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洗漱之后,狱警过来通知梁皓可以走了。大家都感到很意外,从这里出去的人十有八九是正式逮捕后转去正规监舍,只有老李神情淡然,过来跟他说了句恭喜。算上在刑警队审讯的那天,到现在正好两个礼拜,明天就是除夕了,梁皓的自由在其他舍友看来有着特殊的意义。
此时,梁皓看到大门外候着好几个带相机的人,有些站在马路对面的树底下。狱警对他说,走边门。
边门在传达室的西边,大约两米宽,一辆原本停在正门口的车迅速开到边门口,紧贴着门,把视野严严实实挡住了。车后门推开,母亲探出身,急切地向他招手。梁皓在等狱警发指令,狱警说,去吧,过个好年。
开车的人是多年未见的表弟,他没等梁皓坐稳就踩下油门,因为拍照的人已经追到窗户边了。
“这帮人真是……冷不冷啊,快穿上。”母亲给他带了一条厚大衣,“你怎么都成这样了,脸上不见肉。”
梁皓知道自己是瘦了一些,但并没有母亲说的那么夸张,事实上,这段日子他早睡早起,饮食清淡,身体状态比原先要好。母亲脚下还有一个塑料袋,她从里面拿出水和面包,梁皓摆了摆手说,刚刚吃过早饭。
父亲坐在副驾驶上,侧过脸来,但没有直视梁皓,他说,人还好吧?他的意思可能是在问梁皓,身上有没有伤或者其他异常。梁皓回答,好的。
沉默了一阵,母亲说,孙律师是她一位学生的堂兄,年轻气盛,做事有点激进,但是打官司从来不输;她又说,孙律师告诉她梁皓最迟哪天可以回家,她就提前一个礼拜过去住下,每天收拾完,就跑去看守所打听消息。
“没事的,”表弟说,“刑事拘留,说白了就是为了方便提审而已,要提审,就表示事情还没搞明白,警察只能照章办事,他们也没办法。”
表弟说的话很模棱两可,“事情还没搞明白”可能是所有人当前的心理状态。梁皓期待他们问些什么,好让他有所表达。但他们恢复了沉默,他们害怕梁皓的回答会出人意料,以至于让他们无法承受;他们同样害怕听到梁皓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如何去选择相信。
表弟小梁皓两岁,他剃着寸头,后脖子比印象中粗了一大截,俨然是中年人的模样。尽管世事无奈,梁皓很少察觉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在此之前,他觉得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或许一个人就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可是现在,他再难从容地面对自己的处境,他甚至感到时日无多——倘若金莹就这样杳无音信,他仿佛只能用尽余生去寻找她。
车停在住宅区西边的小路上,四人一起走向梁皓家。梁皓发现家门口竟然也有记者守着,而且人数比看守所门口的更多。表弟走在前面,让他们加快脚步。
有三个人围了过来,“梁先生,恭喜您摆脱了嫌疑,目前金莹还没有消息,你这边能提供什么线索吗?”“关于自己,您有什么话想说?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发声渠道,我们是心界杂志社……”
他们在梁皓身侧跟随,并没有拦住去路,梁皓仍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挡住他们的声音。走过拐角,他注意到远处一个穿军大衣的身影,是罗显章,他的眼窝躲在帽檐的阴影下。
院门紧闭着,母亲一边拍门一边喊。门开了一小半,他们挨个挤进去。开门的是徐宝华,她抓住梁皓的胳膊说,回来了啊,回来就好。
“等等噢。”她走上主屋的台阶,手里握着打火机。
那上面有个铝盆,梁皓走近了看,里面是柴火和红豆。柴火浸过煤油,徐宝华一点,火苗立刻窜了上来。梁皓生平第一次闻到烤红豆的味道。幼贞出现在堂屋里,她站在沙发旁,与梁皓之间隔着火焰,热浪拥着火星子往上飘,幼贞的身形变得歪歪扭扭。
徐宝华把手当成扇子左右挥舞,嘴里念念有词,等烧旺了,她才让梁皓跨过去。圆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和几道冷盘,母亲留表弟吃饭,表弟说中午还有急事要处理,硬是走了。母亲朝父亲使个眼色,徐宝华看见了,忙说厨房里还有摊子要张罗,于是他们三个一起进了厨房。
幼贞望着燃烧的火盆出神。分居以后,梁皓每隔一周或两周去一趟幼贞老家,带梁湛出来玩,但他和幼贞却没有好好说过话,幼贞身上的衣服是陌生的,也许他见过,又忘了。
“小湛呢?”
