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但几个小时后他却又起了床。警方说他就是差不多那时候溜回酒店,进入十二号房间的。
塞西莉:那是警方的说法。
艾伦:德里克也看见了。
塞西莉:他说不定看错了呢。
艾伦:您这么想?
塞西莉:不知道,我也不是什么事都清楚。说真的,您要是没有别的问题,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艾伦:您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塞西莉。您的日光浴真的很成功,肤色很美。婚后生活幸福吗?
塞西莉:(笑)噢,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们在安提瓜度过了一个非常浪漫的蜜月,不过我也很想家,如今回到家真是太好了。我们在布兰洛农舍生活得非常愉快,希望能忘记这一切向前看,好好生活。
艾伦: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么多。
塞西莉:也谢谢您。
录音结束,剩下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这让我恍然回过神来,想起塞西莉已经失踪十天,不知道此生是否还有任何人有机会听到她讲话。
这只硬盘上还有另外一段采访录音。艾登说他和艾伦简短地聊了一下。而当我把第二段录音反复播放了好几遍后才意识到,这段话的录音时间应该是先于艾伦和塞西莉对话的。在这段录音里,波琳介绍了艾登和艾伦认识,而那时,艾伦已经开始录音了。
波琳:抱歉,我不太希望被录音。
艾伦:录音只为私人使用,不会外泄,这样比记笔记方便。
波琳:话虽如此,我心里还是觉得不大舒服,尤其是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您确定不会把这些都写出来吗?
艾伦:我不会的。我的新小说里的故事也不是发生在萨福克郡。
波琳:小说题目想好了吗?
艾伦:还没有。
这时,艾登出现了。
波琳:这是艾登·麦克尼尔,我的女婿。
艾伦:我想我们见过面了。
艾登:是的,您到酒店时我就在前台,是我帮您更换的房间。希望您对现在的房间感到满意。
艾伦:挺好的,非常感谢。
艾登: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在录音吗?
艾伦:是的。您介意吗?
艾登:说实话,我介意。
波琳:康威先生只是想问问关于那件杀人案的事情。
艾登:那件事,我不太想聊。
艾伦:您说什么……?
艾登:请原谅,康威先生。我的工作职责是为酒店的利益服务,而斯蒂芬·科德莱斯库的事于酒店而言除了麻烦别无是处,我真的不希望我们再因为这件事上报纸了。
艾伦:这些录音不会透露给任何人。
艾登:就算如此,能说的我们都已经跟警察说过了,毫无隐瞒。如果您的目的是想证明酒店要为此事负某种责任的话……
艾伦:我没有这种打算。
艾登:这可说不准。
波琳:艾登……!
艾登:对不起,波琳。我已经跟劳伦斯谈过了,我不认为接受这个访问是明智的。我不否认康威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作家……
艾伦:请叫我艾伦……
艾登:我不会理会这套把戏,所以很抱歉,可以请您关掉录音吗?
艾伦:好的,如果您如此坚持。
艾登:是的,我坚持。
以上便是第二段录音的全部内容。
很显然,艾登从见第一面起就不喜欢艾伦·康威——当然,这我完全能理解。可是,他拒绝艾伦录音是否另有隐情?——应该不是,艾登已经清楚表明,这么做只是出于工作需要,是为了酒店的利益考虑。
一晃时间已过午夜,我今天起得很早,又忙了一整天,是时候休息了。不过,睡觉前我首先登录了“苹果音乐”,搜索下载了《费加罗的婚礼》。明天我要听一下这部歌剧。
注释
[1]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1913—1976),英国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
莱昂内尔·科比(早餐)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依旧觉得疲惫,昨晚睡得不是很好。迎着清晨的第一道曙光,趁克雷格还没有起床,我赶紧离开了。我要赶在早上七点之前穿过整个伦敦,去见凶杀案发生时曾在布兰洛大酒店水疗馆担任经理的莱昂内尔·科比。我睡眼惺忪地坐在地铁上,感觉这趟旅程仿佛有一万光年般漫长。地铁座位上扔着一份免费报纸,我瞥了几眼,上面有意义的内容很少,只够看两三站路。
