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
“其实也没什么,每一行都有它合适的土壤,当初偏偏不信邪,想试试看。”
“嗯,可能人也一样吧。”
梁皓体会她话里的含义,默默点了点头。“你呢?”
“还行。”
“没见钟浦过来,是怕你爸生气?”
心岚笑着摇头,刘海被晃得垂落到额前。“离婚了。”
“啊?”
“你可别说出去。”心岚探过脸来用气声说,“我谁也没说,让我爸知道了就麻烦了。”
“怎么就离婚了?”
“他有别的女人。”
俞心岚说,就在婚后第四个月的某天,她看到钟浦手机上亮起陌生的号码,钟浦没接就挂断了。电话马上又打进来,钟浦又挂断,如此来回五了六次。他脸色发青,拿起手机去阳台。等他回来,心岚问怎么回事,他垂着头沉默了半分钟,然后就坦白了。
“他们一直有联系,那个女人认识他比我还早。”
“之前他来这里被灌醉的时候……”
“对,那时候他们关系正好着呢。”心岚仰着脑袋,像在寻找星座,“很奇怪,我也搞不懂,可能他想跟我结婚是真的,但我能感觉出来,他的心思在别人身上。”
梁皓一时间觉得很懊恼。“我真是太自以为是了,早知道……”
“哪有什么‘早知道’呀,要说有,也应该是我‘早知道’才对。”
“你身在其中,有些事看不明白很正常,我是个局外人,却做了多余的事情。”
“不是的。钟浦找小姐这件事是被冤枉的,你看穿了,你是在好心帮他,对吗?一点也不多余。就这件事情来说,跟钟浦有没有别的女人是不相干的。”心岚转回头朝灵堂的方向看,随后说,“我就知道你会想多,连你也这么想的话,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梁皓点了点头,但并没有释然。
俞庆荣和俞耀宗执意要拆散他们,是不是早就发现钟浦这个年轻人不值得托付呢?他们的见识受环境所限,但毕竟活了大半辈子,看人的眼光或许有种历练下的直觉。
“再说,我现在挺好的,我也不后悔。至少我知道我要留在上海不是因为钟浦,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
晚风吹来,路旁的树叶沙沙作响。等树叶静下来,才发觉一直有蟋蟀的叫声。
梁湛越走越远,梁皓喊他回来,他的裤腿上尽是泥巴。心岚替他掸了掸,等他再次走远一些,她说:“阿哥,他们说二娘痴呆了,是真的吗?”
“嗯。”
“那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怎么说的?”
心岚眼珠动了动,像是没料到梁皓会反问。“他们说……二娘自己跳鱼塘里了。”
“应该是这样的,我没看到。”
“那有人看到吗?”
“我不知道。”
消防员把敏芳捞上来送去医院。医生摸摸敏芳的手指,说死了有两个小时,那时候十一点半了。幼贞回来是九点,敏芳大概是等到她回家再悄悄出门的。夜晚九点的革马村悄无声息,但是鱼塘离主人家有半里地,听不到落水声。
派出所来人检查过鱼塘周围,没有明显的失足拖痕,他们判断敏芳主动跳入的可能性更大。
“她觉得会拖累我们吧——也不一定。”梁皓把白天不断问自己所得到的答案说出来,“她等着有一天能松口气,可是发现自己脑子不清楚了,以后的日子看不到了。”
“二娘在鱼塘里,是你最先发现的吗?”
