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脑袋壳上有窟窿,他不说,我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就埋在那里当年会找不到?”
“我也想知道啊。”陈舜不耐烦地咂嘴,“这种问题,问了他也不会回答,盐平山那么大块地方——他总不至于坦白说那个时候没认真找。要不是我们告诉他铃铛的线索,他能有这魄力?一辈子都找不到!”陈舜呼出一口气,忽然发动了汽车,“梦辉……”
“嗯?”
“剪个样片出来,控制在二十分钟以内,不,十分钟,就十分钟。今晚就剪出来,梁湛的那段视频千万别漏了,这个最要紧。我把阿海和胡琛的事情写下来,一定能写清楚的,就是那么回事。小希,你今晚好好休息,准备明天的采访,有什么要问的全记下来。”
“明天采访?”
“明天一早出发去千桂市,我们去见梁皓。”


第48章 废墟
远在一公里之外,梁皓就看到了那阵飘在住宅群上方的黄色尘雾。那正是他家的方向。他隐隐觉得不安,便加快了脚步。雾是纯粹的细尘,没有黑烟,不像是火灾。准确来说,它并不是飘散,而是静静地笼罩着。
住宅区里乱哄哄的,人们奔走相告,仰着脖子往西南方向走。梁皓离家越来越近,人就越来越多。有人认出他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胳膊肘搡了搡旁边的人,于是大家都看着他走进院子。
被笼罩在尘雾底下的,正是梁皓的房子。
仓房塌了,房梁的一头还连着主屋,另一头带着瓦片瘫下来,歪歪扭扭地盖在一台工程车上。还没有完全折断的房梁和工程车共同支撑着向东倾斜的主屋。主屋好几扇窗的玻璃都碎了,西墙的墙根裂开一道齐整的缝隙,能看见里面的钢筋。
东边的院墙——距离仓房最近的位置开了个五六米宽的口子,工程车是从那儿一头撞进来的?
戴面罩的消防员正在谨慎地清理仓房,外围站着四五个穿藏蓝色制服的人。
梁皓往里走,有人从身后拽住他。他回头看,是罗显章。
“我劝你最好不要靠近。”
“怎么会这样?”
“电已经切断了,不会着火。你也看到了,房子现在很危险,他们在想办法做支撑。”
“我问你怎么会这样?!”
罗显章用掌心蹭他的寸头,朝断墙的方向努了努嘴。“就这位老哥,喝多了。”
那边有许多人尝试钻进来,被消防员拦着,只有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围墙内侧,望着工程车神情木然,头顶和身上都沾了灰。
罗显章说,这人要把推土机转去另一个工地,贪近路,就从住宅区里过,吃午饭的时候喝了酒,不留神就撞到房子了。
“……不留神?”
梁皓看着罗显章的眼睛,觉得难以置信,不单是他说的话,还有他说话时轻描淡写、无需深究的口吻,好像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很久,或是发生过太多次,应该习以为常了。
住宅区中间有条南北方向的柏油路,路不宽,平时也确实有工程车辆经过,但梁皓的房子并不在路边,推土机跑到那个位置是没道理的。
“撞成这样是不留神?这根本是故意拆房子!”
“嗯,”罗显章垂下头,阴沉地看向男人,“我是在考虑,带他去医院做尿检,现在出来干苦力的,也嗑药。”
梁皓朝男人走去,迈出一步又被罗显章拽住了。
“他老板说了,该赔多少赔多少,没必要为难他。”
梁皓踟躇了一会儿,没说话,轻轻挣脱了,来到男人跟前。男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年纪大概和梁皓差不多,穿着很脏的工作服,上面的污垢是经年累月留下的,在这些污垢上面还有一层细灰,和他头发上的灰一样。他的眼珠凌乱地晃动着,仿佛只要梁皓开口,他就会全身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梁皓察觉有一道目光正在某处注视着他。自从出了看守所,这种感觉一直持续着,到了最近,他已经懒得去验证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他望了望四周,没有在人群里找到那双眼睛,但这种感觉给了他提示。
“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梁皓本想提问,他改变了说法。
男人猛然抬头,半张着嘴,随即又低下头。“对不起。”
“你去跟警察说。”
“说、说什么?”
