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还是公司好,个体户像什么样呀。”徐宝华又站起来了,敏芳轻轻拽她胳膊,她浑然不觉,“给点好处划算的,能给多少呀,以后肯定赚回来。”
俞耀宗咂了一下嘴,眉心拧出肉疙瘩。“你睡觉去,去!”他朝楼梯扬手,“现在几点,你几岁,还不睡觉,说出去被人笑话。敏芳你扶她上去。”
徐宝华愤愤地掸开敏芳的手,独自上楼去了。
“别理会她。”俞耀宗笑着转向梁皓。
他这一阻拦,感觉成了梁皓不舍得打点才犹豫不决。可他又不好辩解什么,心里发闷,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坐在这里谈这个事情不可。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自己决定,我们最多也就是帮个忙。有需要你就别客气。”
俞庆荣听兄长这么说,知道该走了,摁灭烟,放下裤腿站起来。敏芳去墙角拿伞,撑开了递给他。
俞庆荣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对折的钱,抽出一张给敏芳。敏芳找了几张散钱给他。
这是梁皓第二次看见俞庆荣给钱。俞家兄弟三人,每人每个月给老母亲六十五元。这个数字很奇怪,梁皓猜,他们合计过,徐宝华每个月的零用钱差不多两百元。这些钱攒起来,到了过年就变成给出去的压岁钱,徐宝华到现在还在给幼贞压岁钱。
十点多,俞家人都睡下了,梁皓洗了澡回到房间,冯佑来敲门。梁皓也想跟他谈谈,最近和幼贞在一起的时间多了,没跟他聊筹备的事情。
“你觉得怎么样?”梁皓问。
冯佑挠挠鬓角说,他家里人认为,既然投了大钱,就把事情做得体面一点。“我爸妈下了很大决心支持我,比我还上心,他们昨天去园区看过了,房子挺气派的。房租免三年,可以省不少钱。”
梁皓点着头不做声。
“皓哥,你觉得不行,我们就找别的地方,工作室其实也挺好,税少,以后都是网络办公,在哪儿无所谓的。”
“我知道了。”
“皓哥……”
“不用在意,去睡吧。”
半小时后,梁皓轻轻拉开门,见冯佑的门缝下暗了,便走上二楼,用指尖点幼贞的房门。
“今天怎么这么晚?”幼贞搂住他的脖子。
他想问幼贞,进园区办公司是不是她的主意,他还想知道,她在俞耀宗前面是如何描述自己和她的事,但此时此刻,又觉得一切都无从问起。


第16章 寻安河支流
6月13日,“山海间”项目第四次会议在开发商的公司里召开,工程和设计部门的大小领导都来了,主导人是甲方的副总经理,这也是他首次参与。下属都称他“小陈总”,应该是老板的儿子或兄弟,从年龄上看,是儿子的可能性居大。
桌上放了一堆红纸袋,是老板吩咐吴水富带给甲方的礼物,后天是端午节。这些纸袋把人分成两边,梁皓这一边只有吴水富,冯佑和他三个人。
山海间的总体造型是一艘帆船,底下五层是船身部分,上面立起一高一矮两栋楼体,模拟船帆。五层顶上是“甲板”,平坦空旷,规划为公共娱乐区域。设计图纸去年就定稿了,画成效果图以后,反复改了好几次,和设计初稿越偏越远。
小陈总嫌投影仪看不清楚,直接拿起梁皓的手稿,边看边绕着会议桌踱步。他脱了西装,白衬衫塞在裤腰带里,越发显年轻。
“还是原来的问题啊,线条太硬了。”
他要把“帆”做成弧形,这点做到了。可今天才知道,他所谓的弧形不仅仅是“帆”的边缘,还要整体形状呈现出鼓风膨胀的效果。这意味着,每层房间在水平方向上都要错开一截。他手底下好几个人都笑了,冯佑也没忍住。
“外观很重要,但一个酒店不是只有外观才重要,内部空间和功能设计不能就这样卡在那儿。”一个职务大概是总监的下属说,“已经拖了很久了,陈总,你真要弄一艘船出来,不如直接造游轮吧。我说真的,游轮出海,可能是未来旅游的一个方向。”
