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以后继续做小白鼠吗?”我伸手扶住了墙,“当时,是你给我做的手术吗?”
“是。”
“所以之前你也是故意接近我的,是为了观察你的试验品?”
“是你先来找我的。”简林沉默了一秒钟之后,纠正道,“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拒绝我?
这是一个需要很长答案的为什么,于是简林拒绝了。
“现在我救你是真的,如果你一直问下去,以后就不会再有逃出去的机会了。你的问题,我保证,出去之后我会给你答案。”
她是对的,我闭上嘴,跟在她的身后,沉默地走着。
人越来越多了,所有人都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护头盔,我看见了一扇打开的房门,门后房间看起来像是一间档案室,十来个穿防护服的人正在搬运文件。
“人跑了!所有人都不许动,把头盔取下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五六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朝着我和简林冲过来,简林抓住了我的胳膊。
“有脑子没脑子?”简林对着来人怒斥道,“谁的命不是命?”
她的声音显然是被所有人所熟悉的,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几乎只能听得见呼吸声。
“所有人都到B区集中搜查,你们先检查其他地方,我就不信他还有翅膀能飞了?剩下的人别愣着,赶紧把文件抢救出去,知不知道轻重缓急?你跟我过来!”简林拽着我头也不回走进那档案室深处,指着架子上的几个箱子大声指挥屋子里的人,“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赶紧先搬出去!”
屋子里很快只剩下我和简林两个人,她把我塞进档案室左侧的储物间,里面都是些救火防火及清洁用的器具。
“你在这儿先躲一阵,”她转身准备离开,“其实泄露没那么严重。”
我一把将她拽了进来,同时反锁上门,用身体堵住门。
“你干什么?”她压低声音怒吼。
“我觉得如果我现在不问,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再问了。为什么?”
简林喘息着,她压着她的答案。
“因为孙寒?”我替她回答,“因为你要知道谁杀了他?你要为他报仇?”
“是——”简林的声音发抖了,“但还有,我想要知道,必须知道的是——”
她摘下头盔,身体往后退到墙角坐下来,似乎被自己的问题给击倒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我以为自己不需要知道,但是他死了,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时候,我,我受不了……”
她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什么可怕的东西从脑子里揪出来,满眼都是恐惧,她眼泪汪汪地看向我:“可是我又害怕,我害怕……”
她确实在害怕她的问题,或者准确地说,她在害怕她那个问题的答案——她必须知道却又未必能承受的答案。
我懂了,她想要知道的是当年孙寒离开的真正原因,她一直知道孙寒给出的是个谎言,她对那个答案有着某种直觉,也许它会让她彻底崩溃掉——那才是世界上她最害怕的一件事,所以即便她跟我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试图要问那个问题。
所以一切只是因为孙寒,当初之所以选中我,是因为那时候我急着出售自己,而之后她也只是因为我身体里的孙寒而被吸引,仅此而已。
“轮到我问了,”我看着她,心里一片茫然,不像是爱,也不像是恨,“孙寒的尸体,是不是你取走了他的脑细胞?”
简林点点头:“他被送进医院抢救,之后才……我请他们让我单独跟他待会儿。”
我苦笑,想不到竟然如此简单。
她单独跟他在病房里,然后用一个小器具就可以从孙寒的额上的弹孔里抽取出一定的脑细胞组织,对于她这样的高手而言,几分钟就足够了。
“你到底要什么?”
“算了。”简林摇着头,她丢盔弃甲了,“不重要了,都过去了。”
她又开始骗自己了,她就像是一面镜子,我通过她看见自己自欺欺人的样子。她站起来,仿佛找到了什么撑住了她的脊梁骨,她从身上摸出一个打火机交到我手里:“你可以……”
“这算什么?内疚吗?”我几乎是狰狞地在低吼。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我不该这么对你——”
“只是不该吗?我到底算什么?在你心里。我们究竟算什么?”
“我不知道,”简林闪避开我的眼神,“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现在不是要去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观察我吗?我只是你的白老鼠?对吧?”
“你冷静一点。”
“你跟我上床也是实验的一部分吗?”
简林打了我一记耳光,她瞪着我,但眼眶里全是眼泪。
“你爱过我吗?”我抓住她的肩膀,“如果不爱,为什么要救我?”
门被狠狠地踢了一下,门外有人在怒吼。
“打开!”