“说谁指使你的。”
“我不知道,不是,没有人指使我,是我喝醉了,喝醉了。”
梁皓摇了摇头。
“我不该喝酒的,那边工地的活干完了,我想着好好歇歇,就没忍住。老板打电话让我把车调过去,我不敢说我喝酒了,硬着皮头开。”
男人的眼角挂下来,这苦楚的神情似曾相识,梁皓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我老板是个好人,”他继续说,“他高兴赔钱,那就太好了,你算一算,要多少钱,跟我老板说,他很讲道理的。就是……我上班喝酒,不知道他会不会开除我。我不能丢掉工作,我已经丢掉女儿了,后来、后来我又生了个儿子,儿子指着我养呢,我不能没活干。我原来在开发区的厂里弄数控机床的,那个开发区你还记得吗?女儿死了,我脑子不好用了,只能去工地上做。我老板一会儿就到了,他来了,你跟他求求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开到这里就迷糊了,我听到有个小女孩在喊救命,她喊救命呢!我的手脚不听使唤了……”
说完这些,男人的嘴唇不再颤抖,他看着梁皓笑了。无声的笑,嘴角、眼角、鼻翼极其缓慢地变化着,好像枯叶在雨水浸润后的舒张。
小薇的父亲在视野中慢慢远离,梁皓发觉自己正在往后退。寒冷彻骨的恐惧从脚底升上来,他仿佛在冻结的湖面上倒行,低下头看,人生过往一幕幕就定格在冰层之下。

梁皓陷入了恍惚,一直到傍晚住进岭阳宾馆,他还没有从恍惚中完全走出来,他的思绪被回忆占据了。他想起他在开发区租的那间办公室,最后只剩小薇坐在他旁边,她在玩回形针,她的袖口脏兮兮的,自己扎的辫子松松垮垮,额角的头发毛绒绒地打卷,好像自打出娘胎就没有剪过。有好多次,梁皓想给她看那张照片,她看到自己给乞丐吃酥饼,一定会腼腆的笑起来。但是不可以,也许等她长大了才有机会——如果到那时还能见着她的话。
再次直面小薇父亲的一刹那,这些看似久远的记忆比金莹的走失更加强烈地冲击着梁皓的内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会儿他坐在宾馆的椅子上望着夕阳,感到一种近似虚无的孤独。
等到天色暗下来,他变得坐立难安。曾经让他安然自处的黑夜现在给予他的是煎熬,他需要做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桌子边上放着他的电脑机箱和显示器。他在消防员的保护下进屋拿了几件要紧的东西出来,其余当家需要等房体稳固之后再说。他接上电源试了试,电脑在一次蓝屏重启后恢复了正常,工作文件都存储完好。
幼贞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梁皓说,他当时不在家,警察告诉他有人喝醉酒开推土机,不巧撞塌了房子。幼贞听他说完,就此沉默着。梁皓觉得她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不一样的说法,但是他不愿再跟提及任何有关金莹的事了。
这件事,小薇的父亲是否出于自愿……他很可能是自愿,但不是自发的,否则他不必等到今天,不必卡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他说的喊救命的女孩不是小薇,而是金莹。
工程队的老板来了之后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把小薇父亲当成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他说等住建所做完评估,无论修缮还是推倒重建,他照单全赔,保险公司支付不足的差额由他个人补齐。他甚至因为这场事故顺利达成而感到兴奋,给在场的人发了一圈烟。安排到这份上,没有人在背后支撑是不可能的,这个人只能是金齐山。
然而金齐山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了复仇泄愤,目标应该是梁皓自己或是梁湛才符合逻辑,拆房子没有意义。如果他没有丧失理智的话,那就是他认为房子里还留有尚未发现的金莹的痕迹,这些痕迹不像指纹和脚印只能证明金莹来过,而是可以证明金莹没有离开过——金齐山觉得女儿在梁皓家里遇害了。
是啊,梁皓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呢?
