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阮说到这儿,忍不住看向李凌云。“看来此番,李大郎要赢了。”
杜衡面色陡变,语气强硬地争起来:“要证实李大郎是对的,还得抓到那凶手审问,现下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空口无凭。”
“身为长辈,杜公还输不起了?”谢阮皱皱眉。杜衡不由得气结:“让你谢三娘来赌斗生死,你倒是试试看输不输得起。”
谢阮闻言不怒反笑:“杜公平时死板,发起脾气来倒是可爱生动。”说罢,她又道:“其实你也没说错,凶手抓不到,这赌斗便没个结果,说不定……最后你俩会一起丢了脑袋。”
“谢三娘,不必如此。”明珪转身看向李凌云,发现他一直在沉思,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谢阮跟杜衡的口角,“大郎,可有什么法子抓到凶手?”
“还是得从狐狸尾巴着手。”李凌云道,“狐狸尾巴来自附近山上的赤狐。第三条狐狸尾巴是现剁下来的,要在杀人时狐血还不凝结,只有两种可能:凶手要么是从猎户那里收的活狐,要么就是自己上山猎杀的。之前说过,凶手在罗氏死后混入人群,并未被认出,大有可能凶手住在她家附近,或许,我们可以从附近的猎户身上开始调查。”
“此事就交给我和里正去办。”杨木是县里的仵作,跟来一起查案,只见他起身道,“某跟着二位先生长了许多本事,又蒙李先生给我机会,可以去封诊道修习,这事你们就让我跑跑腿吧!”说完杨木就出了门。
掌灯后不久,众人见杨木一个人匆忙归来,一脸喜色地道:“不打听还不知道,一打听,发现村附近只得五名猎户,人数不多,且因为五人都在山头上讨生活,所以各自猎杀什么野兽,也是做了区分的,免得互相抢夺猎物,平白生出事端。其中三人全部来自一户,是有血缘的兄弟,这家人世代以猎杀大型兽类为生,必须三人合伙才能成功狩猎;有一人只能捕捉飞禽;至于罗氏的丈夫,也就是邵七郎,按约定可以猎杀身形比较小的走兽,譬如麝、狐、狸之类。”
谢阮闻言好奇道:“猎户只是乡野村夫,居然这么讲究规矩?”
杨木笑道:“规矩不是他们定的,这些猎户手持弓箭刀具,一旦引起事端,难免非死即伤,所以必须要给他们立个规矩。附近山头都是乡里的土地,所以他们在山中狩猎,需定期到乡长那里交些‘山头钱’。我大唐的乡长一般不怎么管事,就像木头菩萨,可这位有些不同,他兄弟是本县县尉,家里有些实力,大家平日不得不听他的。乡长早已说死,必须交了山头钱,猎户才可上山捕猎,否则的话,乡长会叫他们把猎物全都交出来,只当做白工了。”
“如此说来,附近山头上,这五人做的就是独门营生,那利润只怕是很可观啊!”杜衡挑眉,有些别扭地道,“或许凶手的确是想赶走邵七郎。如果邵七郎被赶走,那猎杀狐、狸等的名额就会空出来,按乡长的规矩,只要愿意交些通宝,就可以轻松顶下邵七郎的名额。”
“大家大户会让娘子们学习狩猎技艺,可普通人家的女子很少会上山狩猎,如果是为了赶走邵七郎,然后顶替位置,那么那个顶替的人一定是个男子,同时,此人也应与凶手关系密切,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凶手的丈夫了。”
李凌云起身在房内踱步,这似乎也是他的一种习惯。只见他一边走动,一边语速极快地推论道:“三人都是已婚却未有身孕的新妇。年岁不大的女子更喜欢与同龄人往来,而不是跟长辈交往。尤其苗氏,不会穿透肤罗衫去见长辈,所以凶手的年岁或许跟死者近似,在十四岁至十六岁之间。假如凶手的丈夫已是个猎户,因我大唐户制分明,农、猎均有记录,猎户人数不多,村老方才不至于想不起此人。但在凶手看来,他有能力取代邵七郎狩猎小型野兽,那么他一定会弓术。不选择狩猎禽类的猎户下手,多半是因为飞鸟出了名地难射,可见此人会弓箭,却不怎么精通。”
“会弓箭,但又弓技不佳,这会是什么人?”明珪思索片刻仍无头绪。却听身边的谢阮道:“有了!我知道什么人会这样。”
“你知道?”明珪忙问。
“要说起会搭弓射箭,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当兵的了。”谢阮冷笑道,“只是,此人多半不是真正的兵。我大唐军户一般归所属兵府调遣,战时为兵,余时种田,轻易不得离开所在土地。没有调兵之令,擅离土地者死,还会连坐全家。军户们平日在家要时刻操练,会用弓者大多弓法娴熟,射只鸟儿不在话下。而且军户地位比不上良人,不能与良人通婚,绝没有可能去做猎户。我看这人不是兵,倒像是贼。”
“……你是说山贼?”杜衡恍然大悟。
明珪赞同道:“要是落草为寇,时刻面对官兵追剿,学些弓技却又不很精通也合乎情理。”
杨木在旁边听了半晌,逮着机会凑过来插了句话:“丈夫要是贼寇,那么这女子又会是什么人呢?”
