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谢阮的话,李凌云深看她一眼,他似乎现在才发现,这个女子不像一贯看来那样粗犷凶猛,反倒是粗中有细、是非分明的一个人。
众人启程赶回县城,刚梳洗一番准备喝水休憩,就来人传报,三名受害女子的棺材已被送进了城内。杜衡老到地找了个所由,让他把县上的仵作叫来,准备一会儿问话。
那所由去了之后,谢阮在席上如男人一样盘膝而坐,拈了块粉色的酥点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好,又扔回几上,看向跪坐一边的杜衡。“既有案卷,杜公为何还要叫那仵作过来?”
“死的是良人,家中贫苦,只怕当时不过是一口薄棺就把人给葬了,如果在尸首身上得不到线索,让仵作过来,也好跟他再问问。”
谢阮想一想,却又皱起秀眉。“良人贫苦,跟开棺后尸首上得不到线索,二者间有什么关系?”
见谢阮仍不解,李凌云解释道:“死的要是达官贵人,或是乡贤豪富,下葬时不但有许多陪葬之物,还要给尸首进行防腐。譬如在棺内底部铺上杀虫害鼠的水银朱砂,或在墓底涂抹石灰膏泥,墓土以糯米混合来避免漏水。之前新安县那个新坟,就是因为没做这些手段,轻易被看出是个假坟。须知这些穷人家连院墙都修不起,哪里有闲钱做这些防腐手段?而死者又埋下去有些日子了,只怕挖出来的尸首早已彻底腐坏,或是给虫子吃尽了。所以找仵作过来,也是为了看看能不能问出点线索。”
“原来如此,”谢阮回过味来,看看李凌云,又扭头看看杜衡,忽然笑起来,“你们封诊道的人,明明在赌斗生死,却好像更在乎赌局里的这桩案子,怎么,你们对自己的性命都觉得无所谓吗?”
“是人都会在乎生死,我也不例外。”杜衡苦涩道,“但‘以封固本,以诊问案,以慈悲寻真,以怜悯问心,辨幽冥逝者之声,雪黄泉不白之冤’这句话,是我封诊道千年来不变的祖训。不论是我还是大郎,就算此番终究要争个你死我活,但这桩案子,既然是交给我封诊道的人办,就一定要办出个结果来。”
“好一个‘辨幽冥逝者之声,雪黄泉不白之冤’。李大郎,你也如此吗?”谢阮目光闪烁,看向李凌云。
“我与杜公的输赢,其实与破案无关,不管是杜公破了此案,还是我找出了真相,对苦主而言都没有什么差别。封诊道只寻真,不徇私。这是我阿耶第一次带我修习封诊之技时,就着重传授我的,这个规矩,我跟杜公都必须守。”
李凌云话音未落,那仵作已走进门来。由于身份卑微,公门杂吏通常都穿着一身黑衣。这位上了年纪的黑衣仵作刚进门就恭敬地叉手行礼道:“我是本县仵作杨木,见过各位贵人。敢问座上可是有封诊道的先生?”
谢阮目光在李凌云和杜衡身上移来移去,笑道:“小小仵作,进门不见官,却问起封诊道来了?”
那杨木闻言连忙跪下,恭敬地朝谢阮叩礼,口中连道:“上官不知何等身份,想来一定是了不起的贵人。我们仵作行人是贱业,自古以来,多由罪人或出身低贱者担任,可封诊道的先生们是良人出身,会验尸寻踪,不像我们只是讨口饭吃,而是怜悯死者,怕有人遭了不白之冤。所以我们仵作行人对封诊道的先生们素来尊重,但凡先生们查案,都要过来问候的。”
“还有这种规矩。”谢阮道,“既然如此,那也不怪你,你先起来吧!”
杨木口中称“诺”,这才爬起身来。杜衡却严词厉色道:“你们仵作行人的行首每年也会送选可靠之人去封诊道里学些验尸技巧,为何你不问真相却去扯鬼神?要不是你说有狐妖作案,外面怎会传得沸沸扬扬,以致连县尊都相信了?”