“他在家。”
“我想去看看他。”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我不敢来接你。”
梁皓看着脚下,点了点头。
“我不敢出门,我出不了门,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拍照,问这问那,他们以为我在包庇你,以为我心虚,可是你让我怎么回答呢?我怎么能知道小姑娘在哪儿?就连店里都有奇奇怪怪的人过来,现在应该是最忙的时候,我生意做不成了。还有小湛的休业式活动,我们也没去,他本来有个节目要表演的。整个幼儿园都知道你的事情。”说完这些,幼贞长长叹了口气。她的语调不像以前那样觉得凡事不可理喻,甚至可以说是平静。这些疑问在她脑中反复循环,经过漫长的思考,变成了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过些日吧,过些日子会好的。”
幼贞摇了摇头,“如果那个女孩回不来,就好不了。”
“不要这样想。”
“她能不能回来,你不知道吗?”
“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梁皓忧伤地看着幼贞。
“你从来不跟我说心里话,一开始就是这样。以前我会想,原本我们好好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就变了,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你没有变,是我不懂你,你觉得对我不值得说心里话。是呀,我是个很笨的女人,脑子不会拐弯,不像心岚那样灵气。”
“你别……”
“你听我说,我不是在说气话,你来这里,如果先遇到的人是心岚,你们一起去上海,这样的结果才是好的——我说的话你能懂吗?”幼贞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你那么善良,怎么会去伤害一个孩子呢,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但是……我不想再那么累了,我不想猜你整天在想些什么,你跟那个孩子到底有什么秘密,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梁皓终于明白了,幼贞认为他送走了金莹,并且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原因必须保守秘密——这或许不是幼贞一个人的判断。梁皓的初衷就像鼓励俞心岚离开这里一样,只是他的鼓励和帮助适得其反,俞心岚婚姻破碎,仍然孤身一人在外乡漂泊;金莹出了意外,生死未卜。
梁皓的脑海里回响着他对金莹的承诺和告诫:“不管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等你长大一些,能自己出门的时候。”“你要是再偷偷来找我,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幼贞抹干眼泪,拢了拢头发,一个深呼吸就恢复了平静,她真的和以前不同了,仿佛有新生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明天年三十,我不能让我爸一个人过,小湛跟着我们,你同意么?”幼贞等待片刻,然后说,“你要是想他,以后随时可以来看他。”
听到这句话,梁皓感到心脏剧烈地收缩起来,小了一圈,迟迟没有舒张开。已经半年多了,他是有准备的,从敏芳离世那天起,梁皓就在等待着,也许半年太久了,等待逐渐成了一种与即将到来的冲击无关的状态,他的准备因此失去了意义。
幼贞去厨房帮忙。在她进去之前,厨房里悄然无声,现在水流冲洗和碗碟碰撞的声音一齐传出来。随后,他们轮流把准备好的东西端出来,只是他们脸上都没有应有的笑容。他们正在强迫自己做着看似必须去做实则无关紧要的事情。
梁皓走进院子里,回身望着这栋房子,直到察觉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得太久了,手腕和脚踝冻得发麻,于是他朝仓房走去。
仓房的门锁坏了有两年多,也许三年,锁芯可以转动,但是和凸轮之间的传动出了问题,锁舌弹不出来。仓房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他也就一直懒得换锁。
