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警车的门把手上有血迹。
赵楠家的院门和主屋门都敞开着,我们走进院子,只见一扇落地窗的玻璃碎了,碎片散落在客厅地面,窗帘轻轻摆动着。
我大气不敢出,跟着梁皓和陈舜往里走。小希扯住我的袖子,我感到向后的阻力,但马上减弱了。
大理石地砖上,好几对沾水的脚印从卫生间里延伸出来,卫生间的门同样开着。我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
浴缸里盛了一半的水,是淡红色的,因为淡红而更加通透纯净,水面还没有完全静止。地上有一把沾血的美工刀。
“她自杀了……”陈舜看着浴缸说。


第56章 秋夜凭栏
手术室在二楼,梁皓跑上去,恰巧看见急救床被推进里边。一名护士和汪磊匆匆交代几句,也进去了。汪磊身后还有两位年轻刑警,手上都沾着血。
陈舜上前询问,汪磊反问他如何那么快得知消息。他面色阴沉,还有一丝狼狈。
赵楠可以说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自杀的。
昨晚梁皓走后,汪磊没有从胡琛口中问出更多信息,他觉得有必要尽快找赵楠谈谈,今早便去了慈善会,结果慈善会的人发现联系不上赵楠。她的宿舍就在隔壁民宅,职员们找了一圈回来,说房里没人,但是门没有锁。这时有一个职员回想说:昨天下午,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奇怪的男人,赵楠出去跟他说话,回来之后就像失了魂似的,丢下一屋子客人去宿舍休息了。这名职员一直惦记着,晚上去宿舍找赵楠,赵楠隔着门说,她只是发作了眩晕症,明天就没事了。
汪磊当即赶往倚山别墅。赵楠出现在缓缓打开的门后,她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像是一宿没睡。但是汪磊可以保证,除此之外,那时她身上并没有异常。
“这是里我家,我不能回来吗?”她说。
“现在有新的线索,我怀疑……你没有说实话。”汪磊说,“辛苦你跟我走一趟,我带你去见胡琛。”
赵楠点了点头,她说她刚起床,需要时间洗漱,随即关上了门。
等了几分钟,汪磊绕到房子北边,听到卫生间里传来水流声,但是窗帘紧闭,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到正门又等了一会儿,持续敲门没有反应,才发觉情况不对,于是命令下属撞开落地窗。
他们用毛巾裹住赵楠的手腕,把她抬上警车。从赵楠关门到他们闯入,前后大约十五分钟。
守在手术室外无济于事,而且,再过一会儿可能会撞上金齐山。梁皓走下楼梯,坐在大厅的铁椅上静静等待。医院不是警察的地盘,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陈舜坐不住,在一旁来回走动,小希和李梦辉并肩坐在前排,小声说着话。
梁皓觉得,赵楠被抢救回来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走进浴室时,美工刀上的鲜血仍在流动,浴缸里的水还很热。只是当时不确定切割的部位,如果是颈动脉,光是路上的耽搁就足以致命了——她割的是手腕,和过去的那次一样。
通往手术室的楼梯边上是个小超市,梁皓透过玻璃门望着货架,想起自己曾在里面买过许多东西。孩子出生那会儿手忙脚乱,不管事先自认为准备多么充分,总还是缺这个缺那个。
梁湛终于长大了——勉强可以算长大了吧,喉结突起,上唇冒出了毛绒绒的胡须。这番少年的模样,梁皓只能在幼贞发来的照片里看到。别人说,养儿育女不知时间流逝,梁皓没有这样的机会,因而这九年显得十分漫长。他盼着梁湛快点长大,能独自面对世界。他知道这是内心的自私在帮助他减少愧疚感。
梁湛和梁皓一样沉默寡言,也遗传了幼贞的偏激。他面对镜头说所说的那段关于犯罪基因的话,循序渐进,条理清晰。梁皓知道他是写好再背下来的,哪怕如此,他还是没能掌控好情绪。
这不是一时的情绪。如果这几年扮演父亲的人不是万成峰——不是“扮演”,而是原原本本的父亲,是即便背负着嫌疑也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梁湛是会因为信任而坦然,还是会因为被迫相信而导致内心更为矛盾呢?梁皓没有答案。在自己独居的房间里,他偶尔会后悔当初没有坚持,但又觉得一切徒然。事实的结果已经无法改变,他选择仓皇而逃,那些所谓探寻真相的作为,只是为了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没有考虑过给梁湛一个交代。在房子被推倒的那个夜晚,离开这里的渴望胜过了所有的负担,比当年初次领略革马村山水时所萌生的憧憬更为强烈,他甚至感到释然。他抛弃了他的孩子,梁湛要澄清自己身上没有犯罪基因,又有什么错呢?
