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我也去买。”谢阮问。
“铅。”李凌云放下一卷,又拿起新的打开。
“那不是用来做器皿的?太常寺的匠户说,上古制作的青铜器里面,就含有铅。”谢阮疑道。
“对,就是铅。如果把葡萄榨成汁,然后将葡萄汁放在铅锅里熬煮,有机会在葡萄汁熬干后得到一种水晶一样的东西。把这东西磨碎,就成了与你现在吃的糖霜口味一样的东西。不过这种东西和柿子上的糖霜不同,人吃了不但会恶心呕吐,粪便漆黑,而且会头晕烦躁,吃得太多的话还会失眠发狂,乃至死亡。”李凌云目不斜视地翻着帛卷。
谢阮眉头微挑。“这样说来,制作这种东西的人,岂不是在害人?”
“这玩意儿本就是拿来害人的,”李凌云的指尖在卷轴某处划过,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目光扫得慢了很多,“这东西其实最初是术士在炼丹时发现的,后来有人发觉它滋味甜美,就充作糖霜卖钱,谁知却意外致人死亡。最初那个案子,我们封诊道有记录,虽费了一番功夫,还是查出是食用此物中的毒。当时是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得知之后,就严命收缴这种东西,制作者有的偿命,有的发配蛮荒,民间再不允许制作……”
李凌云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不过前几年,还是有个大户家里的嫡子突然发狂而死。当时那桩案子是我去查的,我发现孩子的继母暗中给孩子吃了用了这种铅制糖霜的点心,把人给毒死了。后来嘛,我觉得有些意思,这才让人去关中弄了点柿饼上的糖霜回来用。”
谢阮看看手里的果子冻,打了个冷战,迅速把碗放在地上。
“说来,因为继母一直给孩子吃这个,孩子死前已失明偏瘫了,死的时候那孩子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屎尿齐流……当时他只有三岁,还不会说完整的句子,尚且不懂事。”
“……好恶毒的铅糖!”谢阮大怒。
“物其实是没有善恶之分的,这世上真正会作恶的,是人和人心。人如果无心作恶,这东西再甜美,也进不到三岁幼儿的口中。况且孩子中毒之后,大便漆黑,呕吐不止……并不是完全没有症状,长期给孩子服用这样的东西,孩子身边侍奉的婢子、乳娘,难道没有一个人发现?说透了,不过是一群人一起作恶,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而那个娶了许多妾室的父亲,又是什么好人呢?至少他肯定不在乎这个儿子,否则,继母又怎么可能肆无忌惮地下手?”李凌云将手中卷轴抬起,递到谢阮眼前,“找到了,杀那三个女子的应该就是此蛊。”
谢阮接过卷轴,见上面绘有一只黑黄相间的细头甲虫,旁边以朱砂墨圈起一个浓重的“蛊”字。
“黄黑斑纹,乌腹尖喙。七八月南方大豆叶上会生此虫。斑是说它的颜色,而其毒凶猛如矛,所以这虫子的名字,就叫作斑蝥。”
“斑蝥?”谢阮疑惑,“为什么你觉得是这种虫子,不是别的?”
“斑蝥可以做蛊。你可听说过‘蛊冢’?这里的冢不是说坟墓,而是一种调制蛊虫的手段,就是用死去的毒虫尸体喂养活着的蛊。如果把死去的斑蝥磨碎,用来饲喂同类,毒性就可以从无数斑蝥中积聚在几只斑蝥身上。蛊冢调制成功的话,毒性非常狠厉,可以导致人心跳骤停,造成七窍流血的惨状。”
“我当然知道斑蝥可以做蛊,你之前就说了是虫蛊,我是想问,为什么你觉得不是别的蛊虫?”
“因为你的鼻子。”李凌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谢阮一脸莫名其妙。“鼻子?”
“其他毒虫,比如说毒蛇的毒,虽然也可以做蛊,但是闻之腥臭,想让人服用的话,必须跟酒配在一起。凶手难道会拿着狐狸尾巴去找与自己一样的小娘子喝酒吗?”
