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耗下去没有意义。”他推过来一张纸,“你看一下,在后面签字按手印。”
纸上的文字描述了这样一番情形:1月21日,也就是金莹失踪那天晚上的七点半到十点之间,革马村西南住宅区的一位名叫黄彩珍的住户在自家厨房里切笋干——梁皓知道这个女人,她就住在他家南面。厨房在房子北边,因此黄彩珍家的厨房和梁皓家的院子隔路相望——八点左右,金莹来到梁皓家,想让梁皓带她去玩雪。梁皓拒绝了,劝金莹回家。他注意到黄彩珍家的厨房亮着灯,黄彩珍手拿菜刀,正对窗户朝北站立。梁皓顾忌到过往的风评,怕黄彩珍看见了说闲话,便让金莹从仓房的气窗离开。他搬了一张桌子,自己站上去,再把金莹托出气窗,随后关上并锁住了气窗。
梁皓从纸上抬起目光,看着罗显章。
“看懂了吗?”他说,“你行为失当,大晚上的,不该让小女孩一个人回去。”
“……你们平时都这样办案?”
罗显章的眼睑收缩起来,“现在你面前有一个机会,你会承担民事责任,赔点钱,给女孩爸妈道个歉,总好过现在这样。孙律师会帮你处理妥当的。”
“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别扯有的没的,签还是不签!?”
梁皓摇头,把纸张推了回去。
“也好,横竖有个交代。”他起身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咬了咬牙,“你以为我想这样?我巴不得你不签,给你明路你不走,行,等着瞧。”
这股倔劲还在继续,罗显章似乎对揪出梁皓的把柄充满信心。他走上木桥,倚着栏杆点了烟,他知道梁皓要去金莹家,不再往前跟了。
赵楠背靠屋门坐在院子里,望着地面出神,她用绒毯裹住上身,却没有穿袜子,细瘦的脚踝裸露着。梁皓推开铁艺门,锈蚀的合页“咯吱”响,有鸟听到了,点着树枝飞起来,雪块震落,散在赵楠脚下。赵楠抬起头来看梁皓,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
梁皓在院门内站了一会儿,直到赵楠的眼神不再变化。他不确定屋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因为还在节日上,一路走来,整个别墅区都空荡荡的,赵楠好像被遗弃似的守在这里。他走向赵楠,赵楠便垂下目光看着他的膝盖。
“我不知道小莹在哪儿……”梁皓轻声说。
赵楠石像般一动不动,连胸口的起伏都察觉不到。过了许久,泪水从她眼眶里溢出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见过她。”
梁皓做好了充分准备,如果赵楠情绪失控无法交谈,他就离开一会儿再来,实在不行就改天。赵楠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此刻他意识到,他并不能对失去孩子的痛苦感同身受。
“如果她真的来过——七点半从同学家离开,走到我家的时候,我可能刚好睡着了一会儿,对不起……”
梁皓强调了时间,是想从赵楠口中得到确认,他不那么信任警察了。昨天下午他去找过邱丽娟,但是邱丽娟没让他进门。他很在意时间,从邱丽娟家全力赶路到达家他家,大约需要五十分钟,他趴在桌上睡了半个小时,醒来时是八点四十分,仿佛命中注定要错过。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昏睡到听不见敲门声的地步,也许他就是被最后一记敲门声惊醒的——伴随着梦里那只猫的消失。
那时夜深人静,二楼书房亮着灯,院子里是平坦的雪地,即使是十岁的孩子也能判断出来家里有人在。金莹没有呼喊,只是怯懦地用带着手套的手掌拍门——梁皓这样想象着——她透过窗户看向黑漆漆的客厅,楼梯上始终没有人下来,于是不再坚持。因为梁皓对她说过,如果再偷偷来找他,他们就不是朋友了。
“小莹走丢之前,她来找过我。”梁皓说。
赵楠终于再次与他目光相会。
“她拿了作业过来让我检查,她说,往后想在我家做作业。我没有同意。那天是礼拜天,1月14号,你有印象吗?”梁皓没有等到答复,只好接着说,“她坐了一会儿,我倒水给她喝,所以桌子和杯子上有她的指纹。”
“你来做什么?”赵楠忽然开口,好像梁皓才刚刚出现在她眼前。
“……她说是趁你不在偷跑出来的,我想,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她的气息开始颤抖,越来越剧烈,以至于她不得不挺直上身说话,“我不知道,梁老师。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赶你走的,是我的错,求求你,把小莹还给我,求你了!”