他年纪虽大,身板还很硬朗,四月初跟吴水富登山的人里头就有他。他对吴水富说,这位小陈总独立操作项目没几年,一味想着别出心裁,事情从他手里过,总要折腾几遭,然后被大老板打回原形。他的意见要适度接受,态度要认真,但对结果不必当真,因为最终是大老板说了算,而大老板又不会提前出现。吴水富把情况转告梁皓,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放下包袱。在这个行业和甲方迂回,“认真”和“当真”往往是一对反义词。
小陈总置若罔闻,继续在会议室里绕圈子,仿佛他要的灵感就藏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
“先把想法记下来吧,啊?麻烦吴经理这边再出个图。”小陈总的助理环视众人说,“我第一时间找刘教授确认可行性,好吧?”他说的教授是材料力学方面的专家。
吴水富当即表示没问题。他明白,助理的话是给小陈总一个台阶下。
梁皓翻动本子,准备做记录。这时小陈总刚好绕到背后。
“停!这是什么?”
梁皓转过头来,不明所以。
“不是这一页,前面。”
梁皓往回翻,小陈总再次喊停,记事本上出现一座四棱台形状的建筑,用钢笔勾线,马克笔涂了简单的明暗。
“你画的?”他也没等梁皓回答,抄起来拿在手里细看,又踱开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等小陈总走到身后,就站起来瞥笔记本,等他走过去了,只好再坐下来,桌对面的人头就像一阵缓慢的波浪。
小陈总走回自己的位子,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摊,伸出食指对着那幅建筑,敲木鱼似的敲了好一阵,抬起头来说:“就这个,就这个!山海间,这就是山海间!”
除了梁皓,其他人簇拥而上。
“这什么东西?”“金字塔!”“这是被削了脑袋的金子塔。”“空中花园啊——”“花园?哪里有花园?”“巴比伦空中花园。”
“是我闲着无聊随便画的。”梁皓说。
“这可以做露台吧?外面一圈。”小陈总朝他举起本子。
“……要做露台也可以,我真的是随手画的。”
“随手画可以完善,感觉对了就行,就是这感觉,太好了!”
那位总监把眼皮抬起来,茫然地看着他的小老板:“你……不要船了?”
“不要了。”
“你开玩笑吧?”
“刚才你还说船不现实,现在又……”
“我说开玩笑不是船的问题,是这个!”
总监开始细数种种问题。首先是客房的采光率,“住人的房子,哪有东南西北一个样的?”客人都要订朝南的房间,相比通常的南北对半,这座棱台朝南的房间只有四分之一,容易客满,导致预定量锐减。“然后是空间,这要浪费多少地方啊?”客房必须有窗户,内部偌大的空间没有日光,就如置身山洞。“你看看,这不就是一座山嘛。还有,客人来这里是要看山海一色,住得越高越好,一层层往上缩,到了上面还能剩几个房间?”
助理捏着鼻尖窥探小陈总脸色,见他不置可否,便发表了一通与总监针锋相对的看法。朝东的房间可以看日出,朝西可以看晚霞,朝南的房间是少了,可是相应地,朝北的房间也少了。酒店内部可以建购物商场、餐饮店、会所,室外只保留泳池和庭院,干脆做成综合类的休闲度假社区。
“至于高层嘛。房间少才更显尊贵。”
“一派胡言。”总监扯开领带。
下属们陆续说了几句,让梁皓意外的是,并非一边倒的反对。其实也不奇怪,年近六十的总监会随大老板一起退下去,但助理和其他年轻人,未来的日子都指着小陈总赏饭,山海间什么样,又有谁真的关心呢。
梁皓画这座棱台时什么也没想,笔尖带着思绪走。一开始想画的大概是文明初始的城邦,中间部分线条乱了,就叠一层盖住,留出边缘的围墙,由此顺势往上垒。他当时的心态和一个堆积木的孩子没有差别,他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像金字塔,也不知道巴比伦空中花园长什么样子。
“这里有河吗?”小陈总指着画上环绕建筑的河流问,“我是说实地有没有?”