我对莱昂内尔·科比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他骑着一辆价格不菲的细轮单车,穿过车流朝我招手。他穿着一套莱卡纤维的运动衫,裤脚刚好只到大腿二分之一处,恰到好处地显示着充满男性魅力的结实肌肉以及健康饱满的男性生殖器的形状。我向来喜欢把人往好处想,尤其是在调查一桩杀人案时,单个线索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莱昂内尔身上有种气场,让我下意识地感觉他很——是的,傲慢。他是在健身房工作,不得不展示自己健硕的身材和肌肉,但有必要这么高调吗?握手时,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番,一种自惭形秽之感从我心底油然而生,而他却毫不在意地把自行车斜靠在路边栅栏上,用铁链锁了起来。
“所以,苏珊,要来点儿早餐吗?”他的澳大利亚口音喜欢把音节拖得长长的,像是唱歌一样,“这里的咖啡厅不错,我有卡能打折。”
我欣然应允,和他一起走了进去。这间维珍活力健身房位于伦敦一条繁华马路旁的一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中。有趣的是,小说里阿提库斯·庞德的公寓就在这条街的转角后……看来艾伦是从这栋建筑中获得的灵感。咖啡厅刚开始营业,尚无别的客人,可厅里的冷气却已开启,冻得要命。莱昂内尔给自己点了一杯能量饮料之类的东西:就是把各种所谓健康水果榨成汁,然后和一种看起来有点恶心的绿色黏液混合在一起。他坐下时,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顶针织小圆帽戴上。他的头发不算少,只是头顶有些单薄,而他显然对此颇为介意。我心里一直想吃炒鸡蛋,可这里只有荷包蛋配牛油果泥和酸面包,让人食欲全无。于是,我点了一杯卡布奇诺草草了事。
我俩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恐怕只有半小时可以聊。”莱昂内尔开门见山地说。
“谢谢你愿意见我。”
“小事一桩,苏。塞西出事真是太糟糕了。”他说得过于真挚,以至于让人觉得有点假,“有什么进展吗?”
“很遗憾,恐怕暂时还没有。”
“真是太糟了。您怎么会参与这件事呢?您和她家是朋友吗?”
“不算是,劳伦斯·特里赫恩请我来帮忙。”我不想再从头到尾解释一遍,再说和他只有半小时可以聊,于是简单回答了这个问题后,便把话题转到了塞西莉的失踪案上,告诉他这件事或许跟八年前弗兰克·帕里斯被杀一事有牵连。
“弗兰克·帕里斯!”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收到你短信的时候我就开始思考,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自从离开布兰洛大酒店我就再没回去过。我直说吧,苏,那地方我真是待不下去了!能离开我很开心。”
“可你不是在那里工作了很长时间吗?莱昂内尔,足足四年呢。”
他微笑道:“看来你提前做了功课。准确地说是三年九个月。水疗馆刚建成便交给我打理,确实挺棒的。里面全是当时最先进的设备,一切都是崭新的,游泳池也很棒;我也有不少优质客户……其中不少是专门从别的地方过来的,就是工资太低。除了经理我还当私人健身教练,可是特里赫恩一家却只付我四分之一的钱。真是无良雇主。而且,我跟你说,那个地方有时简直就是一座疯人院,一点豪华酒店的样子都没有。斯蒂芬人还不错,有几个厨房员工跟我关系也不错,但我对其他人真是忍无可忍。”
“我猜你的客户里该不会有一位名叫梅丽莎·康威的女士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原因,问了这么一句。大概是从詹姆斯口中得知她当时也住在伍德布里奇让我相当意外吧,再加上储存盘的录音里塞西莉说她时不时会去水疗馆。
“梅丽莎?没错,是有一位叫作梅丽莎的女士——几乎天天都来。可我记得她的名字是梅丽莎·约翰逊,在酒店附近租了一栋房子。”
那就是她没错,看来离婚后她又用回了自己的姓。
“你想知道关于她的什么事?”莱昂内尔问。
“她曾是艾伦·康威的妻子。”我答道。
“噢!原来如此。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她在杀人案发生前的周三和周四晚上来过。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时她的情绪很差,脸上阴云密布。”
“知道原因吗?”
他耸了耸肩:“不清楚。”
“你是怎么去到布兰洛大酒店的呢?”我问,“怎么找到那份工作的?”
“哦,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里会是那样。在找到那份工作的大约一年前,我从珀斯来到伦敦,我是说澳大利亚的珀斯——我母亲是英国人。我在伯爵府那边租了一个房间,然后找了一份私人健身教练的工作。虽然那时候我只有二十岁,但我之前在珀斯的一所大学读了一门成人进修课程,再加上一些运气,总之算是在伦敦站住了脚,逐渐累积了一些私人客户,他们也会推荐别的客人给我。但即便如此,伦敦的生活成本也十分高昂,我几乎是拼了命才勉强维持生活。你根本无法想象我都经历了些什么!后来有一天,我的一个学员跟我说,他最近刚去布兰洛大酒店住了几天,那边在招人运营水疗馆。这听起来是份不错的工作,我便去面试,然后得到了那份工作。”
“推荐你这个工作机会的客户是谁?”我问。
“不记得了。”
“你的客户全是男性吗?”
