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琛的心脏砰砰直跳。警察应该已经转过身来了,他仔细检查过窗户,又怎会忽略门后可以藏人的空间呢?胡琛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何必要躲起来?没偷没抢,不过是在废旧的仓房里待了两天,被发现了顶多是口头教育,小女孩的事情实话实说就行。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躲藏行为是在给自己招黑。
恰在他犹豫要不要主动现身时,主屋那边忽然闹出了大动静,几个人的怒吼夹杂着桌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隔着身后的墙壁传过来。警察快步走出去了。
要走只能趁现在!胡琛壮着胆子出了仓房,在廊檐下探头看向主屋,门口没有人,他们都进去了。几个房间里都有脚步声,东西南北楼上楼下,一片混乱。
院门开着,冲出去只要几秒钟,如果在这几秒钟里有人朝院子瞥了一眼,那就认栽!
胡琛数着步子给自己鼓劲,雪被踩实的声音大得吓人。他转出院门,踏着扫净雪的水泥地一路狂奔。
跑过一个拐角,只见稍远处一户人家门口聚集了五六个老头老太,正在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了不得的事。胡琛立刻收住脚步,走向路边的垃圾桶,掀开盖子往里瞧。对他这样穿着的人来说,这是最自然的动作。
除了这几个老人,住宅区静悄悄的,看天色,现在还没到大多数人的起床时间。胡琛往回看,没有人跟上来,他歇了口气,往北边的公路走去。
没有方向,也不知身处何地,他只想着走得越远越好。沿着雪水泥泞的公路走了一段,前方接连驶来两辆警车,并且在他身后一个遥远的路口消失。那个路口通往他刚刚走出的住宅区。
不久又来了第三辆警车,也闪烁着警灯,正赶上大货车横穿马路,不得不减速等待。货车就在胡琛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把胡琛和警车隔开了,等到货车驶出视野,胡琛的视线刚好对准警车的后排窗户。
他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那儿,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手。警车载着女人与他交会而过。他停住脚步,望向东北方,盐平山的平缓而庞大的淡影出现在晨雾中。就在那个交会的瞬间,他忽然开窍了,于是他陷入了长久的思考。这个女人是多么让人不寒而栗,又是多么让人怜惜啊!
赵楠下了警车,走在丈夫和几名警察身后。有人扶着她。她像游魂一样跟着搜寻队在村子里走了一整夜,现在浑身发抖,已经站不稳了,但是警察说发现了女孩的脚印,她就必须到场,因为她是母亲。
不知不觉到了梁皓家门口。院门内守着几个人,金齐山喊着要进去,被他们抱住了。透过人缝,赵楠看到了梁皓,他跪在幽暗的客厅里,双手拷在背后,被人按着脖子,下巴快碰到地面,他在使劲,要看清外面的状况,额头上挤出了横纹。她不敢与他对视,一晃眼就低下了头。
这个院子像是单独围起来的一片雪地,遍布凌乱的痕迹——唯独中间有一条从院门到达主屋的脚印仍然清晰完整。小巧的脚印,间隔很短。赵楠想起了那些栏杆上的凹陷,她再次啜泣不止,身体倒向搀扶她的肩膀。
他们把她扶进对面的人家,叫她坐下来休息。一个村委的女干部留下来陪着她,握着她的手。户主给她们端来热茶。
赵楠闭上眼,看到的尽是寻安河漆黑的水流。她等着有个警察走进来,问她昨晚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呢?她觉得她会坦白一切。
陆续有居民朝这边聚集,梁皓家的院墙外又围了一圈人墙。女干部去窗口站了一会儿,走回来对赵楠说,县里来刑警了,刑警也不让进,他们在商量,你别着急,那么多人帮忙,能找回来的。
没多久,梁皓被两个人抄着胳膊架出来,推进警车送走了。然而,警察们依然各自忙着,并没有人想起赵楠。
看来梁皓什么都没说,那么,昨晚看到的那双眼睛果然是幻觉。
可是为什么没有出来的脚印呢?赵楠困惑不已,事情比她预计的复杂,也许还有转机。
一直到九点多钟,有人敲了敲窗户,户主打开了,那人说,麻烦赵女士来看一下脚印。
赵楠恢复了一些力气,自己能走了。这时候梁皓家院子里只有三个人,他们半蹲半跪在脚印旁边,地上放着铝盒状的工具。一个方脸男人倚在门槛处,看着他们工作。他等赵楠走到身旁,便自我介绍说,他叫汪磊,是这次抓捕行动的负责人。
“人我们带走了,但是不代表他一定对你家姑娘做了什么。房子初步找过一遍,里面没人。等验完脚印,我们会作进一步勘察。”
“辛苦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不堪,即便只说了三个字,声带也无法连续震动。
“听说,梁皓给孩子做过家教?”