她曲着双腿往前迈了一步,紧接着跪倒在泥地上。梁皓本该来得及扶住她,但她的话让他楞住了。绒毯从她肩上滑落下来,梁皓看见她的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梁皓无言以对,他把毯子捡起来,塞进赵楠的臂弯里,转身朝外走去。
“1月14号……”
梁皓回头,见赵楠站了起来,她忽然变得面无表情。
“14号我去县里办事了,小莹一个人在家。”
“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吗?”
“什么意思?”
“她走的很快,浑身都是汗,我送她回来走得也很快,或者就是,她的鞋子特别脏。”
“我没注意。”
“……是嘛。”
“如果,”赵楠说,“如果那天她去了你家,那么多邻居,总该有人看到,他们怎么说呢?”
“没有人愿意说,愿意说的都说没看到。”
“梁老师,你的说法很奇怪,那就是没人看到。”
梁皓观察赵楠的神情,他沉下胸中的气息,随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这一切都在罗显章眼皮底下进行,但是他应该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梁皓经过木桥时,他把烟头扔进河里,低头说,你真行,下一步去哪儿?仿佛是在问烟头将要漂向何方。
不知为何,梁皓莫名地想起那天在金莹家吃午饭的情景。金齐山调侃山海间的经营状况差强人意,赵楠白了他一眼,说:“这一切都是缘分,没有梁老师就没有山海间,没有山海间,谁在这儿盖别墅啊?连外面那条河都不会有。”
他抬头仰望山海间巨大的楼体,眼前浮现出自己当年在记事本上信手涂就的画稿。那个本子是什么时候弄丢的,梁皓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46章 黄色的光
出了镇政府大门,幼贞说:“就这样吧,我走了。”
她转身向左,沿着人行道朝路口走去。梁皓注意到那儿停了一辆面包车,车身上印着“成峰副食品”几个字,车是旧的,字却很新,泛出油漆的光泽。他第一次见这辆车,之前的电动三轮车——那辆把敏芳的衣包送到灵堂的车已经被替换掉,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好了。万成峰是个很可靠的男人,梁皓这样对自己说。
梁皓提的袋子里装着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村委会的介绍信,还有他和幼贞签都过字的离婚协议书。他撑开袋子清点一遍,和来的时候一样,没拉下什么。他本以为今天就可以办完手续,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但办事员说,要审查,一个月以后再来。办事员和俞家人相熟,知道双方心意已决,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否则大概率会被再三劝阻,得来回跑上好几趟。乡镇没有民政局,离婚是去镇政府的,梁皓不久前才知道。
幼贞坚持不要房产,家里的东西一概不要。她说,是她提出来的,所以她不要,她只要梁湛。
协议书上的条款都按她说的来,梁皓没有异议,他想着,过些时日转给她一笔钱,他在犹豫要不要把房子卖了,回千桂市去。
继续留在这里似乎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和这个美丽乡村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梁皓回想最初,他决定在这里生活并不是为了组建家庭,然而遇见幼贞之后,他似乎感到某种意义上的顺理成章,不自知,因而难以抗拒。如果非要说,和俞家人的亲近对他的意志没有影响,那是自欺欺人。人生的阶段感就像旋律一样,到了那个地方就会出现那样的音符,他还来不及探究原因,脚步就自然地被舒适的旋律推动了。
我终究是一个固执却没有力量的人,他想。
穿过刚才幼贞上车的路口,左手边就有个公交站。岭阳镇没有自属的公交车,梁皓只能搭乘从县里过来的城乡公交回家,半个小时左右一班,终点站离家倒是很近。
现在已经三月初,风里夹杂着淡淡的植物的味道,再过一阵子,梁湛就能看到家门前长出的油菜花丛了。
父母在元宵节后回市里了。回去的前一天,梁皓把梁湛接过来,四个人一起吃了顿饭。梁湛见爷爷奶奶生,来的路上很拘束,当他发现那个熟悉的家出现在眼前时,脚步立刻加快了。他在院墙上找到已经退淡的划痕,指着让爷爷奶奶看。“这是兔子,我画的。”他抿着嘴吐了一下舌尖,有点难为情的说,“只剩一个耳朵了。”
他跑上二楼,在卧室里翻箱倒柜。他的记性很好,之前哪些玩具没带走,他都记得。梁皓说,那些玩具都坏了,你要嘛,我以后再给你买。这时梁湛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他欲言又止,看着梁皓,马上低下头避开目光。幼贞大概已经跟他说过些什么了。
梁湛三两口吃饱了,跑到院子里玩耍,那天墙角边还有零星的残雪。过了一会儿他跑进来,指着外面说,又是那个人!
