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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种警惕意识冲进我的脑袋——这不会是个骗局吧?
要骗钱,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来骗我这样一个工作两年的月光族。没有积蓄,没有前途,父母双工薪,全家一套房……我把自己的经济特征想了一遍。然而,我想到了高美,高美家有的是钱!陈舜和小希应该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女朋友,但我马上又不确定了。
路灯和月亮的弱光混在一起,照在小希脸上,照得她下巴发黄,额头泛白。我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开口跟我要钱,千万别!
“你……”
“什么?”
“你好像很紧张?”
“有吗?”
“你冒汗了……你干嘛啊,在想什么鬼主意?”小希一扭身,快步上楼去了。
真没钱了,拍摄难道会就此中断?短短三天,干的活只有采访和整理,却好像经历了许多事情。就这样半途而废回市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回到房间,我一边洗澡一边胡思乱想,洗完澡出来,对着月亮拍了一张照片。拍照的想法是刚才和小希站在一块儿时产生的,我把照片发给了高美。好久没联系了,这么犟下去不是办法,回去总要面对的。
月亮很大,位置低,躲在梧桐叶后面。我等着高美回复,她多半会说,又拍月亮,无聊,然后我说,今晚的月亮和那晚的很像,她问哪晚,我就可以借势发挥了。
“明天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事实上,对话框里跳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我咽了口唾沫,然后听到有人敲门。
是陈舜,他右肘顶着门框,劈头盖脸问:“你还有多少钱?”
看来果真是这么个情况,而且他跟宾馆老板的交涉失败了,幸亏小希给我打了预防针。我说了个零头,八百。
“你浑身上下就八百块钱?”
“这不到月底了嘛。”
“好,就用这八百撑到你发工资。”
“啥?陈导,要不你找我老板周转一下吧,你们同学,应该好商量。”
“找阿六借钱?”他忽然张嘴大笑,但是眼角下挂,分明是一张哭脸,“你帮我借。”
我又一次愣住了。
“算了算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跟他提钱,他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会再借我钱的。”
他说了“再”这个字,我更慌了。我想起他在金齐山办公室外面通电话时点头哈腰的样子,莫非这家伙就是个到处欠债、坑蒙拐骗的货色?
“明天开始,我们换个地方住。”陈舜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不管多难,我们一定要撑到做完采访。要不然,四十万就打水漂了。”
“四、四十万!”
“不给钱,谁愿意坐下来跟你说话?文化站,村委会,一路都要打点,光是谭村长一个人,就拿了十五万。”
我震惊不已。“每个人都给钱了?”
“愿意接受采访的都给了,金齐山除外。”陈舜叹了口气,“梦辉啊,我把你当自己人,我出了三十五万,小希五万,你出八百,这要求不过分吧?”
第19章 窗外的旷野
三层高的办公楼安放在园区入口处,比例宽扁,像巨大的平躺的烟盒,墙面刷成米色,在蓝天下有一种清透的温暖。梁皓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栋房子,平直简单,没有多余的结构,而且他怀疑,墙漆的淡雅是漆匠调色失误造成的。
冯佑见他停步观望,笑着问他,感觉怎么样。
这样的楼有四栋,相互之间由大片草坪隔开,更远处是彩钢板搭的厂房,隐隐传来机器运作的声音。视线尽头,树木淡化在尘埃里,此外天地间一览无余。乡间的工厂是什么样子,梁皓头一次领略。