去年,仓房里还停着他的摩托车,当他不再需要摩托车以后,摩托车像自暴自弃似的坏了。眼下仓房里只有木板、碎砖、铁管一类的装修废料,还有很多敏芳攒下来准备卖掉的瓦楞纸箱。这些东西原本堆在东南角,现在挪到了东北角,想必是被警察翻得一地狼藉,而后母亲又收拾过了。
西边的墙上装了两块搁板,用来放五金工具,上面那块到他胸口高,他抓住板往下拽,感觉依旧非常牢固,站一个人上去也不成问题,但这块板距离北边的气窗足有三米远,以一个孩子的力量,要跳过去攀住窗沿是绝对做不到的。
将近二十平米的房间只开了一扇扁平的气窗,嵌在北墙上离地两米多高的位置。当初俞耀宗找了他的朋友来加盖仓房,这位朋友说,照着别人家做就行,南边那家就挺好,仓房不住人,采光无关紧要,气窗高,可以不装防盗窗,就贴着主屋建房,这样可以省下一堵墙。这些事梁皓当时没有精力过问,当然他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合适。
梁皓仔细挑选了一些体积较大的废料堆在墙根,无论怎样堆,都堆不出可以让人站稳的台面。按金莹的身高臂长估算,她至少要站在八十公分高的台面上才能够着气窗的插销。
就算做到了,她出去以后又是怎么锁窗的呢?
梁皓去主屋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气窗下,他站上去观察,在脑海里勾勒出金莹的身形。气窗宽八十厘米,中间有柱子一分为二,再加上窗框的宽度,开口只有三十多厘米,成年人出不去,身材娇小的孩子倒确实可以。
他推开窗,然后用力拉回。砰的一声,窗户关上了,但是插销并没有被震落下来。他又试了两次,还是不行。就是说,金莹跳出去的瞬间甩上窗也是行不通的。到了外面,梁皓也想象不出用什么工具可以把窗户反锁上。
梁皓回想他看到的那串脚印,是从院门通向主屋的,因此金莹并不是直奔仓房,而是先来到主屋门前——她想进来,但是梁皓没有听到敲门声,于是她去了仓房?
是不是应该把焦点从仓房转移开呢?有没有可能,主屋的门和院门一样,压根就没有关上?梁皓摇了摇头,主屋的门是开是关,对目前的结果没有影响,金莹最终离开了这里,而仓房的气窗是唯一的出口。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思考,梁皓来到院门后面,透过门缝朝外看,他看到了金齐山。金齐山双眼血红,脸颊却像酒精中毒般发青。梁皓闭上眼,打开了门。
“梁老师!总算等到你了。”金齐山握住梁皓的手,他在笑,“小莹在哪儿?你告诉我……我不为难你,你告诉我小莹在哪儿,我把她找回来,你放心,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求你了,梁老师,你说句话。你想要什么,你要多少钱?你说话,你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掐住梁皓的脖子,像头癫狂的野兽向前冲,梁皓放松身体,任由他发力,若不是后背撞到墙,两个人就会一起摔倒。
父母亲和幼贞都跑出来了,但是他们拉不开金齐山。梁皓透过凌乱的胳膊看见了罗显章。他就这么站在门外,双手插在兜里,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出闹剧。


第44章 猎物
10月4日黎明,三塘县刑警在革马村盐平山的西山麓——也就是垃圾填埋场北部的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儿童的完整尸骨。一起挖出来的还有一个粉色的尼龙书包。
书包先于尸骨发现,我挤进土坑周围的时候,书包已经被拿开了。当时我察觉不远处还有另一群人围拢在一起,金齐山和赵楠都在其中,我依稀还听到了赵楠的呜咽,想来是警察把书包拿给他们确认了。
最先看到的那段骨头是小臂,随着警察手里的刮铲和刷子不断朝一个方向拨动,掌骨也露出来了,四根细细的骨头从手腕处发散开去。我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那只手掌大概只有我的一半大小。
警察围着土坑拉起了警戒线,继续剩下的挖掘工作。金齐山情绪失控,大骂警察无能,骂了几分钟,忽然仰面躺下,发出怪鸟般的悲鸣。