我和简林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她的双手都抓住了我的胳膊。
纱布男和四个男子一起冲进了门,我和简林被强行撕开了,两个男子分别扭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地下按,我的头盔被摘了下来,纱布男愤怒地伸手抓住简林的下巴。
“果然女人是信不得的,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简林没有说话,她只是发抖。
“还不带出去?”纱布男厉声命令两个控制住我的人,我便被半拖半架着往外走,我挣扎着,用脚踢倒了一个档案铁架,太阳穴上便挨了狠狠一拳。
“嘿嘿!”没打我的那一个急了,“小心他的头!”
我晕晕乎乎地往地上蹲,他们重新给我戴上头盔,接着便索性拖着我走,差不多十分钟之后我的意识才再次变得清晰,此时他们已经拖着我到了一个楼梯口。
“怎么走这边?”
“这边近。”
我晃晃头,看见墙壁上有一个红色的箭头指向楼上,箭头后则是B区两个字。
“你背还是我背?”
两个人最终猜拳做出了决定,一个人把我扶上了另一个人的背,等到他们爬完一层的时候,我伸出手摸到了防护服口袋里的打火机,直接点燃我身下那家伙的衣服。
随着对方的一声惨叫,我从那家伙的背上跳了下来,敏捷地踢倒了另一个试图来帮忙的家伙,接着便朝着来路的方向狂奔——没有人追过来,估计他们得忙着找新的防护服。
我跑回了档案室,还有三个人在搬文件,但是纱布男和简林都已经不见了。没有人想到我还会回来,只当我是来帮忙的,指着档案室里面的一个架子。
“那边还有,赶紧的!”
我走进去,从架子上搬下五个箱子,随便扯出几页纸,点燃,又分别扔进纸箱子,火苗立刻蹿了起来,屋子里的三个家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朝我扑过来,没一个能打的,我轻易便撂倒了两个,另一个见状直接转身跑出去了,我继续放火,等到地上的两个家伙爬起来时,他们已经什么都阻止不了了:熊熊大火包围了整个档案室,他们狂奔而出。
我跑回到之前那有着大红箭头的楼梯间,那两家伙当然早已离开了,我也没有再遇到其他什么人,爬了三层之后我便到了B区大门,二十几个人正排着队缓缓移动,每一个人都戴着头盔穿着防护服,一个戴着黄色袖套的家伙正在维持秩序。
“你,排他后面去,”黄袖套完全没有怀疑我的身份,他指着队尾对我说道,“不要紧张,时间足够的啊!”
我踮脚看着队首,一个男子正脱掉防护服和摘掉头盔,完成这个手续之后才被放行通过——四个打手模样的家伙守在出口处。
“我刚才看见档案室起火了!”我试图制造混乱,但只是引起了小小的一阵骚动和惊慌,黄袖套几乎是马上就把事态控制下来了。
“不要急,发生泄露的实验室已经被关闭了,现在暂时不会有危险,大家不要乱了秩序,最多十分钟就都能离开。”
于是队伍继续保持着,没有任何人过分激动或是提出抗议,这真是不得不叫人佩服的素质,我猜测这帮人平时应该不止一次接受过类似的演练。
很快,被我打过的三个家伙也出现了,他们将大致情况对着黄袖套说了一遍,但完全没有怀疑到我身上。
“那家伙肯定还在下面。”
“真是疯了!”我假惺惺地说道,“那家伙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搞不好真是!”