吴水富摇了摇头,说革马村有条寻安河,确实在村北,但是距离山海间的选址地还有很远的距离。
小陈总陷入沉思,苦着脸觉得可惜。
“唉,你别说,今年岭阳镇对革马村有规划。”对面一个穿亮蓝色衬衫的人说,旁边的人问他什么规划,他说,“开河呀,我听政府的朋友说过,确实有这么回事。”
小陈总的眼睛马上亮了。蓝衬衫接着说,革马村地势低,尤其是盐平山脚下,每年汛期惨不忍睹,只是因为那边不住人,没有地,镇政府也就由它去。可是最近上面发话了,不动不行。寻安河入海口附近有一段河道过窄,所以初步的方案是拓宽河道。但拓宽的效果或许并不理想,于是有人建议从那段窄道上游开挖支流。
“如果支流可以绕着山海间走,那就成了。”助理兴奋地合拢手掌。
小陈总指着助理和蓝衬衫,让他们马上找岭阳镇政府确认。总监在一旁摇头冷笑。
“那个……陈总,这个地方原本的规划是庭院和别墅群,如果开河的话……”说话的是吴水富。
“没事,把别墅建在河的两岸,少几栋也没关系,这条河不能少,少了就没味道了。”
录影暂停期间,冯佑带我们走到露台上,指向环绕山海间南部的小河,这就是寻安河支流。虽说是支流,也有十多米宽。一座木桥架在上面,连通两侧的别墅区。
梁皓认为这次会议不过是一场儿戏,却不料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大陈总不知得了什么重病,躺在医院里批阅文件,看了梁皓的草图,气若游丝地说,很安心,很踏实。这六个字,造就了如今的山海间。
而寻安河支流的开发工程,小陈总愿意出资四成,政府欣然接受,只要不影响排涝,支流走向也全凭他说了算。吴水富得知这个结果,连夜赶出否决方案,绕过老板投递给甲方,但于事无补。
“其实啊,我们公司的人,谁也轮不到在山海间的设计书上留名,根本犯不着嘛。而且,到了七月份梁皓就辞职了。后来小陈总还找过他,他当然没去,要去的话,之前早跟着老周干了。对了,看到那儿了吗?”冯佑指向更远处,“金莹家就在那儿,河对面。具体是哪一幢我倒不知道,反正那一边,以寻安河为界,南边的别墅全卖了。本来是做高端客房用的,生意不好没办法,低价贱卖的,现在价格可不得了。”
寻安河环绕山海间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不疾不徐地穿过闸门,汇入杭州湾。我望向对岸的别墅群,想起了那本九年前的杂志。那张金家的照片拍摄于深夜,别墅轮廓隐没在黑暗中,每一栋又长得差不多,我实在分不清哪里的金莹的家。
她也曾看向我这边吧。那个十岁的小女孩,透过窗户仰望巨型祭坛般的建筑,以及这悠悠荡荡的寻安河水。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朝我涌来——对了,还有梁皓,他正坐在一旁给金莹辅导作业呢。他看到自己信手涂鸦的画作拔地而起,不知内心在想什么。如果没有他,这一切都不会存在。
我感到自己和他们正隔着时间之河相互凝望。


第17章 汪磊
陈舜对汪磊的采访比我们早完成,我和小希以及罗显章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汪磊已经走了。
当天下午两点左右,我们回到岭阳宾馆,三个人聚在我的房间里,把两段采访视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汪磊脸型方正,说话也像脸型,一板一眼,喜欢打官腔,确实比罗显章难沟通。他的优点是表达条理清晰,而且记忆力惊人,不管问什么,都几乎察觉不到他的思考时间。