“不,大概一半一半。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随口问问。请继续。为什么说特里赫恩一家人是无良雇主呢——除了薪资待遇问题以外?”
“哦,主要就是薪资问题。他们总想着怎么把人榨干,付的每一便士不利用彻底绝不罢休。一天工作十小时,一周工作六天。我都不知道这合不合法?而且没有任何津贴或福利,连在酒店吃饭都要自己掏腰包,虽然饭钱不怎么贵——酒吧的酒水也没有员工折扣价。有客人在时,他们不允许员工进去。”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还雇用罪犯!什么‘青年刑满释放者再就业项目’,他们起了这么个名字,但事实根本不是那样。那个项目简直就是个陷阱。他们给斯蒂芬的薪水还不到法定最低标准,却要他几乎全天二十四小时待命。他的职位对外说是酒店维修,背地里却什么烂事都让他做,比如通厕所、清理屋顶上的排水沟、倒垃圾之类……有一次斯蒂芬病得很严重,可他们不让他请假,对他可说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任意摆布。一旦抱怨,只怕随时都会被扫地出门,因为他是罗马尼亚人,还有前科,你想想,根本不可能找到别的工作——除非能拿到他们的推荐信。这家人很清楚这一点,简直是一帮混蛋。”
“还有那个丽莎·特里赫恩。”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说,“他家的长女。这家伙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指控斯蒂芬盗窃。”
“她明明知道斯蒂芬不可能偷东西。手脚不干净的是娜塔莎。”
“女佣?”
“是的,大家都知道。她简直毫无廉耻!就算只跟她握手,你也最好检查一下手表还在不在。可惜丽莎跟她父亲一样,热衷于权谋。她想要斯蒂芬。”
“想要……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莱昂内尔斜睨着我说,“丽莎早就对他垂涎三尺了。想想,一个身材健硕的二十二岁东欧小鲜肉,她简直恨不得把眼睛贴在斯蒂芬身上。”
莱昂内尔说的话可信吗?照他的观点来看,梅丽莎爱生气、劳伦斯很阴险、斯蒂芬被剥削,而丽莎既贪婪又工于心计。从他嘴里听不到关于别人的一句好话。可是回想那天在布兰洛大酒店餐厅和丽莎用餐的情景,她确实是一副怨气冲天的样子——“当初决定雇用斯蒂芬·科德莱斯库就是个错误。当时我就说过了,可没人听。”然后她父亲怎么说来着?“你一开始明明挺喜欢他的,经常跟他在一起。”当时我便对他俩言语中的反差留了心,莱昂内尔的说法或许正是一种解答。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告诉你也无妨,丽莎还曾对我用过同样的手段。”他接着说,“她总时不时就来水疗馆晃悠,而且我跟你说,好家伙,她要求的健身训练和我在珀斯学到的完全是两码事。”
“她和斯蒂芬交往过吗?”我问道,心里还是觉得不大可能。因为要是他俩发生过关系,庭审的时候肯定会被问出来。
莱昂内尔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不能算交往。斯蒂芬并不喜欢她,跟我一样。”他指着自己的嘴说,“你知道吧,她这里有个疤。不过就算没有,她也不是像米兰达·可儿那样的甜妹子。但如果你的意思是他俩有没有睡过,那是有的。那个可怜虫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毕竟酒店的经营权多少落在她手里,完全有能力把斯蒂芬控制得牢牢的。”
“斯蒂芬跟你聊过这件事吗?”