金齐山的身影打断了梁皓的思绪,这片区域有一半的椅子坐了人,他急匆匆跑过,没有注意到他们。稍后,从楼道里传下来汪磊和金齐山的对话声,嗡嗡作响。
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赵楠被安排进单人病房。医生说,命保住了,但是除了失血还有溺水问题,大脑缺氧严重,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意识。
汪磊松了口气,嘱咐两名下属守在病房外,等赵楠清醒立刻联系他。他劝梁皓和陈舜跟他一起走。
“这么多人,堵在这里给医生添麻烦。还有,赵楠的身份现在比较复杂,你们最好不要擅自行事。”
梁皓只当话是对陈舜说的,没有搭理他。
护士每隔半小时进去一趟,查看输液情况,记录数据。陈舜想乘机拍照,当即遭到警察喝止。
连着几次,梁皓从门缝里看到坐在病床边的金齐山,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赵楠脸上,好像这个女人的五官在不断变化着,怎么也看不分明。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来探望,但都被警察拦在病房外,他们只说赵楠目前是重点关注对象,禁止外人接触,却不说明理由。随着人越聚越多,场面混乱不堪。医生过来调解,说赵楠目前还没有度过危险期,不宜打扰。但是这些人已经不再关心赵楠的身体,非要让警察解释什么叫重点关注对象,以及她究竟是不是自杀。
金齐山打开门,面色铁青地说:“谢谢大家的关心,都回去吧,都给我滚回去!”
霎时间所有人鸦雀无声,金齐山的话对他们仿佛有某种魔力,他们相互推搡着,排成长队离开了。
“我们也走吧。”小希说,“至少先去吃个饭。”
小希是个观察力敏锐并且头脑清晰的女孩,昨晚在回来的路上,她指出关于铃铛的疑问。戚海的尸体身份确认后,警察去他的房子里搜查,找出了发霉的酥饼。这一幕正巧被她看见。当时,负责搜查的警员手里已经拿着装有铃铛的袋子,但他却只让汪磊看了酥饼,而没有看铃铛。由此表明,汪磊先前已经看过铃铛了,酥饼和铃铛并不是同时找出来的,也就是说,它们被戚海藏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这就产生了矛盾:如果戚海是虐杀幼女的凶手,没有理由把纪念品分开收藏。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铃铛原本在胡琛手里,是胡琛在杀死戚海之后,从自己那儿转移过去的。他有条件这么做。
陈舜觉得小希过于武断,酥饼和铃铛是类别差异很大的东西,分开存放并不奇怪。他基本赞同胡琛是真凶的看法,但又觉得戚海未必和两个女孩毫无关系。尤其是在听阿丽说出戚海有性功能障碍之后,陈舜就多留了一份心眼。
“那个不行了,就要找小女孩?这是什么歪理?”小希驳斥他。
“你不知道,人一旦扭曲了能有多奇怪,小女孩不懂事,就不会嘲笑他。”
“你说这个话是有什么经验吗?”