“是。”
心岚低头思索着,没有再说话。梁皓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她那桌的亲戚们一定有很多猜测。
有批客人告辞了,徐宝华和敏芳的兄长一路送出灵堂门口。心岚匆匆向梁皓告别。梁皓喊了儿子,一起走回灵堂。
不多时,幼贞兄妹俩坐着电瓶三轮车回来了,开车的是万成峰。车上有两个圆滚滚的大布包,里面是敏芳的衣物。万成峰帮忙把布包拎进门。布包很重,上台阶的时候需要用膝盖借力往上顶,梁皓上前准备拿第二个,被俞长英抢了先。
万成峰是幼贞的高中同学,副食品批发店的老板。幼贞生完孩子辞了外贸公司的翻译工作,去他店里帮忙,现在他们是合伙人。梁皓见过他几次。他沉默寡言,是个相当务实的男人。徐宝华留他喝口茶,他摆摆手走了。
院子里有一口圆坑,专门用来烧衣包。晚饭结束后,灵堂的工作人员往坑里头丢几根浸过煤油的干柴,点着了,火苗立刻窜上夜空。大家各自拿三炷香,绕圆坑走上三圈,然后停下来望着火堆。衣包扎得紧,空气进不去,但规矩定了不能动,烧到深夜还剩西瓜大小,仍然散发出不可思议的热量。
“你带他回去。”幼贞把梁湛拽到梁皓跟前。
“我留下吧,要熬到天亮,你回家休息。”
幼贞原本已经走开了,听到这句话迅速转过身来,瞪着眼说:“我妈在这里,你让我回家?!”
火焰的红光印在她脸上,阴影不停地打转。梁皓无话可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所有家眷在灵堂集合。棺木一抬,哭声四起。殡仪馆来了两辆大巴车接人,棺材由和尚开面包车运送。
火化持续了五十分钟,殡仪馆下面设了个安息堂,骨灰就放在那儿。俞长英捧着骨灰盒从焚化区走出来,梁皓负责撑伞挡住阳光。落葬全程,骨灰盒都不能见光,否则魂魄会像水汽那样蒸腾消失。作为女婿,这是梁皓唯一参与的葬礼流程。
◇◇◇
幼贞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看着在茶几旁玩积木的梁湛。她的头发没有擦干,发梢凝着水珠。
“去睡会儿吧。”梁皓在她身旁坐下来。
“我问你,你跟我妈说了什么?”
“……什么?”
“她走之前,你跟她说了什么?”幼贞转过脸来,水珠滴落在胸口,“你让她回自己家去,不让她来了,是不是?”
“没有。”
“没有吗?你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只跟你说过。”
“你凭什么这样说!”幼贞大声哭了出来,“她现在不中用了,是个负担,对吗?”
梁皓呼吸急促,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妈一辈子都在忙活,照顾我爸,照顾我哥,现在轮到我们。你也觉得她辛苦,但是你不懂,她的心思你不懂的。能为小辈做点事,她心里高兴,她的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不然你想让她回去做什么呢?她跟你妈不一样啊!你总是自以为是,她已经糊涂了,你让她回家,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我说了!我没有让她回去!”
梁皓的吼声在客厅里震荡,他感到声带像被沙子磨过,一瞬间他感到缺氧,他往前点了一步。
梁湛张开嘴,看着梁皓直哆嗦。
“你没说,你怎么知道她要寻死?你躺在床上好好的,想到什么就冲出去了,那么大地方,你就知道她死在那个鱼塘里?你到底对我妈说了什么?”
