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贼曹尉听得抓耳挠腮,转头问李凌云:“李先生,帮人帮到底,你说那些凶徒究竟会用什么方式遮掩?”
“我觉得明少卿已经想到了。”李凌云看向明珪,挑起眉毛,“修道也好,行医也罢,你既然在大理寺任职,对此必然心中有数吧!”
“大郎这是信我,还是要故意考校我呢?”明珪笑笑,顿显成熟男人的魅力。他对听得一脸费解的谢阮道:“由我略提一二,三娘也一定能猜到。你想过有哪种车,大家是绝不会用刀砍、用矛捅的吗?”
明珪话音未落,谢阮恍然大悟,满面兴奋地喊叫起来。
“凶事车跟秽物车。”可刚说完,谢阮又陷入迷惑,“二者之中又会是哪个呢?”
李凌云不咸不淡地道:“县城比不上东都洛阳,百姓虽住在城里,但很多人城外有田地,需每天外出耕种。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城里的屎尿秽物大多由本家运去种田,小小县城,有几个需要用大车来运送的大户呢?就算是县里用的秽物车,也不可能大得装下四个宝箱。如用这个法子,必会被守卫的卒子看出蹊跷来。”
“你这么一说,那就只剩下凶事车了,棺材做多大也没人管,只当是特别有钱罢了。再说送棺材外出落葬,没有人会主动开馆,谁也不喜欢触霉头、不吉利的事。不过,赤县城中夜里虽管得没有东都严,但也要敲静街鼓,有街使按时巡查。”说到这里,谢阮兴奋地搓搓手。“贼人夜半劫掠,只能把车藏在角落暗巷,绝不敢行入大道,所以,他们肯定要等到第二天天亮,才会以办凶事为名,驱赶牛车离城。”
明珪连忙接上她的话:“然而这个时候,王万里已经被杀,按理说,他们应该走小路,才更好回避搜查。可牛车沉重万分,若不走官道,说不定会陷在土里。又因财物太多,他们不太可能冒险在官道附近坐地分赃。如此一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多半会把宝箱直接埋掉。”
“运的是棺材,要埋了它,又不引人瞩目,当然是假戏真做,直接藏在坟地里最为合适。”谢阮眯眼推算,“看来,只要让本县少府顺此线索去查,找出县城附近这几日立的新坟即可。至于贼人到底去向哪边,寻守门卒查一下灭门案第二天一早出城的名单,也就清楚了。”
“说得很好。那么我的事已做完了。”李凌云摊手,“接下来要等结案,还是……”
听李凌云这样说,谢阮却低头思虑起来。李凌云正觉古怪,想要询问,却见她又抬起脸,朝他露出了白白的两排牙齿。只见谢阮鼻梁皱起,咧开嘴,野狼一样笑起来。
“要怪就怪你,之前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现在想拍屁股走人,那是绝对不行的。李凌云,你就跟咱们一起走一趟,帮着新安县把元凶捉了,否则的话,活命的那个机会,我偏就不给你了,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说完,谢阮拍拍李凌云的肩膀,懒得看他做何表情,自顾自去一旁牵马了。
黄昏时分,闪电的光芒里,倾盆大雨看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白色布匹,密集如注。
新安县城东郊外官道之上,数匹骏马正冒雨奔行,踩踏出一片泥泞。要是有人细看,就会发现,为首的黑马上那名骑士其实是一个身姿窈窕的男装丽人。
在这一行奔马过去之后,却有一匹行动迟缓的马,在道上迈着小步追着马队。马背上明明坐着两个人,却可怜巴巴地只披了一件蓑衣。
李凌云抬头看天。突然一个颠簸,他沉默地伸手抓住了明珪的腰带。
