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在哪里?”
“在圣马丁艺术学院读书。”
我想起上次和梅丽莎见面时,弗雷迪正在准备大学申请。“我很高兴他被录取了。”我说。
“我也是。我认为艾伦的所作所为对弗雷迪来说非常残忍。我对同性恋出柜这件事没有意见,甚至不介意因此结束多年的婚姻。我的意思是,尽管难过,但我尽量不让自己责怪他。如果这就是他的性取向,那确实没必要隐藏。可对于弗雷迪来说就不一样了。他当时才十二岁,刚转到新的学校,结果突然从报纸上看到自己那大名鼎鼎的父亲竟然是同性恋。不得不说,伍德布里奇中学的教职员工在处理这件事上相当优秀,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同学的嘲笑和欺负。你也知道男孩子什么样。艾伦从头到尾都没给过他任何帮助或支持。那时,他已经和詹姆斯搬进了格兰其庄园,除了每个月寄支票以外,和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来往。”
“弗雷迪去他那边住过吗?”
“他不愿意去。我有尝试过缓和他们父子的关系,觉得那样做才算负责,可一切都只是浪费时间罢了。弗雷迪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
这一点我曾亲眼看见过。两年前,弗雷迪·康威不情不愿地来参加了父亲在弗瑞林姆的葬礼,整个过程中没有流露过半点难过,只是等不及想走。
“我只是觉得,弗兰克·帕里斯被杀的那个周末你也恰好在酒店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是谁告诉你的?”
“莱昂内尔·科比。”梅丽莎看起来一脸困惑,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于是我提醒她说,“当时的水疗馆经理。”
“噢,那个澳大利亚人,利奥。是的,我之前常找他做训练。”
“利奥?”
“我一直这么叫他。”
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划过我的脑海。“除了你还有别人这么叫他吗?”我问。
她耸耸肩。“这就不知道了。怎么?很重要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他还说你看起来很生气。”
“什么时候的事?”
“就那个星期四。”
“我真的不记得了,苏珊。已经过了太久了。可能也不是什么大事。利奥有时候挺讨人厌的,非常自大。说不定是他把我惹生气了。”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我在伦敦见到莱昂内尔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可即便如此,我感觉梅丽莎心里还藏着别的事。“你认识弗兰克·帕里斯吗?”我问。
“认识。”
“你见过他?”
“我在《活动报》上看过他的照片,也听艾伦说起过这个人。”
“他就是那个周四来的酒店。”
“是啊。”她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告诉你,那可真是一场令人不快的意外。我在去水疗馆的路上看见他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心情不好吧。”
她朝我俯身,休息室里还有两个别的客人,她不希望被听见。“听着,关于我和艾伦之间的事,我对你从来都很坦白。”她说,“我们结了婚,结果他是同性恋,于是又离了婚。虽然就算没有弗兰克·帕里斯,情况也不见得会不一样;但说起来,他确实起到了关键作用。是他手把手领着艾伦进入了那个世界——伦敦的同性恋圈子。他们还上过床,虽然弗兰克不是艾伦喜欢的类型。艾伦一直喜欢年轻男人,可弗兰克算是他的引路人——我认为可以这么说。他带着艾伦去逛夜店,帮他找年轻男妓,有的甚至还没成年,更别提他干的其他那些肮脏事!我是说,我算是思想开放的,可那些事我真是宁愿不知道。”
“这些都是艾伦告诉你的?”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一口气说了很多。”
“因此你怪罪弗兰克·帕里斯。”
“没到想拿锤子砸死他的地步,苏珊,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不过得知他的死讯时,我确实没怎么掉眼泪。”
尽管有所怀疑,我还是在心里对梅丽莎卸下了些许防备。她在酒店前台叫住我的时候,看起来气势汹汹,像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我也很难忘记她曾和安德鲁交往过——当然,是在我和安德鲁认识之前。可越是和她交谈,我越觉得她善解人意并且聪慧过人。阿提库斯·庞德这个角色可以说是她和艾伦共同创作的,要是没发生这么多事,我们会是朋友。
“你知道艾伦把这本小说献给弗兰克·帕里斯吗?”我说。
“《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吗?这我倒是不知道。没看过。”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本书,梅丽莎。”
“我知道,艾登都跟我说了。艾伦在谋杀案发生六个星期后来过这里,问了很多问题,然后全部写进了小说里。”她摇着头说,“典型的艾伦做派。只要他想,就能变成十足的混蛋——现在想想,其实他基本上大部分时候都是混蛋。”
“他来的时候你们没见面吗?”