关于案件主体,他的描述和罗显章没有出入。他赶到现场是在九点出头,梁皓家外围挤满了人。院门已经被罗显章关上了,他守在里面,保证女孩的脚印不被破坏。汪磊一到,他就把梁皓带出来,金齐山夫妇和其他村民也都被拦在门外,直到痕检员做完足迹鉴定。
“有肢体冲突,不严重,没有人受伤。梁皓被控制住了,戴着手铐。问他话,只说整晚在睡觉,没见过金莹。金齐山很焦虑,但没有马上冲梁皓发火,因为当时他们虽然忙着满屋子找人,可是心里都有点茫然。”
接着汪磊找罗显章核实信息,罗显章把寻人的过程说了,也提到院子和仓房气窗的状况。
“我觉得很离奇。如果不是老罗,我就要怀疑对方的认知能力了。
“在六点多钟,同一时间走进院子发现脚印的,总共有六个人:革马村的妇联主任苏眷红,民兵队长刘金顺,一个村委干部,一个村民,还有老罗和他同事。他们一致确定,在他们进入院子之前,地面上只有一串向内的脚印。他们敲开主屋的门花了一段时间,这期间,有人查看过院子里的各个角落。后来我们又检查了围墙上的积雪,一公分一公分地检查,也没有发现搭梯子或者使用其他工具的迹象。
“所以,金莹不是通过院子离开梁皓家的,那就只能从房子内部离开。房子有两间,主屋和仓房。先说主屋,主屋没有后门,窗户全部装了防盗铁杆,两层都是。在后续的排查中,技术组研究了好几次,连木匠都请来了,拆卸过的可能性很低,框是木头做的,用膨胀螺丝钉在墙里,年份长了,一旦拆下来,要想完好无损地装回去是做不到的。那么还剩哪儿呢?楼顶。楼顶很好判断,扫一眼就明白了,全是雪。上到楼顶的口子靠近屋顶中间,人要跳出去,得先走到屋顶边缘。这也不符合。
“最后是仓房,仓房只有一个出口,就是北面的气窗。以金莹的身形,可以从那扇窗户里出去。但气窗从里面反锁上了,老罗是第一个发现气窗的人,那时候就是锁上的。注意,这是在梁皓打开主屋的门之前,不存在后来某个人跑去锁上的可能性。
“我把刚才说的总结一下,对于金莹来说,出口只有一个,就是仓房的北窗,她是从那儿出去的。而关闭这个出口的人,只能是唯一一个留在房子里的人——梁皓。假设存在第三个人关了气窗,那么这个人怎么出去又成了问题,这是个死循环,所以不存在。”
接着,陈舜问了个思路清奇的问题:“假如金莹返回时,倒退着走,看准脚印一步步踩下去……”
“走出重合的脚印?”汪磊笑着摇头,“机器人也做不到。如果这样踩一遍,就算是外行人也可以凭肉眼看出来。”
我隔着屏幕替陈舜尴尬。不过话分两说,他想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点,起码他的准备比我们充分。
“那串脚印,有没有可能不是金莹留下的?”
“有。”
“你说有?”
“在事发大约三周前,赵楠带金莹去县里的鞋店买了一双保暖皮鞋,里面带羊毛的那种。后来天气突然降温,就让她穿上了。一直到失踪那天,穿的都是这双鞋子,只穿了十多天,底纹非常清楚。为防止误判,技术组的痕检员建议赵楠再跑一趟那家鞋店,如果还有同款同码的,就买回来做对比。鞋子中午就买到了,鉴定结果没有意外,雪地印痕和鞋子底纹高度匹配,雪块的挤压程度符合金莹的体重。
“当然,光凭这点,无法证明脚印的主人就一定是金莹。比如说,有另外一个小孩,穿着和金莹一摸一样的保暖皮鞋,走进梁皓家的院子,然后被梁皓送出气窗——理论上是有可能的。所以对于你的问题,我只能回答‘有’。但是,金莹确实失踪了,我们的目的是要找到金莹。在这种情况下,非要把关联性那么高的事件分成两个问题去对待,我认为没有意义。”
“那么……金莹从仓房出去之后,是从北面的小路离开的吧,那儿有没有发现呢?”