“问得好!”李凌云赞道,“罗氏家中有些银钱,凶手却并未将之取走,可见她真正图谋的是长远利益。她制造狐妖作祟的传闻,想让自己的丈夫取代邵七郎,这勉强算有杀人缘由。可那苗氏貌丑,家中也极贫困,凶手仍把苗氏作为第二个杀害对象,其中必有缘故,凶手又对她有什么不满?”
“愿意嫁给贼寇,这女子恐怕也不是什么良人。”明珪双手在腰间交握,两根拇指互相迅速绕动起来,这有些怪异的动作似乎能帮助他整理思绪,“我大唐百姓分各色人等,贵贱悬殊。乐户、商户、军户、部曲、奴婢等身份,地位均低于普通良人。若凶手丈夫真是贼寇,那就属于罪人,连这些贱人也不如。如果凶手是良人,是不会嫁给一个罪人的。难道是她与丈夫身份都很低贱,而受害的三人却都是良人,她因此愤愤不平?”
“这就对上了!”那里正激动道,“正如先生所言,死的三个娘子,都是本县土生土长的良人!”
他又大胆猜测:“凶手夫妻不是良人,那日常生活必定处处受限。那个罗氏很看重色等,她会不会是因轻贱了凶手,才招来杀身之祸的呢?”
“不对,如果他们不是良人,丈夫又是贼寇的话,只怕早就被捉拿了。”杨木推翻里正的说法,“按大唐律,百姓一旦离开乡土,处处都要使用证明身份的过所,否则寸步难行,凶手夫妻要怎么才能掩饰罪人身份呢?”
“过所也会有人造假啊!”谢阮嘲弄道,“这些年来大唐征战不断,光是一个新罗,平了又叛,叛了又平,天天打仗,百姓早就不堪重负。别说是京畿之外,京内也都乱七八糟的,求个活路的人遍地都是,遇到灾年,拿钱造个假过所,全家逃走的不在少数。只要看起来像好人,谁遇到了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了,那些大户手中的土地,因百姓奔逃不断买卖,谁又知道有多少人假托奴婢身份藏身庄园之内?反正敷衍了事,放过两个下贱人,说来不是大事。只是这到底仍是京畿之内,土地还是很值钱的,居留容易,可要想落籍本地,瓜分百姓田土,却是不可能的。这么看来,凶手夫妻应该是以外乡人的身份居住在附近村子的才对。”
“若真如谢三娘所言,一切就说得通了。”明珪道,“外乡人没有自己的田土,租种土地也赚不了几个大子儿,过得应该很贫苦,又因来自外乡,容易受人排挤,就算遭遇不公,也不敢轻易跟本地人发生冲突。罗氏如果看不起凶手,凶手不敢当面顶撞,却未必不会背地记仇。这就难怪凶手跟三名死者表面上关系不错,心中却记恨她们。如此看来,凶手杀死她们也就有了缘由。”
“可实证还不是一点都没有吗?”杜衡冷冷地看向李凌云,“大郎,连年征战,京畿这种地方本就人来人往,逃来的外乡人不少。我要是没猜错,村中从年龄来看有嫌疑且已婚未孕的外乡女子大有人在。况且案子过去那么久了,凶手现在可能已生养孩童,而她的丈夫到现在也没有取代邵七郎,除非有人蹦出来说自己就是凶手,否则就算说破嘴角,你也找不到这个人吧!”