赵楠点了点头。
“来。”汪磊跨进院子,指着脚印说,“你看下,这个比较清楚,三十二码,差不多吗?”
“对,她穿三十二码。”
“印痕呢?”
赵楠抹干净眼泪,蹲下身,“……我看不出来。”
“她昨天穿的是什么鞋子知道吗?能不能再买一双回来?要尺码一样的。”
刚才敲窗的警察负责开车,带赵楠前往三塘县商业街。
小莹脚上的鞋是半个月前买的,她常来这家童鞋专卖店,老板见她神色异常,又跟着陌生的年轻男人,就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
赵楠一眼就看到那双鞋了,红色的圆头皮鞋,里面的绒毛从鞋口翻出一点点。
她犹豫了。如果现在从货架上取下这双鞋,梁皓的嫌疑就会坐实,但他是无辜的。
“赵女士?”警察叫了她不止一次,“同款鞋子找到了吗?”
“……嗯。”
“你没事吧?在哪儿呢?”
赵楠缓缓走到货架前,抬手指着那双鞋,“这个。”
警察拿下来看了看鞋底,“能确定?”
“能。”
“老板,这鞋有没有三十二码?”
“我看一下。”老板弯下腰在柜台后面的一堆鞋盒里找了找,“三十二……有!”
夜幕降临,雪又开始下了,赵楠躺在沙发上,就像昨晚一样,也像平日一样——再过一会儿,邱丽娟就会骑车者电动车把小莹送回来了——那该多好啊。
此刻,她最害怕面对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去县里买鞋回来之后,金齐山就不知去向,他从不相信别人,大概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小莹吧。
你怎么能一觉睡到半夜?女儿没有回家,外面天寒地冻,你居然睡得像头死猪!
赵楠想象金齐山掐住她的喉咙,把她推到墙角,一个接一个地扇她耳光。于是她说出真相,安然等待着死在丈夫手里。
再躺下去就要喘不过气了,她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路灯照出一丛丛锥形的光束,雪片在光束里飞旋。
如果这场雪不曾停歇,小莹的脚印就会被掩埋,事件的焦点就不会引向梁皓,赵楠的处境将变得危险。天意啊,可真是折磨人。
等到邻家的灯火全都熄灭,她出了门,往木桥上走去。她没有穿外套,彻骨的冰冷迅速穿透毛衣蔓延到全身。桥上有风吹过来,把黏在皮肤上的雪花吹融了。不知不觉,手背和脸颊都变得湿漉漉的。她想知道自己能承受的寒冷的极限在哪里,或许是高烧还在持续的原因,这样的感觉恰到好处。
栏杆上的雪又堆了薄薄一层。昨晚扔下书包以后,她用扫帚把两边栏杆上的积雪全部清理干净,而后才回家打电话。她盘算了一下,假设她刚刚醒来,不见小莹回家,那么她的第一个电话应该打给邱丽娟,而不是金齐山或者警察。她为自己还能保持冷静感到惊讶。她对自己说,那双眼睛只是幻觉,她注定要在那一刻清醒过来。用书包作为证物嫁祸给梁皓,这个做法并不明智,搞不好会弄巧成拙。小莹去过梁皓家,自然会留下痕迹,到时候只要想办法让警察想起梁皓这个人就行了。这不是什么难事,早年因为另一个女孩的死亡,他被警察盯上过了。
寻安河水泊泊流淌,裹着小莹的身体一刻不停地向东而去,就让她睡在大海深处吧。赵楠踩上栏杆,站直了,低头凝视河水。
忽然,她听到左边传来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仿佛是巨兽的心跳。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影穿过路灯的光束朝她扑来。赵楠吓得全身僵硬,张嘴却喊不出声,她感到腰部猛地受到冲击,紧接着,黑色的天空填满了视野,她仰面倒在桥上,嘴巴被一只手掌按住了。
“嘘,嘘……”
黑影的脑袋从下方升上来,它的眼睛里有路灯反射的光,扫过她的胸口,脖子,下巴,然后与她对视。
