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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而已,怎么断?”
“不是的,你不知道。”
“就因为男朋友?”
“就因为?你说的好轻巧啊。”
“男朋友做什么的?”
“……他是个作家。”
“了不起。”
“你真这么想?”
“那当然,你也是这么想的。”
俞心岚抿住嘴,笑得很甜。“他很蠢的,守在书店里面,只要有人翻他的书,就上去说两句。”
“翻他书的那个人就是你?”
“对,他的小说写得棒极了,可惜现在没有多少人看书了。”
“是啊……”
“我写过诗,想不想听?”俞心岚绕着梁皓走了半圈,“算了,太难为情了,好几年前写的,我要再润色一下。”
梁皓没忍住笑。“好,我等着。”
“真的不来一口?”俞心岚抽出第二支烟。
“一会儿孩子哭,就是被你熏的。”
“对了,我外甥叫啥?名字想好了吗?”
“梁湛。”
“战斗的战?”
“湛蓝的湛。”
俞心岚竖起食指说,我知道,是透亮的意思。
“深邃而清澈,字典上写的。”
第23章 惊变
隔天早上,在招待所外的石子地上,我再次见到了那个少年。他两脚撑着自行车与我对视。
我们三个刚刚在集镇上吃完早饭回来。陈舜和小希也注意到他了,因为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瞪着我们,气喘吁吁,跋山涉水的样子。他今天没有穿校服,套一件缀着红条的黑色冲锋衣,看着像比前几天大了两岁。
陈舜瞥他一眼,继续往招待所里面前走。小希的步伐变得游移,在我站定之后,她也停下脚步。那天在成峰批发部,小希并没有经过仓库门口,我觉得她是第一次见这个少年,她停下来也许是因为在他脸上看到了梁皓的影子。
少年朝陈舜的吉普车走近几步,仔细看过了,抬头说:“我要接受采访。”
走入大堂的陈舜从暗影中退回阳光下,转过身问:“什么?”
“你们不是要采访吗?我接受采访。”他还处在变声期,嗓音咕吱咕吱的。
“他是……梁皓的儿子。”我朝陈舜小声说。
陈舜眨眨眼,朝少年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脸上的迷惑被笑容驱散了。“啊——是梁同学,你有话跟我们说?”
少年点点头,握着车把的右拳张开又合拢。
“好,太好了。那……唉你干嘛?”
小希扯住陈舜的袖子,把他拉进大堂,我也跟进去。
“他是瞒着爸妈偷偷过来的。”小希缩着脖子说。
“我看出来了,那怎么了?”陈舜问。
“他还没成年。”
“你是说不能曝光未成年人?可犯罪的又不是他。”
“但他是……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不太好。要采访,至少要跟他妈说一声。”
“说了还有戏吗?你看俞幼贞那态度。”陈舜用指甲刮了刮下巴,“先录了再说,没准有能有意外收获。”
“金莹失踪的时候他才多大一丁点啊,能知道什么呀?”
“这可不好说。”
少年跟着陈舜和小希往里走,他的自行车没有支脚,一松手便横躺在石子地上。我去后备箱拿了脚架和灯,追上他们。
房间太小,少年坐在扶手生满麻子般铁锈的椅子上,小希只能座床沿。我摆好柔光灯,缩在电视机旁的角落里。陈舜盘腿坐床上。镜头拉不开距离,少年的脸几乎撑满取景器。他右侧的眉棱骨上有一道白色疤痕,把眉毛分成两截。
“那我们开始了。”小希握拳放到嘴边,清了清嗓子说,“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我叫梁湛,湛江的湛。”他的喘息很重,说完就紧闭嘴唇,鼻腔里有气流声。
“上初中了吧?”
“初二。”
“你来找我们,你爸妈知道吗?”
“都不知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问过宾馆的老板,岭阳宾馆。”
小希张开嘴,抬了抬下巴。
“已经在录了吗?”梁湛一指搁在脚架上的手机。小希回答是。梁湛深吸一口气,双眼正对镜头。
“目前为止……”
“嗯?”
