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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赵楠
我沿着寻安河支流转弯的地方绕山海间走了半圈。岸边的青草很长,弯卷成团,能埋住整个脚掌。河水是土黄色的,持续发出清脆的水波声。土黄色一直延伸出去,在入海口以外形成巨大的扇形,再往外才渐变成灰沉沉的蓝色。
我听到汽车驶过路面,踮起脚朝别墅群看。一辆商务车在铁艺栏杆之间穿梭,我连忙跑向金莹家。商务车停在金莹家院子外边,从副驾驶上下来一位年轻男士。与此同时,后排车门滑开,赵楠弯腰下车,一手提着长裙下摆。男士象征性地扶住赵楠的手,说了几句便回到车上。
在附近转悠的陈舜和小希听到动静,也小跑到院门前。赵楠笑靥如花,朝车子挥手告别。
“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赵楠推开院门,对着我们浅浅躬身,“正巧碰上朋友公司的奠基仪式,县里好几个领导都在,不好脱身。”
“一点也不久,正好欣赏周围的景致。”陈舜似笑非笑,眼角挂着暧昧。
我们跟着赵楠走进主屋。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灰尘的味道。客厅的天花板就是屋顶,三层楼高,南边是两层L型的回廊,通往各个房间。北墙上嵌着六扇巨大的玻璃窗,上面四扇离地足有三四米。我正疑惑怎么拉窗帘,赵楠摁下门框边的开关,六块窗帘像剧场的幕布一般朝两边分开了。
“这里很久没人住,闷得很。我带了茶叶过来,不过,杯子得好好洗洗。”
“嗐,不用那么客气。我们想着来这里看看,你不住这里了,早说嘛,换别的地方也行。”
陈舜跟进厨房,撸起衬衫袖子,帮着烧水洗茶杯。小希搓了抹布擦干净茶几,收起沙发上的遮尘布。我把设备张罗好,走到厨房门口听他们说话。
厨房在整栋房子的南边,这点和普通住宅不同。窗外的空地和院子连成一片,许久没有人打理,绿草的长势也像河边那些一样杂乱无章。
赵楠说,她近几年住在元禧寺附近的民居,偶尔回来一趟也就是拿点东西。
“金总呢?”陈舜明知故问。
“他住公司。”
“那确实,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怪吓人的。”
赵楠笑了笑,把水壶放上加热座,按下拨片,随后问:“你们的采访还顺利吗?”
“马马虎虎吧。”
赵楠转过脸来看着陈舜,期待他继续说点什么。水壶底部的气泡逐渐发出电磁杂音般的声响。
陈舜恍然眨了眨眼,收起笑容说:“呃,大家都挺配合的,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老实说,以我们的能力,只能把各方面的信息收集起来,我们的本意是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实质上有没有帮助,我心里也没底。”
“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应该感谢你们。对不起,这么迟才跟你们碰面。其实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总是不敢面对。”
“我明白。”
“想到你们是真心为小莹的事在奔波,我就很惭愧。”
陈舜直摇头,“我是想着,如果伤痛可以分摊就好了。这样的话,每当多一个人看到我们做的片子,你就会觉得不是只有自己在承受。”
这话听得我先是差异,随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以去二楼看看吗?”小希走过来问,“我想……拍一下小莹的房间。”
“可以的,门没有上锁。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陈舜看着赵楠,眼中包含感同身受的痛苦。他留在厨房陪伴赵楠,我和小希踏上漆成棕红色的木质楼梯。
二楼有四个房间,从东边数过来第二个是金莹的卧室,里面的家具都披着防尘塑料布。塑料布的透明度不高,看起来灰蒙蒙一片。床上的两条被子也被罩住了,被子相当厚实,叠起来圆滚滚的,是冬天盖的被子,是2008年那个最寒冷的冬天。
小希犹豫着要不要把塑料布扯下来拍个室内照。她抬头看看柜子,伸直胳膊够不着顶,扯下来容易再挂回去就难了。我也觉得不动为妙,把金莹的东西全都暴露出来,有种打扰在天之灵的顾虑。
再往东那间是书房,这里没有防尘布,中间放着儿童写字桌——桌角圆润,可调节的桌面设在比较低的位置。写字桌左侧和后方的两面墙都是书柜,另有一把和写字桌不配套的椅子放在窗边。那是梁皓辅导作业时坐的椅子,我一眼就认定如此。他坐在这把椅子上,稍稍侧过脸可以正对金莹,回身望向窗户就能看见山海间。
小希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们注意到内侧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卡通玩偶,和打火机差不多大。小希拿起来看,是个兔子,橡胶制的。她咕哝了一句:“奇怪,为什么是兔子,不应该是猫吗?”