梁皓和父母相互看了看,他们知道“那个人”是金齐山。
不知从哪天开始,盯梢的人从警察变成了金齐山。他也像警察一样远远地守望,但是他的眼神不同,有时他会坐在车里,一边喝酒一边窥视进出家门的梁皓,梁皓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种病入膏肓的疯狂。梁皓没有报警,他觉得,金齐山和警察的衔接没准是他们约定好的。
奇怪的是,梁湛说了“又”,他有整整八个月没来过这里——这意味着,金齐山去过幼贞老家。
梁皓走出院子,见金齐山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抽烟。
“你拿我怎么样都行,不要骚扰我的家人。”
金齐山露着牙笑了,“你从我手里夺走的,就是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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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过去了,公交车还没有来。梁皓左右张望,今天应该没有人跟踪他。
不经意间,马路斜对面的报刊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目光落在一本杂志上,杂志封面上印着两个硕大的宋体字:心界。
梁皓在心里把这两个字念出来,他想起从看守所出来那天守在家门口的某个记者。于是他穿过马路来到报刊亭前,拿起杂志翻看。
“有上个月的吗?”
老板蹲下身去找,不一会儿找出两本甩在柜台上。心界是一份半月刊,在二月上期那本里,梁皓找到了他想看的报道,他的心悬了起来。
最先冲击视野的是金莹的半身照:白色羽绒服把身体裹得浑圆,小脸蛋也浑圆,平整的刘海齐眉,眼眸动人心魄。梁皓凝视良久,闭上了眼睛。
“唉,你要是不要?”
梁皓匆忙付了钱,走开一步继续看。
《大雪有痕——寻找革马村失踪少女》,标题下方有一张占据半页篇幅的照片。照片上是金莹家的别墅,院子里聚集了十几个人,其中依稀有罗显章的身影。赵楠被围在中间,弯着腰,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这正是金莹失踪当晚的情景,警察接到金齐山的报警,刚刚赶到那儿。
梁皓越看越诧异,他尝试判断出拍照片的人在什么地方,从透视的程度看,是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与三楼的阳台相当。相机的感光元件很出色,能看清暗部的许多细节。画面中最亮的部分是从客厅和厨房里透出的灯光,在人群背后勾勒出一圈发亮的轮廓。
下方的正文内容很简单,只说金莹离在傍晚开同学家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
梁皓又看了一会儿照片,对于拍摄者是谁大致已有眉目,同时又产生了新的疑惑。他把杂志收进袋子,朝东拐进弄堂,穿过去就能到镇中心街道。那儿有一处摩的聚集地,他要再去一趟倚山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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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的栅栏门从里面插上了栓子。正当梁皓以为没人在家时,他看见窗户里有人影在移动。人影转过来,也看见他了,放了拖把靠在墙上,推开屋门走出来。
“李阿姨。”
“啊——”李阿姨张大嘴巴,“梁老师!”
梁皓和这位女佣仅有一面之缘,而且隔了快有两年,倘若在大街上遇见,梁皓多半认不出她来。
下意识的喜悦只在李阿姨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眨眨眼,立刻警惕地说,老板和太太都不在。梁皓撒谎说,上回来有东西落下了。
“嗯……”她看了眼门后的插销——其实从外面伸手进去客人自己也能开,“太太去那边的庙里了,应该快回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
梁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沉默让李阿姨手足无措。
“什么东西啊?”她问。
“钥匙。”
“哎呦,那倒是要紧东西,可是我不好随便……那个……”
梁皓在想,如果没有金莹的事,她会不会一样不开门。他转了念头,说:“没准是掉在院子里了,我就在院子里找找看。”
“这样啊。”李阿姨转身就在地上找了起来。
“我进来一起找吧,放心,我不进屋。”梁皓说着把门栓拉开了。
他假装在草丛里寻找,慢慢走到厨房的窗户外,抬起头往里瞧。灶台擦得光亮如新,瓶瓶罐罐都收起来了。厨房的宽敞程度比得上普通人家一间卧室,但也没有添置什么特别的设备。
“怎么了?”李阿姨走过来,“钥匙在里头?”
“不。”梁皓低头想了想说,“最近,厨房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收起来了?”
“嗯?”
“比如说,本来放着取暖灯。”
李阿姨探头朝厨房里望,“取暖灯啊……”
“我只是打个比方,或者是其他像灯那样会发光的东西。”
“像灯那样……”李阿姨哆嗦似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发光的东西?厨房嘛一直就那个样子,你说取暖灯,哪有往厨房里放取暖灯的呀?”
