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的迷雾填充着宇宙的更迭
我笨拙的笔墨,无力模仿气运的生灭
我在这勾皴擦染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但要给虚伪的活人
画一方冰凉、真实的坟墓
听左汉读完,张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卢克也感觉自己被一股冰冷的杀气震慑住了。
“居然还是个诗人。”左汉道,“讲真,如果他不是凶手,我还挺想和他做个拜把兄弟。”
“别扯这些没用的,这首诗,你怎么看?”
左汉歪了歪脑袋。“我暂时能想到三点。第一,很明显,凶手认为受害人梅莎莎是个虚伪的人,也告诉我们这是他要杀梅莎莎的原因,至少字面上可以这么理解。但因为虚伪就要杀掉一个人,似乎有些牵强,不知有无别的可能,比如她的虚伪导致了什么不幸事件的发生。我在想,梅莎莎的牙齿被打掉,或许就是凶手在惩罚她说谎。当然,以上纯属猜测,如有雷同,说明我牛。第二,诗里提到了‘气运’,意思是气数和命运。这和之前的题款‘画亦有风水存焉’一脉相承,说明凶手对风水有一定研究。他要么真相信风水,要么也和我一样,对古代艺术哲学感兴趣。第三,‘我在这勾皴擦染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宿’,说明凶手很可能在现实生活中非常迷茫。他坚持着什么东西,却对自己的人生和价值产生怀疑,这点或许有助于对凶手进行画像。顺便提一句,‘勾皴擦染’是传统山水画的四个作画步骤。考虑到凶手的《富春山居图》画得那样好,我怀疑他是一位专攻山水的画家。”左汉托着腮,又把诗通读了一遍,“另外,我感觉凶手好像对季节这样的时间概念情有独钟。诗中多处直接提到季节意象不说,连这‘气运’二字,其实也有节候的流转变化这么一层意思。”
卢克消化着左汉给的信息,寻思着凶手的特征,这时刘依守来了电话:“卢队,滨湖公园监控中出现的嫌疑人,和博物馆地下室出现的嫌疑人外形特征高度相似,应是同一人。案发当日凌晨3点50分左右,他用手刀砍晕准备开工的运沙车司机,然后将梅莎莎的尸体混在沙子里,运到公园掩埋。监控显示,嫌疑人到达公园时间为凌晨4点半,离开时间为凌晨4点50分。作案后,他并未将车开回原地,而是开到西二环外一处正在施工的综合体附近抛弃。监控所限,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运沙车是在距施工现场五百米的流玉路辅路,没有拍到嫌疑人停车和弃车的画面,也暂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再次进入监控区域。”
“直接说又跟丢了呗。”
“这家伙一看就不好对付。就没见过杀个人还这么大费周章、婆婆妈妈的。”
“那个和梅莎莎开房的罗天皓联系上没有?”
“联系上了,他是省体育学院篮球方向大三学生,二十一岁。他被剧组招来做群演,因为形象不错,改让他演了个小角色,和梅莎莎有一出对手戏。现在他人就在影视城,和梅莎莎的经纪人待一起。”
“好,我们这就过去。”卢克给左汉和张雷使个眼色。一行人按刘依守给的地址找了过去。
罗天皓和梅莎莎经纪人曾红被分开询问。
“说说吧,和梅莎莎怎么回事?”卢克瞅着罗天皓。这年轻人有一米九几的个头,皮肤白皙,五官立体,手臂、胸部、小腿的肌肉线条清晰。
“她不是我杀的。”罗天皓一脸战战兢兢。
“我们说过是你杀的吗?有监控,别怕。”
一听说自己没有被怀疑,这罗天皓仿佛突然从一个因受惊而合上的蚌,变成了在玻璃缸里恣意舒展身体的八爪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怕了?我的专长就是躲在坟头吓鬼好么!”他身子一松,跷起二郎腿,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梅莎莎,真是个骚货。”
“嗯?”