“目前为止,没有研究可以完全证明,有‘犯罪基因’的存在!”他的声音陡然变大,而且开始颤抖,“‘犯罪基因’这个词语,本身就很荒谬。有六指的基因,双眼皮的基因,侏儒的基因,可是,‘犯罪基因’是什么?犯罪是一个社会科学范畴的词汇,直接用来形容基因不是很奇怪吗?相比较的话,我更愿意相信有‘冲动基因’、‘愤怒基因’、‘蛮横无理基因’,因为我觉得性格是可以遗传的。但是冲动、愤怒和蛮横不代表会伤害别人。所以‘犯罪基因’这个词,是跳过了客观环节而主观创造出来的。”
小希的上身逐渐后仰,目光先转向我,再继续后转寻找陈舜。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犯罪心理学认为,犯罪行为是生理、心理、环境的综合结果。如果‘犯罪基因’是不存在的,那么,这里说的生理因素就不是基因遗传,而是大脑结构异常,就是大脑皮层受损。国外有很多人研究杀人犯的大脑结构,他们发现杀人犯的眶额皮质和前颞皮层区域有功能性受损,这些区域负责道德价值、情感认同和记忆提取,他们因此失去了道德、同理心和判断能力。
“大脑受损除了物理作用,还有心理作用,这也是第二个因素。大部分的杀人犯在童年时期都遭受过精神创伤,身体受到过伤害。他们长大以后去伤害别人,并不是模仿或者报复,而只是因为,他们的大脑被破坏了,被童年时遭受的痛苦破坏掉了。从这一点上来说,心理因素和生理因素其实是一回事。
“我的童年,很幸福,我的大脑没有问题,如果你们认为我在生理或心理层面上有可能成为罪犯,请拿出证据来,我愿意接受任何检查……。”
梁湛全身像无法忍受寒冷似的抖动不止,小希伸出双手,想要触碰他的肩膀,但他躲开了。他越说越激动,语言表达却不受影响,他必定为此准备了很久,早已背得烂熟。
“然后是,环境因素。不是说杀人犯会把什么‘犯罪基因’遗传给下一代,而是杀人犯在和下一代相处的过程中,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会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下一代,让孩子变得残忍,有暴力倾向。我出生在2003年12月,到2008年1月的时候,只有四岁多一点。从那以后,我妈带着我离开了家。我和我的、我的亲生父亲没有什么交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没记事,我的成长环境里没有父亲,他影响不了我。他做了什么,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说完了,至少是暂时不说话了。鸟叫声隔着窗玻璃和窗帘布传进屋子。
“要不要……喝点水?”小希问。
“对对,怎么水都没倒?梦辉。”陈舜朝我使眼色。
“不用了。下面的话,我想对我妈说。”梁湛低头调整情绪,直起腰再次面对镜头,“我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学校里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好。我从来没有主动打过架,老师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以后我不会再打架了,理亏的人才打架,我觉得自己没有问题。他们总有一天会懂事的,会觉得自己很无聊,会明白对我的看法是没有根据的。所以,别让我转学,没有必要。现在转学,反而说明自己真的有问题,好像真的继承了什么可怕的基因。受到歧视就转学,是逃避现实。再说能转到哪里去呢?哪里都一样的,新来的插班生最容易引起别人的好奇,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新同学对我的态度只会更糟糕,我还要重新适应。所以,不用转学,真的不用。”
说到最后,他已经恢复平静。“我说完了。”他撂下四个字,站起来往外走。
“等等,梁同学。”陈舜来不及打开盘曲的腿,一激动倒在床上,像个求救的伤员,“再坐一会儿,我还有几个问题。”
梁湛慢慢坐回原位,耷拉着脑袋。他没了刚才的气势,眼神中流露出怯懦和懊悔。
陈舜想赶开小希自己提问,小希没有同意,把他推回床角。
“在学校里跟同学相处得不愉快吗?”小希探出下巴,略微靠近他。
梁湛没有回答,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他们是怎么说的?说你爸是……杀人犯?”
梁湛依旧沉默,刚才那番话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气神。
“你刚才说,你对你爸没有印象。”
梁湛的眼珠动了动,点点头。
“你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吗?”小希并不相信。
“样子和印象,是不一样的。”
这话让我有点吃惊,不像出自十三四岁的孩子之口。
“什么意思?”
“我记得他的样子,但是对他没印象,就是这个意思。”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四年前。”
“为什么是四年前?”
梁湛抬起头看着手机。小希当即会意,让陈舜暂停录制,陈舜不大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我不想见他。”梁湛说。
“为什么?你觉得你爸,他……你觉得那个女孩儿的失踪跟他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都一样,反正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这话说得既悲观又现实,小希陷入了沉默。
“梁同学,你对那件事有记忆吗?金莹失踪那天。”陈舜开口问道。
“……村子里面乱糟糟的,下过很大的雪,就这样。”
“那时候你在哪儿?在做什么?”
“在外公家,大概在院子里玩雪吧,也可能在吃早饭。”
“外公家里还有谁?”