这块地属于叫“红里”的村子,现在更多人称之为岭阳开发区,紧邻三塘县城,和革马村也近。据说过不了多久,类似的园区将如春笋破土,组建成为千桂市的工业基地。冯佑把家里的摩托车骑来了,最近需要跑不少地方,坐公交不方便。从幼贞家骑到园区,大约二十五分钟。
大厅里有接待区,一个姑娘把他们领进办事处。四个吊扇哗哗作响,正对四张办公桌。事务员是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他看了一眼梁皓递过去的表格,说:“哦!你是俞庆荣的内侄。”
“不是,我是住在……”
“你是他内侄的朋友。”男人用手指点着梁皓,斜眼笑了,“欢迎欢迎,我们正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坐坐,小马,倒茶。”
靠窗的位置有一组沙发,三个人坐着聊了十几分钟,男人说起人事局某主任和俞庆荣是老战友,又说他自己和这位主任曾共事六年,然后提到最近的酒局,说俞庆荣的酒量退步了,还是他哥有气量。大部分时间是冯佑在尴尬应对,梁皓只做必要的补充,让对方明白他们的业务内容。男人似懂非懂,也不大关心。
梁皓发觉自己一直在走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尤其在和别人交谈时,他总会想到另外的事,可另外的事是什么,却并没有具象。他看向窗外,草坪上,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在池子边玩水,指尖探入涌动的喷泉,T恤的袖口已经湿透了。
男人递来一张纸条,上面盖了园区的专用印章,他说了句什么,梁皓没有听清。
“我说,地址给你落实了,你拿着这个去工商申请就行了。”
“谢谢。”
“举手之劳。那,去实地看看吧,就在上面。”
两人跟着男人上到三楼,拐进走廊中段的一个房间,百来平大小,墙面雪白,大理石地砖淡影倒悬,说话间有轻促的回声。
梁皓推开窗,环视这片陌生的旷野。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与他生长的城市仅相距数十公里,却仿佛隔着重重山水。他顿时有些茫然,未来似乎就在不远处,可未来又化作了眼前的窗户,打开了,同时也失去了方向。他觉得,或许自己没有想过必须抵达何处,最重要的是投身这片旷野,是不受约束地活着。要这样活着,眼下的事就非做不可。
走回底楼办事处门口,男人让他们稍等,快速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硬纸袋塞给梁皓,是礼盒装的茶叶。
梁皓很诧异。他问过俞耀宗,来这里要不要准备东西。俞耀宗说办公室人多不方便,等下次约出来再给,因此两人是空手来的。可现在对方反过来给好处,梁皓一时茫然无措。
“给庆荣他哥的。那天不好意思,我们不知道他胃不好。”
梁皓看着他,面露不解。
“让他……养养身子。呵,茶叶好像也不太合适,一点点心意吧。以后再约,咱就吃饭,不喝酒了。”
推开玻璃门,只觉热风扑面,盛夏就快到了。梁皓跨到草地上,用目光搜寻玩水的小女孩。
“幼贞她爸怎么了?”冯佑跟上来问。
“不知道。”
“听那人的意思,好像喝酒喝出事来了,是上礼拜五吧?是为了我们的事情啊……”
那天晚上九点多,有个女人来叫敏芳,压低的嗓音从院子里传进来,透着紧张,最后幼贞也跟着敏芳一起出门了,快十二点才回来。俞耀宗脚步踉跄,见梁皓出来了,推开扶着他的敏芳。他笑着说没事,很久没喝酒,没把握好。幼贞面露担忧,看一眼梁皓,目光避开了。送他们回来的还有俞庆荣夫妻,他们没进门,让俞耀宗第二天给学校请个假好好休息,掉头走了。
梁皓第二天问幼贞,幼贞只说怕母亲一个人扛不动她爸。现在想来,当时来叫敏芳的人应该是俞庆荣的妻子,三个女人不是去酒局救场,而是去了医院。这一点梁皓大致能猜到,但他没料到那个酒局是为了他入驻园区的事。
喷泉的底座是一条石雕鲤鱼,张嘴朝天,有一米高。小女孩从鱼肚子后面探出脑袋,偷偷看他们。
“爸爸在这里上班吗?”梁皓指着办公楼问她。
小女孩摇摇头,伸平胳膊指向远方说,那儿。
“那儿”越过了园区的大门,可能就在尘埃四起的马路对面,也可能在看不见的地方。
“你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吗?”