“就算她养过猫,也不能什么东西都跟猫扯上关系吧。”
“也是。”
茶叶是一朵一朵的嫩头,打着旋往下沉。陈舜对着杯子拍摄几秒钟,然后下压手柄,手机镜头在阻尼的作用下匀速上抬,对准赵楠的脸。
“我做过几年护士,有一些护理、用药的常识,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那段时间学校正好有规定,要开卫生课,校长和我丈夫熟悉,我就去了。后来就跟钱老师认识了。”
赵楠坐在沙发上,没有靠着后背,说话间右手偶尔翻起来打个手势。左手始终放在小腹前,我知道手腕内侧有一道疤痕。
我坐在沙发边座,从侧面毫不避讳地看她,以至于有些走神。她很瘦,脖子上有两圈横纹,除此之外看不出是四十五六岁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失去女儿,眼里的神采会让她看起来更年轻吧。
“钱老师是个明白人,看什么事都很透彻。他介绍梁皓来给小莹补课,我相信他。小莹在学习上有点困难,嗯……不是调皮捣蛋,智力也没有问题,她是思维习惯的问题,跟平常的小孩不一样。”赵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镜头,间接和我对视上了,她迟疑了一会儿说,“不过,她是个好孩子。”
小希真诚地点了点头。
“既然学校的课堂对小莹不起作用,不如让梁皓来试试看,钱老师是这么说的,梁皓是教育体系之外的人,他的思维没准能和小莹合拍。”
“那实际上呢?”
“从某种角度来看是这样的,金莹很信任他,喜欢和他待在一块儿。但是,梁皓总是把小莹当成成年人来对待,我觉得不太合适。”
“成年人是指……”
“就是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让她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平时说话的态度也像小莹是个大人,我一开始以为他不知道怎么和小孩子打交道,但他家里是有小孩的,五岁。小莹十岁,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远远没有到自己做决定的年龄。学习不好就去画画,这应该不对吧,只有那么一点大的时候。”赵楠的语气中仿佛仍然留有当年的困惑,但更多的是叹息。她望向远处地板上的窗户反光,又说道,“现在回头再看,其实也说不清怎么样才是对的,或许……唉,也没有什么或许了。如果她现在在什么地方画着画,倒也挺好的。”
小希提口气,好让自己放松一些,“那……可以的话,你能讲讲那天的事情吗?”
赵楠的视线移回小希脸上,她的神情并不抗拒,却有些茫然。
陈舜从相机后头露出脑袋,“你提问,让赵女士回答吧。”说完他对赵楠点点头,像是给予鼓励。
小希意味深长地看了陈舜一眼。
“听说,那天你的身体不太好。”
“是的……是的,连着发烧好几天,我以为好透了。”赵楠翘起嘴角,刚浮上来的笑容倏忽间又消失了。
那天下午她在院子里扫雪,边上几户人家也都在扫雪,一面闲聊一面扫着倒也不觉得什么,等回到屋子里发觉情况不妙,身上越来越烫,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
“幸好不用做晚饭,平时做了也就我一个人吃。我一点胃口也没有,空腹吃了药,然后就坐在这里。”赵楠轻拍沙发座面,“我想休息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那时候是几点?”
“快七点的时候,我不太确定,也可能是六点半。怎么躺下来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醒来已经十二点了?”
“十二点十分,我记得那个时间。”
我们跟随赵楠的目光,一起朝西面那堵墙上看,那儿挂着一个硕大的木框壁钟,已经停了。在看清楚指针方向的前一刻,我很害怕时间就停在十二点十分——幸好不是。
“那种药你是第一次吃吗?”
“什么?不,就是常见的感冒药,吃了容易犯困我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睡了那么久。”
“那么,你是等着邱丽娟把小莹送回来?那天路上的雪很厚,她平时是怎么送小莹的呢?”