“想象啊,想象,那个方面……可是会影响脑子的。”
“你的脑子才会被影响吧。”
梁皓眼前浮现出李薇递给戚海酥饼的画面:阳光从两人中间穿过来,掠过镜头留下的光斑,戚海半蹲着,伸出双手去接,好像接的不是酥饼,而是随时会从指缝中流走的希望。
陈舜的说法多少有点戏谑,倘若真是那样,这张照片就会被染上另一种颜色,一直渗透到梁皓内心的角落,并停留在那里。
赵楠醒了。梁皓在宾馆休息,接到陈舜打来的电话。
“她好像疯了。但是,她要见你。”
傍晚时分,陈舜在病区外的楼梯间抽烟,忽然听到一声悲惨而悠长的尖叫,连忙扔掉烟头跑向病房。
赵楠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边扭动身体一边用尽全力叫喊。护士去扯被子,她死死攥住不放。金齐山不明所以,他说赵楠是突然惊醒的,毫无征兆。
医生给她打了少量的镇静剂。她望着天花板,嘴里不断说着:出去,出去……
剩金齐山一个人的时候,她仍然这样说,金齐山只好出去,留一条门缝看着。汪磊接到电话火速赶来,医生说现在问话不会有任何收获,她的大脑还没有恢复,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过了一会儿,护士推开门轻声呼唤,赵楠马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像是咬紧牙关在撕扯着什么。护士看一眼仪器屏幕,各项指征正常,便退了出来。
这样重复几次之后,赵楠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这时镇静剂的药效已过,护士认为她睡着了。本以为今晚就会这样过去,陈舜和汪磊正准备离开,却听病房里传出响动。金齐山凑近门缝看了看,紧接着冲了进去。
赵楠披头散发地伏在地上,朝着阳台的方向爬行,身上的线头没有全部扯掉,把监视器从床头柜上拽了下来。
几个人连忙把她抱回床上。她连站都站不稳,仍在奋力挣扎。陈舜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抓痕,他感到赵楠的手腕像通了电似的颤抖着。
又一支镇静剂下去,赵楠终于瘫软下来,她的瞳孔慢慢放大,好像把镇静剂都吸收了进去。但是连着打不是办法,医生跟金齐山商量,暂时把她绑起来。金齐山暴跳如雷。医生解释说,并不是真的捆绑,而是让她穿约束衣,防止自残。如果不同意,后续问题医院概不负责。
赵楠穿上了约束衣,长长的袖子交错着穿过胸前的搭扣,绕到背后扎紧,双腿被一圈圈的皮带捆在一起。不知是镇静剂的剂量太小,还是精神异常导致,赵楠的眼睛始终睁着,眨也不眨。
“我要见梁皓。”她说话了。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金齐山问她感觉怎么样,为什么想不开,她仿佛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见梁皓。”
“为什么?”
“汪队长,你想知道答案吧?你让梁皓来,我告诉他。”
医院在镇中心一带,距离岭阳宾馆只有十多分钟的步程。梁皓一路跑过去,见陈舜在大门口等候。
“她要求只见你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汪磊和金齐山都同意了?”
“汪磊当然同意,只要能破案,他什么都同意;金齐山,管他呢,现在不由他做主。”
他们来到电梯口,陈舜按下外呼按钮。
“她又疯又清醒。刚才房间里有好多人,她直接说要见你,说明她知道你不在。搞不好都是装的,反正很不对劲,不过她穿了约束衣,动不了,应该没什么危险。你记得录音。”
走廊里站着金齐山,主治医生,两名护士,以及包括汪磊在内的三名刑警,他们看着梁皓一步步走近。
汪磊挨着梁皓的肩膀说:“千万别给她解开衣服,也别给她任何东西,她有什么要求,你拿不定主意就出来。我相信你不会对她怎么样。手机录音开了再进去。”
梁皓调匀呼吸,走进病房,轻轻关上了门。
“这个样子,可真狼狈啊。”赵楠说。
她平躺在床上,全身紧束,双手被迫交叠在胸前,如同一具等待下葬的尸体。
“我真不该赶你走。我对小莹说,梁老师不教你了。她的眼神我现在还记得。我不赶你走,你就要从我手里把小莹抢走了。”她的嗓子哑了,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可是,我赶你走,你还是把她抢走了。那天晚上,我好恨你啊……明明是我自己的错,我却那么恨你。梁老师,你过来,我都告诉你。”
梁皓走到床边,低头看着她。
“这里是几楼?”
“六楼。”
赵楠轻轻叹了一声,“我都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你带手机了吗?”