小女孩点点头。
“衣服湿了要挨骂的,快点回去吧。”
梁皓走出园区大门,回头看,女孩正把袖子夹在腋窝里蹭干。
“我怎么觉得这小姑娘有点眼熟呢?”冯佑小声说。
“给叫花子吃酥饼那个。她妈妈来找过我麻烦。”
“啊……缘分。”
他们朝停在园区门口的摩托车走去。
“对了皓哥,我们以后还住幼贞家吗?”
梁皓起先并没有这个打算,这几天,俞耀宗请工人在两间出租屋里装了空调,他说去年就想装,以后没有空调的房子难租出去。梁皓知道,这是随口说的话。
冯佑现在既然这么问,俞耀宗一定跟他提过,让他们继续住着。俞耀宗吃透了两个年轻人的性格,有些话不直接对梁皓说,而是从冯佑那边绕。上个月的房租,他死活不肯收。梁皓隔了几天再给,他说,我不会再收你房租了,要给,你给幼贞去。梁皓若再坚持,就像刻意要和幼贞保持距离。
“路是远了点,但可以省下房租啊。这附近也没有农家,要住只能住工厂宿舍,跟打工的外地人做邻居,不舒服。”冯佑说。
“严格来说,我们也是外地人。”
“啊,也对……”
梁皓停住脚步,再次回望园区的喷泉池。“其实,以后会怎么样,我并没有把握。”
“这个我也知道,创业本来就是有风险的。”
“不单单是风险的问题。你的辞职报告还没交,还有退路。”
冯佑沉思片刻,接着用力摇了摇头。
回到镇上,梁皓让冯佑停车,路旁有家烟杂店。梁皓向老板要了一条中华,走出店门,返回柜台,又加了一条。装茶叶的纸袋很大,跟罐子之间有空隙,两条烟塞进去正好。
“都给俞耀宗?”冯佑问。
“对。”
“不分开装吗?装一起,他以为都是园区那人给的。”
“分开装也是一样的,除非分开给。”
“嗯,那要不分开给吧,我给茶叶,过一会儿,你再给烟。”
“不用,他心里清楚。”
“是吗?为什么?”
“走吧。”
“但是,给的时候该怎么说呢?也不能说全是我们买的,特意说得清清楚楚又很奇怪……”冯佑觉得无法表明好意非常可惜,挠着头苦恼不已。
“我见过这个茶叶。”
“……哪里?”
“俞耀宗家,厨房的柜子里。五一节那段时间。”
“是……一摸一样的茶叶?”
“嗯,但也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东西。”
冯佑眨着眼睛,他仍不明白。
“这是岭阳小学发给教职工的慰问品,俞耀宗是学校的保安,当然也有。”
“那是俞耀宗给他们的?不对啊,哪有给过去再原样给回来的?园区那人不是为了表达歉意嘛,怎么也得换个东西啊。”
“确实是俞耀宗给的,但给的目的就是再给回来,通过我给回来。”
冯佑看向天空,然后他明白了。“他故意这样做,就是让我们知道他为我们做的事。”
“帮了别人,总归是想着别人惦记的,人之常情。我们也确实应该感谢他。别多想了,走吧。”
冯佑缓缓转动车把,一路默不作声。
幼贞和母亲边吃边聊。父亲有些羞赧,不敢正眼瞧幼贞,也插不上话,不停找话题的空档给幼贞夹菜。
练书法的长桌腾挪不开,饭桌摆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蝉鸣声越来越响,夏天的光透过树叶,在厨房外的泥地上投下游动的小亮斑。