李凌云又道:“你们女子喜欢花草香味,在梳妆时也爱有香气的东西,对腥臭之类的气味更是格外敏感。据我阿耶的记录,斑蝥蛊毒经过精心调制,能做到淡入水中而不让人察觉有异。找来找去,也只有这个可以不着痕迹地下到饮水之中。主家和客人说话,总是要喝水的。如果换成酒,死者可能不愿喝,下毒便告失败,而水则不会。”
“斑蝥身体呈长圆形状,口头下垂,背有黑色鞘翅一对,上生三条棕黄横纹,胸腹漆黑,足三对,嗅之有特别的臭气。此虫有剧毒,只在南方出现,也只有南方某些族裔的人,才会采集此虫制作蛊毒。”
李凌云跟明珪并肩而行,悠然越过一座拱桥。洛阳城中因有洛水经过,水道纵横,类似的小桥众多。杜衡年纪大了,连日奔波,身体有些不适,听说只是找人搜寻毒虫,就没有跟来,而是留在李宅休息。
已经下桥的谢阮闻言,无奈地回头看李凌云。“知道你过目不忘,又何必反复背诵?我又不会骗你,不必老是这样提来提去。只要到了这里,自然有人搞来虫子给你。”
李凌云手指周遭,冷冷地问:“这仁和坊实在是太荒僻了,你让我怎么相信,到这里能找到你说的人?”
如他所说,众人此时置身的仁和坊虽然还在东都之内,却是一片极其荒芜的区域,周遭几乎看不到房舍,反倒处处长满了绿树灌木,只有努力在缝隙中仔细观瞧,才能寻觅到寥寥几座房屋的影子。
“大郎没说错,这里距离朝廷、官市都很遥远,而且……在仁和坊里,还有很多妖怪出没的传闻。”明珪突然一拍李凌云的肩,神秘地微笑,“可是,你要找的东西本就跟蛊毒有关,正所谓不可思议之物,就会在不可思议之处,来这里,应该能找到对你有用的人,或者……妖。”
“……你不会真相信世上有妖怪吧?”李凌云大皱其眉,“我还以为你是大理寺少卿,见多识广,跟愚夫愚妇不一样……”
“别着急下结论,先看一看再说。”明珪的目光转向旁侧,唇角微翘,“你瞧,这不就有‘妖怪’来了吗?”
李凌云顺着明珪的目光看去,一位身穿红衫,外披白色道袍的童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前方桥头处,他双手在身前举起,对众人叉手一礼。
等到看清童子面容,李凌云不由得瞳孔一缩——童子满脸毛茸茸的,口吻尖凸,嘴边雪白獠牙长长伸了出来,他脸上根本没有人的五官,那是一张恐怖的狼脸……
“客,请随奴来。”张合着狼口说完这句,童子转身在前头带起了路。他的步伐又小又快,一点脚步声也听不见,看着很是诡异。
众人紧跟童子,在林中左右绕行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条石板铺就的长长小道来。
李凌云微微思索片刻,一脚踏上小道。“世上果然没有妖怪。”
“怎么说?”明珪脚步微顿,又迅速跟上他并肩而行。
“他‘脸’上的毛是真狼毛,不过那是将狼的面皮剥下贴在木模上制成的狼脸,经细心调整后与他的脸部边缘吻合,所以突然一看,还以为是狼脸长在了人身上。”李凌云瞥着前方的童子,“木模内部装了机栝,他说话的时候脸部肌肉会随之抖动,触动精细的机栝,导致狼嘴张合,动作越大,狼嘴张合的幅度越大。”
“你是怎么发现机栝的?”
“声音。”李凌云指指耳朵,“说话时有机栝怪音,声音虽小,却不至于完全听不见。狼眼眶的细小表情也可以用机栝催动,但不管表面做得多么真实,活狼眼中的反光,和用宝石打磨出来的假眼还是不一样的。”
“可他走路没有声息,人走路怎么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李凌云的目光移向童子的鞋底。“如果你也穿着软木为底的鞋,鞋底再粘上一片毛皮,再加上身姿很是轻盈的话,只要不在木地板上走路,你也能像猫一样不发出任何声音。”
明珪仔细看那童子的鞋,果然在边缘看到一点毛发。
他转过头问李凌云:“大郎要揭穿他吗?”