“也是。”梁皓环视院子,用搜寻的目光遮掩思绪。
李阿姨盯着梁皓看,她看出来了,梁皓并不是来找钥匙的。
梁皓想说些别的,可是他和女佣之间的联系只有金莹,说多只是徒增困扰。万一赶巧金齐山回来撞见了,李阿姨会很难堪。于是他道过谢,出了门往来路走去。
走了一小段,等看不见金家大门后,他拐进竹林,从金家后面绕了回去。他要拜访的另一户人家就在金家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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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过,脚步声来到门后,梁皓看到猫眼内的光线变暗了。稍后门开了,男主人狐疑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我之前给那家的孩子做过家教。”梁皓指了指东北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金家的院子一角。
男人把门开大一些,点了点头说:“梁老师。”
梁皓松了口气,他还认得他。不过,他知道他姓梁,恐怕不是之前打过几次照面的缘故。不管怎么样,最起码他没有直接关上门。
女主人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是个身型臃肿的女人。她看见梁皓,神情变得茫然。男人回看妻子,犹豫片刻后,他走到廊檐下,顺手掩上了门。
“什么事啊?”
梁皓从袋子里拿出杂志,翻到报道那一页。“这是你拍的照片吧?”
男人晃了晃眼珠,“是的,是我拍的。”他说着调整站姿,脑袋倒向一边,像是在故作理直气壮。“我只是把看到的东西拍下来,那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后来有记者过来打听,我就把照片给他们了,警察也看过这篇报道,他们同意,杂志才发出来的。”
很明显,他以为梁皓是来找茬的。其实没必要,这张照片并不指向什么,可以说跟梁皓没有直接关系。
“原片还在么?”
“……嗯,在,怎么?”
“方便的话,我想看一眼。”
“你是说,就是看这张照片?”
“是的。如果拍了好几张,我想都看看。”
“这是为啥?”
“印出来的不够清楚。”
男人费解地拿过杂志看了一眼,“你想要多清楚啊?原片也差不多吧。”
梁皓走到他身旁,食指点着照片上某处,问:“这是什么?”
“……厨房啊。”
“是厨房。我是说这里,看到吗?黄色的光。”
由于室内外温差很大,厨房的窗上布满水气,像磨砂玻璃,里面的东西成了边界朦胧的色块,完全分不清哪里是什么,只是隐约能看到,厨房里的光源除了白色的顶灯之外,中间的位置还有一小片微弱的淡黄色的光。
男人的脑袋又倒向另一边,来回看着照片和梁皓的脸。“台灯吧?我看是台灯。”
“厨房里面用台灯?”
“别人家的东西嘛,爱怎么用怎么用。”他有点不耐烦了。
“那天晚上你还注意到什么?”
“没有,没什么了。我听到有女人在打电话,我就醒了。后来警察就来了。”
“她打电话,你醒了?”
“她从……”男人指着院子外面,胡乱比划了一圈,“从家里走出来了,就在这一带,边哭边打电话,我没睡死,就听到了。”
梁皓望向木桥的方向,稍后转回头说:“我想看看原片,拜托你了。”
男人皱紧眉头,下意识地朝屋子里瞥了一眼。
梁皓从上衣内袋里摸出一张碎纸片——离婚协议书上撕下来的一角——塞进男人的手心,那上面写着他的电子邮箱地址。
“你可以发邮件给我,这对我来说也许很重要。需要酬劳的话你尽管开口,谢谢!”