“别怕,我在救你,我是要救你啊。我认得你……”
赵楠闻到一股酸腐味,她开始挣扎。
“我认得你,你是金老板的女人。以前我开饭馆的时候,你们来我家吃过饭呢。”他急切地哼笑了两下,味道变得更浓了,“我们见过面的,对,我们见过,昨天晚上也是,记得吗?昨天晚上。”
有那么几秒钟,赵楠没有呼吸,她听到耳蜗里传来尖锐的长啸。
“还有你手里的书包,我也见过,你想扔进来,对不对?你女儿在哪儿?告诉我。是我把她送出去的,她回家了,要不然你怎么会有她的书包?她在哪儿?快告诉我!”
眼泪顺着两颊流到了耳朵里,赵楠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黑影松开了手掌。
“你是不是……是不是把她打死了?”
“没有,没有……”赵楠侧过身蜷缩起来,用手捂住脸,“她从这里跳下去了,她自己跳下去的。”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栏杆边上,面对河流。
“为什么?”他说。
赵楠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要隐瞒?”黑影走过来蹲下身,柔声问,“女儿跳河了,你不救她吗?”
“来不及了,太晚了。”
“你就让她这样漂在河里,是吗?”
“我打了她。”
“嗯?”
“我打了她,她脸上有我的手印,人死了,手印退不掉。”
“啊……所以不能捞起来。”
“我丈夫会杀了我的,他会杀了我。”
黑影深深吸了口气,搂住赵楠的肩膀,让赵楠跪坐在他面前,就这样看着。看了许久,他伸出手,轻轻托起赵楠的下巴。
“你不想死,嗯,嗯,谁又想死呢?”他蓬头垢面,嘴唇被胡须盖住,他像催眠似的说,“你想一切都不要变,除了女儿没了,什么都和原来一样,对吗?”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把赵楠的脸捧住了,但又颤抖得好像怎么也捧不住,“只要我不说,不说就行了,没人知道的。我会保守秘密,我会帮你保守秘密……”他就这样重复了好几遍,他的呼吸离赵楠越来越近。
赵楠听到遥远的手机铃声,她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雪片纷扬。
铃声停止后,她便听到金齐山粗沉的嗓音。很多的日子,她也像这样被丈夫打电话的声音吵醒。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悲伤,进而感到惊慌失措:金齐山昨晚回家了!
赵楠走出卧室,看到金齐山一边穿外套一边出门的背影。她扶着栏杆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李阿姨正在扫雪。
“太太,”李阿姨放下竹笤帚走到赵楠身旁,带着哭腔说,“还早,你再回去睡会儿吧。”
赵楠有些气喘,李阿姨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能睡着真是太好了,没退烧呢,昨晚几点吃的药?太太,小莹不会有事的。她最近老爱偷偷往外跑,不都找回来了嘛。”
“他去哪儿了?刚才有电话。”
李阿姨面露为难,“我也没听清楚,是警察打来的电话。”
“说了什么?”
“嗯……还没找到小莹,警察好像去闸门那边捞了。”
“闸门?”
“你别着急,找人就是这么找的,不是说小莹一定掉河里了。”
“你刚才说闸门?”
李阿姨被赵楠的眼神吓住了。“对、对啊。”
“闸门怎么了?”
“出海口那边的闸门是放下来的,呃,不是闸门,是闸门前面的铁丝网,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但我知道有那么个东西,就是用来挡住垃圾的,这样找很快,小莹肯定不在那里……太太?”
