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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近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常识的贫乏。我以为把填埋场建在山上,是为了最终使垃圾和山势融为一体,然而填埋场并不在山坡上,而是在山麓外的平地上,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浅坑,甚至比体育场还大。填平都不知要多少年,更不用说堆成山了。
推土机和压路机一进一退,配合默契,把刚卸下的垃圾堆展平、压实。拾荒者们手脚并用,和两台钢铁巨兽争抢时间。
“捡垃圾是高危作业啊。”我不由感叹。
“真是可怜。”小希说。
她的视线落在场地北端的树林边缘,那儿有一片红砖房,每一间都方方正正,在门框上沿挑根铁丝,挂上帘布,那后面或许连门板也没有。有女人站在门外,怀里颠着哭闹的婴儿,大概在等待丈夫的收成吧。
又走了一段,路边出现一幢金黄色的古建,从中传出嗡嗡的诵经声,是座庙,庙前的小路上人流如织,门头上写有“元禧寺”三个字。陈舜放慢车速,侧首观察,然后把车停在路边。
“和尚庙……不会吧?”我说。
“你要住这里我也没意见。走,看看去。”
最外边的屋子相当于门洞,里面有座鼎,插满线香。穿过去,脚下是一条杂草簇拥的石板路,笔直通向大殿。大殿的石阶上,歪歪扭扭地排出一条长龙,队伍最前端隐没在殿门内。排队的人大多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像是刚从垃圾填埋场赶过来的。
同时,有人从大殿的边门走出去,也是拾荒者模样,边走边啃包子,手里还拎着一袋什么东西。
我看明白了,有人在大殿里布施。
我们横着走了几步,调整视线方向,想看清布施者的模样,奈何石阶太高,只好往队伍里面挤。浓烈的酸臭味萦绕周身,我的鼻子却不断发出吸气的声音。小希怕蹭到人,推着我的腰拿我开道。
布施者是个清瘦的中年女人,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身穿收腰藏蓝布衣,白色袖口挽到小臂,左腕挂一串木珠,只看身材,仿佛和小希差不多年纪。她从盖着纱布的竹笼里拿出包子,每次递出,都向对方展露平和的笑容。她身边还有两个女助手,一个负责维持秩序,一个从桌子底下拿袋子。每个排队的人可以得到四个包子和一袋东西。
我们挤出队伍,走到佛像旁观望。
“赵楠?”小希问。
陈舜抿嘴点头:“八成是。”
这个名字我听过好多遍——是金莹的母亲。由此,眼前这一幕变得合乎常情,失去孩子的母亲潜心向佛,祈求自己的善行可以感动上天,帮她找回女儿。
我长久地看着赵楠,她的动作越娴熟,我越是感到无助。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金齐山的女助理。当时并不觉得她脂粉气重,此刻和赵楠一对比,女助理的形象变得满是风尘味。
大殿里还有不少香客,他们绕着佛像漫步,轮流跪在蒲团上磕头。我注意到蒲团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香资盒,上面写着“莹光天使慈善基金会”。我从钱包里找出百元纸钞,想了想,又换成五十元。刚跨出一步,胳臂就被陈舜死死按住。
“你干什么啊?只剩七百五了!”他用气声朝我吼,好像哮喘发作,“你以为这点钱可以帮多大忙?这个慈善会靠的是金齐山自己的钱。”
见他面目狰狞的样子,我只好把钱收起来,这么大手大脚,我身上不止八百块的事实就要暴露了。
陈舜和小希必然事先就知道赵楠的情况,才进来打探的。我问陈舜,是不是要采访她。
“等她办完事再说吧。”
采访赵楠并不在原本的日程上,陈舜起先认为采访金齐山就够了。金齐山也明确表示,让赵楠面对镜头回忆女儿的点滴,太过残忍,她可能无法承受。
等待的时间里,身旁走来一个僧袍青年,手里捧着签筒,抖出声响,问小希要不要算卦。
小希低头看签筒,表现出饶有兴味的样子,却问道:“这些人都是从填埋场过来的吗?”