“都说她清纯啊,守身如玉啊,所以来的时候,我想都没想过能打她什么主意。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居然戏里戏外主动勾引我,一会儿抛个媚眼儿,一会儿假装不小心碰我一下。我想,这主动送上来的,不要白不要!一来二去的,那天晚上就去开房了。”
“你们不是长期关系?”
“不是,因为这戏才认识。我在和她去酒店的路上就想,她这么老练地勾搭上我,想必这么勾搭过好多人了。呵呵,果然不是雏儿。”
小鲜肉皮肤细腻,话却很粗,左汉十分不适。然而卢队长却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直击最关键的学术问题:“你们发生关系的时候,戴套了吗?跟你明说了吧,我们在她体内发现了精液残留。”
罗天皓不屑地笑笑:“一开始戴了,她要求的嘛。我反正不喜欢戴。但后来我趁她不注意换了个姿势把套摘了,她也没发现。一想到能给梅莎莎留种,我还是很兴奋的。”
“你们这些人,真是太乱了!”左汉忍不住越俎代庖,吐槽一句。
看见小鲜肉半是吃惊半是嘲讽的表情,卢克差点就要翻白眼。左汉也太沉不住气,一句话轰塌了自己苦心营造的强大气场。他这声势没造成,反而感觉自己被左汉强行拉入了“纯阳之体”的阵营。
听罗天皓“扑哧”一声笑出来,左汉也意识到丢了面子,很想说他也曾见识过那什么“动作片儿”,只不过一切辩白在实践家面前都是纸老虎。
卢克不管左汉,一脸浩然正气地问道:“那晚你接了个电话,谁打给你的?说了什么事,致使你中途离开酒店?”
“有那么重要么?”高大的年轻人本想绕开这些问题,但发现对面的警察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只好怏怏道,“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他用了变声器,声音很粗。他让我出门接电话,我就来到走廊。他又说他手里有我和三个女人的性爱视频,要我到酒店外公园的小树林里和他见面,说要谈条件。我确实和很多女人发生过关系,也不把这当秘密,玩儿嘛。但我不确定他是真搞到了什么视频,还是在诈我。我和本市一个名企业家的太太也一起过,还拍过小视频。别的都没什么,就怕那个视频传出去,我回头肯定要被人弄死。左思右想,还是去了。可是我去他说的地方,居然连个鬼都没见着,还等了好半天。”
“你回来后发现梅莎莎不见了,为什么不报警?”
“我傻啊?本来就被那电话弄得心神不宁的,还报警?说啥,和女星出来偷情,结果被陌生人骗?再说了,我回来发现她不见了,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她有什么事出去了。我这一介平民,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连车祸都没亲眼见过,怎么可能联想到谋杀呀?”
“监控显示,你后来在房间里还待了一会儿,你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躺着等她呗。”
“你俩已经发生过关系了,还赖在里面干什么?”
“原本打算过夜不行啊?”小鲜肉觉得自己也是服了这位警察,“不过后来给她打电话,发现她连手机都没带走。等半天等不着,想想没什么意思,就走了。”
“那你再次进入房间的时候,有没有发觉什么异样?比如,有没有打斗的痕迹,或者什么东西被翻动过?”