梁皓抬起脚奋力踢出去,木质的沙发扶手顿时折裂。这道裂缝仿佛长在梁皓胸口,切开了他的身体,他开始破坏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幼贞抱住梁湛,瑟缩在墙角躲避风暴。
等他冷静下来,屋子里已是满地狼藉。茶几玻璃成了蛛网,电视机歪斜在挂架上,液晶屏的颜色像油墨般深浅不一,书架倒在地上,绘本和相框滑出几米远。
幼贞抱起梁湛跑上楼,下来时手里多了个行李袋。梁皓坐在地上,看着她们走出家门。
不知过了多久,梁皓觉得全身的疼痛慢慢加剧,右手掌缘有内出血,变成了青紫色。他在翻到的书架旁躺下来,侧身蜷缩。
渐渐地,他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停留在一本书上。书名叫《流沙》,是钟浦的小说,俞心岚给的。车站送别的一幕浮现在眼前,他记得俞心岚说,书里有一首她写的诗。
梁皓拿起来,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用水笔写着几行短句。
你有没有
在雨夜的路灯下抬起头
努力睁眼
水珠围成隧道
你正冲往一颗光明
用逆向的羽毛
你有没有
看见那只坠落在密林中的白鸟


第37章 照片里的男人
水泥小路的颜色很深,是新铺的,附近几幢民居的外墙干净白亮,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房子的结构却很老旧,斜顶上盖着青灰瓦——这一带不久前翻新过了。好多人家都在阳台上挑出竹竿,套着国旗。地处偏远的小村子看似被遗忘了,他们自己却努力维护着体面,生生不息。
路两边的梧桐树朝路中间生长,叶子连起来,架起一条透光的拱顶。它们不是一味地向阳生长,就好像知道路在哪个方向,有意识地给予行人庇护。如今在城市里,梧桐树已经不多见了。
我们把车停在谭村长家门口,村长夫人出来迎接,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她打量着小希,笑眯眯的。
今天是十月三日,我来革马村的第七天,也是我们投宿莲花招待所的第四天。小希在车里闷了三个晚上。每天一回来,我和陈舜先找地方吃饭,房间暂时给小希用。她洗完澡洗衣服,把衣服晾上天台,然后吃我们给她带回来的盒饭。房间太小,三个人呆久了尴尬,她通常在七点多便独自回到车里了。
早上去采访赵楠之前,小希说,她坚持不下去了,车窗开了有蚊子,不开憋得慌;越野车的空间虽然大,座椅还是比不了床。她逼陈舜想办法,否则就退出不干。陈舜说把房间让给她,两个男人挤车里。我不知道如果小希答应下来他会不会真的这样安排,幸好小希说,死过人的地方打死也不敢过夜。
小希不是个爱抱怨的人,女孩子在外奔波自有不便。我想象她在夜晚透过车窗看到的景象,周围是空旷的石子地,招待所门口的路灯又小又矮,只能照亮路灯下的地面,形成一束锥形的光,远远看去好像要上演吓人的舞台剧。
陈舜想了想,在这个地方有能力并且有可能愿意帮忙的人,只有金齐山和谭村长,他有点怕金齐山,而且接受他的帮助会无形中增加我们的工作压力,于是就找了谭村长。
陈舜说,小姑娘有点娇气,住不惯镇上的宾馆。谭村长很为难,说最近开发区大量招工,村里的公房都租出去了,陈舜又磨又绕,谭村长终于听明白了,吞吞吐吐说自己家里还剩一个小间,小姑娘一个人暂住几天的话倒也可以。
这时候谭村长不在,去礼堂出席旅游开发研讨会了。村长夫人端出茶水和果盘,问我们目前的拍摄进展。她对我们的情况很熟悉,问进展只是没话找话。她的殷情之下透着一股轻巧的不屑,好像我们做的事是在哗众取宠,必然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可以想象谭村长平时在老婆跟前是怎么说道我们的。
聊了一阵,村长夫人把我们领向房间。房间靠北,说是“小间”,看着也有二十来个平方,比莲花招待所的房间宽敞,也干净多了。村长夫人让我们等老谭回来一起吃晚饭。等她走开,陈舜作势就要往床上躺,小希一把推开他。
我拿出电脑,把上午采访赵楠的视频拷进去。陈舜和小希继续讨论关于猫的问题。我默默思考着,没有发表意见。
