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将监控镜头调回齐东民在小木桩的藏身之处,发现这家伙于12日早8点半空手回来了。看来东西已经成功脱手。
这也说明,那卷从省博盗出的画,十有八九是在那个旧小区里易手。他又回头分析小区几个出口的监控,看见齐东民在7点整骑车出了小区,身上和车上什么都没有。那么画的下落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给了住在小区里的某人;二是在小区里给了某人,而那人也在某个时刻出了小区,他们只是选择这个监控死角来转移赃物。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鉴于这个小区里未安装监控,他一个人怎么努力找也是没结果的。但如果和齐东民对接的人也在某个时刻离开了小区,那就有找到线索的希望。
他最初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盯住齐东民,确保自己的猎物不在捕猎日期之前乱跑。但齐东民的意外行动让他顿生兴趣,同时也不免担忧起来——他是个爱画之人,博物馆的真东西被调包,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他更是明白,省博的馆藏众多,若非国宝级藏品,是断不会用保险柜来保存的。这会是哪张画?
国宝事大,焦虑油然而生。
他开始研究这个调包小区几个出口处的监控。齐东民是在7点整离开的小区。12号是周末,在7点之前,尽是些拎着菜篮子出门买菜的大妈大爷。7点到8点之间,倒是陆续有几个可疑人员从小区里出来。所谓可疑人员,就是那些带出来的箱包足够装下那个卷轴的人。他没有按出小区的顺序对可疑人员进行排查,而是先查单位时间段内给他感觉嫌疑最大的。若没有,就继续查下一个小时。
最吸引他的人于7点28分出现。此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穿着藏青色卫衣,并没有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举手投足也还算自然。他推着一个约略30寸的黑色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对于一卷画来说,这个箱子大得有些浮夸。但他总觉得此人给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习惯于追随自己的感觉。
他的感觉是对的。这个推着行李箱的中年人去的不是火车站或机场,出租车在一个高档别墅区前停下。等此人走入别墅区,敲响一幢三层别墅的大门时,他在震惊之余也明白过来: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他没跟错人。
这是胡求之的住处。
但凡余东市艺术圈的人,就没有不知胡求之住处的。这位胡教授从不对外界掩饰自己的富裕。作为一位收藏家,他拥有众多顶级古玩字画,基本都藏在这小楼中。他也不怕贼惦记,早就通过媒体放过话,说家里到处是监控。
中年人从交接赃物的小区出门,直接去找一个书画圈里的人物,还是省博专家组组长——这意味着什么,一想便知。更何况以胡求之和省博的关系,说不定齐东民掌握的钥匙、密码就是胡求之提供的。而且齐东民这样一个混混,怎会对省博这个阳春白雪的所在如此熟稔?怕不是胡求之还提供了地图和馆内安保细节?想至此,他几乎可以肯定卷轴就在那个黑色行李箱中。
破解胡求之家监控的时候,他一度不愿继续下去。多年前之所以学画,就是因为他天真地认为艺术世界的人们都简单而干净。胡求之作为国内顶尖画家,本是最没理由做出这等勾当的。
可是为什么,这些本该是最干净的人,却变成最脏的一群?而相比于肮脏本身,亲自揭露肮脏的过程,更令他痛恨。
然而,忍着痛走向更其深沉的痛,这是人生的某种解释,也是他的宿命。
中年人当着胡求之的面,打开了黑色行李箱。胡求之取出卷轴,在画案上小心翼翼地展开。
《渔庄秋霁图》!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张画不正在省博展览着么?怎么会……可是根据此画被盗出的时间,以及省博对这幅画采取的一系列安保措施,这应该是真迹无疑。而如果这是真迹,那么现在在博物馆展厅里的,则必然是被齐东民调包的假画!想到此,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几乎忘了自己原本只是单纯地想盯住齐东民而已。
而令他震惊的黑幕,还远没有结束。
胡求之看着《渔庄秋霁图》,不住地点头。“没错,没错,是真迹。”赞叹罢了,他抬起头,一副没你事了的表情对中年男子道,“好,回头我会亲自交给赵总,辛苦了。”
听罢,中年男子识趣地点点头,推着空行李箱出去了。
赵总是谁?这个疑问迅猛地蹿入他的脑海。
显然事情并不简单。齐东民通过中年人,将盗来的画转给胡求之,这一度让他认为是胡求之作为一个画痴的惜画之心发作,因此雇贼盗画。然而刚才的对话又证明,胡求之也不过是个负责转手的。
既然那个姓赵的后边带着一个“总”字,十有八九是个商人。以胡求之的社会地位,能和他打交道的都不是什么小老板;而能这样拿他当枪使的,更是不敢想象其来头。
踟蹰良久,他打定主意,既已黑入胡求之家里的监控,那么就算挖出他的祖坟,也得把真相揭开。
可就在他准备调出胡宅近些天所有监控慢慢查的时候,胡求之又做了个令他震惊的举动——只见胡走到黄花梨博古架前,蹲下,打开最底层的一个柜子,取出一个卷轴。他将这个卷轴与《渔庄秋霁图》并排放在画案上,展开。
又一幅《渔庄秋霁图》!