我转头寻找赵楠的身影。她远远地看向这边,并没有站在紧挨着警戒线的人群中。她挂着泪,眼神涣散,像盯着土坑看,又像什么也看不见。一名年轻警察紧张地守在她身旁,生怕她做出难以预料的举动,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我不确定她在想些什么,九年的牵挂尘埃落定,问了自己千百遍的问题现在有答案了——我想起金齐山在召集会上说的话:“小莹还活着,她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回家。”我觉得,无论是金齐山还是赵楠,内心深处或许并不这样认为,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放手的理由。人世间大概没有什么痛苦可以胜过失去自己的孩子,不知他们还有没有勇气走向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我又想起了高美,曾有短暂的时光,她的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我一边觉得自己矫情,一边又痛恨自己。我想暂停拍摄,给高美打个电话,但我没有这么做。我发现自己很容易被触动,也渴望倾诉,但要化作语言表达出来,又会变得不知所谓。
快九点的时候,骨架被收进大号的黑色塑料袋,连同书包一起运走了。除了四名运送人员,其他警察都没走,他们把阿海的房子当成临时指挥中心,聚在里头开会。汪磊和另外几个看起来很像领队的刑警商量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首先,刚才组建的十四个搜寻小队,只留痕鉴员继续在土坑附近搜索,看看是否还能找到与遗体相关的痕迹,或者其他遗体。其次,剩余的人马再分成两拨,擅长问话的,设法从拾荒者口中问出阿海和胡琛的生活底细,以及这两人在九年前金莹失踪当天的行动;擅长追踪的,回各自辖区部署抓捕计划,把胡琛列为通缉要犯。
阿海的房子虽然宽敞,可也容不下几十号警察,砖房里挤不进去,我们三个只能在外面垫着脚偷听,所以只听了大概,还有一些细节上的安排无从得知。
由于正处国庆假日,从附近集镇上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填埋场入口处形成了一个人群聚起来的半岛,还有拿着摄像机和话筒的人在警戒线外探头探脑,守卫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漏进来好几个打扮朴素的村民。现在的信息传播形式和九年前不同了,金莹案马上就会人尽皆知,传遍全国。
临时会议持续了二十多分钟,警察们按指示分头行动,走了半数以上。汪磊留下来跟调查队伍一起,我们也就没走。陈舜的方针是,汪磊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汪磊一瞥间看见陈舜,走向砖房的脚步停下来。
“赶紧回去吧。”他像掸飞虫一样朝我们摆手。
“视频还没给到你呐。”
“去刑警队,我安排人拿硬盘拷。”
“不急,汪队,等你这边的事忙完了,我想,还是当面交给你比较稳妥。”
“什么意思?”
“倒时候……”陈舜挠着脸颊说,“麻烦汪队简单说说调查进展。”
“你在跟我谈条件?”
陈舜又讪笑起来。
“有没有你的视频,我案子一样办。”
“话是没错,汪队长真是有决断力。但是,要不是我们提供的线索,进展可能不会那么快吧?”
汪磊板着面孔不说话。他低头想了想,走到陈舜跟前,伸出食指点他的鼻子:“现在情况有变,凡是和案子有关的视频,不管是金莹的还是这个捡破烂的,结案之前不准发出去。否则,涉嫌妨害司法罪,我绝不会客气的。”
我们暂时躲回车里。我用手机上网搜,果然搜出这么一条罪名:泄露不应公开的案件信息罪,可以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当真是要坐牢的。
“嘁,吓唬吓唬人而已。”陈舜摇开车窗,点了根烟。
“实在不行,”他吐出一口烟说,“就等案子结了再发,我们发不了,那些记者也一样。再说了,他们的报道跟我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我们是正儿八经的纪录片,不跟他们比时效性。”
“可是万一,”我说,“抓不到那个胡琛怎么办?现在两个案子绑一起了。”
“没有这种万一,堂堂人民警察,一个捡破烂的能跑哪儿去?”