在看守所的大通铺上,他想了一个礼拜,直到汪磊和罗显章来找他。他们说的话全部集中在金莹如何离开仓房的气窗,于是他知道警察在他家里一无所获,换句话说,他们没有找到金莹的尸体。
但是金齐山认为警察找得不够彻底,所以推倒房子,替他们创造机会?还是说,这从头到尾就是警察的主意呢?
杀死一个人,藏尸于房屋地下或者墙体之中,然后洗干净血迹,把动过手脚的地方复原,这些事能在一个晚上完成吗?梁皓觉得很难,或许警察的考虑更为极限。他们渴望一探究竟,但是代价高昂的调查行动没有获得上级批准,因此他们需要一位金主来买单,最好把行动的意愿也转嫁过去。金齐山,这真是一拍即合。
梁皓离开家的时候,罗显章和他的几个搭档还留在那片尘雾之中。房屋施救自有消防队来完成,警察在现场的意义是为了解决纠纷,赔偿谈妥,工程队老板和小薇父亲都已经走了,他们留下来还想做什么,梁皓当时就明白了。
“家里能腾出房间,如果你高兴,可以暂时住过来。”幼贞在沉默之后说。
大概是手机盖住一只耳朵的关系,梁皓听到自己的气息穿过鼻腔的声音很重。
“不了,不了……”他意识到,因为幼贞这样说,他才真正下定决心,“我回去,也该回去了。”
“嗯,那也好。”
梁皓忽然很想拥抱她。
“如果小湛想我了,打电话告诉我。”
“好的。”
“那就这样,挂了。”
“嗯。”
梁皓想尽快睡着,等天亮了就能出发回千桂市,他甚至有些急不可耐,越是这样就越睡不着。在床上躺到十点,起来烧水的时候,他注意到烧水壶边的墙上接着网线。于是他再次打开了电脑。
邮箱里有一封未读邮件,那个摄影爱好者——梁皓至今不知道这位金家的邻居叫什么——发来了照片。照片总共有四张,除了曝光强弱有微小的差别,其他都一样,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拍摄的。
厨房里的那片黄色的灯光究竟是什么,依然看不清楚。
算了,没有用的,梁皓对自己说,就算真的是他猜想的那样又能如何呢?想不明白金莹是怎么离开的,后面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拉上窗帘前,他低头看了眼寂静无人的街道,说不定,这是他在岭阳镇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第49章 折羽
我睡下的时候,陈舜还靠在他的床头写稿子。我们先送小希去谭村长家,赶回莲花招待所已是凌晨一点半。我按照陈舜的指示,把所有采访视频串起来,剪辑成十分钟的短片。由于之前做过初剪工作,并逐字逐句记录了采访稿,每段视频什么位置对应什么内容我都了然于胸,这项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在填埋场逗留的时间超过了一天一夜,身上应该很脏,尽管夜已深沉,我还是在躺下前洗了个热水澡。想到明天要去见梁皓,我有些惶恐。
睡了一会儿,陈舜拍醒我,把他的本子凑到我眼前,说,你看看。我困得太阳穴发酸,但我想知道他写了什么。
“拾荒者杀人事件始末”,这是笔记的标题。他果然是自媒体文章写多了,动不动就“始末”。我拿过本子看下去。后面他是这样写的:
>被害人:阿海,男性,四十岁左右,拾荒者,常年生活在盐平山垃圾填埋场。
>谋害人:胡琛,男性,年龄未知,身份和生活环境与阿海相同。
> 事件脉络:
>2008年1月21日晚,梁皓在自己家里约见金莹,之后利用仓房的气窗送出金莹。在外接应的阿海把金莹带到某处,残忍虐杀,最后埋在盐平山脚下。
>(凶案现场应该不在阿海的房子里,因为附近住着拾荒者大队,但也不会离那儿太远,因为运送尸体不方便,很可能是在半山腰的树林里。)
>这是梁皓和阿海的第二次合作,第一次是在2004年底。当时李薇常去离家较远的田地里玩耍,梁皓把这条只有他才知道的信息透露给阿海。在被阿海追逐的过程中,李薇藏入干草垛,阿海没有找到她,但她却因为惊恐发作癫痫,窒息而死。