电脑屏幕前的他没忍住,腾的一下站起身,手里的鼠标掉在地上,一节五号电池撒欢蹦出。
只见这位胡教授躬身站在两幅画前,一会儿看看左边的画,一会儿看看右边的画。半晌,他颇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给那位赵总打了电话,表示画没问题。
他坐在电脑前,心海的潮水汹涌奔腾,绝望地冲向没有尽头的天际线,寻找能让其撞击发泄的礁石。他揉揉疲乏的眼睛,一连翻看了胡求之家里好几天的监控。
他从前两天胡求之在客厅打出的某个电话得知,那位赵总,是赵抗美,制药界的大亨,前覃省首富。而他的公子,正是刚被自己杀掉的梅莎莎的男友,赵常。
《渔庄秋霁图》落入贼人之手,而贼人内部也暗流涌动。可怜千古名画,何时才能重归正道?
齐东民冒险现身,早晚被警察捉拿归案。这样一来,他亲手杀掉齐东民的计划便要破产。他不得不和警察赛跑。
千头万绪。
16日凌晨3点半,他失眠了。


第十章 道德标准
虽然局里已正式通过特聘左汉为书画专家的申请,但左汉并不希望声张此事。在卢队长的配合下,左汉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在中艺公司内部八卦中“坐实”,因而他也索性好多天不去上班。这有诸多好处,比如不用看到刘清德那张臭脸,还让刘总监对他有了敬畏之心,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利用白天时间堂而皇之地研究书画资料,并美其名曰“为人民服务”。
看了一段时间书,左汉觉得有必要和人交流一下,便叫来曹槟。曹槟这学期课少,更没个女朋友管着,于是过着比小学孩子还要幸福的生活——毕竟,现在连幼儿园的花朵们都被逼着早起学艺,求善价、待时飞了。
两人在市局对面的意大利餐馆碰面,找了个露天椅子坐下,在遮阳伞下边纷纷跷起二郎腿。曹槟点了杯卡布奇诺,左汉点了杯拿铁,两名无业青年享受着摆脱压榨、当家做主的自在。
在这家由中国人开的意大利餐馆里,除了有意面和比萨,还有意式油条和意式小笼包,并且连着播放了一下午的法语歌曲,同隔壁五金店循环的《春天的故事》《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一唱一和,简直是餐饮界的联合国。
“我最近把历史上的画语录和画论大致梳理了一遍,感觉必须出来透透气了。”
“就为那案子?”曹槟知道能把泡澡帝左汉变得如此刻苦的,除了画债就是案子。但他也明白有些事不该他知道,所以并不主动问细节。
左汉点头:“我从南北朝谢赫的《古画品录》,一直看到民国画家的零散论述,觉得不够彻底,甚至上溯《易经》《道德经》和《庄子》的相关章节。一些地方囫囵吞枣,也有一些反复琢磨,几天下来算是过了一遍。”
“那你重点看了哪些人?”