我考虑的是,拾荒者虽然孤立无援,但是他们的野外生存能力却有助于躲避追捕。逃犯最忌讳的就是和人打交道留下行踪,胡琛要是往深山里一躲,怕是不好找。他没有家人,就没有牵挂。他已经逃亡三天了,徒步也能走出很远。
“挖出来的骨头,就一定是金莹吗?”小希问了我也想问的话。
“怎么可能不是,验一验就知道了。”
“能验出来?”
“DNA啊,骨骼能验DNA。”
“这我知道,但是警察手里有金莹的DNA信息吗?”
“当然有。”陈舜甩手碰了一下小希的辫子。
“你干嘛!”
“头发呀,梳子上肯定有头发,最容易找到的就是这个。还有那个书包,书包是她的,她爸妈都确认了,人不是她才见鬼了。唉对了,你们拍到那个书包没有?”
我和小希都摇了摇头。
“真不中用。”
“说来也怪,”小希说,“当年警察没有找过这片地方吗?山海间到这儿,其实就隔了一座山头。”
“嗯……”陈舜摸着胡茬陷入思考,过了一会儿说,“先不管这个,来分析一下,你们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和小希都不应声,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头绪,而是我们都熟悉陈舜的腔调,他马上要表达他的看法了。
“事情还是要绕回梁皓身上。梁皓把金莹从他家的仓房送出去,在外面接应的人就是阿海。这个假设怎么样?”他等我们认同,没等到,于是扔掉烟头,转过身来继续说,“阿海和梁皓早就认识了,因为那张照片。阿海这个家伙,对小女孩有……”他故作狰狞,手里好像捏着莫可名状的东西,“……有特殊的癖好,玩弄,然后残杀。我们一开始以为有癖好的是梁皓,但其实是阿海,我收回昨天的话,他不是人贩子,他就是杀人狂,梁皓给他提供猎物,李薇是第一个,金莹是第二个……”
“梁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打断他。
“有什么把柄被阿海抓住了——这个原因慢慢再找——正是因为有把柄,所以梁皓一心要除掉阿海。但是在金莹出事之后,不知怎么的,阿海没有再找梁皓要人,梁皓就没有动他。这样过了九年,阿海又忍不住了。他一个流浪汉,出事了大不了拖梁皓一起下水,梁皓不能由他继续胡来,就找人干掉他。”
“找胡琛?”
“对!所以现在的突破点,就在梁皓和胡琛的关系上。胡琛杀了阿海,逃到路上的时候,不是有目击者看到有车来接应他吗?如果来接他的人就是梁皓,那路子都盘通了。”陈舜打了个响指。
“来接他的人是梁皓……”小希思考片刻说,“如果真是梁皓,那么,胡琛就是把高美当成了梁皓。”
“没错。”
“但是他说了‘快走’,梁皓来接应他,他为什么要让梁皓快点走呢?”
“杀了人,当然要快点离开现场啊,下意识喊了一声。”
“梁皓找胡琛杀阿海,那就是买凶杀人咯,买凶的人自己还要跑去把凶手接回来吗?”