幼贞说,她小时候也正儿八经学过书法,但没有坚持下来。母亲问她是哪个老师教的,幼贞说了岭阳小学的某个老师,母亲便对那位老师评头论足。聊完书法,接着聊幼贞的工作,幼贞说自己目前还是助理职位,只做邮件和订单的书面翻译,轮不到商务会谈。母亲说翻译这份工作很吃香,不靠单位,靠的是自己,将来去哪儿都行。
最后聊到媒人。梁皓终于明白,母亲如何一早就知道他和幼贞的关系。两边的媒人在五月中旬就接过头,从革马村到千桂市,中途辗转了好几位中介,这种调查和牵线能力委实不可思议,而且可以让当事人浑然不觉。
吃完饭,幼贞收拾碗筷,进厨房准备洗碗,母亲拦了,没拦住,要帮忙一块儿洗,被幼贞赶出来了。
“阿皓,帮忙去车棚拿宣纸上来,我一个人搬不动。”母亲换了鞋,站在门外等他。
“你最近都不怎么回来,跟你说点什么都要找机会。”走在楼梯上,母亲就开始说了,“既然你决定了,那也没问题。政府对那片园区的扶持力度很大,你能闯出来,将来是好的。”
梁皓跟在后头,对母亲稍显臃肿的背影点头。
“文联里头可能有项目,跟你干的活对口。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如果给别人做介绍,那二话不说,但是自己儿子……就不是那么妥当,即使退休了,我也难开口。”
“我知道,你就别操心了。”
“还有,房子的事,有一点你必须听我的,否则,一切从长计议。”
“好,你说。”
“你要买乡下的房子,等领了结婚证再买。”
梁皓工作没多久,父母便在附近买了一套五十平米的旧房子,打算等梁皓结婚就把这里让给他,老夫妻俩去住旧房。梁皓内心觉得变扭,一直没有表态。
革马村西南角有一片统一规划的搬迁房,前年开始打地基。住户大多数是从盐平山一带搬来的村民——山麓以西正在建垃圾填埋场。梁皓看中了那里的房子,正巧有好几户打算转让。
幼贞从小长在农村,习惯了田园小院,觉得公寓套房压抑沉闷,搬迁房也合她心意。问题是,村里的房子只能转让给自己村的人,要买,产权人也只能是幼贞。钱怎么出,俞耀宗没有在说下去了。
“钱全部我们出,没问题的,但是得结了婚再买。否则的话,等于你平白无故送了俞家一套房子。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以后的事不好说的。”
梁皓说,我知道了。
他考虑过这个问题,母亲的话缺少人情味,但他深知这个做法是正确的。
“跟你说点啥,你就点头摇头。这个话该怎么跟幼贞说,你要想好,幼贞是个精明的女人,你别太直了。”母亲对着车棚里的杂物叹了口气,“幼贞还有个哥哥,对吧。”
“对,怎么了?”
“她哥的孩子还小,你不能指望她妈以后全心照顾你们。你想过吗?我也没法帮你带孩子。”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结婚不是儿戏,你得盘算周全。凡事先说明白了,以后矛盾就少。我这两天都睡不好,我们帮不了你。”
母亲跨进角落里,弯下腰去拖瓦楞纸箱,里面有半箱宣纸,她的背影不堪重负。“你到底图什么?现在的生活就让你那么讨厌吗?”