“你走开。”赵楠看着脚边一盆枯萎的花,“走开啊!”
李阿姨打了趔趄,逃回屋子里面去了。
赵楠端起那盆花,一松手,花盆四分五裂。她捡起一块碎瓷片,绷紧了手臂。
“啊呀!太太……”
李阿姨回到赵楠跟前,张开手指惊声尖叫。赵楠看到成串的鲜血,正朝李阿姨的白围裙上喷溅。


第61章 欲辨忘言
瓷盆碎片很厚,但切入口却极深,肌肉组织断裂,必须缝针。医生说,很难想象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力气。但也正因为厚,往内侧切时受阻,锋口划出表皮,没有割穿动脉。手术在外科门诊的清理室进行,左臂打了麻药,过程中只有微弱的痛觉。
赵楠看着结了蛛丝的天花板,她想,也许她并不想死,而是被恐惧控制住了身体,但恐惧不是一个固定在某个地点的东西,只需从这里逃向那里就能摆脱。她无法从环境层面逃离,不知道该怎么办,茫茫人世间无处可躲,于是便自然地想到了消亡,只有去往那将死未死的境地,才能抵御恐惧。
邻居一家听到李阿姨的求救声,开车把赵楠送到医院,现在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说话。处理完毕,医生扯下橡胶手套,去洗手台那边清洗。护士换上一袋新的盐水,说是补充能量的,然后就跟着医生一起出去了。
门一关上,赵楠就听到了金齐山的声音,她全身像触电似的颤抖起来,她想躲藏,可是上身有半边是麻的,怎么也起不了身。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然而金齐山并没有进来,进来的是女佣李阿姨,她满脸惊喜地告诉赵楠,警察没有在寻安河里找到金莹。
赵楠再次见到胡琛是在三天后的深夜。她独自坐在院子里,左手腕上缠着绷带。雪没有停过,金齐山也没有回来过,屋子里的温暖毫无意义,反而闷得叫人无所适从。她拿出夏天用的遮阳伞,立在水泥桶里,就这么坐在下面,她要听到风声,她想见到活物,有虫子爬过脚下也是好的,可是除了雪花,什么也不会动。
因此,当她看见黑影向她走来,更像某种期待得到了满足。她仍然害怕,但只是站起身,没有逃跑。
胡琛走到她面前,伸出右臂,慢慢展平手掌。借着客厅的灯光,赵楠看见他掌心躺着一颗银色的铃铛,铃铛是扁的,形状像豌豆。这是她熟悉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想拿起来看。胡琛迅速抽回手,重新攥紧拳头。他说,我帮你保管,不,这个东西现在属于我了。
你的女儿在那边,我把她捞起来,埋好了,书包也一起埋了。不过,我得留个东西作为证据,要完蛋我们就一起完蛋。你看,从这里走,绕到山海间后面,有条路上山,翻过去,还有路可以下坡,一条踩出来的路,现在草枯了,很明显。走到山脚下,你就能看到一片榉树林。她就在那儿,你要是想她了,可以去看看她。
赵楠在胡琛面前跪了下来。你要什么?