“没有。我当时不在,感谢上帝,我才不想见到他,至少当时不想。”
“他把很多酒店的工作人员都写进了书里。比如劳伦斯和波琳·特里赫恩、德里克·恩迪克特、艾登。小说的主角名叫梅丽莎,或许是因为想到了你。”
“这个角色后来怎么了?”
“被勒死了。”
梅丽莎大笑起来。“我真是一点也不惊讶。他就喜欢玩这种游戏,在《阿提库斯·庞德案件调查》和《邪恶永不安息》这两本书里都这么干过。当然了,还有《喜鹊谋杀案》。”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问,“他把代表艾登的人写成凶手了吗?”
“没有。”
“不是他干的,苏珊,相信我。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对我最好的人就是艾登,而且我也说了,我看到过他和塞西莉在一起的样子。塞西莉其实挺幼稚的,很像《大卫·科波菲尔》里的‘多拉’,比较感情用事,说话也不怎么有趣,可是艾登却迷恋得不得了。我自认看人挺准,而我可以告诉你,他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塞西莉的事。你突然跑来指控他——”
“我没有指控他任何事,梅丽莎。”
“他可不这么想。”
我们开始争执的时候,拉尔斯忽然来到桌前。“是赖兰小姐吗?”他问。
“我是。怎么了?”
“您的车是不是一辆红色的MGB?”
“是的。”我既疑惑又担心。
“有人刚才打电话到前台,说您的车挡着他们的道了。”
车是半小时前停的,我记得周围并没有别的车。“你确定吗?”
拉尔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看了看梅丽莎,说:“我去去就回。”
我起身离开酒店休息室,进入环形的酒店前厅,从大门走了出去。接下来发生的事仿佛一帧帧不断闪现的电影蒙太奇画面,令我目不暇接,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我的跑车还停在原来的位置。我想着:明明没有挡住任何人啊?这时候本该立刻转身回酒店的,可我的脚却还在往前迈,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抱怨。
走过车道,就在酒店的大门前,我看见了艾登·麦克尼尔。他正冲我大喊。我以为他是在发脾气,可下一秒我便意识到,他是在提醒我注意。他的眼睛盯着我头顶上方的某处,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猛然抬头,眼前出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一只展翅的猫头鹰正在疾速滑翔。电光石火之间,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告诉我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猫头鹰,而是酒店正门上方横杆上镶嵌的巨大猫头鹰雕像!我刚到酒店时见过。而且它并不是在滑翔,而是垂直坠落。
笔直地朝着我坠落。
我就站在它的正下方,无处可躲,也没有时间跑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黑影划过眼前,有人猛地向我撞了过来,那是站在酒店大门附近的一个男人。他用双臂紧抱住我,肩膀抵着我的胸口,像抱球冲线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瞬间将我推开。几乎与此同时,猫头鹰雕像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碎成无数残片。这声巨响让我明白,如果被砸到,我一定必死无疑。
倒向地面时,那个男人扭转身体让自己跌向地面,好让我倒在他身上。他救了我一命。艾登向我们跑来,一脸惊恐;我还听见别的什么人尖叫。尽管惊魂未定,我却已心中了然,这是有人事先安排的。我被骗了。那通所谓的投诉电话,说我的车挡住了别人,只不过是为了把我引出酒店的把戏。
救了我的男人松开手臂,我转头看向他。尽管尚未看清,但我知道是谁,而且我猜对了——
安德鲁。
月光花套间
他伸手拉我起身。
“安德鲁……”我喃喃道,“你怎么……?”可急促的呼吸让我根本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这是我不曾体会过的感受,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释然,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不仅仅是因为刚刚死里逃生,更因为安德鲁就这样清楚地、真实地站在眼前。我一把抱住了他。
“知道吗,你真是个麻烦精。”他说。
“你怎么来的?”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艾登·麦克尼尔已跑到跟前,看起来吓得不轻。他不可能知道安德鲁和我的关系,估计以为我只是运气好,被路过的人救了。“你没事吧?”他问,听起来真的非常担心,这让我有些愧疚,毕竟在我的嫌疑人名单上,他排第四。或许经此一事后,我应该把他排到第五名。
我点了点头算作回答。手臂和肩膀都被碎石磨破了,一阵阵刺痛。我看了看碎了一地的猫头鹰石雕,下方的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
“刚才房顶上有人。”艾登说,“我看见了!”
