,这才叫作屋漏偏逢连夜雨呢,我苦笑着,将一团绷带塞进自己的嘴里——它要来了!我举起掌,在刘敏的脖颈处敲了一下,她轻哼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烛光在眼里被拉长成数道诡异的弧度,我看见这些弧度里有人脸,熟悉的与不熟悉的脸统统都在笑着。
我抽搐着,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我感到牙齿咬进了绷带里,我往刘敏的方向看——她如果清醒得比我早,一旦挣扎起来弄出动静,那么陈伟他们就会冲进来,一切都白费了。
“爬上来,这就只是个坑,爬不上来,这就是坟墓。爬上来,这就只是个坑,爬不上来,这就是坟墓。爬上来,这就只是个坑,爬不上来,这就是坟墓。”
我在心里对反复自己说,努力让自己的意识不离开——一直以来,我就是靠这句话撑过那么多的坑,还有那么多的深渊——黑漆漆的,冰冷的,滚烫的与腐烂的深渊,爬上来的时候我的手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但每次都把我的敌人们都留在那里了,现在我俯身往下看,我还能听见和看见TA们的鬼哭狼嚎,涕泪交加——我不要再下去了,我不能再下去了。
无数钢钉扎入脊椎骨与头骨的疼痛之下,我忍住我的呻吟,我把嚎叫往内憋成一股气流,我能感到它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时间则在我的身体外流逝着。
二十分钟,我提醒自己,用奇迹般仍然存在的意志力。
我只有二十分钟脆弱和不受控的时间。


第四章 凶林恶水(下)
“唉。”
我听到刘敏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我狠狠咬着嘴里的绷带,牙齿似乎都要断裂了——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完了吗?
绝望袭过来,我的脑子嗡了一下,接下来的空白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但是等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刘敏并没有如我之前所预料的那样“趁机反叛”,她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头的冷汗,呼吸急促。
我心情复杂地站起来,一面摸着刘敏滚烫的额头,一面吐出自己嘴里的绷带,沾了舌头被咬破流出的血,我的手脚仍然是软绵绵的,如果此时陈伟冲进来,我还是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居然才过去了五分钟而已。
“我肚子痛。”她的声音虚弱到几乎听不清:“痛。”
我伸手按压了一下她的腹部,发现她的肚子硬得像一块铁板——腹肌高度紧张,这是典型急腹症的症状,常见于脏器穿孔或是阑尾炎。
事实上我的腹部也在隐隐作痛,但并不是很严重,我蹲下来卷起她的裤脚,她左边小腿上之前被虫子咬到的地方红肿确实厉害。
我拿出手术刀在她小腿上的被咬处划了一个十字口,将里面的脓血都引流了出来,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酒杯,用酒精消了毒,扯了一页书纸卷起来点燃,在酒杯里扫了扫,让酒杯扣在她的伤处做了临时拔罐器,利用负压吸出了更多的脓血。
刘敏始终没有吭一声,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上。
“痛吗?”我摸沿着伤口往上按压,压低声音问道:“有感觉轻松一点吗?”
刘敏摇头,她的眼微微隙开一条缝:“我要死了吧?”
她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这一次倒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看来虫咬还不是引起危症的主要原因,我估计她的腹痛应该与之前所喝的溪水有关,但她饮下的分量并不比我多,我狐疑地看了看那几根放在桌子上的黄瓜——那是到现在为止她吃过我却没碰过的东西,假如水质有问题,那么被这水所滋养的土地及这土地里长起来的食物很可能也有问题,或者,水质的问题根本就是因为土壤的问题所引起的?
怪不得这里的人都搬走了,举村迁徙——不到万不得已,人是很难离开生活惯了的土地的。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与我处境相似的女人——我们都得跟时间赛跑才能跑出一条生路,而她的那一条路,刚好会拦住我的路。
“求求你,”仿佛是感应到了我的犹豫以及我脑子里那若隐若现的黑暗面,她挣扎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那声音像一只落水的小猫:“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还在外面守着的陈伟,发现居然只有他一个人——另一个人如果不是去上厕所,那就是去给我安排好戏了。
“听着,”我把刘敏的手上的绳索解开,由后绑式换做了前绑式,然后把手机塞到了她的手里:“我可以放了你,不过你得保证,等十分钟之后你再打电话给陈伟。”
刘敏的眼神亮了一下,而她的意识也显然因为我的话而清醒了一些,她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连连点头。
“别再吃那黄瓜了,可能有毒。”我一面说一面背起枕头包往外走,同时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二百五”。
你居然相信女人吗?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你知道她们是最不可信的。
我拉开后门,外面是比前院还要可怖的一群荒草,几乎到腰深,这意味着里面藏着更多的不可测与危险。
但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冲进荒草堆里,草叶们在我的身边、指尖、下巴划过,像是有牙齿的海水将我淹没其中,不怀好意的大小石头时不时便冒出来绊上一绊,哈!这简直就像是不会水的人非要借由大海逃生一样疯狂!
