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被害时,你和艾伦住在一起吗?”
“没有,还没有。虽然我们那时已经频繁约会,艾伦提起过我们同居的事。但案件发生时,我们还没住在一起。我是从广播里得知的消息。”他继续思索着,“不得不说,我当时非常震惊。我的意思是,如果弗兰克是在自己的公寓里或者伦敦市中心的哪条小巷子里被人用锤子砸死,我不会觉得奇怪,因为那太正常了,比如跟谁争地盘、起了冲突什么的,尤其是考虑到他的癖好。可他偏偏是在这么一个平静的乡村里、在一座高级酒店被人杀掉……!”
“艾伦难过吗?”
这个问题倒比刚才的更难回答:“我觉得他说不上多么难过,真的,倒是对案件挺感兴趣的。当时,他正在欧洲大陆举办巡回签售会。你可能还记得,艾伦很讨厌这种签售会。他这人就这点挺搞笑的,居然讨厌热爱自己作品的人。我们去了法国、荷兰、德国。签售结束后,他在意大利的托斯卡纳租了一座可以欣赏山景的花园别墅,在那里住了三个星期。那里的风景可真美。”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听说弗兰克的死讯呢?”
“我听到广播后跟他说的,他便立刻打道回府,跑去那座酒店了——不是因为他有多关心弗兰克·帕里斯,而是觉得那可能是个不错的小说素材。”
服务生呈上了第二道菜。詹姆斯的是牛排,而我点了龙利鱼。看着服务生用两把刀熟练地将鱼骨剔除,我忽然发觉,自己现在做的事恰巧和他一样:将鱼肉和隐藏其中的鱼骨分离开来。唯一的区别是,他要将鱼骨扔掉,而我要将它们拼起来,还原事情的真相。
“关键是,当时艾伦找不到创作灵感了。”詹姆斯续道,“在托斯卡纳的时候他情绪很糟。因为头两本小说非常成功,名气已经打响,钱也源源不断地汇入账户。这一点你肯定比谁都清楚,多亏了你。但是第三本书却迟迟写不出来。”
“直到后来他去了布兰洛大酒店。”
“没错。他还在那儿租了一个房间住了几晚。其实根本没那个必要。我们明明就住在离酒店二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我当时特别担心他是不是想和梅丽莎和好。”
“为什么会担心?”我不明白,“我以为她那时已经搬去布拉德福德了。”
“没有,后来才搬的。他俩离婚以后把牛津的房子卖了,当时她说想在附近多住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原因。或许是需要一段时间整理思绪、平复心情吧。所以梅丽莎就在附近租了一座房子,对了,就在那座酒店隔壁。她租的房子的花园尽头处有一扇门,打开就能通往酒店的园区。”
这么说梅丽莎也算是在案发现场!我暗暗记下这个信息,打算之后详查。
“结果艾伦并不是去和她复合的,谢天谢地!”詹姆斯接着说道,“要知道,当时只有梅丽莎知道艾伦是同性恋,而艾伦又还没有准备好出柜,也没跟任何人提过我!你当时知道吗?”
“完全不知道!我还是后来看报纸才知道的。”
“是啊,艾伦就是这样。总之,他在那边待了三四天,回来的时候心情很好,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找到灵感了。他说他采访了不少人,脑海中已经有了故事的雏形。”
一听这话,我来了精神:“你知道他都采访了什么人吗?”
“所有人!”詹姆斯进来时,拿着一个塑料购物袋,他坐下之后就把袋子扔在脚边。此时,他俯身拾起袋子递了给我,“我把能找到的资料都放在里面了。有些照片、笔记、U盘什么的……有些是录音。家里可能还有些别的,我之后再找找,如果找到了就通知你。”
“可真是太好了,詹姆斯,谢谢你!”我非常意外,“我没想到你竟然还留着艾伦的旧资料。”
詹姆斯点点头说:“本来没想留的。卖掉庄园的时候,我原想把这些东西都扔了,简直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光书就有好几百本。你想想,他自己的小说有总共九部,每一部都有三十种不同的语言版本!”