“没有。他从不跟人聊那种事。不过只要有丽莎在的场合,他都情绪低落,有一次我还亲眼撞见他俩在一起。”
两个客人走进店里,莱昂内尔隔着桌子冲我探过身,一脸神秘。
“那是发生在杀人案之前的两三个星期的事。”他说,“当时我刚结束水疗馆的工作,打算去院子里巡视一番。那天晚上挺热,但夜色很美,一轮满月挂在天上,于是我一边慢跑一边巡视,顺便拉伸一下筋骨。后来我打算找个地方做引体向上。酒店庭院里有一片小树林,里面有一棵树的枝丫高度刚好,我经常去那里锻炼。就在那片树林里……说起来,那里离奥克兰小屋很近——就是梅丽莎租的那栋房子。结果就在我往林子走的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声,定睛一看,却是他们两个赤身裸体趴在草地上,斯蒂芬在上面。”
“你确定那是丽莎和斯蒂芬吗?”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苏。当时是晚上,又隔着一段距离,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艾登和自己未来的大姨子来了一发,如果真是那样,简直太好笑了。不过我和艾登一起健过身,知道他肩膀上有一大块文身。他总说他文的是宇宙巨蛇,但在我看来就是一只大蝌蚪!”他笑起来,又说,“不管那个男的是谁,反正肯定不是艾登,因为他身上皮肤很光洁——月光那么亮,有没有文身很容易看出来。”
“总之,我不想在那里待着,免得被当成什么变态,于是准备悄悄离开。但你恐怕也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没错,我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好家伙!声音大得跟枪响似的,他俩顿时停了下来。男的转过头来,他的脸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现在看着你一样,绝对是斯蒂芬没跑了。”
“他看到你了吗?”
“我觉得没有。”
“你也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件事?”
“开什么玩笑!”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问道:“可我不明白,丽莎两个星期后解雇了斯蒂芬。如果那天晚上在林子里的是他俩,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很纳闷,但我猜大概是斯蒂芬让她别再纠缠自己了吧。某种程度上,丽莎的行为本来就是一种压榨和剥削,可能斯蒂芬威胁说要投诉她。”
我一直没有收到斯蒂芬·科德莱斯库的消息,不知道信送进监狱要花多久。能不能见到他现在仍未可知,但这个面是一定要见的。我需要了解他和丽莎之间发生的所有事实。这种事丽莎肯定不会说,只有他能告诉我真相。
“那个星期五的晚上你和斯蒂芬在一起,”我说,“他在派对上喝多了。”
“没错。”莱昂内尔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我们已经谈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还剩不到十分钟。他将杯里剩下的能量饮料一饮而尽,在上唇留下半弯绿色汁液痕迹,“斯蒂芬平时可不那样,他对酒很有自控力。不过当时他刚被解雇,可能想借酒浇愁吧。”
“是你把他扶回宿舍的?”
“是的,当时差不多晚上十点。我扶着他走回老马厩宿舍区,那是酒店给员工安排的宿舍——我的房间就在他隔壁。我跟他道了晚安后便回去休息了,那天我自己也累得够呛。”
“你睡觉的时候是几点?”
“我估计差不多十点到十点十五分左右——不用问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睡觉很沉,就算斯蒂芬半夜起来去了酒店,我恐怕也不知道。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从他房间出来的时候,他确实是躺在床上。”
“第二天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一直在水疗馆。他去婚礼现场帮忙了。”
“你相信是斯蒂芬杀了弗兰克吗?”
这个问题让他陷入沉思,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吧,有可能。我是说,警察找到了很多证据,而我知道他确实缺钱。他很喜欢线上赌博,这是罗马尼亚人的通病。他经常等不到月底就没钱了,来找我借钱撑到发工资。”
他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站起身来。三十分钟到了。
“我希望你能帮帮他,苏。”他说,“其实我还蛮喜欢斯蒂芬的,我觉得他的遭遇实在太不公平了,也希望你能找到塞西莉。警方能确定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目前还不能。”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刚说,一开始以为树林里的人是艾登和丽莎,你会这么想是因为艾登本来就是个滥交的人吗?”