横飞的雨水糊得人视线不清,他从蓑衣缝隙里伸出手,抹了一把脸,听见明珪在尴尬地解释。
“之前的驿马都跑伤了,再跑下去会死的,不得不换马……但驿站的马也不够……”明珪的声音夹杂在雨水里,断断续续。
“谢家三娘就是这脾气……她在宫中得宠,不要跟她计较……
“此番天后也是全权委托给她……
“别说是你……我也要让她三分……”
话语声模糊不清,李凌云只能竭尽所能从中获取信息。
这位来自宫中的谢三娘到底担了什么职务,他当下虽还不清楚,但毫无疑问,她一定是天后的心腹。那位天下人眼中挟天子之威自重,像一头雌虎般盘踞在东都的女人,好像很热衷于给自己的手下人放权,尤其是给女子放权。
性情坚毅,冷酷决绝,却也爱憎分明,这是父亲李绍对天后的评价。他为武媚娘办事,别说在李家,在封诊道之中也不是秘密。
很显然,谢三娘拥有一些可以不依大唐律且不受当地县衙管辖的自主权。那么正如她所言,他活下去的机会,就要看这个女子乐不乐意给了。
不过天后让谢阮找他,绝不会只是为了告知他李绍已经死了的消息。武媚娘让他办的事,绝非任何人都可以胜任。要不是那种让大唐天后都难以决断的麻烦,也不至于派出如此亲近的女官来经手。
“……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朝中的局面也不顺遂……她要面对的危险也极多……”
明珪仍在说话,声音不沉,反而有些脆响,像个少年,声音很是温和,令人感到舒服,李凌云也就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自牢中被突然拽出,又连续不断赶路,一天一夜没合眼的李凌云开始觉得,在明珪的声音里保持神志清醒有些艰难。
他的意识朦胧起来,眼前渐渐出现了父亲李绍的身影……
…………
李绍有张白皙的脸,看起来颇为文雅,虽留着长须,但并不是很老,只是作为封诊道领袖,操心的事情多,眉心总是挂着很深的川字沟壑。
李凌云似乎看见李绍站在他面前叹息。他想起父亲总是这样对他叹气,若是发现他看过来,又会马上掩饰地笑起来。每当这种时候,父亲看他的目光,总会给他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可是,阿耶不是已经死了吗?”李凌云迷迷糊糊地想,“按谢阮说的,阿耶死了有一段时日了,我怎么可能现在还能看到阿耶?”
“所以,这一定是梦!”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李凌云猛地睁大眼睛。他抬头看向前方。在他眼前是一个男人的后脑勺,散发着头油的花香味,夹杂一点蜂蜜的甜。李凌云总算想起,这是他上马坐在明珪身后时就已经嗅到的味道。他方才打了个盹。
“……之前新安县尉说找到了一座新坟,可大郎你又是怎么判断出那些贼人一定会在今晚掘墓移宝的呢?”明珪还在继续说。
李凌云双手捧了把雨水,洗了洗脸,总算清醒了些。
“你看前面,三五丈开外就已是一片迷蒙,我们就算骑着马,仍看不了多远。”
明珪顺着李凌云手指的方向望着挂在蓑衣上的雨帘,发现的确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从新安县城出来,走到现在,一路上并无行人车马,就是因为夏季天气炎热,又突降大雨,冒雨赶路很容易患病,而请大夫和购药都不便宜,所以路上行人都会找地方避雨。再过一会儿入了夜,官道上更是人迹罕至,而且雨水不光可以阻碍视线,还能冲刷痕迹,对那些藏了宝贝的贼人来说,今晚绝对是取宝的最佳时机。”
“言之有理……”明珪颔首,“可天气这样恶劣,对他们的行动也会有所妨碍,移宝加倍不易。若他们自认藏宝妥帖,不必非得这时取出,因而蛰伏不动,大家岂不是空跑一场?”