“你想说什么?”安德鲁问,依旧抱着我。
“我不知道,可刚才房顶真的有人。我立刻去查。”艾登越过我们跑进酒店。
现场只剩下我和安德鲁两人。
“那是谁?”他问。
“艾登·麦克尼尔。和塞西莉·特里赫恩结婚的那个人。是我的主要嫌疑人之一。”
“我想他刚救了你一命。”
“你说什么呢?”
“他大叫着提醒你来着。”
“救我的不是艾登,而是你。”我紧紧抱住安德鲁,亲吻他的嘴唇,“你怎么来了,安德鲁?怎么来的?为什么不回我邮件?”
安德鲁微笑着,那是我记忆中最熟悉的笑容:勾起嘴角、带着一丝邪气和挑衅。他的胡子没刮,头发也没梳,很可能是刚到车站就直接过来了。“你真打算现在审问我吗?”他问。
“不,我想喝一杯,想和你单独在一起,想离开这座该死的酒店。说真的,我真后悔来这里。”
安德鲁朝房顶上望了一眼说:“看样子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
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讲,可这片刻的私密时间又被人打断了——这次来的是丽莎·特里赫恩,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酒店。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惊惧地说:“我刚碰见艾登,发生了什么事?”
“房顶上的一个石雕落了下来。”我说。
“或者是有人把它推了下来。”安德鲁插嘴道,“苏珊差一点就被砸死了。”
丽莎气冲冲地看着安德鲁,仿佛他在指责她。“不好意思,”她问,“你是谁?”
“是我男朋友,安德鲁。”我解释道,“刚从克里特岛来。”
“艾登现在去屋顶查看了,”丽莎说,“顶楼有扇维修门,可以上去。”
“按理说,门应该一直锁着的。”安德鲁又插嘴。真有趣,我并没有告诉他丽莎想把我赶出酒店,但我可以感觉出来,他已经对丽莎没有好感了。
“这我倒不清楚。可我想不到有谁会想伤害苏珊。”
“呵呵,她是来调查一桩谋杀案和一起失踪案的,或许有人认为她知道得太多了。”
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
“我手臂受伤了。”我打断道,给丽莎看了那些划痕,“你要是不介意,我想回房间。”
“要是艾登有什么发现,我立刻通知你。”
安德鲁原本手里提着一个旅行包,刚才救我的时候扔在了地上。他走过去捡起来,然后扶着我的手臂带我回了酒店。穿过大门时,我忽然想起来,说不定会遇上梅丽莎·康威,她应该还没走。我可不想让这种尴尬的剧情发生,于是领着他快速走到前台,和正在工作的因加简要交代了几句。
“因加,”我说,“我的一位客人还在休息室里。可以请你帮我告诉她,我有些急事不得不回房间了吗?”
不等她回答,我便朝着楼梯走去,尽管身体还半靠在安德鲁身上。
“你的客人是谁?”他问。
“没有谁。”我说,“不重要。”
我一路屏住呼吸,匆匆上楼,直到房门在身后关上才长舒一口气。在我心里,已经为这间客房取名叫月光花套间。安德鲁赞许地看了一眼床(埃及棉质床单、针脚细密)、超薄平面电视、自带卫浴。“比波吕多洛斯好。”他说。
我不同意:“我们的旅馆风景更美。”
我坐在床边,安德鲁则径直走到小吧台前,拿出一瓶迷你威士忌倒在杯里,加了点水。他把酒杯递到床边,和我一起坐在床上。我轻轻抿了一口,感觉心情已经好多了,但不确定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有他在。我还没从刚才的惊险中完全回过神来。
“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你怎么来的?”