陈舜用手掌盖住半边脸,像吃了极酸的东西一样龇着牙。“那么就是这样,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两个人一起下手。胡琛先把阿海骗到招待所,等梁皓来了再动手,这样把握更大。结果出了什么岔子,梁皓还没到,人就杀了。”
“那胡琛不应该开门让梁皓确认一下吗?来都来了——如果杀人是有计划的,他们绝不会就这样留着尸体直接跑掉的。胡琛连门都没开,就说‘快走’,那得有多紧急,说明他没有料到那个结果,阿海死了对他来说是个意外。”
“你说的也有道理。”
“还有啊,杀个人为什么要去招待所,虽然老板娘不管不问,毕竟是个人员集中的地方,也不好处理尸体,而且胡琛还穿得那么显眼。”
“这里面确实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小问题没解决,但是大方向应该错不了。”陈舜的口吻没有之前那么肯定了。
小希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回去?我要饿死了。”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们有将近二十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但我们不敢去附近的集镇,因为出去就进不来了。我提议让小希开车先走,我们两个男人再想办法,陈舜没有同意。他支使我去找拾荒者,问他们要吃的。
我找到一个女人,花十块钱从她手里买了三个老面馒头和一包榨菜,她有点惊讶,十块钱是随口说的,没想到我不讲价。她问我还要不要别的,她可以回去做。我摆了摆手。
“啊对了,”我走出一步,忽然觉得是个机会,于是回头喊住她,“警察找你问过话了吗?”
她愣了一下,“你不是警察呀?”
“我是……那个,昨天来认人的那个人的朋友。”
她张大嘴巴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警察都问了什么?”
她略显犹豫,但很快开口了。“他们问我,以前有没有见过赵姐的女儿。”
“那你见过吗?”
她摇头说:“这里的人认得赵姐,是因为她丢了女儿,去庙里做好事,之前大家都不认得,就算看到那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她家的娃。她可真是命苦。”
“嗯,还有呢?”
“还有嘛,就问阿海和胡琛平时有没有过节,那年下大雪的时候,他们在干啥,这哪里想的起来,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只说不知道。”
“你跟他们熟吗?”
“跟阿海熟,胡琛不熟。胡琛这个家伙,不爱搭理人,阿海说他不规矩,老在暗地里在干什么坏事,就喜欢捉弄他。不过胡琛发起狠来也怪吓人的。”
“暗地里干坏事?”
“就是偷东西搞钱呗。”
我想不到还要问什么,便道过谢,让她回去了。
回到车上,我把和女人说的话转述一遍,陈舜不以为然。
“这些捡破烂的,每天都像打仗一样,相互有过节很正常,不至于因为这个杀人吧。垃圾的成色好一天坏一天,他们要活下去本来就不容易,你敢说谁没偷过东西?”
他说我被坑了,馒头榨菜顶多值三块钱。我笑了笑没说话,自打昨天小希告诉我她还有钱,我便对陈舜怀揣着一份同情。
熬到黄昏,警察终于收队了,搜寻小组没有收获,稀稀拉拉地回到警车里。我们认准汪磊的车,紧随其后,向三塘县进发。


第45章 漂向何方
雪正在消融,到处能听到水声。水顺着叶脉、顺着石缝往下落,汇到水泥路和山脚之间的沟渠里。
眼前的缓坡大约有四五十米长,走上去,就进了倚山别墅群。别墅群没有围墙,靠地陡然拔高的地势与外围区分。缓坡右侧是寻安河支流,沿着山壁往北流淌,穿过一座木桥。山海间酒店在桥西,桥东数过去第二幢就是金莹家。
梁皓走到桥上转头看,见罗显章把车停在缓坡顶上,下了车跟过来。梁皓从看守所出来过了六天,罗显章和他的一名下属就跟了他六天,两人轮替,他们不靠近,也不避讳。今天是大年初五——他们连回家过年都是轮替的。值得庆幸的事,那些记者没有警察那么卖力。
梁皓被刑拘的半个月里,罗显章来找过他两次,第一次是跟姓汪的刑警队长一起。他们问,在仓房外接应的人是谁?这个问法和在刑警队审讯的时候不一样了,他们强行设置了梁皓送走金莹的前提,然后在这个前提下提问,梁皓无论怎么回答都等于承认这一前提,于是他只能答非所问。第二次是罗显章一个人来的,那时距离金莹失踪已经过去了十二天,他很疲惫,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