“谢三娘要抓人,贼曹尉也要抓人,抓贼拿赃不是我的事,我只不过是推断今夜较为适合移赃。我还建议新安县最好做守株待兔之举,所以说,本来也未必就能建全功,我没打什么包票,就算空跑一场,也赖不到我。”
李凌云无所谓,明珪却苦笑起来。“要是贼人不出来,谢三娘一定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说到这里,他转头温和地对李凌云解释道:“她只是表面上与你过不去,其实……天后说过,办这事的人非你不可,就因为这个,她对你有些怨气。”
李凌云有些不解。“剖尸断案这种事,本就是我们封诊道擅长的。再说,都是为天后做事,我做也好,谢三娘做也好,事情做得妥帖才是关键。托付给不合适的人,做出问题了,对天后反倒不好,这个道理谁都懂,她为何会对我有怨气?”
明珪闻言回头,目光在李凌云脸上扫视。“理是这么个理……可天后一贯对谢三娘委以重任,现在用了外人,还要她专门跑一趟,她心里不是滋味,闹闹性子也正常。这你都看不出来?”
李凌云想想,摇头道:“我看不出。我只知道,应该找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
“大郎这话可让我糊涂了。”明珪笑得勉强,“方才我就想问,谢三娘也没跟你说过天后到底要你做什么,你又是怎么推测出来是找你查案的?不过无论如何,你都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谢三娘耍点小性子,你却搞不懂,听起来倒像是在故作不知了……”
李凌云垂下眼,并不马上回答,反而想起过去李绍一再耳提面命的事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早已经忘了。好像从他能记事起,父亲就是那样反复叮嘱他的。
父亲总说:“大郎,你对人的情感,对关乎七情六欲之事,总是十分迟钝,所以阿耶警告你,你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什么事应当做,什么事不应当做。你要清楚地记着,这世上的人,一旦做了不应当做的事,就会惹祸上身,给自己带来性命之忧。”
说完这段话之后,父亲就会假设出种种事件情形,命他进行选择。要是他选择错误,父亲就一边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板心,一边与他再三强调那个正确的选择,同时还会仔细说明缘故,让他牢牢记住,甚至还会写下来,让他反复诵读。
“人通常生来就有缺陷,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之人,你在这方面就是比别人笨拙,出了家门,若还犯错的话,可能会有性命之忧。阿耶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所以才会对你格外严厉,只希望阿耶老死以后,你能照料你那体弱的弟弟……”
不管当天教他的结果父亲是不是满意,这句话父亲总会在教导结束之后说一遍。只是往往那个时候,他的手板心已被戒尺打得肿起老高,又热又疼……
“阿耶曾说,我于人情方面很是迟钝……”一片雨声里,李凌云突然说道。
原本已回过头去的明珪又转头看向他。久久不见李凌云说下去,明珪这才意识到,李凌云是在回答自己之前提出的问题。
“大郎……是在回答我?”明珪试探地问。
李凌云点头解释道:“我们封诊一道由上古神医俞跗开宗立派,原本都是医者,你应该听过三国时华佗的传说,他曾建议曹阿瞒开颅取虫……”
“我是听过,”明珪笑道,“那根本是神仙传闻,且不说华佗如何看出人头中生了活虫,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把头颅打开了还能继续活下去的人呢?”显然,他对此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那是真的。”李凌云肯定地道。
见明珪惊得张开了嘴,李凌云继续道:“人腹中可以生虫,肌肉腠理间也可以生虫,那么头颅里有虫,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长期被关在牢里不见天日,李凌云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但说起这些时,他兴致勃勃,脸上也有了光彩。“我五岁时,阿耶就带我去剖人尸体,教我如何用铁锯打开头颅而不伤其脑。那人之所以会死,就是脑中生虫痛死的。锯开脑盖,发现骨头被顶开,拆开骨片,人脑却不散,上面有一层血膜包裹,可以看出经络血脉。阿耶挑开那层膜,就滚出这么大的一个球来。”李凌云抬起手,食指与拇指扣成环状。“戳破了球,便发现里边有一条活虫。”
明珪目瞪口呆。“莫非是中了蛊?”