“没有,和走之前基本一样。再说了,就梅莎莎那娇滴滴的样子,真遇上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她还不分分钟被KO掉?根本没机会挣扎的好吗?这我还是有发言权的,那时候我把她摁在床上……”
“好了,停!”卢克残忍地压制了这位小鲜肉的表达欲,“谢谢你的配合。离开前让我同事提取一下你的DNA样本。这段时间电话保持畅通,如果我们还有要问的,会随时给你电话。”
送走罗天皓,梅莎莎的经纪人曾红被请了进来。
一聊起梅莎莎,曾红就忍不住抽抽搭搭,这让她本已肿得像烂桃一样的眼圈,仿佛又经历了一轮暴雨的摧残。
“我一直知道莎莎的私生活问题,但我们要包装她的形象,所以……”曾红欲言又止,“这个叫罗天皓的是我们刚找到的群演。我看得出来,莎莎对他有意思,但这事儿我管不了,只能叮嘱她小心。”
“这里有一个疑点。你和罗天皓都说他俩是刚认识的,那么凶手的目标如果是梅莎莎,他又怎么能那么快知道罗天皓的手机号?如果他俩是长期情人关系,凶手在知情后就有大把时间调查。但他们刚认识,凶手马上知道罗的手机号,然后打电话调开他并行凶,这很不可思议。”
这时,闷了好些时间的左汉开口了:“也有可能是凶手一直在暗中跟踪和调查梅莎莎。选定了今天下手,但发现他俩的关系后,索性将计就计。”
“对了,我们助理说她的那份演员联系表丢了,现在还是借的我那份。”曾红道。
顺着她的话,卢克问:“这几天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剧组一直是人来人往的,最近的戏又用到很多群演……”
卢克把监控拍下的嫌疑人照片推到她面前:“这样的,戴着帽子和口罩。”
“这模样的在剧组里多了去了。”
卢克又问了几个问题,曾红提供的信息远没有罗天皓多。他们收了笔记,启程归队。
问话结束,临近中午,卢克嫌酒店的自助餐太贵,就在附近找了家馆子,要了包间。
“趁这上菜的工夫,我对目前掌握的信息做个梳理。”卢克一脸严肃,仿佛别人在上菜,他在上坟。
“我说呢,卢队长居然能这么奢侈,还要了个包间,原来是为了讨论案情。”左汉头也不抬,用餐巾纸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自己的碗筷。
“下面我根据监控和几个现场的情况,概括一下凶手的行凶轨迹。”卢克假装没听见左汉的话,继续道,“4月29日或更早,凶手混入梅莎莎所在剧组,伺机行凶,但意外发现她和罗天皓的关系,于是想办法弄到罗天皓的联系方式,甚至可能通过翻阅其社交平台或直接向人打听等方式了解到此人的作风问题,借此在4月29日晚8点35分支开罗天皓。他于8点39分伪装成保洁员直接进入梅莎莎房间,在房间里打晕梅莎莎,将其装入黑色垃圾袋,并放好事先准备的手写诗,于8点46分开门下楼。接着他开一辆套牌车前往市中心方向,期间穿过城乡接合部和绿化带,离开监控范围。我们发现凶手打晕运沙车司机是在30日凌晨3点50分左右,这说明凶手从接触梅莎莎到对其行凶、画《富春山居图》、将尸体送至运沙车处,只用了7个小时。除去行车及搬运尸体等必要时间耗费,他处理尸体并作画的时间不会超过6小时。30日凌晨4点半,凶手进入公园掩埋尸体,4点50分离开,并在西二环附近从监控里逃掉。约8点,他在博物馆一楼男厕打晕清洁工,换装并潜伏在馆内某处,10点39分,进入主楼地下室,从垃圾袋中拿出血画摆在地上,于10点41分离开地下室,10点49分出博物馆,随后穿过柳堤,消失在钟巷。”
梳理完案情,卢克问大家有什么想法。
“有个细节可以进一步明确,”丁书俊清了清嗓子,“第一现场基本可以确定是在城乡接合部的某处,而非酒店或酒店附近,更不是在公园。首先我们已经推测她是被活埋致死。其次梅莎莎的手足部都有生前约束伤,牙槽处有生活反应,可见凶手是在梅莎莎还活着的时候,束缚其手足,然后硬生生把她的牙齿一个个敲下来的。”
说到这儿,所有人不禁觉得牙疼。
“是的,这些都不可能在酒店里匆匆完成,而且酒店也没有发现血迹,甚至没有打斗痕迹。呃……那我也就我的专业扯几句吧。”左汉示意卢克拿出《富春山居图》血画照片,“这家伙是真厉害,六个小时内要敲掉梅莎莎的牙齿,充满仪式感地活埋她,然后用她的血临摹一张《富春山居图》,这是何等大的工作量啊!虽然他的画是意临,取其大势和笔法,不苛求树木、苔点、房舍、人物等细节,但也说明了他绘画功底深厚,技巧娴熟,甚至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说这么多,大家觉得凶手,这位‘大画师’,是个怎样的人?”卢克问。
“从监控来看,男,年纪不会太大,二三十岁;身手敏捷,心思缜密,行事冷静。”丁书俊道。
“书画水平极高,或者临摹能力极强;对道家思想有一定研究;文学功底较深厚,会写诗;注重仪式感的完美主义者;生活过得不太顺意,对自己产生过怀疑,想通过夸张的炫耀来证明自己;可能有过负面的经历,疾恶如仇,有一种扭曲的正义感。”左汉说到这里,顿了顿,举起杯子喝了口水,疑惑道,“其他特征都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但有一点似乎是矛盾的:一个年轻人,画起画来怎么可能如此老练?众所周知,中国画的造诣靠的绝不是天赋和灵感,而是修养和沉淀,画得好的一般都是耄耋老人。这案子太不可思议了,让我怀疑是否不止一人作案。”
卢克立刻道:“你是说,一个年轻的负责跑腿,一个老的负责画画?”