那里正闻言赞同道:“杜公说得对,村子虽然荒僻,但这些年陆续外来不少人,都在这里定居,尽管没有土地,可也会租些田产种植,手巧的还会做一些纺织制衣之类的营生,没有实证,恐怕还是抓不准人的。”
“这么说来,确定凶手到底是下了什么毒就变得很要紧了,这种令人七窍、下体都流血的剧毒非常少见,不至于查不出来。”李凌云说到这里,抬腿便向院外走去。
“你去哪儿?怎么灯也不提一个?李大郎,你是夜猫子吗?”谢阮大声冲他喊,“喂,李凌云——听见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李凌云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回东都——”他高声喊,“翻翻我父亲的手记,定能寻到这毒物——”
谢阮看看屋内的人,有些无奈地大步追了出去。她都走了,众人自然也要跟上,明珪匆忙对主人道了谢,又让那杨木直接回县上,再告诉里正不必跟随自己,可以回家去了。做完这些,他才与杜衡一同出了屋。
二人到了外面,见谢阮与李凌云早已上马,已经等得满脸不耐烦了。
从门口枣树上解下马,明珪小声问杜衡:“杜公自小认识大郎,他素来是这样,想到什么就非得马上去做吗?”
“李大郎这孩子小时候十分乖巧,尤其他的相貌生得格外可爱,活脱儿菩萨座下童子的模样,谁见了都喜欢。可打三岁时他母亲去世,孪生弟弟又大病一场,他就突然变得性格古怪起来,说话做事,很多时候都令人不知所谓。”杜衡摇摇头。
说罢,二人翻身上马,众人在谢阮的带领下朝东都开拔而去。
往前走时,杜衡故意落在后面一些。他抬头向前看,望着李凌云挺拔瘦削的后背,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古代坐卧类家具。轻便,可折叠,两足前后交叉,交接点做成轴,以利翻转折叠,上横梁穿绳以便坐。东汉后期北方少数民族所创并流入中原,适于野外郊游、作战携带。古代多称北方少数民族为胡人,故名。
中国自唐初至清末钱币的一种名称。早期多以重量作为钱币名称,如半两、五铢。另有元宝、重宝、之宝等钱币。
唐代实行府兵制,军人身份是继承的,这种人家叫作军户。
家仆。
古代过关津时所用的凭证。
朝鲜半岛古国。


第八章 狼奔凰舞鬼河市启
快马加鞭的话,从畿县到东都,所用时间并不很长,天光乍明时,众人已赶到了东都城外。
入城的官道上已有许多车马和商人,排着队在等开城门。路边的逆旅和饭铺更是烟火缭绕,有的百姓更是就地在路边搭个草棚,售卖起朝食来。
虽然谢阮一行骑的无疑都是好马,但彻夜不眠,大家都很疲累。谢阮就让一众飞骑和杜衡自由行动,自己则拿了马鞭,和明珪、李凌云一起,在馎饦铺子的长凳上坐下来。
阿奴、六娘身为奴婢,按规矩不能与主人同席。阿奴个头大,又是昆仑奴,见老有人喜欢看他,就干脆在道边上蹲着吃。六娘则与其他百姓一桌。三人这桌还有空位,可明珪与谢阮衣装华美,也没有人敢轻易上前凑趣。
喝一口桌面陶壶里倒出来的水,谢阮皱眉道:“凉的。”
明珪闻言一笑,不顾身份,从店家灶台上拎个黑黢黢的壶过来,添了些热水进去,发现李凌云面前粗瓷碗里的水已喝光了,顺手也给他添上。
把壶提回去后,明珪坐下便问:“三娘不是喜欢吃胡饼吗?我看前头有卖的。”
“那个店家啊,伸出手来五指比木炭还黑,揉的饼怎么吃得下去?”谢阮朝灶旁捏馎饦的妇人努嘴:“这边就顺眼许多。”
两人闻言转头去看,只见那妇人从水盆里捞起一指粗细、两寸长短的白麦面,用手在盆边挼薄成片状,快速地扔进沸水锅中,毫无停滞地从旁边一抄,接着端起丈夫打好作料的粗陶碗,用竹漏捞起面片放入其中,再自旁边汤罐里舀一勺乳白高汤,浇在面上,撒上些切得极碎的羊肉,一碗滚烫的羊肉馎饦就做成了。
馎饦端上来,李凌云马上吃得稀里哗啦,小半刻过去,他已连汤都喝了个精光,谢阮也吃了半碗下去,而明珪才刚挑了几根准备吃下。
卖馎饦的妇人瞥见,捂嘴笑道:“这位郎君太雅致了,就你这个吃法,怕吃到一半,都糊在碗里了,莫非是奴这馎饦做得太粗劣,不合郎君你的胃口?”