“外公。我妈上班去了。”
“然后呢?”
“过了一段时间,警察来了,把我妈叫回来,一起去了那边的房子,后来又去过几次。我一直在外公家。没有然后了。”
陈舜若有所思般点着头,说:“小梁,你有话跟你爸说吗?”
梁湛看着陈舜,眼眸清澈。
“刚才对妈妈说的话,平时也不会说的吧,对着镜头却可以说出来。那对爸爸呢?是不是也有话要说?”
梁湛把视线移向手机镜头,胸口开始起伏,嘴半张着,良久没有出声。空气在狭小的房间里变得无比滞重。
“算了!别说了。”
小希的声音划破沉默,让空气再次流动起来。我顿时松了口气。
今天是国庆假期的第一天,透过不太干净的窗户,可以看到路灯杆子上一律绑着红旗。梁湛走出招待所,拽起自行车,消失在石子地外的民房后。
小希昨晚睡在车里,把被子拿走了。我睡地板,陈舜睡床,作为补偿,垫被归我。现在气温适宜,和衣而睡倒也没什么不舒服。
今天安排的采访对象是邱丽娟和她的女儿康小奕。康小奕在杭州上大学,九月的新生,坐今天下午两点的长途客车回来。我们准备中午过去,采访完邱丽娟,差不多接上康小奕。梁湛一来,上午的空闲时间恰好利用上了。
时间还早。我收好设备,把手机接上电脑,往里面拷视频。
“要把这段做进去吗?”我看着进度条问。
“我考虑一下。”陈舜躺在床上,胳膊枕着脑袋。
“还用考虑?这段根本没有意义。”小希愤愤不平,“而且,你不觉得很残忍吗?你想让他说什么呀?”
“我知道,你别着急啊。”陈舜坐起身,“就算不能用在片子里,还有别的用处。”
“什么啊?”
“拿给梁皓看。如果他不是凶手,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了。”
拷贝进度条继续往前走,百分比数字艰难地跳动着。
我回想梁湛的话,同时在记忆中寻找自己儿时与父亲有关的记忆。四五岁大的时候,他一定牵过我的手,时常抱起我,但这些不是记忆,是想象。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父亲手掌和怀抱的记忆,触感、气味都没有,连画面也没有。我不确定别人是否和我一样,我也不确定,这些记忆是否在我处于梁湛的年纪时就已经消失了。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从什么时候弄明白的呢?也许现在仍然不明白吧。
梁湛有四年没有见过梁皓,是因为四年前他懂事了,于是拒绝相见。
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不是这个房间,而是从走廊远处传过来,沉闷的,若有若无,正渐渐逼近。于此同时,依稀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李梦辉……
莫名其妙的情绪让我幻听了吗?我看向小希,她也正看着我。“有人在叫你?”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回好像就在隔壁。
李梦辉!
这声音……我一阵毛骨悚然,从椅子上弹起来。
李梦辉你给我开门!
“什么情况?”陈舜和小希同时问。
我竖起食指挡住嘴唇,用气声说:“你、你能不能先躲起来?不是你,是你。”我的食指往前一倒,对准了小希。
“干嘛呀,这哪有地方可以躲?”
我环视房间,彻底绝望了。为什么要住二楼,否则可以跳窗。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回荡走廊。我只觉血液逆流,立刻冲出房间。
高美站在走廊里,与我相距六七米远。她穿着紫色的裙子,弓着背,正对一扇打开的房门,张大嘴巴,十指像痉挛似的颤抖着。一瞬间,我有点不敢靠近。
她注意到我了,像脖子卡死的木偶般转向这边。小希正站在我身后。
“李梦辉……你个畜……”话音未落,高美两眼翻白,往墙边倒去,像一朵疾速枯萎的紫罗兰。
距离太远,我抢步上前,她的脑袋已经“咚”的一声撞在墙上。我蹲下来,伸手抄起她的肩膀,目光却被开着门的房间吸引过去了。
复合地板上,有张男人的脸,朝我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我一哆嗦,差点把高美甩地上。
除了脸,当然还有身体,但我一下子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姿势。他的身体平躺在地上,垂直于门槛,双腿指向我,侧脸却紧贴在地板上,和上身构成不自然的角度。我蹲着看,男人的身体挡住了脖子,于是我认为,脑袋和身体并不属于同一个人。我慢慢站起来,发现我错了。
这个男人的脖子已经折断了。
第24章 窒息
2004年年末,又一个冬天。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比外面更冷。梁皓烧开水,泡了一杯茶,准备测试产品的渲染效果。这个客户专门生产剃须刀头,但梁皓把整个电动剃须刀的模型都制作出来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其他项目可以做。
茶还烫得喝不上口。门被推开了,来访者是两个警察,穿着制服。
是梁皓吗?矮个子警察问。高个子警察打量室内,就你一个人在?