杨木苦笑道:“我也不敢推卸责任,可是乡下荒僻,这些女子死得蹊跷,家中亲人不愿让我剖尸,所以到头来也查不出死因,只能草草把尸体掩埋。至于狐妖作祟,我只是验尸时百思不得其解,念叨了两句,不知如何传了出去,明府自己愿意相信,我更是没法说清楚了。”
“杜公,此时不便追责,破案要紧。”明珪安抚了杜衡,又对杨木道:“有两位封诊道的先生在,你跟着一同开棺验尸,这次千万要实话实说。不怕告诉你,此案牵涉妖言惑众,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你要是不能将功赎罪,把自己给择出来,怕此番难以善了。”
杨木又惊又怕,作揖道:“某必尽心,保证绝无遮掩。”
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棺材都送进了县衙。谢阮站起身来,命令众人一同前去开棺。
推算数字。
多见于唐、宋时期的域外民族,肤色黝黑,体貌类似今非洲人。大多自海道入华,往往充任随从、仆役。
唐代一种男用锥形帽。源自西北少数民族。浑脱,原为一种革囊。因此帽与浑脱相似,故名。
中间开口,两端可装贮钱物的长口袋,大的可以搭在肩上,小的可以系在腰间。
初泛指五岭以南地区,后专指越南中部、北部;一说初指长江下游一带。西汉平南越后置交趾刺史部于岭南,又在今越南北部置交趾郡。
唐时县令的别称。
官名。春秋始置,一里之长。
唐代禁卫军有南衙兵和北衙兵,南衙兵属于府兵十二卫系统,由宰相管辖;北衙兵为禁军,有羽林、龙武、神武、神策等亲军,由皇帝直接统辖。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号,664—665年。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号,670—674年。


第七章 三尸成谜血食蛊现
众人来到县衙的一处小院,只见三副棺材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以朱笔标注了死者姓氏,棺木上还有泥土痕迹,显得破旧不堪。每副棺材上都贴着一些镇压邪祟的符纸,符纸破败,但朱砂所绘的红色痕迹却鲜艳如新,看着颇为瘆人。
杜衡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戴上油绢手套,摸了摸棺材上的木料缝隙,对李凌云摇头道:“果然是杂料拼凑的薄棺,下葬后木料吸潮,缩胀不一,四处漏水……”
李凌云闻言,戴上油绢手套走过去,从一副棺材上拈下一只已死的黑色小虫,皱眉道:“是尸虫,有这种虫子,看来棺中尸首恐怕早就被吃得只剩尸骨了。”
这时院墙上突然传来咯噔一声,众人抬头看,见好几个人头从墙头上迅速缩了下去。
“这些胆大不怕死的,你们出去捉几个,套了木枷扔在县衙门口。”谢阮气得笑起来,“喜欢看热闹,就让他们给人当热闹看个够。”
“不必这样,”李凌云捏着虫子扔进一枚小小的绢布袋子,抬头道,“叫人去把我们封诊车上的屏风拿来,一封即可。”
“屏风?院墙都挡不住这些人,屏风又有什么用?屏风能高过院墙?爬上墙头的人,不是一样能看见吗?”谢阮对李凌云所说的屏风有些不屑,但她对黑铁箱子般的封诊车好奇很久了,嘴上说着一套,却也马上吩咐人照李凌云讲的办。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李凌云提着布袋口两头的细绳,轻轻一拉,口袋瞬间收紧,变成一个小小荷包。
“什么绢这么清透,色似琥珀?”谢阮伸手讨要,拿至眼前细看,用手搓了搓道,“原来涂了油?这不就是宫里用来做防雨琥珀衣的油绢?”