明珪摇头,连忙吃了几口,又喝口汤道:“这馎饦是很好吃的,只是我平日在家,跟我阿耶学习修道,自然而然吃得少了。”
“是好吃的。”谢阮捞光了馎饦面片,不客气地道,“店家不必理他,他就这个做派。你看我身边这位,一口气就给吃光了,可见是好吃得很。”
“能治饿的什么都好吃,哪怕猪食狗食。”李凌云冷不丁地开口,伸手又倒了一碗水。
谢阮跟明珪齐齐一愣,那妇人也蒙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明珪放下手中竹箸,有些担忧地看着李凌云。“大郎此话怎讲?”
“你们以为在牢中的时候,能吃到什么珍馐美味?”李凌云反问,“我才从县狱出来几日?当然觉得什么都好吃。况且这馎饦的滋味,的确也比一般的美味。”
那妇人听见最后这句,方才大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再来凑趣,老老实实煮馎饦去了。
“说得也是。”谢阮看着李凌云那没有表情的俊脸,一手托腮,瞥着他道,“李大郎,你自己觉得你跟杜公谁会赢?”
“案子真相大白,自然也就知道了,我怎么觉得又不关键。”李凌云道。
谢阮换了只手托脸,刻意加重语气:“输了的人,可是会死的。”
“那又如何?”李凌云起身整整袍衫。
“你就不觉得害怕或者心慌吗?毕竟赌斗的是生死大事。”谢阮不解地站起。明珪给妇人递过钱去,此时谢阮与李凌云二人仍在说个不停。
“害怕有用?到底是可以改变案子的真相,还是可以让天后收回旨意?如果都不是,那就不必害怕。”李凌云正说着,钟声突然自城中绵绵不断地响起,东都洛阳的庞大城门随之发出轰然巨响,缓缓打开。
“城门开了,马上去我家,在我阿耶的手记上应该可以找到破案的关键。”李凌云朝系马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后,谢阮看着他的背影,目露迷惑。
“这李大郎,性子真是古怪。”谢阮推推身边的明珪,“你不觉得,这人平时太冷淡了?如果只对别人这样也就算了,他居然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好像这个世上除了案子,就没有什么让他动情的事,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不是不在乎,你还记得他说过吗?他对人情之类的事理解起来有些障碍。”明珪同情地道,“我觉得,不光是别人的感情,他恐怕对自己的‘情’,也不太弄得明白。”
“自己的‘情’?什么意思?”谢阮重复了一遍,却感到更加糊涂了。
不久之后,东都洛水南面的宜人坊里,谢阮站在高大陈旧的巨门之前,两眼瞪着门上锈迹斑斑的铺首兽头,一副出神模样。
“李大郎,你家就住在这儿?”谢阮转身看看身后另一个坊,在坊路两边,都是碧瓦红墙和亭台高楼,再回头瞧着面前这破落荒凉的样子,她摇头道,“这要是洛北贫民住的地方也就罢了,洛南明明是官员商贾集中的地方,向来寸土寸金,怎么还有这等荒凉之处?”