“只是我基于常理的判断,也不能排除这位‘大画师’真的天赋异禀。”
“好,那我们根据这些分析,来确定排查范围。”卢克无视此时已摆得满满的一桌饭菜,“重点排查省美院教授和讲师、市内较有名望的独立书画家、身高体型和凶手接近的美院学生。争取三天内完成排查。另外,关于凶手使用的套牌车等线索,继续跟进,不要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还有,排查的时候要关注那些同时临摹过黄公望、沈周、苏轼的教师和学生,虽然这些都是美术生的必修课吧……”左汉补充。
“谁谁谁?”卢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文化水平似乎可以与黑猩猩一决高下。
左汉用游客观赏黑猩猩的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限时五分钟吃完!”卢克认定左汉在吃上一定比不过自己。


第四章 画语录
傍晚,看着恢宏的公安局大楼,左汉很努力地做了个深呼吸。人对真相的渴望,有时候和对新鲜空气的渴望类似。生活中充满谎言,可人人都是说谎家,于是并不感到这空气的污浊。但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巨大的谎言或谜团彻底让人视线晦暗,呼吸困难。这时,之前蛰伏已久的痛快呼吸的渴望,便会再次来临。
然而人一生的奋斗,就是为了能自由地管理欲望,他知道。这个深呼吸并没有让他感觉更好。他转过身,觉得背后的大楼如同一块硕大的墓碑,是的,他认为自己刚刚爬出一座坟墓,一个充满了谜团,让他伸手不见五指、呼吸困难的坟墓。
他突然很想喝酒。
这事儿其实可以直接转身找卢克,但现在这家伙只能让他想起案子。于是他给曹槟打电话,让他把能约的人都约出来。
“想怎么喝?”曹槟问。
“随你,去酒吧也行,路边撸串也行。”
“要不先去酒吧喝一会儿,然后到梦幻巴厘岛泡个澡?”
“泡澡就算了吧,今天没那心情。”
“哟,连泡澡帝都不想泡澡了。”曹槟咯咯笑道,“那找画画的几个哥们儿出来喝酒?”
“好,老地方吧,小金湖东边的原味串吧见。”
左汉等到8点半,连飞舟第一个到。听说左汉有约,这位大忙人立刻撇下手中的福鼎白茶和一旁的金链子投资人,跐溜一下冲到了串吧门口。
连飞舟是曹槟的本科同学,毕业后没有读研深造,而是自己开了间艺术工作室。上学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在追求阳春白雪,越画越发莫测高深,只有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把手艺变现,成天制造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行画。其实连飞舟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整的那些东西格调不高,但他自认为想要的东西不同,对目标也有清晰的规划。在他看来,对一个二十多岁的艺术家而言,搞艺术和赚钱是两码事,需要分开进行。几个朋友嘲讽他是“披着艺术家外衣的商人”,他也并不觉得不妥。于是在毕业之际,同学都慌慌张张地准备考研,他手里却已经握着大量的客户,足以支撑他经营一间工作室了。
远远见了左汉,连飞舟两眼放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坐下:“好久不见了,怎么样,最近想我没有?”