“啊,大部分都是,也有附近镇上的叫花子。”僧袍青年戴圆框眼镜,头发三七分,衣摆下露出雪白的帆布鞋,“你们是第一次过来吧,头一卦很灵的。”
“真了不起啊,是个大善人。”小希望向赵楠。
“那是,不过一般人也没这个能力。”他用签筒指了指三层楼高的佛像,“修缮款都是她们慈善会赞助的。她来布施之前,这儿么什么香火。还有学校,她也捐了不少钱。”
“她经常来吗?”
“每个礼拜两次。哎美女,为自己,也为赵女士的孩子,祈个福吧,我给你优惠。”
“有优惠呀?不过……我看了黄历,今天不宜占卜。”小希面朝佛像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不管对方说什么都无动于衷。
僧袍青年磨了磨牙,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陈舜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赵楠,到了十点左右,眼看队伍还剩七八个人,他走向赵楠,双手呈上名片。赵楠没有马上接过去,她朝身侧点点头,把手里的活交给助手。
三个陌生人在大殿里游荡了这么久,她可能已经心中有数了。
我们跟她走到大殿角落,赵楠用指尖拈住名片一边。手背让蒸汽润湿了,沿着皮肤纹理泛出细絮般的光。
“你们……已经找我丈夫谈过了吧?”
“是的,是的。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嗯——想听听你的讲述。”
赵楠垂眼看着脚边的地面,旋即抬头说:“我讲的,也不会更详细。而且,我不太习惯面对镜头,不好意思……你们如果想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找警察是最合适的,我可以帮你们联络。”
“我们已经跟汪队长和罗警官聊过了,就在昨天。”陈舜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说,会传递给我不同的感受。我想了解的不单单是事情的经过,还有对其他人的影响。而你是金莹的母亲,是离她最近的人……”
赵楠显得很为难,视线投向布施台,她眨眼的速度极其缓慢。
这种情况下,小希往往有办法打破僵局。但她此刻也低头不语,双手插在衣兜里,突出两个拳头。
“当然,不必是现在,你可以考虑一下,做好准备。”向来死缠烂打的陈舜妥协了,“如果实在没办法面对镜头,音频采访也可以,我想观众会理解的。”
赵楠用左掌罩住眼睛,慢慢抚向额头。因为抬手,木珠串向下滑,原本被挡住的部位露出来了,是一条疤痕,像剥了皮的虫子,牢牢吸附在手腕内侧。我站在她右边,看得很清楚,这么粗的伤口,切割的东西应该不太锋利。
“不好意思,谢谢你们为小莹奔波。采访的事,请容我准备一下。”她把名片收进口袋,双手合十朝我们鞠躬。
出了元禧寺,我们继续向北走,车开得更慢了,陈舜望着马路一言不发。
同样失去了女儿,金齐山和赵楠的做法截然不同。女助理说金齐山直到近几年才回到正轨,有很长一段时间,偏执和愤怒差点把他击垮。而赵楠却仍然用善良和温暖来回报这个夺走她女儿的世界。
也许在这种事情上男女有别吧。善良和温暖的背后,更多的是无助,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要持续地做着现在的事,金莹就不会被遗忘。
到达一个集镇后,陈舜在小巷里左拐右拐,最终把车停在一片石子地上。
“这儿吗?”小希问。
石子地上只有我们这一辆车。面前是一间两层楼的平房,灰绿色的,灰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绿。
莲花招待所,这是它的名字,“莲”字只剩走字底,我是猜的。
室内光线昏暗,姑且称为大堂的地方有一张围板很高的桌子,后方墙上贴着手写的价目表,只有普通房和钟点房,钟点房的条目分得很细,两小时起步,每增加一个小时都有相应的价格。
突然有人出现在围板后,脑袋像朝天的钟摆一样摇起来,把我们吓了三跳。
“几个人住?”老板娘烫一头卷发,脸的颜色像苹果,形状像梨。
陈舜上前交涉,说要住好几天,给点优惠。老板娘一脸狐疑,让付五天的房钱才肯打八折。看来这地方虽然寒碜,生意却不差。陈舜说先看看房间。老板娘咂着嘴从躺椅上站起来。
房门一打开,小希鼻梁上立刻堆起细纹。我并不讨厌烟味,但是闷久了,烟味会和霉味混在一起变成烂叶子味。说良心话,床单看着还是干净的,房间除了小一点,也不比岭阳宾馆差到哪里去。
陈舜犹豫不定,望向走廊深处。老板娘说,房间都是一样的,爱住不住。
“好,我们要一间。”
“一间?”小希瞪大了眼睛。
“你睡床,我们睡地板。”
“开什么玩笑!”