“这里是前隋的齐王府,到了本朝被赏给了东都太常寺,现在是用来种药的,里头就没什么人。因为封诊道日常剖尸需要避人耳目,所以从大唐高祖皇帝时,就给李家赐居此处,顺便跟太常寺的人一同负责打理药园。”
李凌云敲敲门,很快就有白衣仆佣过来,从侧门把封诊车和一行人迎了进去。
众人牵马进院,看见里面有一些很破败的房舍,勉强还算洁净。房舍中有几个人在翻晒药材,见众人到来,都停下手里的事,恭敬地行礼。
“他们都是太常寺叫来负责种植、炮制药材的官奴,偶尔也会有太常寺的官员过来监督。你们随我来,走这边。”李凌云带路到侧门外。放眼望去,前面是一大片绿地,仔细一看,会发现地上分好了田垄,分门别类地种植着各类药材,遥看远处,前方另有一处院落,目测距此至少半坊远近。众人又上了马,沿一条田间小路往那边行去。
谢阮听着幽幽鸟鸣声问:“不觉得太清静了?地广人稀,恐怕日常出入也不方便吧!”
“倒不觉得不便,清静是好事,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少年偷摸翻墙进来,他们脸上涂粉,衣服还用香熏过,看起来鬼鬼祟祟,很是讨厌。”李凌云手指远方绿树葱茏的地方:“你们看,那边墙外的树木长得尤其高大,有人传闻药园里闹鬼,少年好奇,就从那处跑进来,每一次都会来好多人,吵得心烦。”
“脸上涂粉?”谢阮看向明珪,挑眉笑笑。后者会意地问:“这些少年,嘴唇上涂着口脂吗?”
“应该有吧!我见过,嘴巴红通通,身上香喷喷的。”李凌云道,“反正发现他们来了,就让人拿草叉赶出去,不过最近两年他们也不敢来了。”
“为什么?”谢阮好奇地问。
“大前年的六月六日晒书节时,他们又翻墙进来,结果看了我家晒在院中的东西,有人吓丢了魂,就再也没来过了。”
“你家晒的到底是什么书,这般吓人?”谢阮更加好奇了。
“吓着他们的不是书,是我家祖传的一副完整人骨架,小时候阿耶用来教我记忆人骨用的。你们知道吗?人全身上下一共有二百零六块骨,我路都走不稳时,阿耶就让我全部背下来。”李凌云挥去面前盘旋的小虫。
“洛阳水道纵横,这东西平时放在地下室内,难免沾染些潮气,要是不拿出来上油晒上一晒,骨架就容易朽坏。我又不晓得他们会在那个时候跑来,结果不但打翻了骨架,还搞得脊骨散了一地,现在只能用铜钉勉强钉在一起。最讨厌的是,这群人把自己吓病了,还找菏泽寺的那些和尚来门口念经,说是什么大威天龙般若蜜,要在这里驱魔……吵得要命,真是烦死个人。”
谢阮在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鞭子猛敲马鞍。“哈哈哈哈,某晓得那是谁家的纨绔。李大郎你可知道?东都有个顺口溜,正所谓:‘衣裳好,仪貌恶,不姓许,即姓郝。’却不知那个吓丢了魂的,是兵部侍郎许钦明家的,还是中书令郝处俊家的子弟。这群小兔崽子竟被你家的人骨头架子吓着了,可真是乐死个人。”
明珪也忍不住笑起来,问道:“那些和尚还念经?到底念了多久?”
“他家阿耶岂是常人啊?那是天后面前得用的人嘛!再说太常寺的地方,岂容小儿放肆,和尚过来不过小半天,就被宫里来的金吾卫官员全部给赶回去了。”杜衡无奈道,“世间愚蠢的人太多,看见尸体就跟看见瘟神一样,一副骨头架子也能惹来这么多是非,所以我们封诊一道才无法光明正大地流传,只有假托医、道两家的名义才能延续下去。”
说话间到了李家府邸,果然就是之前远远看见的那座院落。李凌云带大家到了门口,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已领着仆役在门口接待了。
那女子有三四十岁,保养得好,一时判断不出具体年龄。她面容恬静温柔,眼角有些细纹,但仍可以看出年少时一定美貌惊人。女子上来与众人见礼。来路上李凌云已经提前跟众人介绍过她,她是胡氏,既是李绍的填房,也是李凌云亡母的幼妹。
“姨母,二郎可还安好?”李凌云下了马,第一句就问起弟弟的情况。
“凌雨很好,你去里头瞧他吧!只是你不在的时候,你阿耶他已经去世了。”说到这里,胡氏深深地看了一眼杜衡。杜衡咬咬牙,大步走到胡氏面前,弯腰重重一揖。胡氏连忙伸手架住,问道:“杜兄为何行此大礼?”