“电动车。”
小希不再问下去,给对方一个空档。陈舜咂咂嘴,干咳了一声。
“小莹的事,说到底是我的责任。”赵楠再次坦然又悲凉地笑了。
“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千万别那么想……”小希和陈舜抢着说。
赵楠朝他们点头,眼皮缓慢落下来,透着一种多说无益的疲惫。
小希喝下一口茶,继续提问,赵楠接着回答。后续的情况我们大致清楚,我期待从赵楠口中听到额外的细节,然而并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每天都在家里等,等一个人来告诉我小莹在哪里。那种感觉太难熬了,我坐在院子里,不敢进屋。好像只过了几分钟,天就莫名其妙黑下来了。以前小莹在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这房子那么空荡荡的,我想找点什么东西塞满每个房间……现在只要我回到这里,这里的时间就永远停在那一天。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小莹正在路上,在一条别的路上。我受不了那个感觉。”
她抬起左手捂住脸,木柱串从手腕滑落到小臂,我看到了那条疤痕。形状像梭子,中间最粗的地方大概有一厘米宽。我好奇是用什么才能把皮肤破坏成那个样子,一定不是锋利的东西。
小希也看到了,“这个,”她点了点自己的左手腕,“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赵楠把左手放回大腿上,看的出来她有些在意。
“案子结束以后,你丈夫仍然在用自己的方式调查梁皓,好像还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我不太清楚他做了什么。”
“后来梁皓承认是他从气窗送走小莹的,你觉得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以你对梁皓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做这种事吗?”
赵楠只是摇头,不知是真的难以判断,还是因为面对镜头有所顾虑。她和金齐山的姿态不同,我反倒觉得她相对理性得多。
“梁皓家里有小莹的指纹,他说,小莹之前去过他家里,大概是在失踪前的四五天。关于这件事你有印象吗?”
“这个问题警察问过我几次。梁皓家那么远,小莹要是去过我肯定知道。以前周末的时候,梁皓偶尔会带小莹出去散步,可能去过他家。可是那会儿梁皓还在这里做家教,绝不是小莹失踪前几天的事。”
根据钱老师所言,金家辞退梁皓是在2007年的春天,距离金莹失踪还有大半年。那时俞幼贞和梁湛还没有回老家住,刘敏芳也还在,居家活动频繁,就算金莹真的到过梁皓家,她的指纹也不可能在茶杯和桌子上保留到2008年。
“小莹是不是养过猫?”
“猫?啊,对,有过一只猫。”
“那只猫出了什么事吗?”
赵楠面露不解,“为什么这么问?”
“小莹好像跟同学提过几次那只猫。”
“是她从路边捡来的流浪猫,养了没多久。”
“后来呢?”
“我跟她约定,如果下一次考试成绩过得去,就把猫留下来。她答应得很爽快,但是她根本做不到的。本来就不行,有了猫注意力更难集中了。后来我就把猫放生了。”
小希的眉毛动了一下,“在哪儿放生的?”
“附近的树林里。”
“是这样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赵楠胸口微微下陷,鼻息沉重。“已经是冬天了,就在她走丢之前没多久,具体我也记不清了。”
“我觉得……”小希思索着拖长尾音,“她应该很想念那只猫。她的书包上挂着一只铃铛。”
赵楠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探身问道:“你是说,小莹是去找那只猫了,所以才走丢的?”
小希抿住嘴,她迟疑了。
“她乱猜的,你可别在意。”陈舜说。
说道这里,赵楠的手机响了,她欠身表示抱歉,走开去接电话。小希和陈舜互相瞪了一眼。等到赵楠坐回沙发上,先前的交谈气氛已经淡了。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说:“没关系,我只是从来没有往那个方面想。”
我们三个交换眼神,都表示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我收拾器材的空档,陈舜不停嘱咐赵楠,要勇敢对面生活云云。赵楠含笑跟出院子,目送我们上车。
“我说,你今天有点阴阳怪气。”
“嗯?”小希好像完全没料到陈舜会这样说,转过脸看着他,“有吗?”
“不信你问梦辉。”
我顿时不知所措,假装关注车窗外面掠过的飞鸟。
“怎么阴阳怪气了?”小希并没有理我。
陈舜不回答,过了一会说:“你是不是觉得赵楠是故意的?”
“什么、什么故意的?”
“金莹这小姑娘脑袋瓜不灵,自己妈都嫌弃——说不定啊,是金齐山跟别的女人生的——所以赵楠那天晚上故意睡过去,她知道金莹要去找猫,抱着一线希望,万一出了事,就可以甩掉这个累赘了。”
“什么啊?”
“这不是你的想法吗?我知道,你这人表面温柔可人,心里头小九九多的是。有想法挺好的,但是你在采访之前能不能跟我先沟通一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配合。”
“你神经病啊!”
陈舜吓了一跳,我也是。
扯了几句嘴皮子之后,陈舜败下阵来。“不是这样吗?不是你就好好说嘛……那你为什么处处针对赵楠?”
“我哪有针对她?按你刚才说的,金莹失踪是赵楠在搞鬼,那跟梁皓就完全没有关系了,脚印和指纹又怎么解释呢?”