陈舜咧嘴挠头,仿佛奇痒难当。“那这样吧,白天一间就够了,反正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晚上加一个钟点房。怎么样?”
“谁要住这种地方!我一个人睡车里。”小希伸出食指点着陈舜,“从现在起,不准在车里抽烟!”
第22章 俞心岚
2003年12月9日,幼贞在岭阳镇医院产下一名男婴。隔天上午,梁皓第二次见到俞心岚,这时距离婚礼已经过去了七个月。
“阿哥。”
俞心岚这样叫他,梁皓愣了一下,他本打算保持婚宴上的称呼,叫她姐。
那天在幼贞家的酒桌上,谈论最多的无疑是关于新郎的话题:家里在千桂市,自己开公司的,比幼贞大三岁……诸如此类。俞心岚也在听,于是她知道梁皓长她两岁,便记在心里,准备下次见面叫他阿哥。梁皓的脑中迅速走过这样一番逻辑。
梁皓母亲要从陪护椅上站起来,给俞心岚让位。她昨晚一宿没睡着,脸像纸一样白。敏芳连忙阻止她,对说俞心岚说,你床沿上挤一挤好了。
幼贞侧躺在病床上,咬着牙闷声说,别,别过来,痛。她是剖腹产,说话声大一点就疼得直冒汗。
俞心岚走到婴儿床边,摁下被头看孩子,跟着孩子做一样的表情,嘴唇不由自主地扁下去,然后嘿嘿地笑出声来。
“是儿子吗?怪了,儿子怎么长得像爸爸?”
敏芳问俞心岚,什么时候回来的。俞心岚说昨天。敏芳说,你也忙,不用特意赶回来,上海的单位,请假要扣很多工资的呀。俞心岚摆了摆手说,哪有的事。
她穿白色高领毛衣,线眼很大,感觉在室外难以御寒。她是一个人来的。俞庆荣夫妻俩昨晚来过了。如果她不是很晚才赶到,就是特意跟父母错开时间。
“出了这么多汗,要喝水吗?”
俞心岚往杯子里倒了些热水,喂到幼贞嘴边。杯子里有吸管,幼贞嘬了一小口,苦着脸说,心岚姐,你就别回上海了,在这里陪我。
“尽说胡话!”敏芳小声呵斥。
孩子醒了,第一声像咳嗽,然后哇哇大哭。梁皓抱起来送到幼贞胸口,孩子含住乳头,暂时没了声响。
母亲起身朝柜子走,要去冲奶粉。敏芳也走过来,想抢在前头。母亲身体一晃,敏芳刚好扶住,又把她搀回陪护椅上。
“阿皓,先送你妈回去吧,这样不行啊。”
俞心岚绕过病床,关切地问,要不要叫医生?