“易捷航空。”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知道的!已经好几天没有你的消息了,我还以为——”我没再说下去,因为不想让他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Agapiti mou。”这个称呼立刻让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我喜欢听他用希腊语叫我亲爱的,“真对不起,请原谅我。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看到你的邮件。都是那台蠢电脑的错,把你的邮件送到垃圾邮箱里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他的电脑一直有问题,之前就因为这个原因损失了两笔客户订单。
“我昨晚才发现,”他接着说,“本想立刻给你打电话,但一转念还是直接搭今早的首班飞机过来比较好。我想跟你当面谈谈。”
“你走了旅馆谁管?”我问。
“先别担心旅馆的事。”
“对不起,安德鲁,我写了那样的邮件。很抱歉我选择离开克里特岛。”
“别这么说,你的决定是对的。”安德鲁叹了口气,“是我不好。是我太在意波吕多洛斯的生意,花了很多时间去经营,却忘了关心你。我们早就应该谈谈了,要是你不快乐应该早点告诉我,而我也应该察觉到的。经营一家像波吕多洛斯这样的旅馆一直是我的梦想,但并不是你的,可我却逼着你和我一起实现它,或许是我太过自私了。可是,我才不要因为一栋房子失去你,我可以把旅馆卖了,我的表亲可以代替我打理。我希望我们回到以前那样,如果那表示搬回伦敦重新开始,那我们就搬回去。我可以再去学校找一份工作,而你可以回出版社工作。”
“不,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用力握紧他的手,“我想要的只是跟你在一起而已。”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凯蒂的事,也或许是刚才的事冲击力过大,总之我此刻忽然很清醒。“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安德鲁。”我说,“当初选择离开伦敦也算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我卖掉了公寓、什么也没留下。而且说老实话,出版行业现在也不怎么欢迎我。你也知道,就算只是当编辑,甚至是自由编辑,对我来说也足够了。这么多年以来,书籍一直是我生命中特别重要的部分,而克里特岛却和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落差太大了。”
“你有试着找工作吗?”
“我找一个熟人吃了顿饭,但没什么结果。”我没有告诉他和克雷格·安德鲁斯吃晚饭的事。本来也没发生什么,因此完全不必感到愧疚——至少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你能原谅我的任性吗?”
“你没有做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
“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所以才不回邮件。”
“我从来不会对你生气。我爱你。”
我一口喝完威士忌。这是自我抵达酒店以来,第一次喝小酒吧里的东西。一杯下肚,现在已经冲动得想要再灭掉那瓶香槟。说起香槟,我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问:“你收到劳伦斯汇的钱了吗?”
“还没。”
“我有请他先打一部分钱给你的。”
“我不想要这笔钱,苏珊。我才不要你拿命换钱。”
“唉,反正我宏大的调查也差不多结束了。”我说,“说不定到最后一分钱也拿不到。今天早上被炒了鱿鱼,丽莎·特里赫恩想让我明天离开。”
“就是刚才外面见到的那个女人吧。”安德鲁微笑道,“我说怎么那么不招人喜欢。”
“我完全就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而且还花了很多钱买机票、订酒店。”我站起来,“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我们一起去酒店餐厅点他们最贵的豪华套餐。至少这些还是免费的。或许你还可以威胁一下劳伦斯·特里赫恩,让他写张支票给我们。我们明天就回去。”
“回克里特岛?”
“波吕多洛斯。”
“那晚餐前这段时间我们要干吗?”
“让我来告诉你。”
我穿过房间,走向窗边拉上了窗帘。
那一瞬间,我正好看到马丁·威廉姆斯钻进自己的车里。他的动作十分鬼鬼祟祟,显然是怕被人看见。今天早上我才隐约透露出怀疑他杀害了自己大舅子,还威胁要告发他和他的谎言,现在他却出现在酒店。
我一直站在窗边目送他离开。
韦兰监狱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切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正和安德鲁吃着早餐,因加忽然走来,递给我一封信。看见信封上的字迹——字体有些蹩脚、下笔很用力——我立刻意识到这是谁寄来的。打开信封,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也证明了我的猜测:斯蒂芬·科德莱斯库的回信。他请我当天去监狱见他,只需上网注册一下就好。我立刻照办,几个小时后,我和安德鲁便开着那辆MGB敞篷跑车飞驰在A14公路上,向诺福克进发。