“某对不住茗章,实在是竭尽全力也拦不住大郎。”杜衡起身,苦涩地道,“某没用,天后要让大郎办差……某跟大郎办案,赌……赌斗生死。”
“我都知道了,宫中来人早已说了这些,这一切不是杜公的责任。”胡氏神色冷静,显然不是深闺里一无所知的妇人,而是有担当的主妇。
她一把抓住李凌云,严厉地道:“不管什么缘故,你绝不能责备杜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果此番你能活下来,有些事姨母不会再瞒着你。”
说完,胡氏将李凌云一推。“你阿耶的手记在他书房里,我一介妇人不便抛头露面,你来接待客人,我先回后院去了。”
李凌云低头思索片刻,抬眼看向杜衡。后者摇头道:“待此案了结,无论谁赢,某都将一切告诉你。此时不说,实在是怕对你心性产生影响,那样的话,就算某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也罢!”听杜衡这么说,李凌云也不纠缠,“我们先去寻我阿耶的手记。”
虽说主人不可能再归来,李绍的书房却仍被收拾得窗明几净,一看就是胡氏每日在细心打理。
此时房中厚重的书案被移到靠墙位置,地面正中的席面卷起,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长方形洞穴。洞穴旁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帛卷,一些帛卷还封在琥珀色的油绢口袋里,另外一些被拿出来。李凌云就着那洞穴坐下,腿插在洞中,也不管旁边紫色草席上的三人,一卷卷地打开帛卷迅速阅读着。
“他怎么看得这么快?怎么只看这些,那边的呢?”谢阮指着旁边一摞摆放整齐的帛卷问道。
杜衡抚着胡须,跟明珪不紧不慢地对弈,语气里有些羡慕:“李大郎这孩子自小记忆超群,过目不忘。这里的帛卷是我封诊道每一任首领办案留下的心得体会,就算是我,也只有遇到棘手之事时才可以过来翻阅。尤其他现在手中那些,都是用金漆木轴制作的,那是最绝密的《封诊秘要》,只有首领本人可以查看。”
“你现在不就是首领?”谢阮怪道,“怎么说得好像你不能看一样?”
杜衡放下一颗白子,摇摇头。“我跟他阿耶有约定,要竭力阻止他入宫。如今眼看没做成,大郎入宫办事都快成定局,某是没有那个脸皮去看啊!”
六娘端着果子冻进了门,给每人面前摆上一盘。果子冻呈青绿色,是把葡萄碾碎,再加入琼脂制成的,上面还浇了一层白霜一样的细末。
谢阮吃着六娘端上来的果子冻,感觉入口即化,十分冰凉,惊讶地问:“这蜜饯怎么如此清甜?还冰冰凉的?”
“上面是大郎从冬季的柿饼上扫下来的白霜,特地找了关中专门晒柿饼的人家收集,一年到头也就能得这么几两,这种糖霜撒在琼脂果子冻上,吃来便十分清甜,跟蜂蜜的滋味又有不同。”
“他不是每天剖尸断案吗?还有心情搞这些?”谢阮说着又美美地吃了一大口。
“人吃五谷杂粮,才有生老病死。”李凌云的目光在卷轴上迅速巡睃,嘴里答道,“我们封诊道对一切与人有关的事物都有兴趣,气候、饮食、土地、民情的不同,能从人的皮肤、骨骼甚至牙齿上观瞧出来,所以了解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很平常的功课。譬如说柿饼上扫下的糖霜,吃来很是清甜可口,但数量极少,千金难买。有人偶然间发现一物与它相似,就用来取而代之,冒充糖霜卖给人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