第47章 转舵
警车队伍在县道上逐辆分道扬镳,拐进通往各个乡镇的岔路。进入三塘县区以后,我们前面只剩三辆车了。没多久,其中一辆在县人民医院门口停车,下来两个警察,急匆匆地往里面走。
陈舜盯着他们的背影说,这是要去催促法医尽快出报告。
我们开始讨论DNA 对比大概要花多少时间,陈舜说跟验血差不多,个把钟头的事,尸体是上午运走的,这会儿应该已经有结果了。可是我上网查,说是至少要两到三天。陈舜说那是做亲子鉴定的,鉴定师才不关心谁是谁爹,破案子不一样,那可要玩儿命干。
我们一路兴冲冲跟到刑警大队,结果却事与愿违,被保安拦在门外。陈舜喊汪磊,这段距离汪磊分明是能听到的,但他头也不回地进楼里去了。
“我们是配合汪队长破案的民间组织,我手里有……”
“去去去去……”保安噘着嘴连续吐字,一时让人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口吃。
不一会儿,闻讯而来的媒体陆陆续续在门口会集,有些是和我们一样从岭阳镇一路追过来的,大部分则来自市区方向。可能是经验让他们意识到没有报道的希望,在跟刑警队派出的代表交涉过后,很快便纷纷离去。五个小时之后,守在大门外的只剩我们了。
在这五个小时里,汪磊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陈舜失望透顶,吃饭的时候看着面碗发愣,半天才把筷子拿起来。
“他们要重启案子,程序一定很复杂。”他这样安慰自己。
金莹案的性质改变了,从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变成了实时案件。说白了,目前的状况我们应对不了,普通记者有的采访渠道和人际关系我们一概没有。只是一想到这种改变源于我们的努力,心中难免愤懑不平。
陈舜琢磨来琢磨去,给谭村长打了个电话。他认为文化站和电视台或报社多少有些关联,想让谭村长找王站长帮忙。他的思路是,与其干等警察开口,不如找一家能撬开警察嘴巴的媒体,从他们手里要到最新的消息。
谭村长说,行不通。媒体和公安从来就不是能上一张桌的人,案子破了,怎么采访都行,没破,只能在桌边候着。金莹刚失踪那会儿,寻人启事铺天盖地,但真正提到案子的只有一家杂志,也就是蜻蜓点水,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的报道一篇都没有。
陈舜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说早知道当初给这老头钱的时候留点尾款。小希坚持要回去休息,陈舜正在气头上,没同意。
“你说了时效性不重要,那么猴急干嘛!我两天没洗澡,我受不了了。”
“罗里吧嗦的……我们三个穷光蛋,还能撑几天?我欠了一屁股债,不早点拍出样片去拉赞助,我就要被人追杀了。”
“问题是现在这样干耗着有用吗?”
“你怎么知道没用?机会是等出来的,在哪里不是等?你住村长家里你是舒服,我和梦辉还要回那个死过人的宾馆。”
“这是我造成吗?是你自己没有筹备好,赞助不是说有就有,你这种孤注一掷的心态,迟早完蛋!”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出钱了?因为嫌疑人不愿意出镜,梁皓不出镜,片子就没有冲击力。不能确定尸体是金莹,我就说服不了梁皓接受采访!”
他们就这样吵了一架。最终还是小希妥协,闷闷不乐地回到车里。
幸好他们没问我的意见,我是同情小希的,但我认同陈舜的坚持。警察忙起来没日没夜,天南地北地跑,下回逮到汪磊不知要什么时候。从这里到革马村,折返一趟需要两个小时,现在回去等于放弃这两天的努力。
在赶赴填埋场之前的那个电话里,汪磊并没有告诉陈舜他在哪儿,只是无意间透露死者的身份是拾荒者,陈舜在一片嘈杂之中分辨出了垃圾压实机的声响。要不是这样,我们多半也会被拦在警戒线之外。陈舜为人粗糙直白,远不如小希精明,但在大方向的判断上自有一股生猛的直觉。
我在后排座扭身躺下,望着刑侦大楼的灯火,不知不觉间昏睡过去。
深夜十一点半,敲窗声把我惊醒,由于在封闭的车厢内,听起来格外结实。一个胡子拉碴的警察站在车外,朝陈舜勾了勾手指,陈舜的眼珠子里像是燃起了篝火。
“只准进一个,谁去,你们商量好。电脑拿上,任何录音录像的东西都不能带进去,手机放下,留车上。”
“……这是干啥?”
“不是要给我们视频吗?”
“不至于吧?汪队长呢?”
“在等你。”
陈舜听到这句,诧异的表情有所缓和,拿了我的电脑跟警察走了。到了大厅门口,警察示意他伸开双臂,然后拍他身上,从腋窝拍到脚踝。两人活像是要马上要进行地下交易的黑帮份子。
“看来采访是铁定没戏了。”小希叹了口气,重新靠进放平的椅背里。
她坐在副驾驶座,我从后面看,只能看到她右边的肩膀和一只耳朵。车里就剩我和她了,我暗自期待,她会继续昨天的话题——那个憧憬将来合作无间的话题。谁知不一会儿,她的呼吸渐趋平稳,似乎又睡着了。
半个小时后陈舜回到车里。
“人是她,书包也是她的。”
“确定无疑了?”
“确定无疑。正式报告还没出,不过医院那边已经有说法了。”
“然后呢?”
“没了。”
小希瞪大了双眼。
陈舜和汪磊碰面的时间只有两分钟,他们甚至没有坐下来。剩下的时间,陈舜就在信息科的警员身后等待视频拷贝结束。关于拾荒者的案子汪磊绝口不谈,用陈舜的话说,就连尸骨的身份也是他拽着人家的胳膊死命不放才问出来的。
“死因呢?”
“就一副骨头,鬼知道。”
“现在技术那么强,骨头也能看出点门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