我还从来没有去过监狱,韦兰监狱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奇。首先,它坐落在一个安静的社区里,周围看起来似乎都是老年之家和一些平房,位置就在塞特福德以北几英里的地方。沿着几条狭窄交错的小道,我们来到了一座独立的红砖建筑前。迎面有一道允许监狱车辆出入的门,高大而森严,周围是长长的围墙和铁栏。除此之外,这栋建筑本身看上去倒像是一所大学。尽管监狱周围都是住宅,这个地方实际上却是一座孤岛,和哪里都不相连,既没有公共交通,也没有火车站。最近的车站远在十二英里之外,单程出租车费高达二十英镑,是为了惩罚前来造访之人吗?政府似乎打定主意要连囚犯的家人也一并惩处。
我在监狱停车场停了车,和安德鲁一起静坐了几分钟。按照规定,只有我一人有资格进去,刚才来的路上也没看到酒吧或餐馆等建筑,看来他只能待在车里等了。
“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我觉得很过意不去。”我说。
“别担心。我从希腊一路飞过来,就是为了被遗弃在最高规格警戒的监狱外。”
“如果他们不放我出来,记得拨999紧急报警电话。”
“我会打999让他们把你关起来。总之,别担心我,我带了书。”他拿出一本《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平装本。我真是爱死他了。
我转身走进监狱大门。
韦兰监狱看起来既现代又传统,大概是因为把人抓起来关禁闭这种刑罚已经过时了——对维多利亚时期来说或许有效,但有了二十一世纪的科技和资源,这种方式就显得过于简单粗暴,并且还十分昂贵。我走进一间小小的、色彩明亮的接待室,房间里各处贴着“小心夹带违禁药品和手机”的告示——看来来访者不仅可能把它们藏在身上,还可能藏在身体里。我不得不弯下腰,对着一个狭小窗口后面身着制服的狱警说话,后者检查了我的身份证,又要求我交出手机给他暂时保管。然后我跟着另外两名来访者一起走进一个笼子。一阵嘶哑震耳的警铃声后,笼子的门关上了,不久后,第二扇门打开,我正式进入了韦兰监狱。
一名狱警领着我们穿过一个院子——那是监狱大门后的空地——然后进入来访者等待区。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世界上最简陋的食堂:头顶的灯光过于明亮,周围摆着大约三十张桌子,每一张都牢牢焊在地面上;一扇窄小的窗户连着厨房,可以在这里买些食物和饮料。我周围的来访者大多是女性——这不奇怪,因为这是一座男子监狱,我发现其中一人朝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第一次来探监吗,亲爱的?”她问。
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来的,但想着监狱里大概有各种细节可以暴露你的经验值。女人看起来很友善,于是我点头:“是的。”
“如果你想吃点东西,最好现在去买。待会儿等人进来,大家都会去排队,就没时间交谈了。”
我听了她的建议走到窗口前。我不确定斯蒂芬喜欢什么,于是各种东西都买了一些:一个汉堡、一份炸薯条、三根巧克力棒、两罐可乐。那个汉堡让我想起足球场外半夜售卖的那种,可惜烹饪手艺相差甚远。我用两只盘子盖住汉堡,希望等斯蒂芬来的时候不至于冷掉。
大约十分钟后,囚犯们从旁边的一扇门鱼贯而入,看了看坐在桌边的人,然后纷纷走向自己的妻子、母亲或朋友。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运动裤、汗衫和十分难看的运动鞋。虽有几名狱警站在房间四面守卫,但总体来说,氛围平静而轻松。我之前看过斯蒂芬的照片,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但他并不认识我,于是我举起一只手朝他挥了挥。他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这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面——我终于见到了他。感觉就像一本小说已经读了两三百页,才终于见到主角,而小说却很快就要结尾。无数想法在我脑海中闪过,第一个就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可能是一个杀人犯——但这个想法很快便被否决了。尽管已在监狱中服刑八年,斯蒂芬还是给人一种无辜感,而这一点让他具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他身材健硕,肩膀宽厚但并不是大块头,反倒像一名舞者。我能够理解丽莎·特里赫恩为什么想要占有他。同时,他的眼中仍有一簇愤怒的星火,那是怒其不公的火苗,八年来都未曾熄灭。他知道自己是冤枉的,而我完全相信他。
至此特别的时刻,我忽然开始质疑自己参与这件事的动机,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我回到英国接受这件调查案是为了赚钱,从一开始,我的心态和解填字游戏别无二致。然而事实却是,我应该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即将处理的是一桩惊天大冤案。整整八年的冤狱!
当我开着车在伍德布里奇和伦敦来回穿梭时,当我优哉游哉地调查、采访、做笔记时,斯蒂芬却被关在这里。我所做的事无形中是在挽救别人的人生。
斯蒂芬身上还有些别的地方,总让我想起某个人——可又始终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他看着面前餐盘里的食物问:“这是给我的吗?”
“是的。”我回答,“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