如果真像小希所猜测的那样,猫被赵楠扔进了河里,这跟金莹失踪会有关联吗?金莹养猫的事情发生在梁皓离开她家之后,梁皓应该没有见过这只猫,如果非要扯到一块去,倒是可以这样假设:金莹对生死未卜的猫念念不忘,她去见梁皓就是为了让梁皓帮她把猫找回来,结果却发生了意外。
但是这样假设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假设可以千千万,每个人都有执念和寄托,遭遇不幸就与此相关,这未免太钻牛角尖了。
“喂,喂!过来看。”陈舜半个屁股坐在窗沿上,左手横握着手机。
我和小希围了过去。他的手机上是一张照片: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和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面对面,男人蹲着,捧出双手,正要去接女孩递给他的一块酥饼。背景是几间店铺模样的平房,往来的人群穿过镜头和两人之间,留出合适的空档把他们包围起来,因为虚焦和运动模糊的关系,恰如其分地成为了画面中的点缀。男人脸上污垢遍布,但皮肤紧绷,还是个年轻人。阳光照在他头顶,好像这片温暖也是小女孩给予的。
“这是什么?”我问。
“冯佑刚刚发来的,拍的真不错。”
我想起来了,采访冯佑的时候,他说过回去以后会把梁皓当年拍摄的那张引起风波的照片发给我们。这个给乞丐酥饼的女孩就是李薇。她穿红棉袄,手背肉嘟嘟的。
我坐回电脑前,眼里还残留着照片的影像。我开始发愣,接着产生了一种微弱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下子又摸不着相识的是什么。
“那个,我再看看。”
我又走到陈舜跟前,看着他重新点开的照片。这一次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乞丐脸上。
“我怎么好像……见过这个人。”
“哪个?这个?”陈舜用指甲尖戳了戳乞丐,“不会吧,这可是十五年前的照片。”
“十五……年前?”我并不是真的在提问。
“可不是嘛,梁皓刚来革马村的时候拍的,2002年,没算错吧?”
忽然间,我的脑子里走过一道电流,我看到漫长的时光在乞丐脸上留下如同枯叶般的痕迹。
“是那个人!”我大喊出声,“他是、是招待所里死掉的那个人。”
小希闻言蹦过来。一时间,三个人的手都抓住了陈舜的手机。
折弯脖子的脸是正对着我的,脸上是惊惧,而此刻的照片上只有侧脸,脸上是悲伤,两张脸相隔了十五年光景,我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为何认定它们属于同一个人。
“我就知道!”陈舜猛地甩动手指,“果然是这样,我早有预感,两件事情是有关联的,是有关联的呀!等下,让我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开始在房里绕圈子走,嘴里念念有词。“李薇死了,这个叫花子认识李薇,认识吗?假设就这样认识了,李薇的死跟叫花子有关系,这么说的话,梁皓也认识李薇,所以梁皓和叫花子认识,李薇的死跟他们都有关系!现在叫花子死了……把他弄死的人,会不会是梁皓?那个逃掉的凶手是梁皓?!”
我脑子里的电流消失了,现在像绳子打了结。
我们乱了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小希认为应该马上把情况告诉汪磊,要靠一张十五年的照片查明死者身份,不借助警察的力量是在浪费时间。我表示同意。陈舜有些犹豫,他担心警察会阻止我们跟进拍摄,但最后还是妥协了。
第一个电话直到盲音也没接起来,第二个才打通。
“汪警官,我有重要线索,我手上有一张照片,那个死者的身份——招待所那个……对,是的……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你听我说汪警官,这照片就是梁皓当年拍的……啊,怎么回事?喂?汪警官你在哪儿?”
陈舜的眉毛缓缓往上挑,紧接着突兀地挂掉了电话。
“走,走了,快点。”他朝我们挥手,同时拉开房门向外走,“赵楠的视频拷完了吗?拷完了就清空手机,准备拍摄,路上弄吧,赶紧!”
“去哪儿?”
“盐平山,就那个垃圾场。汪磊在那儿。”
“什么意思?”