>阿海得到了李薇的酥饼和金莹的铃铛,作为狩猎纪念品保存在家里。
>今年九月底,以陈舜为代表的纪录片摄制组深入革马村,走访调查金莹失踪案,意图重新激发社会对该事件的关注。梁皓担心东窗事发,决定除掉阿海,他找到与阿海素有过节的拾荒者胡琛,帮助他杀人灭口。
>10月1日,胡琛把阿海约至莲花招待所,准备等梁皓抵达后一起动手,却因被阿海识破而提前爆发冲突,杀死阿海。与此同时,摄制组成员李梦辉的女友高美误入现场,成为目击证人。胡琛离开招待所,半路和梁皓汇合,乘坐梁皓的私家车回填埋场,收拾家当后潜逃。
> 10月3日,警方在填埋场以北的山麓下挖掘出一具儿童尸骨,经检验,确定是金莹的遗体。
他的字迹涂涂改改,我费了好大劲才看完。他写的这些和先前的推论差不多,我倒没有因为内容本身感到惊讶。
“你打算把这个拿给梁皓看?”
“没错。”
但这番言之凿凿的姿态,还是让人感到不妥。比如,在李薇的事情上,梁皓既然仅仅是个提供信息的人,那在金莹的事情上也可以,完全没有必要把她约到家里来,再用奇奇怪怪的方式送出去,这是引火烧身。只要告诉阿海日期和大致时间,让他守在半道上就行了。还有就是胡琛选择的杀人地点——人员集中的招待所,就像小希说的,教人摸不着头脑。
“废话,我当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是吗?”
“不这样说,怎么让梁皓这块死木头开口?先别管其他的,你有没有补充?”
“没有。”
“那行,打出来吧。”
“现在?”
“你的电脑我用不惯,注意错别字。我要是有,就帮我改过来。啊对了,最后加上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陈舜说着往下一滑,窝进被子不动了,连毛衣都没脱。
第二天日头将直的时候,我们动身前往千桂市。小希在车上看了陈舜写的稿子,两个人又拌嘴,拌不出个所以然来。陈舜问她,采访的问题想好了吗?她轻巧地说,能采访再说吧,随机应变。
车行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后,熟悉而亲切的千桂市景显现在前方的淡雾之中。我只走了八天,那些错落矗立的亮闪闪的高楼却像八年未见那样让人怀念,这种感觉比我在大学寒暑假期间回来时要强烈得多。但是,怀念意味着一去不返。我挑高视线,望着树梢和天空,望得久了,内心甚至产生了一种故乡和异乡颠倒的错觉,匆匆来这里一趟,很快就得回去。我竟然已经开始惦记那个简陋的小村庄了。
我们先去数码店,花二十九块钱买了个U盘,把陈舜的稿子和两个视频拷贝进去——一个是昨晚剪辑的十分钟短片,另一个是梁湛的完整采访,此外还有几张警察蹲在土坑旁清理白骨的照片。
梁皓一个人住在潼水区南部的一条老街上,是那种有具体地址也不免一番好找的旧公寓。陈舜和小希之前来过一趟,所以轻车熟路。街道弯弯曲曲,一眼望不到远处,人行道上每隔一段就有店铺挑出小摊位,烧饼,麦芽糖,南货,护肤品试用装……人们扭身经过摊位,人流也就此变得弯弯曲曲。
公寓底层是商铺,楼道入口在小餐馆和水果店中间。我们来到四楼——也是顶楼——朝东的那户门前。木门外还有一扇防盗门,贴着蚊纱。陈舜回头看了看我和小希,抬起手用指关节扣响防盗门的铁杆。
木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纱门后,右手没有离开门把手。
他脸盘偏小,五官在阳光的侧照下轮廓分明,蚊纱让眼角的皱纹模糊不清,他的头发像少年般短而密,却均匀地掺杂着白发。
“啊,梁先生,打扰了,我们是拍纪录片的,五月份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
他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儿,说:“陈舜。”
“哎呦,你还记得我,太好了!那个……能给我们一点时间吗?”