六张办公桌,只剩梁皓自己那张还有电脑。梁皓站起身来。
附近出了案子,想跟你打听一下。矮个子说着走到梁皓身前,盯着看,仿佛梁皓脸上有什么东西在自动变化,等停止了,他才问:“昨天傍晚五点前后,你在哪里?”
高个子没过来,背着手晃荡,视线扫过每一件他认为值得观察的东西,包括窗外的草坪。
梁皓回答说,就在这里。
矮个子问他平时的作息时间。梁皓照实说了。昨晚回家比通常晚一些,但也没晚多少。
“出了什么事?”
“有个小女孩死了,听说她常来这里玩。”
梁皓心中一惊,“……小薇?”
矮个子点头说:“李薇。”
我叫小薇。
小灰?
小薇!女孩跺着脚说。
那是在今年初夏,梁皓和女孩已经很熟了。他从没问过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见他画过画,便请他帮忙在贺卡上画个女人,说那是妈妈,贺卡是给妈妈的生日礼物。贺卡要写落款,于是她说,我叫小薇。
昨天傍晚,小薇的父亲在田间的草垛里发现了她的尸体。人还站着,嘴巴和鼻子里吸满了干草。
“为什么会这样?”
“是在捉迷藏,另一个孩子找不到她了。”高个子打开杂物柜,上下扫视,“她躲进去的草垛离她家有段距离。那个孩子说,她们从来没有躲到那么远的地方。死因是窒息,至于具体怎么回事,还在调查。”
梁皓感到胸口正在下陷,他撑住桌子,转头看窗外。草坪中央的喷泉池里现在一滴水也没有,池底布满棕色的污垢。
矮个子说,她爸干活的工厂就在马路对面。梁皓说,我知道。
“她经常往这个园区里跑。”矮个子停顿一会儿,用食指指向地面,“也会到这儿来吧?”
梁皓看他一眼,点点头。
“你们通常做什么?”
“什么?”
“我说,她来这儿之后,你和她通常会做点什么事呢?”
他的问题,或者是他的问法让人感到不适,而且很难回答。他察觉到梁皓的迟疑,从口袋里掏出警察证,说他们是开发区派出所的。
说来也怪,这里只剩梁皓一个人之前,小薇从没跨进办公室。最多的时候是五个人,先辞退两个,又走了一个,最后是冯佑。冯佑走了两天,小薇就来了。说怪也不怪,只有梁皓会陪她坐在水池边,一坐半个下午。
小薇从不打扰梁皓工作,能自得其乐,订书器、文件夹、纸杯、坏掉的键盘……什么都能当玩具。一整天下来,其实说不上几句话。她完全不好奇梁皓在做什么,可是只要梁皓去洗手间,她也会跟出来,在走廊里等他。
“哦,是这样。”矮个子慢条斯理地把证件收回胸袋,“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梁皓想了想说,没记错的话,大前天。矮个子又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梁皓说没有察觉。
“那么,昨天回家之前,你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吗?下班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谁,打过招呼?”
“没有。”
高个子走过来了,他摘下帽子,捏着边缘。“听说……你给小女孩拍过照片,前年。”
“拍过。”
“她妈来找你麻烦了?”
“谈不上找麻烦。”
“什么情况?具体说说。”
梁皓耐着性子讲了。
高个子不断点着头,然后戴上帽子。“你这公司很有个性嘛。行,打扰了。”
呆呆地坐到下午,什么事也没干成。一大片灰云遮蔽了太阳,天色倏忽暗沉下来,梁皓心中的不安被放大了,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便拎起包往家里赶。
不出所料,院子里传出争吵和哭闹声,邻居们在门外窥探。
“好端端的不可能会这样的!不可能的……”
“那你想怎么样?赔你一条命啊!”