母亲闭着眼摆了摆手:“可能是贫血,没睡的缘故,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后面几天我来好了,你先顾好自己,现在谁倒下都麻烦。”敏芳说,“还有,你要教毛笔字,学生都等着呐。”
母亲没有说话,倚着墙的脑袋微微摇晃。
昨晚第一夜,梁皓和母亲留下来看护。幼贞的奶水不足,每次都要加奶粉才能喂饱儿子。但是如果全喂奶粉,母乳很快会彻底枯竭。因此每当儿子哭醒,情况就变得很复杂,既要把孩子抱给幼贞,又得马上冲奶粉,幼贞的睡姿如果不方便哺乳,得先帮她翻身。况且,孩子不是每次哭都是因为饿,要换尿布,要抱起来哄着,没有半小时放不下来。幼贞不愿插尿管,对着便盆尿不出,扶她上洗手间是一段漫长的路。如果只有一个人陪夜,几乎没有睡眠时间,几天下来身体非垮不可。
“你还要去长英那儿,你那个心脏,哪有力气管我!”幼贞搂着孩子突然喊道,“给他们家烧菜拖地洗衣服,你还嫌不够。你身体那么好,你干脆也去上班好了!”
“你干什么,那么大声干嘛?”梁皓听到自己脑袋里铮铮响,好像金属撞击后的余音。
长英是幼贞的哥哥。敏芳今早送好孙子上学才来的。
“我那儿媳妇,在银行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不然……我问问她看。”敏芳像是对梁皓的母亲说,又像是对自己的女儿说。
“她?你指望她?”幼贞忍着疼痛冷笑,每一声都像是从小腹的伤口里挤出来的。
产房里沉默下来,隔壁床一家也寂静无声,帘子拉上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
孩子哭了。
“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梁皓从柜子里拿出奶瓶。
“还有我。”俞心岚看看幼贞,又看看梁皓,做了个不易察觉的鬼脸。
梁皓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幼贞让她留下来,是半开玩笑的。可是有这句话在前,刚才的一幕仿佛是演戏给她看一样。
“不是的,你别……”梁皓直摇头,他说不明白,“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你还要回上海。”
“我不回上海了,不回去了……”俞心岚眼眸低垂,仿佛在和远方告别,“我辞职了。”
敏芳站了起来。
“真的呀,我在回来的路上才知道幼贞生了,不是特地赶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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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皓把母亲送到大巴站。临走,母亲塞给梁皓五百元。
“拿去给幼贞吧。”
在产房待了一天,眼见来探望的俞家亲戚都给钱了,母亲很意外,她只买了东西。身为婆婆,要不要掏钱给生产的儿媳,她有点吃不准。
梁皓说,奶粉尿不湿加衣服,凑一块儿也不少钱了。
“东西归东西。我不懂她们家的规矩,你就收着。”母亲跨上车,转身说,“我改天再来。”她在中排坐下,隔着窗向梁皓挥手。她的手掌像刚在水里泡过,浮肿松软,细密的掌纹看不见底。
梁皓回家睡了三个小时,睡不着了,匆匆洗完澡,又赶到医院。
幼贞的奶奶徐宝华和大伯俞承福来了。俞心岚兜着徐宝华的胳膊,两人坐在飘窗上说话。飘窗凉,徐宝华屁股下面垫了毯子,她脸有愠色,在说陪护的事。她说,我再小十岁,再小五岁好了,我来陪。俞心岚笑着说现在的管法不一样,她说能有什么不一样,再不一样,那三个小子怎么大起来的。
她见梁皓来了,并没有收声,只是朝他点点头说,阿皓你来了啊。
俞承福坐在轮椅上,是俞耀宗推着来的。他六十四了,还年轻时,妻子得乳腺癌去世,他咬着牙独自带大两个儿子。老了觉得寂寞,膝盖也磨没了,还有高血压。前些年续弦,找的是外地女人,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跑了。现在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他的身体比八十岁的老母亲差一大截。
梁皓不忍心收他的钱,推了几次。他气呼呼地把钱扔在床上,说不要是看不起他。徐宝华叹口气说,我们承福也是命苦,不给就不给吧,反正自己人,心意到了就行,阿皓这是孝顺你。俞承福拍着轮椅的扶手,一边咳嗽一边说,你烦点啥!不说话能死?你做了一世人反倒糊涂了,侄女生小孩不给钱,我满月酒还要不要去?