黄袖套朝着队首走过去了,估计是去联系上司商量具体对策,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在队伍里发现纱布男以及简林——然后我想到他们在这群人里属于特权阶级,原本也就不大可能排队,此时应该早就都上去了。
他们会对她做什么?我有些不大敢去想,这是赤裸裸的背叛——纱布男绝对不像是那种会容忍背叛的人,她为了我而背叛了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而不是为了孙寒。
我的心在绞痛,她暴露了自己,也就等于是把所有的一切都牺牲了——不止是她的安全,还有她的前途,她拼尽全力得到的所有的一切。
“大家安静一点听我说,检查的地点改到上面了,我们抓紧时间上去,不要耽误,不要擅自离开,现在报数。”
黄袖套扯着嗓子宣布他刚得到的新指示,随着报数声此起彼伏,队伍行进的速度也开始加快了,我跟着众人小跑着上到了地面,最后的出口竟然是一间多功能会议室,里面灯火通明,众人开始摘掉头盔脱掉防护服并有序地走向会议室大门,门口仍然是那四个大汉,瞪着眼看着还没有脱衣服的人。
我朝天花板上看,几个烟雾探测器正闪着红光,我跳上离窗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对准上面的探测器打开了打火机,警铃声立刻大作,自动喷水灭火系统被启动了,屋子里所有人瞬间都成了落汤鸡,混乱之中,几个大汉同时向我冲来,我翻身跳出窗户,摔进了外面的草丛里,周围是几栋看起来像是旅社的建筑,有两栋尚未完工,我看到纱布男了,就在东南边二十米左右的位置,他已经换了便装,身后是两个保镖架着简林,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地在他们身边停下,纱布男朝着我这边望过来,我怒吼着朝他狂奔过去。
两个保镖立刻丢开了简林,一个护在纱布男的前方,一个则拽着他往车里去。
“跑啊!跑啊!”我冲着明显是被惊呆了的简林喊道,简林这才反应过来朝着西北方向跑去。
让我没想到的是纱布男居然挣脱开了他的保镖朝着简林追了过去,我摘掉自己防护头盔砸向与我正面交锋的保镖,但后面的追兵也已经赶了上来,在我跟他们缠斗之时,简林也被纱布男追上了,他拽着她的头发朝着轿车的方向走,她挣扎了几下,他把她打晕了,于是我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了跟我交手的家伙身上,我咆哮着勒住了一个人的脖子,挂到他的身上,疯狂地揍着他的头,其余人被我的架势吓着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了恐惧——他们觉得我疯了!
于是那一个被我砸过的保镖又跑到纱布男身边尽忠职守去了,他们一起进了轿车,我把已经被揍晕的家伙推倒在地,直接扑向那辆车,司机惊恐地开始加速,但是已经太晚了——警车声呼啸而至,两辆警车挡住了它的去处把它逼停了,蒋守曾从车里跳了出来。
我一把拉开后车门,把保镖拽出来,把纱布男也拽了出来,摁在地上便打,保镖举着双手愣愣地看着警察们,他不敢还手。
“林成!住手!”蒋守曾过来拖住我,我龇牙咧嘴地推开他,继续对着纱布男的脸左右开弓,两个警察将我强行拖离纱布男时,那些纱布几乎都变成红色了,我估计自己把纱布下的那张脸揍烂了。
蒋守曾喘着粗气将一副手铐铐在我的手上。
“林成,你被捕了。”


第二十五章 审判日
1
“原来是因为你。怪不得。”
听了我对纱布男设下的疑兵之计,蒋守曾没有掩饰他对我的欣赏,他确实是因为回到起火现场勘查时发现了有人曾经搜查过那个土坡,接着便顺藤摸瓜一直追了过来,我弄响火警铃的时候,他正好便在附近——所以并不是什么神兵天降,只是水到渠成。
可惜的是,纱布男拒不承认他放了那把火烧死了罗强,而警方也不可能只听信我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仍然是杀人放火的嫌疑人之一,而另一方面,我确实也是罪犯——他们在祥林别苑的床垫子下搜到了那三千两百万现金,尽管那是罗强的黑钱,但我的做法依旧是犯罪。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那三千多万不再属于我的时候,我没有觉得遗憾,甚至没有觉得那是件值得皱眉头的事。
他们没有找到白蚁,他此刻或许已经躲到国外去了——柬埔寨,穿着拖鞋短裤,对着漂亮姑娘傻乎乎地笑着说“si an na”,我一点也不想怪他。
“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吗?”蒋守曾问。
我反问:“你觉得他会告诉我吗?”