“对啊,可不是嘛。”
“到底在说什么啊你,你是被赵楠给迷住了吧?”
陈舜歪斜脑袋,响亮地砸了咂嘴。“她那个样子,眼里全是哀愁,还真有杀伤力啊。”
“我的天呐。”小希仰起头翻白眼。
“说说而已啦,她可起码比我大了十岁。”
车里暂时安静下来。山海间逐渐远去,只剩一角从盐平山东头露出来。
“如果那只猫……”小希停顿了一下,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如果那只猫不是在树林里放生的呢?”
“什么意思?”
“假设是这样,赵楠在这一点上说谎了。她没有放生,而是把猫扔进河里了——出了门走几步就是寻安河——金莹知道了,所以她就会问别人,小猫咪会游泳吗?”
第36章 葬礼
到晚霞渐浓的时候,诵经声仍在持续,灵堂入口的地面变成了橘红色。盯着看久了,梁皓感到眼睛胀痛。这块发红的地面是仅剩的目光归处,四周都是人,总有人在打量他。
敏芳是昨晚走的,三天丧礼按两头算,明天早上就要火化,留给亲友吊唁的时间其实只有一天。敏芳娘家的兄弟姐妹有五个,除了大姐过世其他都还健在,加上小辈以及俞家全员,光是亲戚上香就要排到天黑。有朋友来了,得让他们先拜,好早点回去。
几乎不间断地有人站在牌位前,听和尚念诵超度的经文。经文很长,每过两轮和尚要休息会儿,喝口水。这时候正在折元宝的八佛就开始念经,八个老婆子一起开口,换气的节奏也保持一致。除了这些声音之外,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录音机,循环播放着往生咒。一天下来即使没有人交谈,灵堂里也不会有片刻的静默。
这样很好,梁皓害怕静默。这些噪音好像头顶的一片水,把他盖在湖底下,一旦消失他就不得不冒出脑袋,听清岸上的人在说着关于他和敏芳的事情。
梁湛坐在幼贞腿上,他因为乱跑刚刚挨了训,这会儿出神地看着木鱼。木鱼被敲得极响,梁皓担心他嫩薄的耳膜能否经受得住。他们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中间隔着八佛围坐的桌子。
昨晚离开医院到现在,幼贞没有跟梁皓说过话,她眼睑泛红,望着梁皓左边的白墙,只要稍稍偏转视线就会和梁皓对视,但她始终没有。亲戚朋友过来安慰她,她看看对方,也不说话。
没有人过来安慰梁皓,幸好没有。他想象着自己在旁人眼中的样子,也许他们害怕他,怕他的回应出乎意料,或者说出他们听不懂的话。
俞耀宗倒在儿媳给他搬来的躺椅里,脑袋垂在肩膀上。他的脸色看起来像被抽干了血,上午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梁皓有几个月没见过俞耀宗,他瘦了许多,两侧脸颊的阴影很浓。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意外,大概要到过年才会跟他打照面。
梁皓对幼贞说,阿爸可能需要输液,至少吃点东西。幼贞茫然地看了父亲一眼,好像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直到梁皓走开几分钟后,她才去到俞耀宗身旁说了几句话。俞耀宗一动不动,她便又回到原位。
和尚是徐宝华叫来的,大厨也是。现在她可以自由行动,再也没人喊她回去睡觉了。徐宝华比她的三个儿子都要冷静,葬礼的流程由简到繁有许多区别,怎么选择,别人不懂其中的门道,和尚都问她。大儿子走不动路,缩在轮椅里,看着像比她还要衰老,二儿子垮了,三儿子平时只会听二哥的,是个没头苍蝇。本应主持局面的俞长英一整天都在外头,跑医院、跑派出所开死亡证明,还得去银行把敏芳的存款转出来。八十四岁的徐宝华现在重新成为了一家之主。空下来的时候,她走到冰棺前看敏芳,摸摸她的脸。梁皓很想跟她说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六月的日头长,快七点了,天仍然透亮。梁皓抬起头,让视线从灵堂大门延伸出去,就像有人在喊他。他看到俞心岚走了进来。俞心岚也看见他了,短短一瞥,眼里似有久别重逢的温暖。
徐宝华迎上来捧住俞心岚的手,轻轻叫她的名字,然后招呼和尚拿一条麻衣过来。心岚披上了,跪下磕头,再直起腰时,眼泪漱漱往下掉。梁皓感到喉头发酸,好像正在哭的人是他自己。
她是一个人来的,梁皓没有找到钟浦的身影。
他们在去年春天结婚,俞家没有人参加婚礼,结完婚她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就算有交代了。他们在上海办婚礼,不知后来有没有去钟浦的老家。心岚母亲想去上海看他们,被俞庆荣扇了巴掌,不敢再提了。
心岚上完香,偷偷看幼贞,脚尖朝幼贞的方向顿了一步,没有迈出去。母亲在门外的空地上喊她,她便出去了。
母女俩在夕阳的余晖中说话,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俞庆荣站在远处抽烟,始终不愿靠近女儿。