“我为什么要揭穿他?是你说他是妖,又不是他自己说的,这事我告诉你不就行了?”李凌云奇怪地反问。
“也是,”明珪失笑,“好吧,他的确是个人。”
“人为什么要这样打扮?”李凌云又问。
“因为外头的人不太乐意把这仁和坊的住户当人看,所以他们才故意搞出这些妖鬼扮相。”
“什么意思?”李凌云不解,“我怎么听不懂。”
“西京长安有句老话:‘长安大,居甚难。’其实也不尽然都难,因为京城就在天子脚下,所以对百姓而言,只要住在城里,不管生活怎么贫苦,总的说来都有各种好处,所以即使是这东都北部公认的贫困之地,坊中住宅也修得密密麻麻,哪怕只是草屋,也多见层层相叠。可不管是长安还是洛阳,京中都有几个坊空得很,好像平时根本不住人,就像这个仁和坊,森木繁茂,甚至时常会有虎狼出没,大郎你就不觉得其中有古怪吗?”
“确实古怪,为何如此?”
明珪抬眼看看童子,怜悯地道:“每一座都城里终究都会有一些无处可去的人,不过虽说无处可去,但还得让他们有一个安身之所,就像游魂终究要归于地府,这座大城才能得到安宁。东都只有仁和坊这种仁慈宽和之处才可以收容他们,不过……因为他们身份特别,所以必须把他们跟寻常人区隔开来,对外而言他们是‘不存在’的,不是妖鬼,又能是什么呢?”
“他们莫非是罪人吗?”李凌云也看向那童子,在他小小身体的前方,一座建筑已遥遥在望。
那座建筑是高达三层的飞檐重楼,每层的飞檐上都装饰着琉璃烧制的金色鸱吻,覆着黑色的瓦,楼上每块木头都被刷成赤红色,第一层的楼基上还使用了极大的青石,山墙被涂得雪白。
这样豪奢的建筑,绝不该出现在洛阳城中最贫瘠的仁和坊,可它偏偏就出现在眼前了。
“就算是罪人,首犯哪怕十恶不赦,家人也不过是被流放而已,未成年的罪人会罚没到宫中,作为官奴差遣。大唐自有一套制度,为什么要让这些罪人住在这里?”走到楼前,李凌云抬头眯眼朝上看看,“这瓦当上的莲花纹,怎么看起来,跟皇家离宫里用的一样……”
“因为有的罪人可以杀,而有的罪人却不能。不但不能杀,还要养着,并且要养得白白胖胖,还得让他们保持心情舒畅。”谢阮语气不爽地说完,提起袍摆,随着狼面童子上了台阶,她有几分不耐烦地催促,“赶紧跟上来。”
楼外有非凡气象,楼内也是金碧辉煌。
只见宽阔的厅中以巨木为柱,粗大得一人不能合抱,柱基的汉白玉上,以玳瑁镶嵌着如意纹,就连窗棂都装饰了闪闪发光的云母片,拼贴成吉祥云雾的纹路。
随处可见的幔帐细看都是宫中贡品布匹所制,系幔帐的带子每条都有金丝刺绣。当中巨大的六插画屏上是一幅完整无缺的伎乐图,音声诸部齐全,走近看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画,而是绣像。不知这样的巨型刺绣屏风,要耗费多少绣匠的漫长工时。
地面上一概铺着昂贵的素色龙须草席,一旁的坐床扶手是用象牙制作的,雕着仙鹤献瑞的浮雕。床下的榻子是黑檀的,泛着乌色润光,一看就是有年头的珍贵檀木。
楼梯上方不时传来阵阵乐音。狼面童子带着众人上楼。在楼口处放着一个三插花鸟屏风,挡住众人视线,里面人影绰绰。
童子在屏风外道:“客请入内。”谢阮先走了进去,李凌云等人跟在后头。
众人绕过屏风,只见屋内铺满了联珠骆驼纹波斯毯,毯边银线绣满异族纹饰。毯上,两个男装丽人正手持旌节 起舞,毯边一群乐人坐在月牙凳上,或吹或弹,正在给那两人伴奏。
因为所有在场的人脸上都覆着机关兽面,细分更有豺狼虎豹,每个人都不露真容,这场热闹落在李凌云眼中,就难免有些妖气森森。
屋内当中有一张八尺大坐床,床边两个婢女身高不足四尺,李凌云推算她们年岁都很小。她们身穿水红衫子,下着绿色袍裤,脚踩轻便线鞋,脸上是猞猁面具,一人手里拎着一面孔雀翎的大扇,正在给床上的男子打扇。