“绢布用上等桐油刷过,然后晾干,这样里面的物事就不会沾到外面的东西,也不会让外面的污秽侵袭,用这布袋来安置案件证据,最好不过。”李凌云抬手晃晃,“我手上这个套子,其实也是油绢做的。”
李凌云话音未落,赶车的昆仑奴跟那个绿衣女子六娘一起进了院子。昆仑奴头上顶着一大堆东西,只用单手扶着,那些东西用黑色绳索捆扎,长短不一,外面用一个黑色大口袋套起。他来到院子一侧,把口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些漆作黑色的木制零件,不一会儿就组起了许多落地屏风用的架子。
架子零件间只需相互碰触,无须发力插入,便发出轻微咔嗒声,显然已经铆住,只是不知是如何榫接在一起的,而且也看不出外面有什么活页,就能随意转动。在宫中见过许多奇物的谢阮此时也忍不住感叹:“你们封诊道的这些玩意儿,果真精巧得很。”
那昆仑奴自出现以来就从没说过话,此时抬起眼睛冲谢阮张开厚唇嘿嘿一笑。谢阮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一旁的六娘忍不住也笑起来。“阿奴是个哑巴,他这是在告诉你,你一会儿看见屏风面的时候,或许会觉得害怕。”
“害怕?”谢阮来了兴致,“那更要快些拿出来瞧瞧了。”明珪也好奇地凑在一边,只见二人拿出硕大的黄杨木筒,从中取出白色的屏风面徐徐展开,在屏风架子上一一卡定,上面有许多图画,密密麻麻挤在白色画布上。
谢阮凑过去眯眼看屏风,发现这些画用了白描手法,只有走到极近的地方,这些屏风上的画才能被人真正看清。
上面绘制着无数个恶形恶状的鬼怪,几乎没留下空白。这些鬼怪或被鬼差投入熊熊烈火,或在河流中苦苦挣扎,有一些被铡刀砍去头颅,仍在血腔子里面哀号不已,还有的肠肚被挂在磨盘上拉扯,神情苦不堪言。
这绘画手法纯熟,画技无比细腻,鬼怪个个栩栩如生,心、肝、胃、肺、肾形状真实,表情痛苦哀伤。谢阮一看之下,竟有一种心神被吸入其中的感觉,仿佛身在地狱,正跟这些鬼怪一起被折磨。她猛地向后退几步,大口喘息道:“这是什么?”
“封诊屏,也有外人给它起名叫地狱幡。”杜衡看那屏风一扇扇地围绕三副棺材被接榫起来,轻言细语道,“发现尸体的地方要是在室外,就得用封诊屏来封起场所,否则人来人往容易破坏痕迹,兼之也可以遮风挡雨。”
“既是用来遮挡,为什么要弄上这些绘画?不嫌费事?”
“这也是不得已,”李凌云接过话头,“有人生性好奇,总在屏风上捅几个洞来偷窥我们封诊,所以不得不涂些鬼怪来震慑愚夫愚妇。自太宗时玄奘法师取经归来以后,佛法广传大唐,深入人心,渐渐就改成画佛家的地狱变相了。”
“有些道理。”谢阮歪头看屏风,捏着软翘的下巴道,“我怎么觉得,这绘法有些眼熟……”
“这屏风是大郎阿耶的,前些年大郎外出时转赠给了大郎,是京中知名的大家所绘,”杜衡说完又提点道,“吴氏大家。”
“吴氏,那个专司宫中绘画,笔法有‘吴袍携风’美誉的吴氏?难怪了,连我都差点被这画摄了魂……看来,你们封诊道在京中很有底蕴啊!”谢阮惊讶地看向李凌云,后者却抬头看那昆仑奴。昆仑奴正从屏风顶上的木轴里拉出一张张琥珀绢,迅速集中到中间,用绳索扎起,就形成一个滴水不漏的顶棚。
见李凌云看得很认真,似乎没听见她的话,谢阮眉毛一竖,有些火大。
杜衡见状,连忙在一旁解释道:“长安大,居甚难,但凡有能耐在京中置产的,无不是家大业大之人。家里人一多,生老病死就是常事,谁家没几个死于非命的人?很多事不宜声张,甚至有人不寻官府,偷偷就给处置了,却又一定要查清死因,所以我们封诊道虽说名声不显,但也没人敢小看,各家各户都有可能请托到我们头上。吴氏的画虽难得,但我们去求画,却相对比较容易。”
“你要不是官身,就该被那屏风挡在外面了。”李凌云回头对谢阮说完,抬头看看天色,眯眼道,“时辰还早,天光可用,不必额外掌灯,抓紧时间开棺吧!”