胡琛用另一只手抚摸赵楠,手指从额头滑向头顶,就像抚摸一只猫。
要钱,他说。
我没有钱,真的,你别看我家这样,除了吃穿开销,我丈夫不给我钱的。赵楠说,她手头只有几千块。
先给我三千,今天我只要三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胡琛蹲下来,手掌贴在赵楠脸上,帮她擦干泪水。日子长着,长着呢,你真是可怜,就像这个铃铛,你和这个铃铛是一样的。
当夜,胡琛回到填埋场,闯进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间砖房,拿出两千五百元扔在桌上,让那对兄弟归置家当,天一亮立刻搬走。兄弟俩收好钱,说,好啊,然后呲呲地笑着,当着胡琛的面又睡下了。
胡琛守在屋外的雪地上,面朝东方,等待太阳升起来。漫天雪飘,他只觉胸中滚烫。
雪天的晨曦是灰色的。他的柴刀仍然放在那个熟悉的角落,他举起来朝床铺劈下去。兄弟俩逃出门,穿着棉衣裤在雪地中连滚带爬,胡琛追了他们半个多小时,旁人不敢拉,也拉不住。这对兄弟意识到,再不反击就要冻死了。
但是他们的反击以失败告终。胡琛手上柴刀就是一块生锈的厚铁皮,又钝又短,威胁远不如他们捡起的长木棍,可他的样子实在吓人,落了半夜的雪花粘在蓬松的头发和胡须上,他气喘吁吁,吐着浓烟,就像只白毛狮子。更要命的是,他完全不躲,长棍结结实实抽在他的胳膊和侧脸上,他的身体歪斜一下,继续迈着步子向他们走去。当那个兄长看到胡琛耳朵里流出鲜血反而越来越凶猛时,他扔掉武器,双手抱头,朝天空大喊。他们不敢闹出人命,只好投降。
胡琛占回砖房,自此像换了一个人,每天奋力争抢最好的资源,没人再敢对他施加欺凌;但他也还是原来那个胡琛,仍然不屈从于戚海和另一派的头领,他还是那颗水里的沙子,只是变得更加粗粝。
看到这里,我着实叹服小希的想象力。赵楠和梁皓的谈话包含很多细节,但她毕竟没有谈及内心。小希的叙述视角在胡琛和赵楠之间来回切换,写到谁,就好像钻进了谁的心里。
意识到自己从此掌握了一个贵妇的命运,作为男人,他最原始的支配欲望苏醒了。这欲望仿佛落于现实中,激励他与生活抗争。
但是我很难理解,不能住在一个屋檐下,不能让她洗衣做饭,连偶尔同赏美景也做不到,并且知道永远没有这样一天——即便金齐山从赵楠的生活中消失——这样的掌控有何意义呢?可是仔细体会一番,似乎又可以理解,也只有胡琛和赵楠这样阶层落差巨大的两端,才能激发出这样奇怪的欲望。
“他居然能把尸体捞起来,真是不要命啊。”一想到全身要浸泡在冬夜的河水里,我就寒毛直竖,“正常人都做不到吧。”
“他一点也不正常。”小希说,“不过,闸门那儿有网罩兜住尸体,位置是确定的,那个河道很窄,其实也不是很难。”
“那可是在晚上,什么都看不见。”
“他可以攀着网罩下水去摸,多试几次,身体足够抗冻就能做到。”
陈舜正用手指当梳子整理头发,这时长叹一声说:“他们那种人跟我们本来就不一样,大自然在他们眼里没有那么可怕,我们整天躺在温床里,什么也不缺,有点精神压力就大惊小怪的。我们对人的极限根本一无所知。”
我和小希都看着他,不知他何来这一番感慨。赵楠被拘留后,他热情高涨,急于完成纪录片呈现真相,时而又为赵楠唏嘘不已,陷入沉思。他变得比以前更加神经质了。他所谓的“极限”,应该说的是胡琛,可也像在说赵楠。
由此,我注意到了一个先前没有考虑过的问题:赵楠成立基金会的真实意图。
“她是为了筹钱给胡琛?”我问。
“我觉得是。”小希说,“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悔意,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寻死,真心愧疚的人是不会想死的。她怎么会信佛行善啊?”
“她是有觉悟的。”陈舜说,“就算梁皓猜到金莹那天回过家,她也可以否认,用微波炉的理由可以随便编。她有随时坦白的觉悟。”
“那不叫觉悟,那就是筋疲力尽,心里太累,实在撑不下去了。你别说,要是胡琛没有被抓,她说不说还不一定呢。”
有了自己运营的摊子,赵楠就能从捐款和采购中积累灰色收入,九年时间攒了六十多万,基金会的资产规模其实很一般。不过,她或许并未把可以自由支配的暗钱全部交给胡琛,因为胡琛从始至终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数字。胡琛在意的不是数字,而是时间,他想让这份关系永远持续下去。
“胡琛为什么没有花这笔钱呢?用这笔钱做点小生意,就像以前开饭馆那样,不好吗?”