“三十四种语言。”我纠正道。
“我拿着日语版的《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干什么?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原稿、定稿复印件、笔记本和各种各样的手记。我已经在伊普斯威奇预约了一辆小货车,打算把这些东西运到垃圾场去,可后来发生的两件事却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第一件,我接到了一通从美国一所大学打来的电话。对方表示听闻艾伦的死讯非常惋惜,并有意收购他的全部作品和手稿等资料。注意他们用的是‘收购’这个词!他们倒是没有明确说要给钱,毕竟那只是一通简短的电话,但传达的信息却很明确:艾伦的所有旧资料和原稿都是值钱的。”
“第二件——当时遗嘱证明还没下来,我手头又有点紧,于是便决定卖掉几本艾伦的旧书。我选了他的阿加莎系列。你知道他书多得很。我选了好几本拿到萨福克郡的费利克斯托城一家二手书店去卖,幸运的是,店主是个诚实的人,他告诉我这些书全是初版,加起来能小赚一笔!仅《罗杰疑案》一本就值两千英镑,而我一开始还想着只要能赚够买炸鱼薯条的钱就行了……还是那种街边小店的炸鱼薯条!”
“所以你保留了所有的东西。”我确认道。
“我让那所美国的大学给我报个价,还在等回复,剩下的东西全留着呢——一大间屋子!本来我想一一翻看,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可我实在是太懒了,还没抽出时间。接了你的电话以后,我专门跑去把所有和《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相关的资料都翻了出来。是这本没错吧?”
“是的。”
“你真走运,所有的资料和书籍都贴了标签。艾伦喜欢这样,每次看到什么报纸上有关于他的报道,都会剪下来夹在书里,简直是自我研究专家。”他说完自己愉快地笑了起来,“如果你不介意,用完以后希望能把它们还给我。我的养老金说不定就靠它们了。”
我可想象不出詹姆斯·泰勒老去的样子。
“他有跟你提过那件凶杀案吗?”
“艾伦从来不跟我讲任何关于写作的事,即便把我写进小说了也没讲过。不过,我刚说过,从酒店回来的时候他心情很好,那时,他倒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们抓错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说的是斯蒂芬·科德莱斯库吧。”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就是被当作杀人凶手抓起来的人。”
“噢,那我想说的就是他了。艾伦认识负责调查的警探,并且非常肯定那家伙办了桩错案。”
“他没跟你说真凶是谁吗?”
“没有,很抱歉。”
“我以为他要是知道了真凶一定会说的,尤其死者弗兰克还是他的朋友。”
詹姆斯做了个鬼脸:“那可不一定。我很喜欢艾伦,可他有时候真不是什么好人,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之一。我认为他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谁杀了弗兰克·帕里斯。”他说着用叉子指了指我,“不过话说回来,他很可能确实不知道真凶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承认道。
“可你会把他找出来的。”他微笑,“说真的,苏珊,咱俩还能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也真是件奇事。艾伦真是连变了鬼也还缠着咱们,真不知他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放过咱们了?”说罢他举起酒杯:“敬艾伦!”
我举杯和他轻轻碰了碰。
但没有喝。
塞西莉·特里赫恩
回到兰仆林街时,已近深夜,但我并不打算休息。我把詹姆斯塑料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里面有《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的打印版原稿,字里行间还标示了各种符号,并在页面左右空白处添加了注解,装订在一个塑料封套中。除此之外,还有几本笔记本;六七张照片;几张草图;关于布兰洛大酒店谋杀案的简报,其中一份是《东安吉利亚时报》的报道,我早前已经看过了;还有几份电脑打印的材料和三个移动硬盘。看着这堆材料,我几乎可以确定真相就在其中——到底是谁杀了弗兰克·帕里斯?塞西莉·特里赫恩又去了哪里?这些是连警方都没有的资料。可是,我应该从何处开始看起呢?