屋子里很亮,白墙白顶,淡色木纹地板从客厅一直铺到敞开门的房间里,阳光落在上面,留下柔和的阴影边界。这一定不是这套房子原本的装修,我有点惊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山海间的客房,尽管两者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明亮的室内和昏暗的楼道形成强烈反差,跨进这道门,我们仿佛就能从枯树丛生的小径走进花园。
但是梁皓似乎没有这个打算。
“采访就算了,我没什么可说的,对不起。”他眼看就要把门关上了。
“不采访!等一下,梁先生……”陈舜伸手阻挡,蚊纱被他按得陷进去,“你知道吗?金莹已经找到了!”
这时,有个小小的影子在地板上晃了一下,随即从鞋柜后面钻出一只猫来。它扭头看着我们,背脊高高拱起,四条腿伸得笔直。
陈舜像是被猫瞪得不知所措,“其实,是遗体,找到的是金莹的遗体,她……”
“我知道,警察昨天来过了。”
“啊?”我们三个相互看了一眼,陈舜又问,“他们说了什么?是不是问你另外一个案子,有个捡破烂的死了,对吗,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但我不认识什么捡破烂的。”
“梁先生,你听我说,我们这几天走遍了革马村,那些人,他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这其中也包括……也包括梁湛。”
梁皓直视陈舜,流露出费解的眼神。
“是他找到我们,是他主动要求录视频的,我们把视频带过来了。”
梁皓转过脸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防盗门的锁舌。
我们想换鞋,但是发现鞋柜里没有拖鞋可以换。那猫凑过来,挨个闻了一遍我们的裤腿,是只成年的三花猫,长得不算好看。
转过鞋柜就是一张灰白色的沙发,可以坐三个人,客厅比预想中的小很多,沙发对面是电视机,中间没有放茶几。那间开着门的是书房,里面有排简易式的收纳柜,一格一格放满了相机和镜头,大多数都拆成了零件。
客厅的另一头就是厨房,灶台边有张平板长桌,比起餐桌倒更像办公桌,梁皓朝那儿抬手,于是我们坐了下来,他在短边,我们三个在侧边。
“当时我们在现场,”陈舜说,“就是警察挖出遗体的时候,只剩一副骨头了,真是可怜。”
梁皓让陈舜描述具体的位置,在填埋坑的什么方向,离砖房群多远,还有遗体的掩埋状态,然后他问:“为什么警察会认定在那儿?”
“不瞒你说,是靠我们提供的线索。”
陈舜把从阿海的房子里找出酥饼和铃铛事说了。
“金莹失踪前的一段时间,康小奕见过那个铃铛,就挂在金莹的书包拉链上。”
“铃铛……”
“警察没有跟你说起吗?”
梁皓低头思索片刻后说:“他们问我认不认识那两个拾荒者,还有十月一号的不在场证明。那个叫戚海的,是那天死的?”
“哦,他叫戚海……是的,十月一号,说来也巧,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警察既然这样问,说明他们怀疑凶手是你——应该说,他们怀疑主谋是你,你找胡琛帮你杀人灭口。”
陈舜用试探的目光盯着梁皓,但是梁皓仿佛没听见后半句话。
“我拍的照片上那个叫花子就是戚海,这是真的?”