“关于这一点,确实有些遗憾,是我们不够谨慎。那会儿路上的雪已经被扫干净了,雪印大概是留不下来的。不过,考虑到气窗的高度有两米多,金莹落地的时候很可能站不稳,会留下一些别的痕迹。但当时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了,四周一圈水泄不通,什么痕迹都被踩乱了,没有勘验价值。”
“这不能怪你们,一下子也想不到那扇气窗是关键。”
梁皓被带回刑警队,仍然坚称自己没有出过屋门一步,在看守所里待了半个月也不改口。与罗显章不同的是,汪磊没有强调梁皓在一年后承认送走金莹这件事。
案发当天午后,汪磊请示上级,从隔壁县的刑侦大队调来两条警犬。
嗅源是金莹的拖鞋,追踪起点是邱丽娟家。经过三次尝试,两条警犬都没有成功追踪,没走多久就表现迟疑,结果一次去了学校,两次去了金莹自己家。随后,训犬师直接把它们带到梁皓家附近,它们却同时吠叫起来。
“梁皓说金莹前几天来过,指纹是那时留下的。我们问他具体是哪一天,他说记不清,但又说至少在四五天之前。如果是这样的话,气味不足以存留那么久,警犬是不会有反应的。
“事实上,最佳的追踪延迟是在三小时以内,没有追踪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此。另外,季节和天气是最主要的障碍,冷空气对气味分子的附着力很差,再加上金莹穿着厚实的冬装,又是孩子,体味小。如果是在夏天,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接下来的几天,刑警把梁皓家翻了个底朝天,柜子、墙体、阁楼、化粪池都没有放过。之后,派出所和消防队展开外部搜寻,穿街走巷,上山下河,踏遍了岭阳镇的每一寸土地。
“可以这么说,即使金莹在离开梁皓家时是安全的,她一个人也走不了那么远。所以我们推测,有另外一个人把她带走了,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梁皓的同伙。”


第18章 站在善恶的交会点上
等到两段视频看完,天已经黑了。我们去马路对面的餐馆吃晚饭。
“你们怎么看?”陈舜喝下白酒,哈出一口气舒活经络,这姿态竟和我老爹有几分神似。
“什么?”小希懒洋洋地支着下巴。
“有没有同伙在气窗外面接应?”
“不知道。”
“你呢?”陈舜问我。
“我觉得……不好说。但是如果没有同伙,那说明梁皓把金莹送出去就是善意的,但既然善意,不走正门又很奇怪,所以,大概还是有的吧。”
陈舜又喝了一口酒,小希开始夹菜。我们坐在屏风隔开的圆桌位,算个小包间。陈舜点了五个菜,不算别人款待,这是几天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好久没有吃鱼了,清蒸的小黄鱼火候正好,肉质像玉一样,筷子一夹就散。我用勺子扒拉一整条到自己碗里,陈舜和小希都朝我看。
我连忙说:“梁皓一开始不承认把金莹送出气窗,是不是为了保护他的同伙呢?”
“怎么保护?”陈舜问。
“不让警察往这个方向调查。”
“可他没承认,不也往这个方向调查了吗?警察不是傻子,只有一个出口,一眼就看明白了,承不承认根本没分别。不,不承认反而是欲盖弥彰,更让人怀疑他有同伙。其实他完全可以说,是金莹自己坚持要从气窗出去的,他只是照办,不就行了嘛。这能怎么样?了不起民事赔偿。不管他怎么说,警察都要去找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同伙,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说法呢?”陈舜说着夹起一整条黄鱼。
“嗯,他一开始不承认就很奇怪。”小希也夹了一条放碗里,嘬着筷尖说,“我想不通,气窗为什么会锁着,如果开着,梁皓就可以置身事外了。气窗是开还是关,对梁皓来说是一样的呀,都出不去。但对金莹来说,开和关就有本质区别。”
“其实关上窗也问题不大,梁皓只要说,半夜出来过一次,发现仓房开着窗,顺手就关上了。可他就一句什么也不知道,迷糊,太迷糊了。”
“然后过了一年,他又承认了。”我说,“这一年时间也许有什么特殊含义。”
陈舜摇头说:“不见得有什么含义,我估计,多半跟金齐山有关系。”
“金齐山?”