那份原稿看起来像是小说的第一次修改,对于眼尖的档案管理员来说或许非常宝贵,比如开篇的第一句话原本写的是:“水上的塔利是一座极小的村庄,整个村落的规模基本只有一个港口和两条狭窄的街那么大,周围仅有四片湖泊环绕。”艾伦用笔在上面圈出了“极小的(tiny)”“基本只有(little)”和“狭窄(narrow)”这三个词。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做,因为一句话里面出现的关于“小”的形容词太多了。之后他又把这一整段都画掉,挪到了后文中,然后将小说的开篇场景设置在“克拉伦斯塔楼(Clarence Keep)”的厨房里。这也是他后来修改的名字,最初是叫“克拉伦斯庭院(Clarence Court)”。
诸如此类。但这些字斟句酌的细节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并无吸引力,和那件凶杀案更是毫无瓜葛。
笔记本里的内容也和原稿十分类似,大多是对故事情节的推敲等。艾伦工整、纤细的字迹用他喜欢的浅蓝灰色墨水写成,十分好认。有好几十页上写满了各种问题,故事情节构思,一些勾勾画画和箭头。
阿尔吉侬知道遗嘱的事。
敲诈勒索他?
杰森和南希有过一夜情。
六十英镑
衣橱里的内裤被偷走了。
尽管笔记中的个别名字最后有改动,但大部分构思都以某种形式出现在了正式的小说草稿里。他还画了布兰洛大酒店的详细平面图,作为书中那座名为“月光花”的酒店的模板,可以说月光花酒店的布局完全就是按照布兰洛大酒店一砖一瓦照搬到德文郡去的。在艾伦的小说里,案件发生的具体地点或村庄通常都是虚构的,但是根据他的描述,那里很像是离德文郡很近的阿普尔多尔海滨小镇。
电脑打印的文件大多是作家最爱用的维基百科里的内容,还有一些关于享誉世界的钻石珠宝、英国电影院、法国圣特罗佩的发展历史,和一九五七年三月二十一日出台的“谋杀法案”的资料以及其他一些零碎的情节构思。我记得它们都被写进了小说里。
其中一支储存盘里是艾伦调查时见过的人的照片,我能认出的有劳伦斯和波琳·特里赫恩、丽莎和塞西莉、艾登·麦克尼尔和德里克。还有一张照片里是一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女人,头发很短、双目细长,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外罩一条白色围裙。我猜这应该就是那个来自爱沙尼亚的女佣娜塔莎·马尔克了,就是她第一个发现了尸体。另外还有一个男人的照片,在疗养馆外面匆匆拍摄的——看起来像是莱昂内尔·科比。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酒店建筑的照片:第十二号客房、原马厩改建的宿舍区、酒吧和举行婚礼的草坪等等。越看我心里越觉得沉重,我的调查似乎从一开始便和艾伦不谋而合,倒像是我对他步步紧随。
詹姆斯添加的一张打印在纸上的老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里面也有艾伦。他坐在两个人中间,背景看起来像是一家高档餐厅,可能在伦敦。他的身边一侧坐着更年轻时的詹姆斯,另一侧是一位有着银灰色卷发和古铜色皮肤,身着天鹅绒外套的男士。看样子这就是弗兰克·帕里斯了。那天晚上,詹姆斯是跟了弗兰克还是艾伦?这可说不好。照片中的三人紧紧靠着彼此,微笑着。
我本以为照片应该是餐厅服务生拍的,可仔细看了看,发现镜头的角度很低,且离三人很近,且餐桌上能看见四个人的餐具。那么,想必拍照的是聚餐的第四个人。会不会就是詹姆斯提到的那位叫利奥的男招待?两个寻欢的男人和两个男招待,这个组合听起来很合理。