那男子身穿紫金色翻领胡服,半躺半坐,正闭着眼斜斜地靠在凭几上。
男子右脸覆着一张金制薄面具,面具上刻有凤舞云翔的花纹。虽说只露出了左半张脸,但在这房里,他已经算是唯一真正露脸的人了。
而且就算只看那半张脸,也瞧得出这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在他额上,单戴的网巾斜斜飞上,直插进鬓发里,衬得眉头黑而不乱,给人一种高贵之感。
他眼形细长,嘴唇是完美的菱形,眼角有一些明显的细纹,显然年岁已过不惑,但年龄的问题并不怎么影响他的俊美。
男子光着双脚,足衣扔在一边,单手托腮,手指不断在耳边敲着,节奏与两个舞者的脚步刚好合拍。
“苏苏,你跳得不对,比乐音快了三分之一个拍子。”男子睁开眼。他的声音十分温柔,但舞者中右边那个却娇躯一颤,立即跪下趴伏在地。
男子见状,叹口气道:“算了算了,都下去吧!宫里过年过节只跳《长寿》《万岁》,这支舞陛下又不喜欢,谁还会跳,就算你们都跳对了也无用武之地,下去练别的去吧!”
舞者和诸乐人一同起身,对男子恭敬行礼,随后迅速退出了房间。
谢阮大步走到床边,正要说话,谁知那男子面露厌倦,呵斥道:“谢三娘,这消停了才几天,又来烦我?如果要办事,叫人过来传话不行吗?我一见你,难免要想起她,一想起她来,我心里就很不舒服。”
“某也不乐意见你,”谢阮不客气地坐下,语气同样厌憎,“带一个人来而已,往后你要全力帮助他。”
“又是她的意思?可真是无休无止。杜衡呢,已经杀了吗?”男子别有深意地瞥一眼明珪,后者对他笑笑,他又朝明珪身边的李凌云看了过去,却见李凌云正瞥着屏风方向,不晓得想着什么。
“有趣的小家伙,到了别人的地方,也不知道害怕……”男子口中嘀咕。
“杜衡还没死,但或许也活不长了。”谢阮抬手从婢女手中拿走孔雀扇,给自己扇起了凉,“你没见过的这个,他叫李凌云。”
“姓李?李绍的长子?”男子的目光在明珪和李凌云身上来回扫视,突然呼喊,“李大郎——”
李凌云霍然回头,面色有些迷茫,好像此时才意识到那男子在叫自己。
“他是此间主人,你叫他凤九郎便是。”谢阮用扇一指。
李凌云品了品。“凤?这姓极为少见。”
凤九斜了谢阮一眼。“叫凤九就行,李大郎,你方才在看什么?”
“那两个舞者,”李凌云道,“我在想,她们跳的应该是《七德》。”
“哦?何以见得?”凤九身子微微前倾,眼中的兴致浓了几分。
“她们头戴进贤冠,下穿虎纹袴,腰上的是螣蛇带,手持旌节起舞。太宗皇帝当初做秦王的时候,大破刘武周之后,在军中作了《秦王破阵乐》。太宗即位后,只要有宴会,就会演奏此曲,并配舞蹈,领头舞者为两人,就是做这样打扮,此舞又名为《七德》。”
“李绍果然生了个好儿子。”男子靠回凭几上,目有追思之意,“这舞自今上即位后,就算万邦来贺,也不再有人跳了……”
“你认识我家阿耶?”李凌云问道。
“认得,不过最初认识他,却也是某人让我去见的,那人跟你阿耶很是亲密,所以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敬你阿耶三分,他要我帮忙,我是不可以拒绝的。”凤九微微一笑,“现在看,按照某人的意思,往后对你也得一样。”
“某人?”李凌云皱眉,“此处如此偏僻,你的待遇却堪比王侯,屋内金玉珍品、皇家贡物无数,刚才那些演奏《七德》的,恐怕也是为宫中舞蹈奏乐的太常音声人,寻常富裕人家,甚至达官贵人,都未必差遣得动他们。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说的那个某人,可是与天后有关?”