他的额头青筋暴突,眼圈涨红了。梁皓担心他随时可能中风倒地。
“你不来,我把你扛来。”俞耀宗打了个圆场,替梁皓把钱收了。
俞承福喘着粗气,脖子上的皮肤像掏空的布袋。他的话是冲梁皓的,徐宝华无论说什么,都会成为靶子。
产房里安静片刻,徐宝华受不了,又说话了。
“要是阿英还在,什么都妥妥帖帖的,我这个大媳妇最好,什么也不问,只管做事,和敏芳一样,命是真苦,四十多就没了。现在你看看,这么大一家子人,怎么轮到心岚你来照料?你还是个姑娘,手脚不利索,不懂的。要我看,不如请个护工,钱我来出。”
俞耀宗把脸转向徐宝华,不耐烦地眯起眼:“你又开始了,你有几个钱?这事跟你有啥关系?你多大岁数了,有的吃有的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被人家笑话。”他说着朝邻床瞥了一眼。
“奶奶想大妈了,说几句也没什么啊,二伯真是的……”俞心岚低下头,给地板一个白眼。
“你闭嘴,你先管好你自己。你这年纪,换别人已经在操心婆家的事了。”
“怎么跟我没关系?”徐宝华挣脱俞心岚站起了起来,“她好心帮你看外孙,你喊什么喊?”
幼贞抓起枕头,奋力往床头尾的方向扔过去。“要吵到外面吵!在家吵不够,还……”她痛的蜷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徐宝华愣了愣,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梁皓连忙追到走廊上,扯住她的衣袖。
“我是自己没钱啊,阿皓,我要是有钱,我跟那几个小子凑一起住?我现在要走,我能去哪里,还不是去你丈人家里?”
“那也是你家。我送你回去。”
徐宝华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珠看着梁皓,她大概以为梁皓想劝她别走。
“阿皓啊,这桩事,我不是在说你妈,你妈身体不好,我是知道的。”等电梯上来的时候,徐宝华缓了情绪,轻声说, “现在是幼贞生孩子,将来我不行了躺床上,你等着看,还是这副样子。除了敏芳,谁也不会照顾我的。只盼我生病了死快一点。”
“不会的,别乱想。”
梁皓想起第一次见这位老太太,她看着他吃甜瓜,说自己有三个儿子,中间的对她最好。她用指尖轻点八仙桌的声音还在耳旁。
“幼贞人不舒服,发脾气,你别怪她。以后对你丈母娘好一点。”
电梯门开了,梁皓扶着她往里走,她迈出一步,转身又往病房去了。
“阿皓,就说我非走不可,是你劝我回来的,知道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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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时候,俞心岚从敏芳那儿学会了怎么裹尿布,她试了一次,裹得比梁皓好。梁皓教她冲奶粉,三十毫升水兑一平勺,冲两勺,先放水后加奶粉,开水和凉水的比例大约是一比二,奶瓶上有刻度。
“知道,我都看你冲过好几次啦。”
儿子喝奶时,瞪大眼睛,双手伸到奶瓶两边,奋力攥紧拳头,好像在紧张兮兮地驾驶某种飞行器。俞心岚捧在怀里,看得乐不可支。
梁皓扶幼贞上厕所,打热水给她擦身体。幼贞小腹上满是褶皱,褐色的消毒水涂抹在切口上,捂了一天,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切口大约十厘米,比想象中短,是横着的,缝线拉的很紧,每个线眼周围的皮肉挤向切口,看着生疼。
九点左右,护士拔掉盐水,给幼贞打止痛针,离开时顺手关了顶灯。俞心岚觉得梁皓白天睡的短,坚持由她负责上半夜。
她坐进帆布折叠椅,插上耳机,不知在听什么。婴儿床就在她手边。梁皓拉上外套,躺在放平的陪护椅上,扭转身,把脚搁地上,没脱鞋也没盖被子。一会儿换人,俞心岚就会躺在这儿,不能正经当床睡。