楼下响起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克雷格从剧院回来了。我只开了卧室里的床头灯,又把窗帘拉得紧紧的,此刻却发现自己身体僵硬、屏息凝神、一动不动。我忽然意识到,我回来后的一切安排都是刻意为之,为了不让人看到卧室里的灯光,不给人打扰的机会。我静静地听着克雷格上楼,听着另一扇卧室门打开又关上,才轻轻地吐了口气。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另外两支储存盘上,拿起第二支插进电脑。里面是和劳伦斯、波琳和丽莎的采访记录。这些对此刻的我来说没什么用处。于是,我拿起最后那支储存盘,插进电脑。终于——存留在这里的内容,正是我寻觅已久的。
塞西莉·特里赫恩。
我拿出耳机,怀着忐忑的心情把它们接入电脑。我不清楚塞西莉现在是生是死,但我这次是为她而来。从抵达萨福克的那一刻起,她的灵魂便似乎一直萦绕在我周围。我真的准备好听她说话了吗?一想到这有可能是塞西莉生前唯一留下的声音,心中便蓦然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仅如此,我也好几年没听过艾伦的声音了。除了扫墓,我并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然而这份采访记录是我此刻最需要的东西,绝不能留到明天早上再听。
于是我移动鼠标点击“播放”。
一开始有一刻短暂的空白,之后便响起了两人的声音。很可惜,当年的智能手机还没有视频拍摄功能,否则我真希望能看见他们。塞西莉接受采访时穿着怎样的衣服呢?或者说,搬回来住的时候,她长什么样?这场采访是在哪里进行的?听起来像是在酒店内的某处,但又无法确定。
听得出来,艾伦在竭力控制自己的用词,维持最得体的礼节。听着录音里他带着一丝讨好的腔调,我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只要他愿意,艾伦也能很讨人喜欢,可惜我没那么幸运,每次跟他打交道总是听不完的抱怨和各种不合理的要求。看不见艾伦我并不遗憾,反正过去绝大多数的交流都是通过电话进行的,对他的了解几乎都来自语音。但塞西莉就不同了,这是她第一次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尽管看不见。她的声音和姐姐丽莎有些相似,但听上去更温柔和善些,语气和音调给人一种温暖放松的感觉。
真不敢相信这番对话发生在八年前,因为两人的声音是如此生动,仿佛就在身边。这让我猛然想起,父母过世后,我失去的关于他们的第一个记忆便是声音。这样的事如今已不会再发生了,现代科技彻底改变了死亡的本质。
艾伦:您好,麦克尼尔太太。感谢您接受采访。
塞西莉:我不太习惯别人这么称呼我,请叫我塞西莉就好。
艾伦:啊,好的,没问题。蜜月旅行还顺利吗?
塞西莉:这个嘛,一开始确实受到了一些干扰,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推迟了两个星期才去的。不过我们住的酒店很舒适。您去过安提瓜岛吗?
艾伦:没有。
塞西莉:我们去了岛上的纳尔逊湾。我俩实在是太需要放松了,真的。
艾伦:不管怎么说,您得到了非常漂亮的小麦肤色。
塞西莉:多谢夸奖。
艾伦:我希望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塞西莉:没关系。今天不怎么忙。您对房间还满意吗?
艾伦:非常满意。这座酒店真是不错。
塞西莉:是啊。
艾伦:对了,您知道吗,我的前妻租了一栋你们的房子。
塞西莉:哪一栋?