跟我在地下室里聊天的白蚁不会是蒋守曾记忆里的白蚁,于是他不再问了。
“有人给你请了律师。”蒋守曾说出了一个令我震惊到极点的名字,“赛琳娜。”
2
“你本来也有人格分裂,专家那边不是问题。只是在中国,类似的案子太稀少了,即便鉴定结果能证明你的病,我也不能说我有把握。”
周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里已经失去了之前对我的好感,他现在只是在做一份工作,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而已。
在赛琳娜被蒋守曾救出的第二天,彭伟达就进了局子,到现在也没出来——老金已经招供出是彭伟达杀死了彭新敏,另外,彭伟达派人追杀我的事情也是证据确凿,老爷子多半要在牢里过下半辈子了。
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谁出卖了彭伟达。
罗强死了,彭伟达坐牢了,赛琳娜有惊无险,安然过关,还因为自己做过受害人而撇清了所有的关系。
只是她为什么要帮我?我回忆着那次奇怪的见面,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她跟你之间的事,我不需要知道。”周聪警惕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警察,接着说道,“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人可以证明你的病,在这文件上签个字,我就开始安排申请鉴定的事了。”
纱布男——如今已知姓景名一珲,低调的旅游业富豪,绑架我的那个度假村就是他的一个开发项目,看起来烂了尾停了工,实际上就是为了掩盖地下的秘密,现在的问题是,尽管他被蒋守曾抓了个现行,但是因为那份我当初自愿签下的协议,他便不构成非法囚禁——因为他不仅有我签字的文件,还有我签字时的录像。
另外,他那边的所有证人都宣称我是自愿回来接受实验的,同时他们也都一直认定我的精神出了问题。也就是说,一旦我被认定是有精神问题,证词便不会被采信。
“能判多久?”
“非法行医,两到三年,罚金一百万到三百万左右吧,”周聪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补充道,“在这件事之前,他因为车祸一直在住院,住的是他自己投资的私人医院,那边的专家出了一个诊断,因为他受伤部位是在脑部,而且他平时做过很多慈善,人品口碑一直很好,所以……”
“他也要打‘精神病’这张牌。”我冷笑,同时看着周聪递给我的文件,一旦我自己也同意用“精神疾病”作为脱罪策略,也就等于印证了那帮人的说辞,他们也就可以轻易地从这件事里脱身,然后找个机会继续他的疯狂,他会寻找下一只蝼蚁,或者不止一只蝼蚁,当然,还有简林们……当年就是他资助了简林的学费,也是他资助了她几乎所有的实验……是的,蝼蚁们想要从地下的洞穴爬到山峰顶部,仅靠自己的几只脚,是远远不够的。
“我要想一想。”
“那三千多万是铁证如山,你交代不了来源和同伙,这不是靠精神问题四个字就能解决的。因为这笔钱,你就有杀罗强的动机,你要知道,现场没有其他证人,景一珲不会是你的证人,这是个罗生门!那是杀人罪!”
“很简单,没有同伙,钱是我一个人偷的,我认罪。人不是我杀的,我不认。”
“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
周聪吃惊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真的疯子。
“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知道,我要么进精神病院,要么进监狱,没有第三种选择。”
3
“即便你不提申请,我们这边也要鉴定的。”蒋守曾点燃一支烟抽起来,对我要注定成为小白鼠的命运,他大约多少有些难受。
“怎么个鉴定法?切开我的脑子再看看?”我开着玩笑。
“你的情况毕竟特殊,你身体里有两套DNA,你有其他人的记忆,”蒋守曾犹豫了一下,我想这种提醒对于他来讲也就算是在帮我的忙了,“你本身也有癫痫病史。”
“所以我会是法律上的一个特例?”
“你有很大的机会被当作特例来对待。”
“找到许唯了吗?”
蒋守曾摇摇头,没有解释说是找不到还是无可奉告。
许唯会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他是牵线人,我想起了画室里的烟灰们,我画了许唯的肖像,那些来到画室的人显然都是景一珲的人。“他们知道我知道了许唯,我害怕他们会……他们不可能没有行动,他们会把他藏起来,搞不好是移民,还可能……”我想到了一种最坏的可能性,于是打了个寒战。
“我知道去查。”蒋守曾打断了我,“这些不是你操心的事。”
我于是赧然。
“她会怎么样?”
蒋守曾很清楚我问的是谁。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后果。”
“她还好?”
蒋守曾摇摇头:“她到现在还没开过口。”
“情况最好的话,是多久?”
“两年。”
“有没有机会缓刑?”
“那要看情况,”蒋守曾把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投射到一堵白墙之上,“你不恨她?”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自愿的。”
蒋守曾捏了捏拳头:“别人费尽心机,就为了让你们觉得自己是自愿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景一珲们站在十字路口,他们的手里举着一个投影仪,于是我们只能看见他们想让我们看见的可能性,然而他能利用我们的脆弱,是因为我们真的脆弱,在走过了太多令人失望的道路后,我们需要有人来帮助我们欺骗自己。他们可恶吗?可恶的,我们可悲吗?也可悲的,但可恶与可悲之间,并不止是谎言这么简单。
“如果我是简林,哪怕只能与过去拉开一米的距离,我也会拼命的。”
疯狂的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砸下来,每天睁开眼就会看见的恐惧,有的人的童年是萤火虫,有的人的童年是黑洞——连一丝一毫的光线都逃不出去,我一直依赖时间的治愈,但时间对简林来说反而是债主,她只能随时随地做好分别的打算——真的很难想象她如何能扛住了这么多年。
“孙寒不知道她以前的事吗?”