“滥交?这个词真有意思,你是想问他平常是不是到处拈花惹草?”莱昂内尔坏笑着扯起嘴角,“我对他的婚姻一无所知。当时看到那两个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那是艾登。他和塞西莉感情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艾登没那个胆子背着塞西莉乱搞。我的意思是,他是塞西莉看中并从伦敦带回来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塞西莉其实和她姐姐一样强势。要是让她知道艾登劈腿,估计能把他蛋蛋割下来当成早饭吃。”
我和他握手道别。另一位健身教练正好走进咖啡厅,也穿着莱卡运动服,我看着他俩给了对方一个男人的拥抱——碰碰胸脯、拍拍背,算是打了招呼。
我还是不太喜欢莱昂内尔·科比。他的话能信吗?我也不太清楚。
迈克尔·比利(午餐)
迈克尔·J.比利是个十分忙碌的男人。
他的私人助理打电话通知我说乐活酒吧的小酌恐怕去不了了,能不能改成十二点半的午餐见面?而所谓午餐,结果就是在他位于国王路公寓旁的Pret连锁咖啡厅的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吃什么我倒是不介意,我只担心和迈克尔是否能聊得够两道菜的时间。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尽管他经手的出版物加起来得有上百万字。值得一提的是,名片上他的名字中间那个首字母缩写“J”对他而言十分重要。据他本人说,因为有幸结识了大作家亚瑟·C.克拉克[1]和菲利普·K.迪克[2],为了向他们致敬,所以将自己的名字也依葫芦画瓢地改成了同款。他是关于这两位作家作品的专家,还曾在《星座》(这也是他在格兰茨出版社工作时负责编辑的期刊)和《惊奇地平线》等期刊上发表过关于他们的长文。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咖啡厅等着了,正用手滑着平面电脑看稿。他工作时的样子有点像鼹鼠,弓着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仿佛那是个洞穴,而他想要钻进去。我需要不断提醒自己,才能记得他和我同龄,因为那一头银灰色短发、鼻梁间的镜片和老气的西装都让他起码老了十岁。不过他倒是安之若素,有些男人从不曾、亦不愿年轻。
“哦,你来啦,苏珊!”他坐着跟我打了招呼。他一向不喜欢亲吻礼,哪怕只是碰一碰脸颊也不肯,不过至少合上了平板电脑的保护罩,冲我微笑致意。阳光有些刺眼,他眨了眨眼睛。他的面前放着已经点好的咖啡和一个果酱挞,放在咖啡店特有的包装纸上。“你想吃点什么,我帮你点?”他问。
“不用了,我不饿,谢谢。”我看了一眼菜单上那令人毫无食欲的松饼和起酥点心,拒绝了。我迫不及待想结束这次会面。
“行吧,不过我强烈推荐你尝尝这个。”他把果酱挞推到我面前,“味道挺好。”
对话就此打住。真是一点也没变。他就像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舞台剧的演员,台词可以讲很长,却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你还好吗?”他问。
“还不错,谢谢关心。”
“我记得你现在住在希腊,对吧!”
“在克里特岛。”
“我还从来没去过克里特岛呢。”
“有机会应该来看看。风景很好。”
即使是周日,国王路上依然拥堵,我可以闻到阵阵尘埃和汽油的味道。
“你呢,一切都好吗?”我说,主要是为了填补这尴尬的沉默。
他叹了口气,又眨了好几次眼才说:“唉,流年不利啊,你也知道。”他的流年总是不利,忧郁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艺术创作形式。
“我很高兴你接手了‘阿提库斯·庞德系列’。”我说,决心要打破这种阴郁的气氛,“还保留了我之前的封面设计。前几天有人给了我一本,看起来很不错。”
“重新设计封面没什么意义,既费钱又费力。”
“销量如何?”
“挺好的。”
我以为他会接着这个话茬再多聊两句,然而并没有,他就那样坐着,就着纸杯喝着里面的东西。“所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终于,我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开口道。
“噢,主要是和大卫·博伊德那档子事。”
我只对这个名字有个大概的印象,却想不起来:“大卫·博伊德是谁?”
“一个作家。”
说完这句,迈克尔又没下文了,隔了一会儿,才迟疑地继续道:“当初是我介绍他进公司的,所以说到底还是应该怪我。第一次买他的书是在法兰克福,一场三方拍卖会上,我们很幸运地把书拍下了。当时有一家出版社中途放弃,而另一家好像不怎么热衷,于是我们得了个好价钱。十八个月前,出版了第一本书,然后去年一月又出版了第二本。”
“科幻小说?”
“不完全算吧,网络犯罪小说。作者调查得相当深入,文笔也很精彩。故事情节很是惊心动魄:大企业、欺诈、政治斗争、和中国人的瓜葛等等,结果销量却令人失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总之,第一本书销量不尽如人意,第二本就更差了。与此同时,他的图书代理又特别咄咄逼人——柯蒂斯布朗经纪公司的罗斯·西蒙斯。他总想让我们再签新书的合约,于是我们最终决定结束合作。很遗憾,但只能如此,人生就是这样。”
真的只是这样吗?“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追问。
“这个嘛,他很生气。我不是说那个代理,而是作者本人。他觉得是我们没做好,还出尔反尔。双方不欢而散,但最糟糕的是——说出来你都不一定信,总之他后来好像黑进了海利哈钦森分销中心的系统作为报复。”
听到这话,我已经脑补了一大堆可怕的恶果。《书商杂志》曾对海利哈钦森分销中心有过报道:位于牛津郡迪德科特镇的全新分销中心,占地二十五万平方英尺,采用世界一流的先进技术、自动机械化作业,每年的书籍分销量达到六千万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