“王维、荆浩、郭若虚、郭熙、黄公望、董其昌、王原祁、黄宾虹。”
“有什么好玩的发现吗?”
左汉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庄子》,打开被折角的一页,指着一段给曹槟看:“这应该是最早的画论之一了吧。”
曹槟接过书,只见上边写道: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曹槟一边看原文,左汉一边口头翻译:“宋元公打算画几幅画,来了一拨画师。他们受了旨意,便在一旁恭敬地拱手站着,舔笔,调墨,这时还有半数人都站在门外。有位画师最后到,可这家伙没半点儿慌张,也不假模假样、恭恭敬敬地候在外边,而是马上回到了馆舍里。宋元公派人去看,只见这位已经解开衣襟、裸露身子、两腿轻慢地往前伸开,像簸箕一样坐着。宋元公说:‘好嘛,这才是真正的画师啊!’”
“所以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凶手的样子。”确实,左汉不禁开始想象“大画师”的样子。难道是个不修边幅、平日里爱穿宽松衣裤的三十岁以下的“大叔”?
样貌暂且不论,毕竟马蒂斯长得并不野兽派,而达·芬奇挂满胡子的老脸也远没有蒙娜丽莎的细腻。但就性格而言,“大画师”应该是个自由洒脱、不拘小节之人,否则他的笔法不大可能如此简练生动,一笔千意。左汉无法想象一个唯唯诺诺、墨守成规之人,能画出那样松动的作品。
左汉提到“凶手”,曹槟识相地不加细问,但他倒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讥讽当今画坛里那帮老戏精:“我不觉得画家的着装肯定松松垮垮,就好比并不是剪个公鸡头、文个身就摇滚了。你瞧瞧现在那帮所谓画家,多半先是钻营人脉的高手,其次才是画画的。就算衣着仙风道骨,那行头不过是走秀的道具。他们的画与其说是艺术创作,倒不如说是帮助他们进入上流社会的敲门砖。”
“但是,真正的画家有自由的精神。”
“这我同意。刘海粟先生说过,所谓真正的画家,不能拘于礼节之中。应当任其自然感兴,越超社会的习惯,而完成他的作品。”
左汉来劲了:“日本人金原省吾的话更深刻,他说,绘画世界的道德,是超越平常世界之道德的,即以作品价值的增大,决定画家的道德。”
“但我们中国人肯定不会这么认为。否则大奸臣秦桧也得在书法史上留下一笔,而另一个大奸臣蔡京,也不至于被踢出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了。对中国社会来说,现实世界的道德标准对艺术评论有一票否决权。”
“对……同意。”左汉说完开始发呆。
毫无疑问,根据金原省吾的观点,像“大画师”这样真正懂艺术的人,在人前是否遵循各种礼节尚不可知,但他必定自有一套超脱世俗的道德标准。这套标准深植于他的基因,体现于他的创作,却并不必然显露在他的日常行为中。正是这套标准,让他一边画着最纯粹的艺术品,一边认为杀人有理。
而且,这让左汉不禁思考一个更为相关的问题:到底是怎样的成长环境,培养出了“大画师”这样的精神?而成长至今的“大画师”,在现实生活中从事什么工作,又以怎样的面目示人呢?他尝试基于之前的分析给“大画师”进一步画像,可这似乎困难重重。
两人草草一聊,左汉意兴阑珊,将曹槟打发回去。他自己则过马路回了市局,重新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桌上一摞摞旧书发呆。
《富春山居图》血画只是“大画师”的小作品,他真正的“大作”,是用五张血画细密织就的连环杀人案。从《富春山居图》来看,“大画师”准备的卷轴规格与原作不差分毫,十分忠实。可他的用笔简练奔放,大开大合,完全不拘泥于古人的细节描摹。而从整个案子来看,他以说谎为由杀掉梅莎莎,所有细节都充满了象征性、仪式感和设计感。左汉可以肯定,若“大画师”之后继续作案,他依然会这样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疯狂的设想。细心与疯狂这对矛盾的对立统一,其冲击力不亚于任何神作。
就这样从下午一直枯坐到晚上。左汉正深陷“大画师”的迷魂阵,突然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几乎从转椅上摔下来。
他警惕地扭过头去,是李妤非。李妤非显然没料到左汉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先是惊愕片刻,很快又笑靥如花。不待左汉开口,李妤非指了指办公桌道:“你大概三小时没喝水了。”
左汉不知怎么就过了三小时,回头看办公桌,又不知怎么就多了一只小茶壶。他抓抓后脑勺的头发,转向李妤非,尴尬笑笑:“谢了。不好意思,出洋相了。”