陈舜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真的。”
“他怎么死的?”
陈舜原原本本叙述那天发生的事,包括高美听见房间里有人喊快走,随即撞见凶手的情况。梁皓一言不发地听着。
“它有多大啦?”小希冷不丁打破沉默,指着沙发的方向问道。
那只猫抄拢前腿伏在沙发上,眼睛半睁半闭。
梁皓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于是小希又问了一遍。
“四岁。”他回答。
“四岁,那就不是了。”
“不是什么?”
小希没有料到梁皓的反应,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
梁皓搁在桌上的手肘向小希的方向移动,说:“你们知道她养过猫?”
小希瞄了一眼陈舜,点头承认。
陈舜说,一开始是康小奕的推测,因为金莹问她,猫会不会游泳,结合那个铃铛,她便想到铃铛是为猫准备的,后来也从赵楠口中得到了证实。
我从梁皓回应时的口吻和表情判断,金莹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并让他帮忙寻找一只三花猫,但是他并不知道铃铛的存在,也不知道金莹捡回流量猫,饲养不久后被赵楠放生这件事。
我再次看那只猫,它下巴搁在腿上睡着了,对我们完全放松了警戒。我注意到它的身侧有一本像杂志一样的书,由于阳光的反射,封面一片白光,看不清。
“那……你看,”陈舜笑着说,“我能不能简单问你几个……”
“你说的视频呢?”
陈舜断电似的肩膀垮下来,无奈地撇了撇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U盘,伸手递过去。在梁皓要接住的瞬间,他又攥紧了拳头。
“梁先生,这里面是我们这段日子的努力,以及我们的推测,关于金莹和拾荒者,还有你。如果实际情况跟我写的不一样,请你告诉我真相,为自己辩解,拜托了。”
说完他手指一松,U盘落入梁皓的掌心。没等对方回应,他就“嗖”地站起来朝玄关走去。可别说,他这招以退为进显得很有男子气概。
我跟着站起来。这时沙发上的反光消失了,我心里有所惦记似的看向那本书。
心界,确实是杂志。我突然间恍惚了,因为不光是杂志名,就连封面图案都似曾相识。
走下楼梯,穿过街市,我一直在回想,几乎没听清陈舜和小希在说什么。然而一坐进车里,我立刻想起来了,因为我在这辆车里看过那本杂志,就在我到达革马村的头一天。
“小希,”我拍她的肩膀,“你前面那本杂志,手套箱里的,拿给我看一下。”
小希取了杂志递给我,然后问陈舜:“现在怎么办?”
“等。”
“就在车里等?”
“对,等他给我电话。”
“你觉得他看完儿子的那段视频,还能有心情马上找你?”
“他是无辜的就会!要是还无动于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小希见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撇下他,转头问我在看什么。我正翻到报道那页,逐字逐句地看着。
“他也在看这个。”我说,“他的沙发上有这本杂志,其他什么都没有。”
“是吗?”陈舜也转过来了。
“说明他刚才就在看,或者是昨天,昨天警察来了之后,他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看。他那本封面油亮闪闪的,还很新,不可能一直放在沙发上。他要看,肯定看这个报道。”
“他看这个报道怎么了?”
陈舜说是这样说,却从我手里抽走杂志,自己埋头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又被小希抢过去了。
在这一页纸上,有梁皓在意的东西。
我探出脖子,从小希肩膀后面看她手里的杂志。离得远了,看不清字,我的视线长时间落在照片上。照片里是雪夜下的别墅:黑色的天幕,白色的屋顶,扫过雪的院子,人们素色的冬装,这些占据大部分画面的元素都几乎没有色彩,整体看就像是黑白照,但却让别墅偏下的一小块区域变得显眼——那儿有片淡黄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