明珪在谢阮身边闷笑不已。谢阮皱眉看他。明珪捧腹道:“不要看我,你也是太好奇,不怪他这样说你。”
“你是还记恨那句‘老狐狸’吧?”谢阮刚要发火,就见李凌云递来一张方正麻布,四个角上各缝一根细绳,再仔细看,那麻布不止一张,而且是由上等的精品麻制成的,质地纤薄柔软,重重叠叠放在一起,细绳部分则是麻布卷起缝进去的,和那油绢袋上的绳索一样活络,可以收紧。
看见这新鲜玩意儿,谢阮顿时忘了李凌云讽刺她的话,笨拙地学着他把这玩意儿罩在口鼻上,绳索收起挂在耳后。
见谢阮疑惑的目光扫来,李凌云解释道:“这是我们封诊道用的口鼻罩。尸体腐坏以后,腹中容易生出有毒的尸气。之前一直没见尸体,所以用不上,现在要开棺验尸,不得不防备一下,免得闻了以后让人生病。”
谢阮点点头,见仵作杨木满眼崇拜,伸手不断摸着脸上的口鼻罩,心中顿时有些腻味。
咯吱叮当一阵声响,那昆仑奴手持一枚两头扁平的黄铜撬棍,按顺序把三副棺材一一起开。
杜衡也是封诊道的人,身边自然跟着隶奴、隶娘。那不知姓名的二人此时也一同帮忙,小心翼翼地把棺材盖掀开,放在了一旁。
李凌云等那难闻的尸气散开一些后,这才看向棺材里。三名死者果然跟他猜测的一样,几乎都已化为白骨。只是她们的骨骼都被衣物包裹,身边都放着一条狐狸尾巴。
李凌云拿起罗氏棺中的狐狸尾巴,问杨木:“这是案发时在死者身边的,还是另外放入的?”
“正是案发时发现的,”杨木道,“因死得过于蹊跷,死者亲属不敢给她们更衣,生怕沾染晦气,所以不光是这些东西,就连死者身上的衣物,也是原封不动一同下葬的。”
“尸首已成白骨,狐狸尾巴还保持原样,想必后者经过了什么特殊的防腐处理。”
杨木满脸崇拜。“我们对狐妖作案之说也心存疑虑,考虑到狐狸尾巴可能是日后关键证物,所以我略施雕虫小技,给狐狸尾巴定了个型……”
杜衡眉头一动,心知所谓“定型”必然是某种防腐之法。再瞧那三条原模原样的狐狸尾巴,他有心细问,又觉得此法怕是杨木的看家本事,别人吃饭的技艺,不可当众刨根问底,于是点头道:“如此甚好,或许还能多寻到些线索。”
不给李凌云插话的机会,他直接走到棺边问:“按身亡顺序,先验这罗氏?”
“就先验她。”李凌云对六娘道,“虽说只剩下白骨,但终归是女子。六娘,还是你来为她解衣吧。”
谢阮闻言,看李凌云的目光柔和了几分。那六娘显然已做惯了这种事,素手轻扬,快速地将被尸水浸渍过的衣物解开,露出罗氏的骨头来。
“尸骨不曾发黑,”李凌云抚触尸首咽喉处脊骨内侧,沉吟道,“至少粗看不是服毒或被人灌下毒液。”
仵作杨木点头。“没错,当时我们用银针插检她的喉咙,也没有发现银针发黑。”
李凌云皱眉道:“银针验毒并不是百试百灵,只有少数具有腐蚀银的属性的毒物才可被验出。如果遇到对银不起作用的毒,一样无法用银针测出。况且,会让银针生出反应的并不一定就是毒,你可以把银针插入煮熟的鸡蛋黄试试。”
李凌云说完,杨木便急着要按李凌云的话试验,从封诊屏上特别安置的小门离开了。
明珪见李凌云把罗氏的骸骨逐一翻检了一遍,忍不住问:“没有发黑的骨头,是否可以确定罗氏并非死于中毒?京中刑部大牢里有些手段,能让人外表上看不出损伤,却伤及筋骨,乃至内脏震裂而死,会不会……”
李凌云摇头。“如果那样,骨头上不可能没有一点体现,但你看,罗氏的骨骼上没有任何裂伤痕迹。”
“不是毒也不是内伤,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人身上的窍穴通通流血?”谢阮问道。
“死者被发现时均是七窍流血,”李凌云思索道,“七窍,指的是人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这些地方与人体内的‘腔穴’勾连在一起,比如口喉、鼻内、耳孔、咽骨的管道之类。人的颅骨中有一些很细小的孔,虽然平时看不见,但是打哈欠时,会发现听到的声音能变大或变小,这就是小孔存在的证明。部分小孔与人眼中的裂隙相连,如死者心跳骤然停止,血液有可能从胸腔中流入气道、食道,再流到口腔中,进而沿着小孔逆入七窍,形成七窍流血的恐怖场面……”