李妤非觉得可爱,刚才的惊愕一笔勾销。“你这都看的什么啊?”一边说,她一边走上前去翻左汉的书。只见这厚厚的三摞书里没几本是崭新的,每页大都竖着排版,繁体印刷,内容半文半白,或者索性全部文言,生僻字此起彼伏,张牙舞爪,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没学过中文。
左汉刚想对她一一道来,就见李妤非一副躲避瘟疫的架势,只好笑笑。他看到高中物理题的时候也有类似反应,很能感同身受。
李妤非见左汉的笑容除了褶子只剩勉强,猜他一定在心里瞧不起自己,回给他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文化人就是不一样,那个……我先干活儿去了,回聊。哦,对了,茶记得喝,别放凉了。”说罢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左汉奇怪,分明自己险些儿摔个四脚朝天,为什么感觉李妤非这个看笑话的仿佛比他还尴尬。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来,正巧看见那茶壶。
前几天他还跟卢克抱怨,说市局办公室里的杯子都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地摊货,一点品位也没有,拿给他当牙杯使,他都宁可自己的牙齿全部烂掉。不过眼前这个紫砂小茶壶倒是看着像样,六边形,做工不算精致,却四平八稳,简洁大方。拿起来往杯里倾倒,深红色的茶水倾泻而出。打开壶盖,原来里面是小青柑。红茶茶叶被小金橘包裹,冲出来的红茶有金橘的清香。
从昨天上午开始,左汉的嗓子就有些发炎,此时喝小青柑正好。他突然很感谢李妤非。想到这儿,他便鬼使神差地扭头去看李妤非的工位,却发现李妤非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一碰,似乎撞击力太大,下一秒便比赛似的将头扭回自己的办公桌,仿佛有拯救地球的工作需要在桌上立即完成。
左汉定了定神,眯起眼睛。他可以感到身后那个姑娘同样的窘迫,如芒在背。
正巧这时卢克救苦救难,大老远吆喝着开会,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
这段时间,卢克的人一部分寻找齐东民的下落,一部分排查赵常的社会关系,希望从赵常小弟的关系网中寻到“大画师”的蛛丝马迹。
过了几天,第二波人铩羽而归。他们甚至想以梅莎莎的视频爆料为由拘留审讯赵常,但此案涉及公众人物,视频内容若被更多人知道,社会影响必定极其恶劣。他们找了几天,却无铁证证明赵常与那些故意杀人的车祸有关,正在服刑的替罪小弟更是守口如瓶,令人毫无办法。
但找齐东民的人却有重大突破。
“那天齐东民盗画以后不是进了个没监控的小区吗,我们排查发现,他应该是早晨7点从小区出来的,乔装打扮了一番,但身上并没带画,显然是在小区里把画转手了。最后他进了南城的小林庄,就是那个城乡接合部。虽然小林庄内没有监控,但搜索范围已经大大缩小。”张雷道。
“对,我们一直盯着小林庄的几个出入口,基本确定齐东民进去后就没再出来。”张雷一个手下补充道。
卢克前几天一直在主导赵常那条线,对齐东民这块只是听听进度。他听来听去,合着好几天也没进展,不耐烦地喝道:“15号展览,17号定位小林庄,今天都23号了,连齐东民的影儿都没摸到,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被卢队长震慑,一时无人开口。卢克还没说完,继续怒道:“那画呢?都确定在那个小区里转手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负责画的几人确实没找到什么可疑人员,私下里都怀疑此画已经被转给了小区内的某居民,并且现在依然没有离开该小区。他们研究了那些从小区出来的人,也曾在有限的时间里追查了十来个重点怀疑对象,但没什么收获。他们甚至重点跟踪了五个拖着大行李箱去机场的小区居民,可在目的地警方配合下,发现他们均与本案无关。
更何况,相比于在案发后不久便将画转走,似乎先把画藏在错综复杂的老小区更为安全稳妥。可是这就难办了,总不可能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地查吧。
“画没有找到,我们怀疑这幅画依然在小区内。”沉默过后,张雷开口,“至于齐东民,我们拿着他的照片到处问,只有小林庄北入口一家羊蝎子火锅店的老板娘见过他。老板娘说也就见过一次,还想不起来是哪天,但肯定是好几天前了。我们推测可能比他盗画的时间还要早几天。”
“这么多天,他就躲在窝里绝食吗?”