“折断脖子那个家伙十有八九就是垃圾填埋场里捡破烂的,上车再说。”


第38章 再见金莹
小卖部里的人有点多,梁皓放慢脚步,但有人已经看到他了,他只好低头走进去。
“是呀,找了一个又一个,已经第三个了,这男人倒不害怕。”
“嗯,嗯。”
店里安静下来,“嗯,嗯”就像暗号,表示有外人来了。
连老板娘一共一男四女,他们在说村里某个女人克夫的事情。光凭这一两句梁皓是听不懂的,他听过很多次。最近半年,每个礼拜来小卖部两三回,这样拼拼凑凑,能知道大概,也能听到村里其他一些要紧事。
到了傍晚,在店门口扎堆聊天的人就更多了,尤其天还热的时候,一人一张小凳,一把蒲扇,从吃过晚饭聊到九点。梁皓不是想知道什么要紧事,但他没法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交谈声中,那时他们说着他和俞家的长短,持续了半个多月。小卖部的位置在住宅区主路的拐角处,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梁皓是突然出现的,他们多数上了年纪,也可能是天色昏暗的缘故,每次都用孩童般的眼神追随着梁皓。他们起初懂得避讳,但沉默需要一点点传递过去,传递的速度比梁皓的步行速度慢得多。
梁皓不做停留,买了东西就走。几次以后,他们像是获得了某种试探下的准许,梁皓一来反而说得更有兴致。有人争论敏芳的病情,有人描述那天晚上东西被砸烂的巨响,梁湛眉毛上那条疤痕的由来,还有敏芳落水时的姿势。这些没人见过的景象被描绘地有模有样。他们一边说一边观察梁皓,期待他能回应点什么,好印证或推翻他们的猜测。
这些内容梁皓不是一次听到的,就像现在他们说的克夫女人的事一样。后来他便不在晚上出门了。
“这里就剩两罐了,你等下,我去里面拿。”老板娘要往里间去。
“今天要红酒吧。”
“红酒啊?”
“天太冷了,喝啤酒肚子痛。”
“哎,也是。”老板娘笑道,“大冬天喝啤酒不灵。黄酒嘛,黄酒好呀。”
“红酒吧。”
老板娘拿过货架上的红酒瓶,用抹布擦干净上面的灰尘。
梁皓又买了两包烟和一些零食,提着塑料袋慢慢往回走。这个冬天格外冷,他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在眼前的空气中消散。
小卖部的生意很差,从货品摆放的位置变化就能看出来,买走几罐啤酒,下次来,空缺的地方还是那样。邻里都把它当集会所,而不是买东西的地方,因为住宅区外的大路对面就有超市。以前家人都在的时候,梁皓只去超市,现在剩他一个人了,东西都一样,少走几步也是好的。
推开院门,视野中央忽然出现一团亮白色。金莹双手抱膝坐在主屋的台阶上,看见梁皓,露出虎牙笑了起来。梁皓一时间不知所措,好像进了陌生人家里。
“老师!”
梁皓转回身看了看,“你一个人来的?”
“嗯。”
她脸上红扑扑的,红色的部分集中在颧骨位置,还没来得及扩散到脸颊周围。梁皓猜她是一路跑来的。她穿白色羽绒服,手里提着帆布袋子,脚下是一双新皮鞋。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她好像对梁皓的反应很失望,笑容淡下去,垂落目光摇了摇头。
“你妈知道吗?”
“嗯?”
“你来这里,你妈知道吗?”
她再次摇头。梁皓数数日子,今天应该是星期天。
梁皓从她身边走过,用钥匙开门。她站在台阶上没动,梁皓把门开得大一些,她跨进门槛,又腼腆地笑了。
袋子半透明,能看到里面的烟酒,梁皓快速把袋子收进柜子里。他缓了口气,在方桌边坐下来。
“跟妈妈吵架了?”