“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虫子,或许是某种蛊吧……那时我年纪尚小,没问清楚。”李凌云没有继续,话锋一转,“不过可见神医华佗开颅捉虫,不会医死人,的确是事实。再说,也有关云长刮骨疗毒的传闻。遇病先开三服药,喝下去就能治病,是一般医家的手段。我们封诊道不同,行医必剖人身,开腹观心,自皮肤、肌肉、骨髓、肠脏之中寻觅治疗之道,不过,这也是我们惹人厌恶的原因。战国时礼乐崩毁,征伐不断,百姓食不果腹,还要时刻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倒也容得下封诊道大夫。可到了大汉朝时,天下一统,武帝又独尊儒术……”
“……儒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举妄动,更有甚者,连头发、指甲都不愿修剪……”明珪喃喃道,“就算你们那种治疗办法能够让人活命,只怕也没人愿接受‘违背礼数’的诊治。”
“所以,自那之后,我封诊道几乎被逼上绝路。因为封诊道掌握着真正救命的医技,历朝历代的皇室看在这个份儿上,才出钱出力助封诊道流传下去。之前提过秦朝有专门执掌宫廷医事行政的官职,它向来是由我们封诊道的人担任的,实际上直到今日,我阿耶以封诊道首领身份任职宫中,做的仍然是一样的活,哪怕朝廷由大明宫到上阳宫,从西京一直搬到了东都,宫里都缺不得他……只是后来,由于没有活人可供锻炼医技,我们就渐渐将目标转向了死人……”
李凌云顿了顿,似在思考怎么说,片刻后继续道:“毕竟要用到奇诡医艺的情形太少见,所以封诊一脉在宫廷之内也一样参与检验尸首,断明死因。宫城深深,离奇死亡事件时有发生。而且我阿耶说,许多事情发生在宫里,刑部和大理寺不宜知晓,宫内省的宦官又是不会验尸的,这时就得我阿耶上了。”
听了一段封诊道秘辛,明珪想起宫中流传多年的那些传闻,颇为赞同。“……此话倒是不假。”
“在宫里,阿耶所做的大多也就是验尸验伤。如今他死了,天后用我,就是在补他的缺,所以我知道谢三娘找我一定是冲着案子来的,这不难推断。加上她说过我要想活命就必须破案,而她又如此热衷于验证我的推测,总体来看,天后估计是被案子给难倒了。”
“大郎真聪明,”明珪轻叹,“既有这样的聪慧,在人情上迟钝一些,倒也不算碍事。”
“等一等,你这话说得好像之前就知道我一样……是谁同你这样说过?”从明珪的话里,李凌云听出了弦外之音。
“就是把你举荐给天后的那个人……”明珪不想继续深入,话锋一转,“人情方面,大郎如果觉得困扰,倒不妨找人探问。人间之情也不过爱、恨、贪、嗔、痴等几种,有人替你参详,总能搞得明白些。”
“过去我都是问我阿耶的,现在不晓得问谁好……”李凌云微微颔首,算是赞同明珪,“对了,你方才说,谢三娘只是表面与我过不去,亲自抓贼却是另有原因?”
“大郎这么问,莫非是找我替你参详?”明珪微愣。
“是你说可以找人问的,我眼前只有你一个人,不问你又问谁?”李凌云迷惑地道,“怎么,你不愿意?”
“当然没有,某倒是觉得荣幸。”明珪笑笑,转而语气严肃地道:“谢三娘之所以亲自上阵,是因为看了这个案子,觉得这群人性情凶残,不能姑息养奸。她跟我说,这种劫掠杀人的恶徒,拿下后一经清查,就能发现他们大多作案累累。她虽可以直接带你回京,却还是逼着新安县马上把凶手一网打尽。她是担心再拖下去,他们会继续杀人。”
“原来她考虑的是百姓的安危。”李凌云了悟,“这些心狠手辣的匪徒不会有什么正经营生,劫掠来的钱财十有八九会花在赌坊和妓酒歌舞之处……要是不把他们拿住,他们迟早会再犯下大案。可是……我真的只是推论,不敢肯定他们今晚到底会不会来挖宝。”
李凌云想了想,又真诚地解释道:“封诊道只能依照证据对案件的情况进行分析,我不过是凭借一些周边条件推测,会不会叫谢三娘失望?”