“说不定他叫外卖呢?”李妤非道。
左汉险些被她蠢哭:“一个越狱杀人犯为了口吃的,就在网上留下信息,这和卖淫的满世界散发小卡片有什么区别?”
本来李妤非已经对卢克的火爆脾气免疫,但左汉这个粗俗的类比还是让她猝不及防,刷的一下红了脸。卢克意识到左汉对这位刚出来混的女见习警员如此说话似有不妥,但好不容易营造的严肃氛围不宜打破,于是只狠狠瞪了左汉一眼,继续用两个鼻孔哼哧哼哧地出气。
“还有两种可能。”张雷道,“一是他在小林庄内部的杂货店买了可以囤着吃的食物,二是有人帮他做饭,他不是一个人住。”
“第二种情况倒是有可能。”卢克皱眉,“但都说了,那里除了火锅店老板就没人见过他,怎么可能是在杂货店采购?”
“这有什么,一副口罩的事。”左汉道。
卢队长点点头:“现在两条思路。第一,如果有人窝藏齐东民,我们就撒开了挨家挨户地找。第二,如果是齐东民自己买口粮,就重点排查小林庄内部的杂货铺和超市,问是否见过戴着口罩、一口气买下大量食物的可疑人员。如果店里刚好装了监控,全都拷出来。”卢克越说越焦躁,“不过巴掌大点地方,就算掘地三尺,都要给我找到这家伙!”
狠话说完固然百般爽快,但卢克心里还是有个硕大的疙瘩。他深知,即便找到了齐东民,也并不等于找到了“大画师”。如果他是“大画师”的同伙还好,就怕被左汉言中,齐东民和“大画师”没有半毛钱关系。那么,抓回齐东民只是重新捏住了本已到手却又滑走的泥鳅,而“大画师”依然在外头耀武扬威。
见众人一脸为难,原地杵着,卢克犹如屁股被点着的公鸡,跳起来大叫道:“怎么了,脚底长冻疮了还是长痔疮了,迈不开腿是不是?”
一直不说话的丁书俊竟难得忿忿道:“卢队,这些天不是出警就是盯监控,兄弟们好多都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能不能让大伙儿休息一下?何况现在都大晚上了,挨家挨户排查不是扰民吗?”
卢克这才意识到时间,看看表,晚上9点半。虽然在这个点出警已如家常便饭,但要在小林庄一户户敲门排查,显然不是时候。再看看眼前的战友,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雷劈的朽木,卢克只好扬扬手:“滚滚滚,就知道睡。”见众人终于开心地动起来,他还不住地小声嘀咕:“睡睡睡,梅莎莎现在多的是时间睡,喜欢的都跟她走。”
左汉笑容可掬地送走一窝撒欢的公仆,回过头来搂住还在嘀嘀咕咕的卢克的肩道:“我说,卢大队长也别太拼了。不就抓不到嫌犯嘛,如果抓不到嫌犯还累到殉职,那好像更不光彩吧。”
像卢克这种小有成就的直男,一向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心事被无情戳穿,卢克脸上更挂不住,只是条件反射似的拒绝左汉的关心。
胳膊被拨开,左汉也不恼,再次搂住他的脖子道:“今天小弟请客,喝几杯去?”