“往后你就知道了。”凤九并不回答,饶有兴致地踏着光脚问,“怎么,你今天只是纯粹来见我的不成?不是案子上遇到了疑难,找我帮忙的吗?当年你阿耶找我,可都是因为死了人。”
李凌云点头道:“确实遇到了疑难,有一种蛊毒出现在京畿之中,被用来杀人,而且已经死了三个小娘子。我在阿耶的手记中查到,这种蛊毒是用一种南方毒虫制成的,此种毒虫在京中药铺内绝不会有人售卖。”
“我明白了,谢三娘叫你来,一方面是那人要我认熟你,另一方面,就是要我帮你找出蛊毒。说来这不过小事一桩,我帮你找就是。”凤九抬眼道,“不过到当下为止,我看的可都是你阿耶和那人的面子。这件事就算了,往后的事情嘛……”
凤九慢悠悠地竖起一根手指。“你和杜衡之间,只能留下一人,所以,你得先努力活下来,咱们再说后续……”
深夜,东都各坊坊门关闭,大道上格外清静。
一艘小木船在洛水湍急的水流中缓缓划动。河边路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点着照明的火灯,沿河高高的坊墙内灯火通明,不时传出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谢阮躺在船头,双手枕在头下假寐,一名豺面艄公在船后沉默而奋力地划着船桨。
“既然你说要帮我找,为什么我还要跟着你一起来?”李凌云问跟自己同坐一席的凤九。
凤九冷哼一声,抬起眼帘。“替你办事,总要让你知道是怎么办成的,否则若是你觉得我办得容易,岂不是什么都扔给我来做?我的人累死累活,反倒让你落得清闲,这生意换了是你,你会做?”
“我不太懂人情世故,”李凌云想想,欠身道,“看来这回是有劳你了。”
“这个有劳我受了,说来,明子璋倒是比我更热衷于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他也有他的缘故,可不会白白帮你的。”凤九看向在品茶的明珪,后者对他温润一笑:“九郎的茶总是更好喝些。”明珪说完看向李凌云:“大郎不必挂心,我的事等这桩案子结束后再慢慢告诉你。”
“什么更好喝,不过就是盐与香料少放一些,苦味多了一点,自然容易回甘。”凤九对明珪的夸奖并不领情,往炉子里加了块银丝炭,伸手时刚好露出手腕上几条交错的伤痕。李凌云好奇地扫了一眼,凤九将手腕极快地缩回袖中,但李凌云还是看出来,那应该是用匕首切割手腕留下的瘢痕,从瘢痕隆起的程度看,当时伤口还很深。
在人手腕皮肤深处隐藏着蓝色血脉,如果切断这根血脉,人就会缓缓地流血而死,除非及时缝合血脉与伤口,否则这人一定命不久矣。
纵横交错的伤痕,说明割开凤九手腕的人割了好几次……而且看起来,下手的方向是……
李凌云打住思路,他冷不丁地想起父亲李绍的叮咛,如果不是活人牵涉进了案子里的话,尽量不要窥探别人身上的伤痕,否则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揭开了敏感的隐秘,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小船分开水面,从城中一座大桥下划过。一队金吾卫街使骑着马经过这座桥,听见水声,他们朝下看了看,首领抬手示意无事发生,这队金吾卫街使便继续向前走去。
“宵禁之后不得出坊,街使却不查这艘船?这是为何?”李凌云转头看看那队人马。
“船头点的九盏灯是一种暗号。”谢阮的声音从船头飘来,“九是极数,轻易用不得,百姓用这个的话……”谢阮的手在夜色里快速一挥,“咔嚓,要杀头的。”
“给那位办事,便利总该有一些,不然划不来。”凤九看看前方,“前头就是玉鸡坊,我们快到了。”
只见小船在水道中穿梭,不久之后来到一处水道岔口,这里河岸极高,由宽阔石条堆砌,夜色中看起来就像是一道高耸的城墙。