“大郎不必介意,某看他们今晚一定会来。”明珪安抚道,“这些贼人杀人越货,心狠手辣,而且目标明确,就是为劫掠钱财,要是有耐心等上一年半载,又何必做这种杀人全家,不留后路的事?”
“明少卿这么说,是因为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证据?”李凌云问。
“确凿证据是没有的。不过大郎你不擅人情,所以不知道,依靠对人心、人性的熟知,也可做出一些精准推测来。前些年大理寺就出过一位狄公,他靠着这一手,清理了所有陈年积案,其中最有名的,是两位母亲争夺一个孩童的案子,当时她们都说自己是孩子的亲生母亲。狄公冷眼在一边观瞧,发现那孩子被两个女人拉着手,哇哇大哭,其中一人连忙放手,面色焦急不忍,便判断放手的人才是孩子的生母。根据就是,世上真正疼爱孩子的母亲,是不舍得见孩子受苦的。所以,打那时之后,大理寺便注重起人情推测,某在大理寺做官,猜度人心这种事如何运用,还是懂得一些的。”
明珪继续道:“那些贼人已习惯了作恶,连偷窃耕牛都要杀人,显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种人本性就偏好冒险,所以我想,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另外,经雨水冲刷,新坟不牢固,万一宝箱露出来,被他人瞧见拿走,他们岂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便宜了别人?所以,我猜他们今晚必会来挖宝。”
明珪说罢手指前方,笑道:“我们的马虽慢,不过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他们了。”
李凌云闻声看去,前面果然有许多模糊身影在晃动。不等靠近,有个男子就领着几个捉不良上前迎接。到了跟前一看,正是抢先一步来调查的新安县尉。
同样身披防雨蓑衣,那县尉拱手一礼,便连忙对二人交代案情:“虽说现在雨水很大,可是我们出城找寻时却还没下雨,于是沿着牛蹄印和车轮印记追踪到了这块墓地。”
县尉伸手指向旁边,雨水里影影绰绰,只能勉强看出是一段比较平缓的山坡。“凶手埋宝时留下的痕迹被大雨冲走不少,却也让寻找新坟变得容易许多。”
李凌云接过话头:“新坟土壤定比不上旧坟凝实,雨水一冲就能发现。”
“不错。”县尉佩服道,“贼人为不被人察觉,在新坟上种了草皮,不过大雨一冲,顿现原形。谢娘子……谢将军没花多少工夫,就领着咱们找到了用来藏宝的假坟。咱们只需等待片刻,应该就能瓮中捉鳖了。”
大唐文武官职均分职事官和散官,后者只是象征尊荣层级用的,却没具体职务。自天皇风眩之症加重,天后一方的权势也水涨船高,后宫女子为官者变得多见,但受女子体力和学识限制,大多封为内职和文职。
在如今的大唐,谢阮作为女人要真正担任武官实职,绝非易事,而她却一定要搞个将军的名头,连李凌云都能看出,这个女子是颇有几分雄心的,她要亲自抓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众人与县尉一起上了山坡,没多久便到了坟地北面的灌木丛。
来到埋伏之地,李凌云回头看看,发现从灌木丛向外望去,恰好能看见那处假坟,也能勉强看到一旁的官道,可见这里的确是坐等贼人的绝佳地点。
为防打草惊蛇,几个捉不良正牵着众人的马匹,把它们带到树林里藏匿。起初雨中尚能隐约看到移动的马影,一会儿就都不见了。
李凌云随大家一起埋伏着。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那座假坟上不断流下混浊泥水,很轻易地就与周边的老坟区分开来。
县尉压低声音解释道:“真坟会用糯米青膏泥隔水,假坟无须这么麻烦,为了挖掘方便,贼人不过是盖了土压实而已。这种挖松了的新土,被雨水浸润后容易疏松塌陷,我们方才轻松挖开一角,打眼一瞧,里面就是王家不翼而飞的那四个宝箱。现在只等贼人前来,有谢将军一行,再加上我县的人,怎么也有数十人之多,他们敢来,我等就能顺利拿下。”
谢阮早已跃跃欲试,一边听一边朝李凌云和明珪投去炫耀的目光。李凌云却转头看向明珪,问:“明少卿方才对人心的推测,能有几成把握?”