“那得问他才知道。”小希嘟着嘴想了想,说,“不过我感觉,胡琛可能不是真的要钱。他要给赵楠一个盼头,如果什么都不要,赵楠就琢磨不透他,想着想着,容易钻牛角尖,万一去自首,他的梦就破灭了。”
“你可真会揣摩人的心思。”
“比你强那么一点点吧。”
接下来,叙述的时间就到了九年后,也就是发生招待所杀人案的几天前。我一直觉得,无论幸运还是倒霉,我们撞上这桩案子纯粹出于偶然。我们因为囊中羞涩不得不选择住进莲花招待所,而高美前来找我是她的性格使然,如果这些内因不足以构成偶然的话,高美在精确的时间点成为目击证人则是绝对的偶然。重点不在于这个人是高美,而在于目击证人的存在。可是从另一个更高的视角来看,这一偶然并不纯粹,促成偶然的前提,正是因为我们的到来。
赵楠知道有摄制组想要拍摄案件纪录片,担心真相曝光,时刻惶恐难安。她在布施时给胡琛发了暗号,约他尽快碰面。每年一月和七月的21日晚上十点,赵楠会把装了钱的黑袋子放在一个垃圾桶里,这个垃圾桶在倚山别墅外围的山壁边,是进出别墅区都不会经过的角落,他们见面的地方就在那儿。
赵楠把情况告知胡琛,对他说,九年了,你也该走了,还要多少钱?说个数。
赵楠虽然受制于胡琛,但她的交易有条件的——至少她自认为这个条件存在——拿到足够的钱,就永远离开这里。或许她并不觉得我们有能力挖掘出真相,而是想借此机会摆脱枷锁。胡琛捞起尸体埋在山下,被抓了也是要吃官司的,他应该对此有所顾忌。
胡琛同意了,但他提了个要求:与赵楠共度一晚。
我听录音里说到这一段,略微感到惊讶。在这九年中,胡琛并没有亲近过赵楠。随即,我又为自己的惊讶感到惊讶,为什么我认为胡琛觊觎赵楠的身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呢?如果赵楠所言非虚,胡琛内心的复杂以及他对赵楠的情感就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果然是个俗人,我大概是小看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摆脱胡琛比什么都重要,赵楠似乎别无选择。
那天,胡琛早早起床,去了理发店和澡堂,买下一套西装穿上,到莲花招待所开好房间,随后去慈善会找赵楠,告诉她房间号码。可就在返回招待所的路上,他被戚海看见了。反常的打扮让戚海疑窦丛生,他一路跟踪胡琛前往招待所。
胡琛发现来人是戚海,想要关门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说他来这里找小姐,戚海不信。戚海本就对他心怀芥蒂,便赖着不走,等好戏上演。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敲门声再次响起。戚海抢着开门,胡琛在门后死命抱住他,同时让门外的人“快走”。胡琛的决心让他爆发出失控的力量,一番扭打抱摔,戚海就这样被折断了脖子。
胡琛拿走了戚海的钱包和钥匙。他逃跑时没有拐进招待所后方错综复杂的小路,而是直奔县道,往元禧寺方向走,因为他必须在半路上拦住赵楠,以防止她误入凶案现场。
赵楠只载了他一小段,他便主动要求下车。他说他杀了戚海,而且被人看到了。
所以我迟早会被抓的,他这样对赵楠说,但是警察不会找上你,你跟我没有关系,过去的九年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回到填埋场做了两件事:从墙壁的暗格里取出赵楠最近一次给他的还没有来得及找开的钱;把他保存了九年的铃铛放进戚海的房子,从而将金莹失踪案的嫌疑转嫁给一个死人。
赵楠的自白在她与胡琛分别之后就结束了,因此,这两件事是我们从汪磊再次审讯胡琛后透露给我们的零星信息中推测出来的,我觉得这番推测很可靠,最多只有行动顺序上的差别。
听到赵楠的录音,胡琛彻底放弃抵抗,汪磊说,他对赵楠的供述没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