她低头想了想,说:“没,没吵架。”
梁皓把身前的椅子抽出来一点,让她坐下。她仰头打量室内,鬓角的发丝聚成一簇。仔细看她头顶,隐隐有白烟冒出来。
梁皓去衣柜里翻出一条新毛巾,走到金莹身后,拉开她的领子把毛巾一头塞进脖子里。一股热浪从领口冲出来。
“你看你……自己把毛巾拉下来。”
金莹背过手从衣摆下伸进去,但是羽绒服太厚,够不着毛巾下端。她来回扭着腰,挠不到痒处似的,眼角也跟着往上扯。梁皓关上大门挡住寒气,让金莹脱掉羽绒服。
梁湛也有一块这样的毛巾,蓝色的,每次去野地里撒欢都要塞进后背,领口挂下一截,像个小海军。
梁皓倒了水过来,金莹捧着杯子一口气喝干了。
“你长高了。”
“嗯?真的吗?可我还是班里最矮的。”
“比以前的自己高,就是长高了。”
她不但长高了,脸架子也开始变得线条分明。以前,圆圆的脸任谁一看都说像金齐山,现在有了几分赵楠的影子。最后一次见她也只隔了八九个月,孩子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她说自己还是最矮的时候,又下意识地笑了笑。她不是个爱笑的孩子。她的笑容凉凉的,转瞬即逝,就像这个季节的风。
“这里面是什么?”梁皓朝帆布袋努嘴。
帆布袋落在地上,靠着椅子。金莹像是忽然想起来还有个袋子,左右找了找。
“是作业。”她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桌上,有本子、书和笔袋,“我已经,我已经做好了。”
“你来找我,是让我给你检查作业?”
“不是,不是的,我已经……做好了。”
梁皓看着她,发觉她的状况不大对劲,有些兴奋,同时又在走神。
“有人帮你检查作业吗?家里有没有请别的老师?”
“我现在每天去同学家里。”
“去同学家做作业?”
“是的。”
梁皓翻开她的语文作业本。最近的作业是抄写古文《伯牙鼓琴》的原文、注释和大意,还没有批。她的字工整秀气,笔画起止都有明显的停顿,看得出来是花了很长时间写的。梁皓印象中,这样认真的书写只在他头一回去她家那天见过。
再往前翻则是另一幅光景,所有字迹都很敷衍,好多甚至没有沿着横线写。老师在其中一页用红笔写着:“端正态度!”
数学练习册的正确率倒是很高,但修正液的涂改痕迹到处都是。
“同学帮你改的?”
“我自己检查出来的。”
金莹撒谎的时候总是探出下巴,睁圆眼睛,说完还会不自觉地晃一下脑袋。梁皓觉得很亲切。
“我看到外面墙上那只兔子了。”她意识到谎言被看穿了,马上扯开话题,“已经很淡了,只有一点点,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我想也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通向二楼的楼梯问:“弟弟不在家吗?”
“他在外公那儿。”
“弟弟的外婆……弟弟的外婆去世了。”
梁皓吃了一惊。金莹是因为听说了这件事,所以才赶来这里的?敏芳走了已有半年,她多少能听到些什么吧。金齐山和赵楠仍然会在饭桌上谈论他吗?也许不一定要从父母口中听说,还有学校的老师。
钱云其来过几次,他当然不会提到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不过,有一个地方他改口了,他说找机会给你介绍生意。介绍的是“生意”,而不是之前一直挂在嘴边的“家教辅导”。他是无意识的,但也客观,梁皓对他只有感激。
或许金莹很早就知道梁皓有家人去世了,只是没有机会溜出来。
这么胡乱琢磨着,梁皓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叹口气说:“是啊,弟弟外婆去世了。所以外公需要人照顾,弟弟和他妈妈就住到外公家去了。小莹……”
“嗯?”
“你该回去了,我送你。”
梁皓收起书和本子,整齐地放进帆布袋里,然后提起羽绒服,撑开了举到金莹面前。金莹看着羽绒服的内衬,良久才把手臂穿进去。
住宅区没有围墙,走任何方向都能出去。金莹家在东北方,梁皓选择往西走,往西再过四栋房子就是马路,不容易被邻居看见。
天阴沉沉的,像没有云,又像有一整片云覆盖住目力所及的天顶。
“快考试了吧?”走了一段,梁皓问。
“下下个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