卢克再次拒绝,左汉再次邀请,卢队长就范。
左汉拉着卢克,笑眯眯地跟他说话给他解闷儿。走过三个街区,两人来到一家海鲜烧烤店。这店从室内一直延伸到路边,占据半条马路,延伸之状犹如在煎锅上缓缓化开的黄油。
室外的折叠桌和塑料凳都极其劣质,只要风力再增加些许,便可将它们一股脑儿掀翻。在座的有不少膀阔腰圆的彪形大汉,有些已然脱了上衣,露出一条条大金链子,露出那因肥胖而变形的文身,有如招来了各路妖魔鬼怪在他们身上打架,又像被盖上了“检疫合格”章的五花肉。在这些满嘴生殖器和几个亿投资的男人中间,不免坐着大量女人。这些女人要么比她们身边的男人还爷们儿,要么堪比弱柳残花,喝两口就要往离她们最近的随便哪个男人身上倒。
卢克连轴转,又直接被左汉拖出来,压根儿没顾上脱掉制服。彪形大汉们瞅见来了警察同志,都如被瞬间定住的庞贝古城居民,偃旗息鼓,噤若寒蝉,十几秒后才偶尔冒出点儿声音,却是夸赞国家大政方针好。
卢克心说:“能讲出几句,算你有点政策修养。”
左汉心说:“外面文着皮老虎,里面全是纸老虎。”
正从里屋端出一盘烤生蚝的老板娘见了穿着警服的卢克,险些儿跌翻在地。她忙不迭就地将盘放下,一边抢着往里收空桌空凳,一边招呼着说打烊了都散了。估计她将警察和城管想成了“一丘之貉”,实在缺乏小商贩的基本素养。
“收什么收,收什么收!你收了我们喝什么!”卢克今天见什么都不耐烦,懒得解释自己原是亲民爱民的好公仆。
两人找张摇头晃脑的空桌坐下,不等上菜,先喝起扎啤。眼瞅着年轻的刑侦队长被工作压得又凶又呆且狼狈,像落水的哈士奇,左老师同情心泛滥,不忍再将案子来提。
“今晚好好喝,喝完给我滚回去睡觉。”左汉端起扎啤杯,和卢克的杯子碰了一下。
卢克刚教训完下属,现在却被左汉用同样的口气教训,实在没劲。他不回话,只咕咚咚喝酒。
“呦呵,架子真大,当了领导就是不一样。”左汉见他不回话,没话找话。
“能安静点儿吗,吵死了。”卢克又不耐烦。
左汉“扑哧”一声笑出来。“梅莎莎现在最安静,那你找梅莎莎喝去呗。”他放弃不提案子的想法,用卢克的原话刺激他。
“我说你成心的是吧?天天啃那些被虫子蛀了一半的书,也不见你有什么高论能帮着抓到‘大画师’,风凉话倒是张口就来。”
“我要好好跟你说话,你又跟木头一样不领情。你说我是不是贱?我就算去给梅莎莎上坟,人家还送点儿小风,答应一句。”左汉撇撇嘴,故作高深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就是遇到的挫折太少,稍微碰到个难搞的就心浮气躁,一点儿公安干警应有的定力都没有。”
卢克差点儿想说“你行你上”,却突然意识到左汉说得一点不错,于是端起酒杯掩饰自己的窘迫,怏怏道:“你嫌我受的气不够,非得找个机会再气我一次是不?”
“相比于见你的生气脸,我还是比较愿意看笑靥如花的小姐姐。”左汉感觉眼前的队长突然由大老虎变成了楚楚可怜的猫咪,更添怜悯,“不就是碰到个手段高明点儿的杀手么。我感觉刚认识你那会儿,还挺好脾气的。难道后来破案越来越顺,让你对麻烦点儿的案子失去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