隐约间我又看见了那条小溪了,这一次我往它的上游方向走——下山的必经之路多半都被堵死了,我可不想做谁的瓮中之鳖。
我抬头看了看天,它傲慢地俯视着我,让我不得不感叹自己的渺小,在命运的眼里,人类的计划大约不过是它愿意给你的幻觉罢了,所有的起点与终点都是由它早规划好了的,大路、小路、交叉路、平行路……请君任选,若不如意,别问太多,自讨没趣。
一个黑影突然从我左侧的草丛里跳出来,将我狠狠地扑倒在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我翻身反骑上去并一拳砸在那家伙的鼻子上,同时捂住了他的嘴,他“呜呜”低吼着,同时他的鼻血从我的手指缝隙里冒出来,我的手臂手背也都被他的指甲挖出了血沟,我发了狠用头直接撞在他的脑门上,他这才总算是晕了过去,大约是由于用力过猛的原因,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我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疤痕——对于一个做过开颅手术的人来说,刚才的行为几近于自杀了。
我打开枕头包,从里面取出那本《古文物称谓图典》,将硬皮封面扯下来,用手术刀切割成大小相等的四块板子,按照骨折使用夹板的原理用绷带将它们绑在那家伙的双膝关节上,又将剩下的书页平均分成四份,也按照夹板的方式绑在了他的双肘关节上——这样一来,即便他醒过来也不会有任何的战斗力,光靠他自己是永远也不可能解开这些夹板的。
这法子是以前做警察时跟一个前辈学来的,押解犯人最是好用——一来在公共交通中用手铐容易引起恐慌,二来在途中也可能遇上各种变数,像这样使用了夹板,人无法自解,跑不快也无法格斗——当然,这常常引起围观,不过十年从警生涯,脸皮是早就练出来了的。
除了“夹板法”,还有“涂彩法”——那倒是我独创的,用京剧的油彩在被押解的犯人的脸上画上脸谱——美观大方经济适用,关键是难洗,就算一时不慎被对方跑了,只要腿脚麻利点,沿途一问一个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居然在微笑。
那真是一段特别的岁月,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我将最后一条绷带绑在面前人的嘴上,他醒过来,惊恐且愤怒地瞪着我,挣扎全是徒劳无益的。
我冷漠地站起身,搜出他身上的手机,不慌不忙地走出百来米后才回头看了一眼:那家伙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像个稻草人似的一步步机械地挪动步子,混沌色的月与云往下压,狂乱中的草与风向上撑,如果那家伙肩膀上再顶一只乌鸦——还颇有几分弗里德里希画作里那种废墟式的浪漫感呢。
我开始朝山下狂奔,确认跑出他的视线范围后再绕道折返上山,依照那家伙现在的速度,至少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才有可能遇上陈伟,我期待他们中计把人力继续压在下山的路上。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半——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
我按下110,但是电话拨不出去,四周完全没有信号,我忍不住有点担心刘敏,不知道她有没有打出电话?嗯,那个陈伟不是每二十分钟就要听到刘敏的声音吗?如果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他是一定会冲进那屋子的,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安排救治了。
奇怪,我为什么要担心她呢?我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永远不要滥用善良,永远记住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同时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这一次,直到再次看见别墅我也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我猫在树丛里看着别墅花园的后门,现在它离我只有十米的距离,隔着一溜儿灌木丛与一条狭窄的山路,门半开着,没有人守卫,隐约还可见到四分之一个捷达车的车头。
我屏住呼吸,从枕套包里拿出一把剪刀,蹑手蹑脚地跑过马路——这种小心被证明是多此一举,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贴着别墅外围墙的墙根移动到后门口,往里窥看,那辆皮卡车已经不见了,别墅客厅的灯仍然是亮着的,楼上房间的灯只亮了一盏,整栋建筑物鸦雀无声,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男人蹲在门口一边吸烟一边喂狗,那狼犬吃得正香。
我面前约三百多平米的院子空荡荡的,名义上是花园,但大部分都是草丛,显然根本无人搭理——我等那男人喂完食牵着狗走进别墅,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捷达车,借着车身做掩护半蹲着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撬着后窗。
狗还是狂吠了起来——没办法,它们的听力范围在15—50000赫兹之间,远远优于人类,于是两个人跟着那条狼狗从别墅里冲了出来——其中一个竟然正是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谭颂!