梁皓沉默片刻,不知该说什么,走过去抱起纸箱,却见母亲眼里泛着泪。
“你要去做乡下人了……”
梁皓摇了摇头,哭笑不得。母亲用指关节一抹眼睑,自己也笑了。
第20章 娶亲
2003年五月。
迎亲的车队停在俞家的院墙外,冯佑和另一名伴郎跳下车,在门口排好炮仗鞭,挨个点了。梁皓手捧鲜花,领头走进院子,后面跟着八个自家亲戚,最后是摄像师。
院子里坐满了人,留出一条路通向堂屋,堂屋的门是关上的。俞耀宗和刘敏芳携手站在门外,面向来客,也像一对新人。
另一位伴郎是原来公司的同事,比梁皓大三岁,不知怎的还是单身,做伴郎的经验相当丰富。
来路上,同事和梁皓再次核对流程:到了先放鞭炮,宣布新郎官驾到,放完进屋,跟二老打招呼,这时候可以改口叫爸妈了。与此同时,他和冯佑负责给亲戚们递烟。
接着,梁皓去敲堂屋的门——这是第一道门,通常会有个孩子守在门后,缝里塞个小红包,门就开了。然后坐下来喝红枣木耳汤,也可能就是白糖水,应付着聊几句,一般不消十分钟,就可以上楼了。
上楼以后会有第二道门,二楼的中厅,这道门麻烦一些,守门的是女性长辈,姑妈婶婶之类的,除了塞红包之外,还要放鞭炮催。冯佑就留在楼下负责点炮,等待同事从窗口传号令。
进了中厅就是第三道门,新娘的闺房,这是最折腾的,伴娘会出各种馊主意,红包、唱歌、发毒誓肯定少不了,还有做完俯卧撑贴着门听心跳的玩法,听不见就不给开门,反正一切照做,不啰嗦。
最后带新娘下楼,向岳父母敬茶,收大红包。新娘的嫁妆里面有一双新鞋,出门前由新郎给她穿上,再抱她上婚车。至此迎亲流程结束,到了自己的地方,就随意了。
“每个村风俗各异,就算是同一个村,不同人家有些小规矩也不一样,随机应变吧。”这位前同事如此补充道。
他的预判基本正确,实际的情况只多了两个环节,这两个环节跟梁皓无关。
喝完茶,俞耀宗从藤椅上站起来,向大家致辞,感谢亲友捧场,表达对女儿的不舍。说完,俞家三口抱在一起抹眼泪。
另一额外环节是抛绣球。事先并没有准备绣球,抛的是梁皓带来的一捧仙花。那时在幼贞手里,她站在堂屋口,背转身朝院子里抛。
仙花在密密麻麻的胳膊丛中弹跳了几下,最后落到一个年轻女人的肩膀上。女人往后躲闪,顺手一兜,下意识地接住了。下一个接受祝福的人,就是她。
而然,大伙的反应形成了两种极端,院子里的人齐声叫好,纷纷鼓掌,堂屋里的人却沉默无声,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沉默无声。
梁皓事后回想这一幕,每张脸都有了身份对应。站在院子里的,大多是村邻,而屋子里的,则是俞家的亲戚。
晚上回门酒,梁皓在敏芳的引荐下,叫了那个女人一声“堂姐”。她是俞庆荣的女儿。按照年长为尊的习俗,她也给了梁皓一个红包。
闹完洞房已经十一点,亲眷们心满意足地走了。敏芳留下来打扫完,梁皓送她出院门。
“那你们早点睡,折腾了一天,可怜啊。你手上的活先放一放,做是做不完的。”
五月的夜仍有凉意,敏芳却脸颊微红,额头坠着汗珠,失去弹性的皮肤像贴了层薄薄的油纸。
“知道了,妈,路上慢点。”
敏芳笑了,那层油纸在眼角的位置迅速褶皱起来。她跨上自行车,偷偷抹眼泪,骑出一段,又转头向梁皓挥手。出了住宅区,等待她的是一条月光下的乡间路。
梁皓走回屋里,忽觉筋疲力尽,穿着西裤瘫倒在床上。幼贞盘着腿,正在统计白天收到的礼钱。
“今天接到花的人是你堂姐?”
“花?”
“绣球。”
“哦,是的。心岚姐。”
“她怎么,好像不大对劲。”
幼贞放下钱转过脸来:“怎么不对劲?”
“在外面偷偷结婚了?”