“带了。”
“你把我的话录下来,这样,别人就信了。”
“已经在录了。”
“啊,那就太好了。你帮我解开,解开我才说,说完,我要从阳台跳下去,你别拦着我。”
梁皓望向阳台,没有说话。
“我害了你,你不想我死吗?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你就当是最后帮我一把,现在只有你才愿意帮我。”
梁皓推转赵楠的身体,让她侧卧着,解开了约束衣的袖子和皮带,扶她坐在床沿。赵楠从约束衣里抽出双臂,展开了往后拉伸。
“帮我找找,我的头绳掉哪儿了?”
头绳在床头柜的脚边,梁皓捡起来递给她。她拢起散乱的头发,颤抖着扎住了。
她站不直,梁皓搀着她走到阳台上。栏杆有齐胸高。夜风透着沁人的凉意。
“有那么多人家亮着灯呢。唉,我爬不动,一会儿,你得扶我上去。不行,要是警察怀疑是你推我下去的,那可怎么办?”
“不会的。”
“是吗……录音你真的开了吗?”
“嗯。”
“梁老师,你说,如果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要不要去找小莹?”
风吹得庭院里的树叶沙沙作响,随即,隐约传来了一声猫叫。


第57章 雪夜中的偶然
2007年11月,银杏叶即将被秋风全部染黄的时候,胡琛患上了严重的肺炎。填埋场的空气和细尘加剧了病情,有将近一个月,他都在床上躺着,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胡琛是上一年春天来的,具体哪天没有人记得。那时候填埋场不像现在有那么多人……
“从胡琛开始写?”陈舜从屏幕上挪开视线,转向小希。
“按照前因后果,不得从胡琛开始写嘛。”小希正剥着橘子,皮肉分离时扬起的酸雾让她皱紧眉头。
陈舜摸着胡茬点了点头,“倒是可以,”他又转向我,“只是要的素材更多了,来得及吗?”
“胡琛的房子空着,我们过去稍微整理一下,今天补拍好,他的素材就有了。”小希替我回答。
“光有他房子的素材也不够吧?”
“就算是从赵楠的视角写,这些内容也还是要讲到啊,讲故事要从容,你不要那么急功近利。”
“不能不急,我跟人家定好日子了。”
“拉赞助,有个预告片就行,重要的是稿子。”
“你不懂,他们这帮人哪有耐心看稿子,他们也理解不了预告片,必须有一段连续的内容,越长越好。”
陈舜从小希手上掰下一片橘子塞进嘴里,说到“长”的时候,汁水喷溅到了键盘上,小希咬牙切齿,抽出纸巾朝他丢过去。
六天以后,陈舜要和一家我从来没有听过名字的家电公司签署赞助合作协议书。对方是有诚意的,但据说负责人近期要去国外考察,一去一回就是变数,陈舜不想节外生枝。
理想的状况是,今天把稿子定下来,明天上午发给配音公司,下午拿到旁白音轨,晚上就能开始剪辑。最后留一天做修改,我的工作必须在三天内完成。工作内容是把小希写的文字稿变成影像,而文字稿的依据是赵楠的自白。
赵楠住院的第二天,我们从梁皓手里要到了谈话录音。汪磊控制住赵楠以后马上夺走了梁皓的手机。不过在那之前,梁皓已经把录音文件上传到了网络硬盘。
梁皓进了病房,陈舜就盯着门上的水纹玻璃看,看到他们的身影像黑鱼一样游向阳台,背上惊出汗来,却见汪磊不动声色,就连金齐山也只是挪了一下鞋尖。后来和梁皓一起走下楼,他才发现警察正在庭院里收拢气垫床。除此之外,汪磊还安排了几名警员躲在对面的门诊楼里,监视赵楠和梁皓的一举一动。
“原来如此啊,我总是小看警察。”
陈舜以为梁皓知道汪磊早有部署才解开了赵楠的约束衣,梁皓却说他不知道。
“那、那是为什么?”
“这是她的条件。”
“……跳楼你也答应吗?”