“还真没有。”左汉经常接到连飞舟的骚扰电话,根本不吃他这套,“像你这种忙着换女朋友的,哪还缺人惦记?”
“此言差矣!我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左汉你啊!”连飞舟仿佛向原配解释自己和小三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老公,“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咱俩除了性别外啥都合适。你看看,这么多人里面,就我见你最积极!”
对此左汉无可指摘,只能领情。
正无话可说,曹槟和苏涣来了。苏涣是曹槟的学长,省美院花鸟专业博士在读,也是这拨人里边年龄最大的一个。左汉对苏涣的专业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可以说是崇拜。但尽管左汉叫他一声“学长”,两人说到底不是真的师兄弟关系,加之左汉也没好意思像小姑娘一样对苏涣表达他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的仰慕之情,因此两人见面的次数其实有限,而且几乎都是这种大伙儿都在的情况。中国画的三大画种——山水、花鸟、人物——现在也被分得越来越开,许多画家往往专精一种,因而左汉这个偏重山水的,也没好意思借探讨山水之名单独约花鸟专业的苏涣出来,这每每让他心痒莫名。
最后到的是崔勇,曹槟的室友,国画系花鸟班研二在读,是个典型的闷葫芦。崔勇可算是苏涣的正牌师弟了,这身份一度让左汉艳羡。然而崔勇并没有察觉左汉的艳羡。身为艺术生,他简直比码农还要无趣,不会说话,因而不会撩妹。而因他不会撩妹,曹槟直接宣判他成不了伟大的艺术家,也不知是什么逻辑。
几个老朋友一见面,气氛马上热烈起来。曹槟张罗着点了些串,给每人要了五瓶青岛。
平时为应付圈中各种场合,他们喝茶比较多。一个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非得学着七老八十的大爷,手里盘着佛珠,往某个茶舍的明式假黄花梨圈椅上一坐,焚香,听琴,啜一口据说上千元的大红袍,闭眼睛,深呼吸,微笑。
要装起来嘛。混书画圈的和写悬疑小说的很像,明明白白两大装:装×加装神弄鬼。
装啤酒的是扎啤杯,因为这会给人酒突然变得更好喝的错觉,就像屌丝偶尔套上正装往镜子前一站,一个不小心,会认为自己每天都应该去和联合国秘书长握手。这种器物加持的仪式感有一种魔力,说不清,道不明。聚众喝酒也是一种仪式,仿佛找几个互叫哥们儿的人碰一碰酒杯,自己的灵魂便不再孤独。
他们每人倒满一杯,两瓶青岛几乎见底。一杯啤酒下肚,有人拿起鸡心,有人拿起腰子,纷纷大口吃将起来。今天的腰子切得十分齐整,朵朵腰花绚丽绽开。左汉刚嚼上一口,突如其来的腥味让他心头一凛,莫名想起了梅莎莎那丑陋的尸体。
连飞舟注意到左汉脸上的异常,碰碰他的胳膊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今天去公安局看个案子,到现在没缓过来。”
“该不会是梅莎莎的案子吧?”曹槟显出了如同无知群众对即将出台的楼市限购政策的好奇。
“局里的要案,得保密。”左汉挥挥手,“哎,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喝酒。”
众人刚被勾起的兴趣,又生生被左汉压了下去。
每人干掉三四瓶,第二箱啤酒眼看要灭,几人终于微醺。
“最近都在临谁的画?”左汉问。
“在看张大千。”曹槟道。
“张大千的看看就好了,格调还是不够高。”左汉道,“不管是青绿山水、荷花,还是后期的泼彩,都过于漂亮了。这样的东西很容易取悦市场,但不够高级。”
连飞舟也道:“是啊,类似的还有吴冠中。他的画也属于有创新,却更多的是迎合市场,太甜。用笔过于简单,没什么厚度。”最会迎合市场的连飞舟竟说出这番话,众人纷纷斥其虚伪两面派。
“嗯,我最近主要想让自己放得更开一点。古人临多了,就想研究研究泼墨、泼彩和大写意。”曹槟转而问连飞舟,“那你最近临的是谁?”