李凌云叹道:“只有人暴毙,才能达到如此效果,若是用毒,也必是非常剧烈的毒。”
“可骨骼上看不出毒啊……”谢阮不解。
“看不出,也不一定就不是毒杀,只是这种毒不会让骨骼发黑罢了。”李凌云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伸手拿起罗氏下身穿的黄色襦裙,细细地验看一番。
“杜公,你看这处,应该是血迹。”李凌云将襦裙递给杜衡,手指暗褐色的一点。杜衡仔细看了看,伸手拉开口鼻罩嗅了嗅。
“看上去是血!时日太久,混了那尸体腐败的气味,不太能嗅出来。”杜衡回头对自家隶奴道:“带狗来。”
那隶奴口中称“诺”,出去了一会儿,带了条身量纤细、双耳长毛的纯黄犬回来。杨木也跟着一同回来,手里好像还握着什么。
“关中细犬?长安城里也很少见这么好的猎犬,哪儿弄来的?”谢阮蹲下,高兴地摸摸那犬的头。那犬却坐在地上,一双流露着忠诚的深琥珀色眼睛死死盯着主人杜衡,完全不理夸奖它的谢阮。
“你们封诊道的狗都这样不理人?”谢阮起身,见杜衡拿襦裙走过去给犬嗅闻,向李凌云问道,“狗又能闻出什么?”
“平素我们用来追踪罪犯气味,和猎犬是一样的用法。不过这种犬经过特别训练,对人血格外敏感。”
李凌云话音未落,那犬已经吠叫起来。但和一般的犬不同,它只是短促地叫了五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
“是人血。”杜衡对李凌云点头,他早已看出这位天后亲信对什么都非常好奇,不等她问就解释,“这犬对一些气味极大的毒物也能粗略地分辨,只是吠叫的次数却不相同。现在它叫了五声,襦裙上的,便一定是人血。”
谁料谢阮还有问题,她看向襦裙,问道:“是人血又怎样?死者本就下体流血而死,沾在裙裾上也不足为奇。”
李凌云也不理她,对隶娘道:“六娘,取水和碗。”他又对昆仑奴比画着说:“阿奴,把封诊箱拿来。”
阿奴提来封诊箱,又是一番咔咔动静。李凌云转动铜盘,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把精工制作的剪刀,把襦裙上染血的地方一起剪下。
谢阮摸摸鼻子,讪讪地看着。六娘捧了一个极小的水碗过来,把染血的布片浸在里面小心搓揉,一会儿便融出一小碗血水,端给李凌云观瞧。
“拿去喂了。”李凌云淡淡说完,六娘就又离开屏风,不知拿什么去了。此时那仵作杨木才找到机会走上来,有几分激动地打开手掌,露出一个剥了壳的鸡蛋和一枚发黑银针,兴奋地道:“银针插进煮鸡蛋里,果然针尖发黑,只是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李先生能不能教我?”
“鸡蛋当然无毒,但蛋黄中存在能让银针发黑的东西。”李凌云说完,见杨木如获至宝,补充道:“银针放在温泉水中也会发黑,泉水却未必就能毒死人。银针验毒是十分不准确的,你要是愿意,抽空去一趟东都,找一家门楣上雕有七片草药叶的药铺,进去说要学习封诊之道,就会有人带你去学些有用的封诊法子。”
说罢,李凌云对兴奋不已的杨木不再理睬,拿起罗氏身边那条狐狸尾巴端详。明珪踱到他身边,轻笑道:“大郎对这杨木,好像特别照顾。”
“仵作行人要想进封诊道学习,必须要经过层层遴选,再由他们的行首推荐。学了技巧的仵作一般能在县里做个领头的,破了大案还能升迁去更好的县份。有这样的好处,选人的人难免掺杂私心,并不是有心学就都去得成。我看他对此道是真心喜欢,所以才给他指条路,再说能少几个被冤枉的人,多破几桩案子,那也是很好的……”李凌云把狐狸尾巴递到明珪眼前,“依你看,这是什么狐狸的尾巴?”