“就是这里。”凤九站起身。豺面艄公自后方走到船头,手中提了一个用黑色缎子套住的圆柱状小东西。
艄公揭开套子,里面射出一线蓝光,李凌云认出那是来自波斯的蓝色透明琉璃灯笼。那灯笼与一般纸灯笼造型一样,只是小了很多。
那艄公频繁开合套子,灯光就按照某种特殊节奏时隐时现。像在跟灯光呼应一样,前面河岸上突然也亮起了一盏灯。艄公见状,把手里的琉璃灯笼放回去,走到船后抛下船锚。
凤九对谢阮道:“起来,抓紧船舷,不要仗着有几分三脚猫的功夫就不当回事,小心一会儿掉下水去。”
话音未落,小船便一阵剧烈动荡。谢阮翻身跃起,单膝跪地,晃了晃才稳住身形,转身看看,突然大笑起来。原来李凌云以为自己坐着没事,对此毫无防备,现在狼狈地跌在明珪腿上,后者正好笑地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他。
李凌云刚刚重新坐好,就见前方河岸渐渐分开,现出一线黑色,那黑色又逐渐变大,竟然成了一个不大的方形洞口。
听着远处传来的轧轧声,李凌云惊讶道:“机关?这么大声,一定是非常大的机关……这里不是漕渠和瀍水在城中汇入洛水的交点吗?船舶震动,可见水流情况非常混乱,在这水下制造安放什么机关并不容易,到底是什么人能在东都要冲公然修筑这种大型机关?”
“能在京城动土的,除了工部还能有谁?”凤九有些嘲讽地说着,一步迈出船舷,却没传来落水的声音。
李凌云起身去看,发现凤九站在一艘融入夜色的漆黑独木舟上。
凤九见他看过来,介绍道:“这叫细舟,其他船太大,进不去这地方。你挑一艘上便是,对了,记得上来后千万不要说‘翻’字,否则会被艄公扔进河里。”
这时候李凌云才察觉,一旁已有许多黑色细舟不声不响地围了过来。这些细舟太小,每艘只载得动一个人。待他们各自上船,艄公便划舟陆续朝那个黑洞驶去。
因船上没点灯,一直到洞前,李凌云才模模糊糊看出有一大片这样的细舟,密密麻麻,有数百艘之多。舟群排队自洞口缓缓而入,远远看去,洞中有些灯火摇曳,显然里面别有一番洞天。
借洞口微光,李凌云仔细观瞧细舟上的艄公,发现每位艄公都神情僵硬,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灵活,细看竟是脸上覆了一层皮肤状的薄膜。
“别看了,这是鬼河市入口,他们都是鬼河人,绝不会在外人面前露脸的。”凤九的声音传来,他的细舟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李凌云身侧。
细舟按顺序挤入洞口,李凌云看不清凤九的脸,但仍能听见他说话。
“洛阳城依洛水而建,城中水道纵横交错,十分繁杂,如果细细追究,恐怕比道路还多。洛水每年夏季都会泛滥,为避免淹没城坊,历朝历代官府都会征发百姓挖掘下水通道,避免城中遭遇大规模水淹。前朝炀帝大业年间,大发民夫修筑洛阳宫室,城中有不少百姓不堪折磨,为了求得苟活,陆续逃进地下通道中逃避征召。”
“那不就是逃户?”进入洞中后,四周逐渐亮了起来,李凌云边说边向前看去。前方洞中深处竟修了好几个石制码头,在点燃的火灯照耀下宛若白昼,细舟纷纷在码头边靠岸,或是下人或是放货,一番忙碌景象。
“当然是逃户,这些人藏身地下,意外躲过了前朝末年的战乱。太宗皇帝收复洛阳时,也让人联络过这些地底残民,想要里应外合直接拿下东都,不料这些人贪生怕死,不敢出头。太宗一怒之下,就不许这些人再回到地面上谋生,大唐立国之后,特赦天下也就没有他们的份儿,他们从此只能永远生存在地底河道里头,不见天日。后来这些人就给自己起了名,自称‘鬼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