“我在临弘仁,他也是清四僧里面的一朵奇葩啊。”
“有什么感悟吗?”苏涣笑问。
“目前大致有三点印象最深。首先,弘仁的画很注重大的轮廓,有平面装饰的感觉,甚至改一改能做冷抽象。这在传统中国画里面是属于意识非常超前的。其次,虽然他构图的块面感很强,但线条不死,很结实,用笔也很果断,这是他最厉害的地方。还有,空间对比强烈。他很注重大而空的山体和细节的对比,用树、碎石的丰富性来衬托大山的空白。”
“你很会学。”苏涣的眼里是惊讶与赞许,也终于明白这人开工作室纯粹就为搞钱,实际上并没有放弃对真正艺术的追求。
“那学长最近在研究谁?”崔勇问同是花鸟专业的苏涣。
“这阵子在临徐渭和陈淳。感觉要画好他们,得有熟练度,行笔要快。”苏涣话锋一转,“我怕飘逸过度,失了厚重,所以前两天又开始临吴昌硕。”
“还是学长取法高。”崔勇有些沮丧,“我最近在临任伯年,但还没找到感觉。”
“没事,临摹本来就需要时间,没人可以一上来就找到感觉的。”苏涣杯子和崔勇的一碰,“有时间,咱们两个学花鸟的可以多交流。”
正聊到兴头上,左汉突然瞧见卢克给他发了条信息:“有空没?”
左汉此时喝酒正酣,回了个“没”。
卢克也许是小学语文阅读理解没学好,继续道:“刚来了个新材料,需要你帮忙。”
“有事留言吧,这会儿忙着拯救人类呢。”左汉回完便关机。
搁平时,左汉对任何与案子相关的消息都会很感兴趣。但此时他喝好了,特别想高谈阔论,甚至吟诗作赋一番,就像野狗原本天天都在找吃的,可到了某个季节,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发情。
“说到临摹,还是张大千厉害。国家级造假高手。”左汉自说自笑,“要不是看了张大千,我还真不敢相信有人能临一个像一个。唉,你们说,这年头还有这种人吗?而且年纪不大,和咱也差不了几岁那种。”
“你开玩笑吧,美院教授里面都很少有这能力的。”崔勇觉得这个假设完全不成立。
“不好说。美院教授就算临摹前人,也会带上自己的风格,这年头谁还死临啊?你看黄宾虹临古画稿,那才是临古的最高境界。一笔一画照着描,那是初学者干的事儿。”连飞舟抿口酒,“当然了,如果确实能画成一模一样,倒也是本事。可惜可惜,现在美院学生交的临摹作业,都成一比一手工制作了,哪是在画画啊!”
“左汉,你最近在临谁?”曹槟问。
“呵呵,我哪有时间临摹啊。”
“你晚上有空泡吧泡澡,没时间画画?”
“画画真少了,偶尔看点书,画论什么的,动笔不多。”左汉给每人斟满酒,“你们最近都在读什么书?”
“最近在读《石涛画语录》。”苏涣道。
“我在重读谢赫的《古画品录》。”连飞舟道。
“郭熙的《林泉高致》,每年刷一遍。”曹槟道。
“都很高古啊!”崔勇用牙齿撸下一串鸡皮,“我在看《黄宾虹画语录》。”
“我在看黄公望的《写山水诀》。刚好最近在展他的作品嘛。”左汉说。
曹槟恍然大悟:“难怪那天看展的时候你张口就来,什么‘画亦有风水存焉’,吧啦吧啦,原来刚好就在看。我说呢,记忆力怎么可能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