上香的轮次总算告一段落,徐宝华招呼宾客去食堂吃晚饭。梁皓这一桌是俞耀宗直系八人,再加俞庆荣一个。俞心岚和她母亲在另一桌。幼贞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点冷盘又放下了,俞耀宗愣愣地看着桌子,手也没抬起来。
吃到半途,俞长英走到幼贞身旁低声交谈,梁皓听不清,他和幼贞坐在圆桌的两对面。接着幼贞对梁湛说了句什么,梁湛就跑到梁皓身边来。幼贞跟着俞长英走出食堂。
梁湛早就已经吃饱了,在梁皓腿上坐了几分钟,耐不住无聊,扭身蹦下来,去厨房门口看龙虾。梁皓跟上儿子。母亲见状也走了过来。
梁皓的父母坐在远处一桌,他们今早天刚亮就来了。梁湛见奶奶生,不愿待在她身边,搂不住,没听奶奶说几句就挣脱了。对梁皓的父母来说,梁湛是一道庇护,也是他们跟这个灵堂产生关联的纽带,没有梁湛在身边他们会无所适从。刚到场,母亲就握着幼贞的手落泪,幼贞没有回应她,只是自顾自哭。
“当心被咬,手指头给你咬掉。”母亲对梁湛说,梁湛正在逗脚盆里的龙虾,“你看它的钳子,比它的头还大。”
梁湛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收到拳头里去了。
母亲嘿嘿地笑了,她有些吃力地直起腰来,小声说:“阿皓,你说后面怎么办?”
梁皓很怕母亲用这样的口吻说话,以前他觉得,母亲总是把未来很可能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事情当成必须严阵以待才能解决的问题,但后来逐渐体会到,她的大部分考虑都是有必要的。
“要不……我过来吧,我来带小湛。”
“你的书法班呢?”
“书法班嘛,就是书法班而已,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我马上要七十了。”
“过段时间再说吧。”
“怎么过段时间,哪有那么多时间让你过啊?你也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小孩才在家工作,时间上自由,收入也还过得去,但是,人不跟社会接触,是会变的。你现在的话越来越少了,我是担心你——”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你看你,又不说话。你不要老想着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你不行的,阿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知道你。人活一辈子,总有靠别人的时候,我跟你是娘和儿,你要跟我撇清什么呢?我来帮你带孩子,但也需要你的照顾,我们将来只能指望你,不是吗?。”
梁皓看着梁湛小小的背影,没说话。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你考虑考虑,我还没跟你爸提过,他要是同意,我们一起过来。你跟幼贞商量一下。”
“我现在没法跟她商量,现在不是商量这个的时候!”
“为什么?”
梁皓答不上来,他感到有些气喘。“不为什么,你让我静一静。”
“你丈母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梁皓压低嗓门,从肚子里挤出声音来。
“她是……”
“不要再说了!”
母亲怔怔地看着梁皓。稍后,她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座位上去了。
食堂的后门开着,有几个亲戚家的孩子追逐着从门外跑过,梁湛的目光被他们吸引过去,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不远处的小丘。
“想出去吗?去走走吧。”梁皓牵起儿子的手。
这个灵堂在革马村西北部,附近只有一家叫元禧寺的庙,周围都是荒芜的田野,地平线上还剩最后一抹蓝色。转眼功夫,刚才那个几个孩子不知跑哪儿去了。梁湛从土里挖出石块往远处丢。梁皓深深吸气,胸腔里感到微微清凉。
“小湛!”
有人在身后叫唤,梁皓转过身,只见俞心岚绕过秸秆堆朝这边走来。她摸摸梁湛的头,面向梁皓。
“阿哥。”
“你这是……要回去了?”
“嗯,吃饱了。明天送二娘的时候我再来。”
心岚没有继续往前走,又叫了梁湛一声。梁湛满脸茫然,他显然已经不认识这位堂姨了。
“好久不见啊。”她说。
“是啊,有两个年头了。”
“工作室还顺利吗?”
梁皓摇头,“关门大吉了。”
心岚有些诧异,这一瞬间,他们对视了一眼。她的着装和发型都和那时相差无几,不过脸上有了些许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