幼贞跟疼痛搏斗了一个白天,这时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俞心岚有个翻盖手机,隔几分钟就打开了摁键盘。屏幕泛出青光,照亮她的面庞。不像幼贞那般棱角分明,她的腮骨隐藏在柔软的脸颊内,被毛衣的白领子托着。放下手机,她便看向窗外的夜空,这时候只有眼眸子是亮的。
万籁俱寂中,按键声像关节响,俞心岚怕惊扰梁皓,朝他瞟过来。梁皓平躺着,垂目而视,眼缝开得极小,而且他所处的角落一片漆黑,俞心岚应该是看不清的。即便如此,梁皓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儿子哭了,梁皓起身,却不见俞心岚。他把儿子抱给幼贞,去冲奶粉。俞心岚躬着身小跑进来,手机还在耳边。
“不说了。”她把手机塞兜里,“我来我来,你快去睡。”
她从梁皓手里抢过奶瓶,她的手指冰凉,带着夜风的寒意。
这个产房在走廊尽头,出门右拐是露台,有四五十平米,架着许多铁管焊成的晾衣杆,尿布和内衣裤随风轻摆。俞心岚是在露台上打电话吧。
第三天晚上,梁皓守上半夜,他无事可做,走到露台上,倚着水泥半墙眺望黑暗中的田野。
“阿哥……阿哥,换你睡了。”俞心岚走到身后。
这时还没到两点,梁皓让她再睡一会儿。她说她其实一直都没睡着。
“白天睡得太酥了,我也是个夜猫子,天一黑就来精神了。”
“也?”
“你不都是晚上干活吗?幼贞说的。”
“啊。”梁皓点点头,“上海的生活节奏和这里不一样吧?”
“嗯!上海这时候还能打到出租车。”
“看来你没少出去玩。”
俞心岚咯咯笑,走上前一步,和梁皓并排。“昨天好尴尬呀。“
“什么?”
“大伯来那会儿。”
梁皓从她脸上挪开视线,没有答话。
“我们家这帮人就那样,就是瞎搅和,你也习惯了吧?”
“老实说,还不太习惯。”
“不过,你别怪大伯,他很可怜。”
“我没有怪谁。”
“你知道他后来娶的老婆为啥走掉?钱被儿子分光了。”
大伯在五年前看中的那位新娘只有四十八岁,腰膀浑圆,比他两个儿媳妇还有精神。二儿子说,她是要熬死你,拿遗产。过两天,大儿子也这么说,大伯没了主意。那阵子,俞耀宗天天往大伯家跑,最后说,把钱分了再结婚。
结婚三个礼拜,新娘发现媒人说的二十万家产在大伯嘴里成了两万,想想不划算,跑了。这至少说明,她确实是冲着遗产来的。
“两个儿子都没还大伯钱?”
“钱就像水,只会往下流,流下去就上不来了。大伯现在连看病都不舍得,走不动路,没人带他去也不方便。”
梁皓直觉血往上涌,但很快平息了。
俞心岚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来。“你要吗?”
梁皓压住惊诧,摇了摇头。
“千万别告诉幼贞哦,让我爸知道了,揍死我。”
砂轮摩擦火石,一簇金针在拢住的手掌中弹射出来,火苗窜起,烟头发出燃烧的声响。
梁皓想起小时候用香烟点鞭炮,他吸了一口气,呛得想吐。父亲哈哈大笑,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烟的味道。
“你的公司怎么样,顺利吗?”
梁皓思索片刻,摇头说,最主要的客户出了点事情,后面要靠自己,不知道能走多远。
今年秋天,老周被指控行贿,现在还在看守所等候法院裁定,情况很不乐观,灯具厂关门大吉只是时间问题。他介绍来的客户为了撇清关系,见梁皓退避三舍。梁皓不得不控制成本,把两个回乡的大学生辞退了。冯佑急得团团转,最近一个月都没法专心干活,父母劝他回千桂再找工作。创业仅仅一年半,可谓大起大落。
“可能我太盲目了。”
“别灰心呀。”俞心岚问他具体做什么,或许上海那边能有机会,“可是呢,我认识的老板都是柜台边的过客,交情浅,不一定能帮上忙。”
“不用勉强,随缘吧。你呢,为什么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