“我觉得她不会跳下去,我也不会让她跳。”梁皓看向夜空,像是肯定自己的判断,点了点头,“她说完想说的,也许就不会跳下去了。”
“也许?”
“真想死,就要割脖子。她曾经是一名护士,警察就在家门口,割手腕死不了的。”
小希听到陈舜转述梁皓这句话,马上说:“可不是嘛,我早就这样觉得,这个女人。”也不知是不是马后炮。
面对死亡的深渊,任谁都会却步吧。即使像赵楠说的,九年来的每一天都在等待解脱的那一刻,但解脱只能由他人来施加。
我们三个听完录音,半天没有缓过劲来。我难以平静,同时又感到莫名的失落,好像人群散去,独自被留在了空荡荡的房间里。
而然,情绪一旦从事件中脱离出来,我便对即将呈现的内容充满期待,不要说连干三天,就是三十天也不在话下。有了赵楠的自白,这部纪录片不但圆满,而且形式上脱胎换骨,之前所有采访内容都将成为最后这段情景演绎的铺垫。我甚至看到了我的脚步在未来留下的印记,陈舜和小希成了我亲密无间的伙伴……
我滑动鼠标滚轮,和陈舜一起接着往下看。
胡琛是上一年春天来的,具体哪天没有人记得。那时候的填埋场不像现在有那么多人,头一批拾荒者走了大半,留下许多空房,胡琛挑一间占了,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每天出现在垃圾场上。
像胡琛这样的流浪汉常常出现,他们大多是路过的,赶上垃圾车倾倒,临时起兴来分一杯羹,有些是因为恶劣天气,在空房里躲一晚,第二天、最多不过三四天就走了。流浪汉习惯了接受施舍,捡垃圾是辛苦的体力活,捡得好,还需要经验。尽管那个时候,垃圾像沙土一样多,怎么也捡不完。
一段时间后,胡琛的脸被为数寥寥的定居者记住了,他们发现他频繁出入的那间砖房里开始有了家当。这片被人遗忘的群落有新成员加入,他们起初是愿意接纳的。可是胡琛性情阴郁,几乎从不搭理人,隐约守持着一种高傲的姿态。他很年轻,身强力壮,每天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睡到日头将直,才拖着行尸走肉般的步子出来干活。此时的填埋场上往往只有他一个人。
有人传言,他原本是镇上一家小餐馆的老板,因为交友不慎受骗上当,店铺和女人都没了,喝过农药,但没死成。他大概是想要重头来过的吧。这样一来,他们对他更加排斥了,现实已经无路可走,心里却不甘与社会底层为伍,捡着垃圾,又看不起捡垃圾的人——这是最让人愤懑的。
他们开始有意为难他。见他出门,早就收工的他们又从房子里晃荡出来,他往哪儿走他们就往哪儿跟,他翻垃圾,他们就在后头盯着,专捡他要捡的东西。他的动作慢,也无意争抢,他只好再回去,等天黑了才出来。他们结伴去他的房子里,拿起能吃的就吃,随意碰他的东西,抓过来看一眼,放回去保准不是原来的位置,碗盆落到地上,碎了也就碎了,一边还闲聊嬉闹着,俨然是和他来往多年不分彼此的死党。他搬过一次家,搬到了靠近马路的那间更小的砖房里,原因是有人赖在他家里不走。
面对欺凌,胡琛不悲不怒,逆来顺受,淡然得像一个老和尚。他们说,要饭要惯了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渐渐觉得索然无味,除了戚海,没有人再对胡琛感兴趣了。
戚海是填埋场的元老,填埋场尚未竣工时,他就在周围一带徘徊,偷建筑材料卖钱。他在空置的工棚里住过,被工人发现了,就躲到山里去,然后继续偷盗。为了躲避工人,他经常绕着山坡换地方过夜。用他的话来说,他熟悉盐平山的一草一木,他愿意带领这群被遗忘者在这里开辟新的家园。他也很年轻,那时因为资源充足,他的领袖作用还没有充分体现出来。
他们说胡琛,要饭要惯了就是这个样子,胡琛有没有要过饭其实谁也不清楚,戚海倒曾是个不折不扣的乞丐。他觉得胡琛的孤僻懦弱跟要饭没关系,他带头欺负胡琛,是因为胡琛难以控制,他像水碗里的一粒沙子,几乎不影响水质,但他在那儿,水就喝不下去。戚海需要溶解他,或者把他赶走。可是其他人的响应逐渐淡漠,他们觉得良心有愧,只要胡琛的存在对他们没有干扰,何苦咄咄逼人。