明珪也看向李凌云,亲切一笑。“大郎平日封诊时,对死者的死因又有几成把握?”
“如果痕迹未遭破坏,少则八九成,多则有十足把握。”
“那若是论人情推测的话,我跟大郎的把握相仿。”
“你们一起骑马,不过走了十几里路,怎么就变得这么亲密了?李大郎,你要记住,是我把你从牢里弄出来的!”谢阮见二人毫不理会自己,颇为不满。
明珪连忙叉手拱了拱。“我们只嘴上说说,抓贼拿赃这事,还要看三娘你的。”
李凌云在一旁观瞧,发现明珪态度貌似恭敬,实则没有弯腰行礼,想起阿耶曾教过自己,若两人对面,行礼时没有正式弯腰行到位置,这是二者实力、地位相当的表现。
明珪作为大理寺少卿,官职高于谢阮,可谢阮毕竟是天后的人。粗看他对谢阮好像毕恭毕敬,而且心存忌惮,可现在这个情况却让李凌云意识到,要么明珪跟天后的关系不在谢阮之下,要么就是明珪还有别的倚仗,表面上维护谢阮,实则却并不怕她。
能让天后发话把自己从牢里拎出来,看来这桩要办的疑难案子一定与宫中有关。李凌云从小看李绍办案,自然知道阿耶在宫中接触的那些案子,通常不会与三法司打上任何交道。
可以说,供职宫中的封诊道和三法司的办案官员,属于非此即彼的关系,任何案件有了一方参与,就不会有另一方。
三法司打从周朝开始就有设置,现在的大唐,三法司分别是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宫中的案子在彻查清楚后,或许才会酌情交给它们审理,但查实死因前,定不会让外人掺和。
尤其是现在的案子还跟那位与皇帝比肩的女人有关,按从父亲那边了解到的信息来看,武媚娘一贯格外排斥外朝介入宫中。虽说阿耶不怎么提皇家的是非,但外面的风言风语,李凌云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过。
那么,明珪这位大理寺少卿为何会跟天后的代言者谢阮一道,他又是站在何种位置上来涉足天后指派的要案的呢?这一点,在李凌云看来,就颇值得深究了。
谢阮当然不知李凌云此时在想什么,她鼻子里哼了几声,不屑道:“抓贼的自然是我,你这大理寺少卿看着就行。”一旁的县尉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道你也不是三法司的人,怎么就抓贼的自然是你?可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生怕顶撞到这位来头不小的谢将军。
县尉甩掉手上的雨水。“我们已经做好了捕捉准备,谢将军请各位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一会儿我们随她行动便是。”
“将军?我倒忘了问,谢三娘是什么职位的将军?”李凌云看看明珪,后者笑着解惑:“三娘出宫时,说行动不便,干脆跟天后讨了个游击将军来做。”
“哎呀呀,咱们谢将军要不高兴了,还是抓到人再说吧!”见谢阮恶狠狠地看过来,明珪笑着打个哈哈,灌木丛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一切都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虽说蚊虫都避雨去了,但天气仍闷热难当,湿衣贴在身上,很不好受,但众人还是默默忍耐。
等了小半个时辰后,天色越来越沉黑,雨水渐渐稀落,蚊虫随风袭来,李凌云脸上被咬了好几个疙瘩,奇痒难忍。就在大家即将忍无可忍之时,一个人影沿着墓地边缘悄然摸到众人跟前。谢阮警觉地轻声呵斥:“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