“你问错人了,狩猎之事子璋老狐狸可不擅长。”谢阮走过来,弯腰瞧了瞧,让李凌云拨开毛发仔细看看,这才道,“外红内不红,不是奸人造假,这红色是天生的,是赤狐的尾巴。”
谢阮又找李凌云要了油绢手套戴上,上手捏一捏尾毛深处。“狐与狸皮毛触感相似,有人会用便宜的狸尾冒充狐尾,但这毛发触之有兔毛感,可以肯定是真的狐尾。”
“赤狐……”李凌云对杨木招手,叫他过来,“附近山上赤狐多见吗?”
杨木忙道:“山上很常见,总有人来买。那罗氏的丈夫邵七郎不就是捕猎赤狐的猎户吗?他猎了很多狐狸,所以才害怕狐妖寻仇。”
李凌云捏捏狐狸尾巴,摇一摇,又拨开毛发,将手指伸进白色的皮子中。
“尾巴里的骨头已取了出来,皮质柔软……”李凌云把狐狸尾巴拿到面前嗅嗅,“除了人死后散发的尸臭,没有额外的恶臭。这尾巴已晾透,还用细沙揉过,是可以直接做衣裳的熟皮。”
谢阮见他这番操作,心中有些作呕,斜眼看着他,朝后退了一些。这时六娘正好回来,手里拿着个圆桶一般的笼子,笼中“吱吱”有声,能看到一些灰黄的小影子在笼子里面跑来跑去。
谢阮定睛一看,里面竟是几只一指长的老鼠,不由得浑身上下齐齐打了个战。她伸手捉了明珪的衣袖,藏到他身后,嘴里连道:“怎么老鼠都弄来了?真恶心。”
“你死人都不怕,还怕老鼠?”李凌云伸手提起笼子看看,“这些是田鼠,地里拿稻子做窝的那种,最多也不过一指长,不吃城中秽物,从小被我们用谷物果蔬养在屋里,繁衍至今已有数千代了。它们跟外头的老鼠不同,很干净,就算被这些老鼠咬了,也不会生病的。”
“就算再怎么干净,也是老鼠,瞧着怎么可能不恶心。”谢阮胆子大了一些,从明珪身后露出头来,“平白无故的,你们养这玩意儿干吗?”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李凌云把老鼠笼子扔给六娘,“这是验鼠,我们封诊道专门用来试毒的。”
六娘听他俩吵架,但笑不语地打开笼子上的一扇小门,从里面抓出一只老鼠,在它脖颈上系了一根红色绳索,这才用铜匙把襦裙上溶出来的血水灌进了老鼠口中。那老鼠也很乖巧,全程任她摆布,不见有任何抵抗的意思。
“这老鼠怎么笨笨的?给什么吃什么,也不咬人。”谢阮大着胆子盯住老鼠。
“田鼠每两月就可以生产三次,被养上了数千代,整日就混吃等死,早就给养傻了。”六娘笑着说完,把老鼠塞回去,却见那老鼠刚被放进去,就在笼中狂奔乱窜起来,只见它突地倒地,四肢伸直颤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了。
“死了!”谢阮惊叫道,“罗氏果然是中毒死的?”
“因死者是女子,所以我挑的都是雌鼠。你们看这死状,与死者一模一样。”六娘把老鼠拿出托在手上。众人围过来观瞧,发现这老鼠也是七窍流血,下体也渗出一些新鲜的血水。
验罢此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第二口棺材,朝那边迅速围过去。那苗氏果然也只余下骸骨,杜衡看了她的衣着,却“咦”了一声。
“她身上只穿着罗衫?”杜衡问,“苗氏的外衫呢?莫非弄丢了?”
杜衡一说,大家都发现了问题,苗氏身上果真没有穿外衫。
“这罗是用捻绞手法织造的,经丝在相互绞缠后,会形成椒孔形,成品上面就会出现织空。此质料极为薄透通风,单独穿着时,可见女子胸部,所以只能贴身或作为内衬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