“他把梁皓的房子推了,没结果,接下来要做什么,其实不难猜。罗显章的原话怎么说来着?‘有些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合适’,意思是,这些话本身没有多玄乎,别人可以说,他不行,因为他是警察,而且正在接受采访,没准私下里他就告诉你了。我猜金齐山可能对梁皓动过私刑,而警察没有干涉。”
“私刑……刑讯逼供?”我问。
“类似吧,警察做不了,就让金齐山代劳。”
“要真是这样,那也太过分了。”小希皱眉道,“金齐山要找女儿,还情有可原,但是警察怎么可以这样?”
“你年纪小,不懂这些。要知道,警察一天到晚面对的都是什么人,没点手段怎么成?唉呀,喝酒喝酒,梦辉,你也来一杯。”
“我就算了吧,回去还得整理稿子。”
“这两天辛苦啦……国庆也回不去了,剩下的采访,一天是无论如何完不成的。”陈舜把最后一条鱼夹到我碗里,“家里还好吧?”
家里还好,但是女朋友不太好。这话我说不出口,就点了点头。
“你放心,这个项目绝对有奔头。以后你就跟着我做吧,阿六的公司走不远的。实不相瞒,我正在酝酿一个大工程,系列悬案!”
“系列?”
“金莹的案子只是其中之一,为什么选这个案子打头阵,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现在不明白。”
“你想啊,要片子火,得制造话题,对吧?梁皓现在无罪——这个案子微妙的地方就在这里——他无罪,但是人人都觉得他应该有罪,你听那两个警察怎么说的?表面上客观公正,什么观点一观点二的,但是话里话外都在说,金莹就是让梁皓给弄没的,是不是这感觉?也就是说,在这件事情上,法律和人心是对立的,我们现在就站在梁皓善恶与否的交会点上,最终无论倒向哪一边,都能引起话题。懂了吧?”
“那我们倒向哪一边呢?”
陈舜打了酒嗝,“这不正在研究嘛。”
也许真相如何他并不关心,或者他关心,但是有心无力。等收集到足够的素材,看哪一边的砝码更多,就倒向哪一边。只要抛出话题,引发猜测,这个纪录片的功能就完成了。
选择“梁皓为善”的立场,话题的冲击性应该会更强,而且也迎合了法律的公正,但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说法,会被人骂得狗血淋头吧。
我偷偷看一眼小希,她睫毛低垂,专心吃着鱼。
穿马路返回宾馆时,陈舜的手机响了。他刚说两句,身体就站住不动了,杵在马路中间。一辆三轮车急忙拐弯躲避,右后轮离地而起,险些翻车。
电话好像被挂断了,陈舜还想说,弓着背朝路面喊,好像对方钻到地洞里去了。
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耷拉肩膀走进宾馆大堂,颓然坐进沙发里。
“你俩先上去吧,我找老板谈一谈。”
走在楼梯上,小希悄声对我说:“这下坏了,可能是资金问题。”
“什么资金问题?”
“赞助款没到位,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没钱了。”
我觉得“没钱了”三个字很难理解。“……不至于吧?刚才不还在吃黄鱼吗?”
“电话是吃完黄鱼接的呀!”
“你们,为什么……”
“但愿不是才好,陈舜这人很少有那么沮丧的。”小希走到楼梯间的窗口,望着挂在树梢的月亮,“为了拍这个纪录片,我们可是赌上了全部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