几个月以后,填埋场扩建,又挖了一个填埋坑,新坑比旧坑的两倍还大,拾荒者的生活空间受到挤压。另一方面,岭阳镇的工业开发区日益兴盛,越来越多的人从内陆和山区奔赴而来,打工群体的素质不断提高,也就不断有人被淘汰。他们无处可去,很快占满了填埋场的砖房。这其中包括一支从电子厂车间出来的十多人的队伍,戚海收留了他们,并带领他们砍树刨泥,向北拓宽领地,加盖了许多房子。
(后来这支队伍的领头忘恩负义,对垒戚海,形成另一派拾荒者与之争夺资源。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戚海死于非命。)
这番动静太大,岭阳镇政府坐不住了,派土管和环保部门出面与戚海交涉。最后的结果是,允许填埋场的居住区保留,但房屋数量必须控制在五十间以内,建房区域重新划定,不可妨碍作业车辆出入。政府把多余以及不符合位置的砖房拆除,补偿少量钱款了事。无奈之下,许多人挤在一起生活,搭起了上下铺。到了2007年,独居一房的人除了戚海之外可能只有胡琛了。
11月,胡琛重病,肺炎导致高烧不退,每天有二十个小时,他像只虾一样蜷缩在床上咳嗽。一对兄弟找到他,对他说,这样占着地方不干活,不是办法,身体一天天垮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愿意买下胡琛的房子,胡琛拿了钱,可以去看病,等病好了,房子的事再商量。胡琛起初没有答应,可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一点点吃空了,现在捡个易拉罐和搏命无异,就算肺炎没有夺走性命,干不了活他一样要饿死。
他收拾起一个包裹,衣兜里揣着兄弟俩给的两千五百元,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填埋场。12月初,他从岭阳人民医院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剩三百多元。他回去找那对兄弟,对方二话不说把他轰了出来。没有人愿意收留他,当然,他也不曾向任何人求助。
没有据点,也就没有存放废品的仓库,最近的回收点在填埋场六公里外,回收车不是每天都来,倘若要继续原来的工作,他必须背着体积庞大却卖不了几个钱的废品来回赶趟,大病初愈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况且,现在轮到他捡的东西,是垃圾中的垃圾,就像他自己一样。他觉得世界再次抛弃了他。
他回到镇上,住在废弃的车站里,每天靠乞讨和吃垃圾桶食物为生。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他倒有些习惯了,就这样吧,余生就此苟延残喘下去,直到某天体内积攒的腐食物将他融化。
然而,2008年的那场寒潮改变了胡琛的生命轨迹。
1月20日下午,从天空中飘下的雨水开始凝结成霜。夜晚,胡琛手捧包子,瑟缩在废弃车站的大厅角落。穿堂风裹挟着雪片灌进来,包子馅刚刚露出来,下一口就已经凉了。他不是没有见过南方下雪,但这天晚上的风仿佛是气化的冰晶,渗进衣服,附着到皮肤上,再迅速凝结。他能听到体内的热量被抽走的声音,心脏失去活力,黏黏地蠕动着。
于是他走出车站,寻找一处避风港,尽管他知道其实无处可去。他漫无目的游荡着,这样至少比一动不动好,不是暖和,而是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看到了革马村的路牌,认为自己的腿正在下意识地迈向盐平山。事实上,他几乎一直在往东走,从西南村界进入革马村,走进了一片住宅区。
这里是政府统一规划的新农村别墅,每户有独立的院子和围墙。暗夜里静悄悄的,路灯照在横平竖直的小路上,照得白霜闪烁。胡琛看见不远处一扇窗户映出微弱的暖光,他便朝那户人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