小薇的母亲阿艳正在朝幼贞甩胳膊,甩出眼泪和鼻涕,丈夫扳住她的肩旁,不让她扑上去,却也拉不回来。一旁还有三个陌生男人,大概是她家的亲戚。敏芳泪流满面,左手拇指抚摸着右手掌根,那儿的皮肤蹭破了,有红色的血丝,她被人推倒过。原本挂在竹竿上的吊兰落在地上,瓦盆四分五裂。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梁皓身上,周遭安静下来。梁皓本以为,他的出现会让情况更糟,可是陌生的疏离感却像一道冰冷的屏障,把怒火阻隔开。仅仅是阻隔,而不是浇熄。阿艳蓬头散发,朝梁皓探出脖子,嘴唇全无血色,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哭声,脸上的肌肉却等了许久才配合出哭泣的表情。她仰起头,朝天空张开嘴巴。
梁皓事后回想当时阿艳的心情,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梁皓是革马村之外的人,就像猛兽游离于人类之外。对于她而言,梁皓是一头狼,吃了她的羊崽的狼,未必有狼的残忍,却有狼的漠然。狼是听不懂人在说什么的。
梁皓不能理论,不能道歉,不能安慰,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合适,他无意间迎合了这种漠然。
楼上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敏芳慌忙跑进屋去。
这阵哭声重新打开了一个情绪按钮,让阿艳想起往昔,想起小薇也这样哭的时光,她嘴唇一张一合,像脱水的鱼,随即两腿一弯倒在亲戚怀里。
于此同时,警察赶到了,正是上午一高一矮那两位。他们软硬兼施,把李家人劝回去了。
“查,我们一定彻查到底。有什么线索,什么证据,尽管找上来,找你们辖区派出所,找我们都可以。有谁怠慢的,你告诉我,我给你公道。”高个子搭着小薇父亲的肩往外走,“但我们先把话说明白了,你们要是揪着照片的事不放,灵魂出窍,乱七八糟的,那对不起,这个处理办法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外,听明白了吗?”
小薇父亲双手卡住高个子的胳膊,看着他的领口,边哭边点头。矮个子赶鸡似的挥动双手,驱散邻居。
幼贞松了口气,正要关上大门,门边被警察的手掌抵住了。
“不好意思。”矮个子挤进半个身体,“我们还有几个问题。”
高个子摆脱了小薇父亲,仔细扯挺袖子,慢悠悠地走进来,朝梁皓咧嘴一笑:“打扰了。”
刚才并没有人报警,他们是特意过来找梁皓的。梁皓把两人引进堂屋。
幼贞摔坐在沙发上,她看起来筋疲力尽,而且很不耐烦。
“我们想和你丈夫单独谈谈。”矮个子对她说。
“为什么要单独谈?!”
高个子正要坐下,被幼贞的气势吓住了,僵在半蹲的姿势,他和矮个子互看一眼,点点头说,行吧,然后才完全坐下。他坐在沙发的边位,矮个子站在一旁。
“查案嘛就是这样的,几个小时前才见过面。”高个子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刚才李薇爸爸说,他在网上看到过那张照片。”他抬手朝梁皓一指,“就是你两年前在集镇上抓拍的那张。”
梁皓闭上眼睛,再睁开。“警官……”
“你别误会,收不收魂的,我们警察可管不着。照片跟李薇的死没有关联,至少没有直接关联。我知道,你老家在市里,没法理解这里的思想,说实话我也理解不了,但是不能理解不代表不值得尊重。退一步讲,如果你当时不承认拍了照片,直接把人哄走,倒也罢了。你明明白白告诉人家照片在卡里,可是自己又留了一份,转过身就发网上去——当然了,完全不违法——可我总觉得这做法不太地道。”他说着,把脸转向矮个子寻求认同。
幼贞坐在身后,梁皓看不见她的表情。
“警察工作的时候,也会出于立场提出一些别人难以接受的想法,我只希望大家相互尊重,不要有所欺瞒,可以吗?”
梁皓遏制住情绪。“我没有欺瞒她……”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高个子交换相叠的双腿,“这次来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李薇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你指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她发病?”
梁皓面露不解。
“癫痫,有吗?”
“没有。”
高个子盯了他一会儿,说:“初步尸检结果有了,和预判一样,窒息死亡,没有别的什么。”
梁皓前倾上身,手肘抵住膝盖:“你的意思是,她在草垛里面的时候发癫痫了?”
“从堵塞口鼻的干草形状判断,干草是被自然吸入的,不是被外力塞进去的。李薇的双手没有被控制住,但却没有拉扯干草,好像被定身了一样。所以法医判断,是发作了癫痫或者类似的神经疾病。具体结果,还要结合以往的病例来判断。她父母说她从来没发过,所以就来问问你,毕竟这两年,你是跟这个小女孩走得最近的人。”他的眼珠子亮了一下,泛起微笑,“孤独的人是会相互吸引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