“……你说这个啊,不是不是。”幼贞明白了梁皓在说什么,“阿叔嫌她的对象不好。她脾气很倔的,不听家里话,一心想着跟她对象结婚。”
“难怪。”
堂姐俞心岚二十八岁,一张娃娃脸,看着反倒比二十七岁的幼贞年轻许多。她在上海一家百货商店做导购。家里人说,要嫁只能嫁上海本地人,否则就回岭阳镇。
“男朋友老家贵州的,在上海搞艺术,不对,好像是写小说的,反正不是什么正经工作。现在上海的房子快涨到四千了,不现实的。”
俞庆荣什么脾气梁皓是清楚的,父女俩闹僵了,俞心岚去年过年都没有回家,因此梁皓今天第一次见她。
二十八岁还没结婚,在革马村是件尴尬事,幼贞没有找堂姐做伴娘,就是怕刺激到俞庆荣。结果还是刺激到了,俞心岚接到绣球,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她现在连我劝都不听,那没办法了。”
俞家的小辈,只有幼贞和堂姐是女孩,从小亲近。但是梁皓觉得,人生规劝这种事,在熟人之间往往不起作用。
幼贞听他这么说,挑高了眉毛:“那怎么着?你来劝?”说完哧哧笑了。
她平躺下来,举着硬壳笔记本,把红包上的名字和金额逐个记录下来。怀孕两个多月,虽然肚子还没鼓起来,但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免趴着。
“哎,换了是你怎么办?”她说。
“什么?”
“家里人不同意你跟我结婚,怎么办?”
“不可能的,是我,是我爸妈,就不会这样。”
幼贞点点头:“也是,你的事,你爸妈都不过问,连装修都不管。”
这栋新房就在革马村,装修由俞耀宗一手操持,梁皓爸妈无论如何是顾及不到了,幼贞所谓的“管”,是指金钱上的支援。
俞耀宗给了他们一万块钱,梁皓深感惶恐,但他没法拒绝。去年刚开业,老周那边订单不断,并且给他介绍了两个客户,公司起步很顺利,没法拒绝不是因为装修缺钱。
“书法班倒是装修得不错呀,那么大场地。”幼贞用俏皮的口吻说,回头见梁皓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便附身凑过来,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胸口。
父母卖了市区那套备用的旧房,把钱给梁皓。买下这栋民宅后,还多了一部分钱,梁皓执意归还。这个做法让幼贞难以理解,在眼下,小夫妻俩是最需要钱的时候。幼贞知道,早在卖掉旧房之前,婆婆的书法班已经走上正轨,并不需要这笔差额。但梁皓觉得他必须归还,就像他无法拒绝俞耀宗的钱一样。
处在当前的年纪,和上一辈之间的金钱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梁皓渐渐为此苦恼,他内心认为,顺应彼此的心意是正确的选择,一味拒绝俞耀宗,摆出划清界线的姿态,也许会给他和敏芳带来伤害。而自己的父母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归还剩余的钱,也是为了避免伤害。梁皓和父母之间的界线,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感情和金钱都能越过这条线,但越过去的部分有多少,在双方心中早有定数。
幼贞在革马村人日夜劳作的土壤上成长,她无法看见那条界线,在她看来,梁皓正心安理得地接收岳父母的钱,去支援自己的父母。
可从本质上来说,不正是如此吗?
这个结论刺痛了梁皓。时隔一年,他眼前又出现了第一次推开办公室窗户时看到的那片旷野,如今正长出荆棘。
第21章 莲花招待所
2017年9月30日。
今天要对冯佑进行最后一次采访,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把自己安顿好。根据岭阳宾馆老板的建议,我们朝西北方向走,寻找一处廉价的招待所。
陈舜的吉普自由客好像也不大情愿,一路摇摇晃晃,扭捏着前进。县道上连续驶过三辆垃圾车,虽然是空车,腐浊的气味仍然中人欲呕,小希捂住鼻子,拍打陈舜的肩膀,让他关窗。
“我们难不成要住在垃圾填埋场附近?”我皱着眉问。
“那得看‘附近’这个词怎么理解了。”陈舜这家伙,现在指着我的八百块撑下去,说话居然还如此阴阳怪气。
出发前,他头一回用商量的语气问我,能不能找家里人帮帮忙,被我无情拒绝了。那实在太丢人。上学那会儿,我宁可用泡面调料下饭,也要撑到月底,如今工作两年,怎么好意思开口?关键是,我有多少积蓄,我妈一清二楚,突然说没钱了,她必定认为我走上了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