蒋守曾摇着头:“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查。”
4
“……所以一开始,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孙寒,而不是林成?”
黄熙令一面问一面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如果不是那玩意儿挡了一下,他眼里的灼热几乎能把我给化掉——对于这些心理学专家而言,我自然是那可遇不可求的“奇货”,一辈子不见得能遇得上一个的案例。
“是的,那个时候我只有孙寒的记忆,没有我自己的记忆,应该是被他们用什么方法压住了。”
“抑制。”黄熙令纠正了我的用词,“你说你之前发生过严重的皮肤过敏?在你吐掉他们给你的药之后?”
“对。”
“我估计是一种免疫抑制剂,以免你发生排异反应,你的过敏可能是排异反应的副作用……”或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黄熙令很快转移了话题,“每次你的癫痫发作之前,都有什么征兆?”
“情况特别危急的时候,或者,我要想起什么事情的时候,然后就有了一种,空白感,”我仔细地选择用词,力求精确,“像是海啸之前,潮水往后抽的那种感觉,要为什么腾点地方出来,然后我就是知道,快发生了。”
黄熙令露出震惊的表情:“所以你有预感的?”
“多少有一点。”
“那发作的时候呢?你知道周围的情况吗?清醒还是不清醒?能听见声音吗?”
“最开始知道一点,有人救我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也能听到人说话,但是之后的就很模糊了,我没法说清醒的时间是多久,可能几十秒吧。”
“你喜欢以前的自己吗?”
这是个直中靶心的问题。
“不,”我摇头,“那个时候的我,太软弱了。”
“一个软弱的人是不会为了给女友治病冒生命危险的。”黄熙令表示反对。
“其实,”我心神恍惚了几秒钟,然后说道,“我觉得那是更软弱的表现。”
黄熙令吃惊地看了我几秒钟。
“你后悔吗?”
我摇摇头:“我也不后悔。”
“为什么?你不是说那不是让你自豪的行为吗?”
“因为如果我有其他选择的办法,如果我更强大一些,我还是希望自己能那么去做,但不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去做。”
“你只是讨厌自己那么无奈的感觉。”
“对。”
“但救人,总会让自己感觉到力量的。”
“对。”
“你觉得自己以前是很有主见的人吗?”
“我知道你想的答案是什么,但不是那么简单的,那时候我有主见,我有很多想法,我只是没有能力去让我的主见变成行动和结果,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选择妥协。”
“你会觉得世界亏欠了你吗?”
“其实我觉得是我自己欠了自己。”
“孙寒呢?你觉得他欠了你吗?”
我沉默了,这是一个我还没有问过自己的问题。
“孙寒觉得这个世界欠了他,对吗?”
“我不能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你觉得呢?”
“也许吧。他一直在打破规则。”
“你呢?你喜欢打破规则的感觉吗?”
“是的。”
“兴奋?”
“兴奋。”
“害怕吗?”
“如果不害怕也许就不会兴奋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确认自己是林成而不是孙寒的?”
“不是突然就觉得的,”我回忆着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只觉得五味杂陈,“太多的证据,生理上的,心理上的,一点点的累积起来,到最后,不由得我不信。”
“所以,你更多是基于逻辑和外在的证据来确认自己的身份的?”
我愣住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人类是怎样认定“我”是“我”而不是“他者”的呢?最大的凭据就是我们的记忆,因为有了孙寒的记忆,我一度认定自己就是孙寒,直到我自己的记忆回来的时候,我才想起了自己是谁,如果林成的记忆被彻底消除了的话,我也许就会一辈子以孙寒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生活下去,在某种意义上,我就真的成了孙寒,同时也不会为此感到痛苦。假如我被注入的是简林的记忆呢?也许我就会以为自己是一个住在男人身体里的女人,我的心灵仍然会认为自己是简林而不是林成,那么肉身对于精神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一个可以替换的壳吗?至少它并不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即便身体就摆在那里,心灵依旧可以否认它,这真的很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