我咬着牙拆掉后窗玻璃丢在地上,狼狈地爬进驾驶室,用剪刀插入钥匙孔代替钥匙发动汽车,车子轰鸣起来,这时急红了眼的谭颂已经冲到了车头,我踩下油门撞了过去——当然,速度不快,他一倒在地上我便立即后退,另一个家伙试图通过没有玻璃的后门爬进后座,我原地转了几圈总算将他甩了出去,狼狗对于汽车多少还是有些忌惮,躲在安全位置狂叫不止,并没有冲上来帮主人的忙,我开车冲向大门,通过后视镜看见谭颂与另一个人爬起来,同时我也第一次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眼睛、鼻子、嘴……没有一处地方和原来的我相似。
我在恍惚中撞开了大门,朝着山下疾驰——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追上我了,我胆战心惊地又往上方的镜子里看了一眼,陌生的眼睛,陌生的眼神,感觉像是在和一个突然显现的鬼魂对视,我感到胃肠里一阵翻滚,一口血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喷出,溅在我面前的方向盘和挡风玻璃上,但我反倒因此定住了神——这说明那条红脖颈槽蛇的蛇毒已经在我的体内造成了严重的脏器出血,现在是真的要跟死神赛跑了。


第五章 恍如隔世
1
没有路标,没有路灯,黑暗像一条怪物的肠子,等着我钻入——消化——排泄……我尽量用集中精神代替焦虑,路很粗糙,坎坷不平,时不时便要来上一颠——修路者最初大约也没抱什么太大的期望,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这里不管是风景还是土地都毫无卖相,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才被陈伟们选来作为大本营所在处。
我没有鸣笛地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山路弯道,左边离车轮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悬崖,换了其他地方这就是作死——那辆皮卡车应该已经在上山途中准备阻击我了,车上会有多少人?四个?五个?
现在我能依持的除了运气,就是疯狂——如果他们在我的疯狂前退避,那我将挣得一线生机。
我在脑子里构建出各种撞车、飙车以及肉搏的场面,当然也包括失败的场面:血肉模糊、尸骨无存、暗无天日……然而我的前方始终一片清宁,皮卡车一直踪影全无,就连一只过路的野猫也没有,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不过是产生了幻觉:也许我的肉身仍在那散发着霉臭味的农舍里抽搐不止,或者就一直躺在那别墅的病床上没离开过,身体里还插着各种管子……
我踩下油门,时速达到90,风从后窗灌进来,往我的脊背上拍打,血气往头上涌,来自身体里的噪音在耳朵里轰鸣——天亮了,光明仿佛是在我出神的一刹那间溜进这个世界来的,黑色被替换成深蓝色,接着是一线红云,朝阳像是一只沐血的手攀在云状的悬崖上,与此同时,我看到了十米远处的一个路标:
三香镇,前方2000米。
紧随路标而来的是一系列显而易见的变化:相对更平坦的公路出现了,接着是农田,油菜花像是吸食了太阳精元一样灿烂明艳,路边渐渐有了排水沟,山坡上露出农舍的一半,门口挂着十几串玉米棒或是辣椒,光从景色无法判读这究竟是属于哪个省哪个县,农村的景色大同小异,只能猜测仍旧在四川附近。
更多的农舍出现在路边,有一个穿着蓝色秋衣的男人从农舍里走出来,叉着腰往路上看,我扫了他一眼,他扫了我一眼,我继续前行——他不是我的目的地,也不是我会求助的对象,必须得提防着陈伟或刘敏与本地人沾亲带故,于是当一座平房诊所进入视野时我也没有停下来——我没法不像一个被害妄想症患者那样去思考问题:谁知道他们中的某一个是不是就是本地的医生?更何况小诊所多半没有救治蛇毒所用的血清或是透析设备。
我必须得去往中心地带,更多的人与资源聚集之处,他们的罪恶之手无法插入的地方。
路上越来越热闹了,小轿车、大货车,背着菜筐的女人,骑着三轮的男人,踽踽而行的老人,三五成群的学生、飘着劣质油香的早餐摊、正在被拉开卷帘门的商铺……生机勃勃充满人情气息的世界。
他们竟然就这样放过我了吗?我满腹疑惑,同时急切地在视线里搜索警局的标记,道路越来越拥挤了,一辆白色吉利车突然从我的左边插进来,我没能踩住刹车——整条右腿从脚底板到大腿根都麻木了,车子重重地撞到吉利车的屁股上,我整个身子都因为惯性作用压到了方向盘上,差点没痛晕了过去,吉利车的女车主气急败坏地下了车冲到了我的驾驶窗前。
“出门忘带脑壳了嗦?你眼睛长来做装饰……”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的女人伶牙俐齿地骂了半截,突然瞪大眼睛指着我尖叫了起来。
我转头看向车子上方的倒视镜——两行鲜红的血正从我的眼睛里冒出,滑下。
“咋回事?”一个穿着交警制服的男子站到了女车主的身边:“叫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