艾伦:奥克兰。
塞西莉:你是说梅丽莎!我不知道你们是……
艾伦:我们去年离婚了。
塞西莉:噢,我很遗憾。我只和她聊过一两次,有时候会在酒店的水疗馆遇见。
艾伦:没关系,我俩是和平分手的。我很高兴她能在这儿过得开心。希望您不介意回忆当初发生的事。
塞西莉:我不介意。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十二号客房也清理干净了。酒店里经常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就像《闪灵》那部电影里演的那样。不知道您是否看过。我都没怎么见过弗兰克·帕里斯,幸好也没进过那间客房,所以对我来说,这件事的冲击力不算太大。很抱歉,我这么说没有不敬的意思,我知道您和死者是朋友。
艾伦:我们很久没联系了。当初是在伦敦认识的。
塞西莉:而您现在搬到了弗瑞林姆?
艾伦:是的。
塞西莉:艾登跟我说您是位作家。
艾伦:是的,我出版过两本书。《阿提库斯·庞德案件调查》和《邪恶永不安息》。
塞西莉:真不好意思,我都没有看过。我平常很少有时间可以看书。
艾伦:两本都比较畅销。
塞西莉:您打算把我们也写成故事吗?
艾伦:并无此意。之前也向您父母说明过,我只是想了解事情的原委。过去我遇到困难时,弗兰克对我多有照拂,我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了解此事。
塞西莉:我不希望自己被当成角色写进书里。
艾伦:我从来不会把真实人物写进故事里,除非征得对方同意;我也从来不写真实发生的案子。
塞西莉: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艾伦:言归正传,我听说警察已经抓到了凶手?
塞西莉:是的,斯蒂芬。
艾伦:您能跟我描述一下这个人吗?
塞西莉:您想知道什么?
艾伦:他被警方逮捕时您感到意外吗?
塞西莉:是的,非常意外。说实话简直难以置信。您知道我的父母一直有雇用年轻的刑满释放人员来酒店工作的项目,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也大力支持。这些年轻人需要我们的帮助。我知道斯蒂芬有前科,但以前那些事并不能怪他,想想他从小成长的环境,他是迫不得已。他被酒店雇用以后一直非常感恩,工作也勤勤恳恳,我感觉他的心是善良的。我知道我姐姐不喜欢他,但那都是因为斯蒂芬不愿意按她说的做而已。
艾伦:你指什么事?
塞西莉:她说他工作不够努力,还觉得斯蒂芬手脚不干净,可是并没有证据。要说盗窃的可能性,其实很多人都有,比如莱昂内尔、娜塔莎等等,她只是故意针对斯蒂芬罢了。因为她知道我喜欢他,不同意解雇斯蒂芬。我当初就是这么跟丽莎说的,她没有证据,我觉得她的指控很不公平。
艾伦:警察认为斯蒂芬闯进弗兰克的房间是因为得知自己被解雇了……他知道自己没法再在酒店继续工作了。
塞西莉:他们是那么说的,但我不太相信。
艾伦:您不认为凶手是斯蒂芬?
塞西莉:我也不知道,康威先生。我一开始并不认为他是,还跟艾登说过,连他也同意我的看法,尽管他也不太喜欢斯蒂芬。斯蒂芬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跟我打交道的时候总是很注意分寸。而且,刚才我也说过了,他知道我父母提供的这个工作机会非常宝贵,所以不想让他们失望。当我听说他认罪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警察说他们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起诉他,却不告诉我是什么证据。我也不明白,他们似乎认为这件案子的真相显而易见,还说在斯蒂芬的房间找到了赃款。对不起,可以请您给我一点时间平静一下吗?主要是这一切简直太可怕、太令人难过了……竟然有人被杀了。
录音到这里暂停了一会儿,不多时又重新开始。
塞西莉:真不好意思。
艾伦:没事,我能理解。那天是您大婚的日子,发生那样的事,任谁都难以接受。
塞西莉:是的。
艾伦:您要是希望,我们可以换个时间再聊。
塞西莉:不,就现在吧。
艾伦:好的。不知您是否能够跟我多讲讲关于弗兰克的事。
塞西莉:我没怎么见过他,刚才也说过了。
艾伦:他星期四抵达酒店的时候,您见过他吗?
塞西莉:没有。我只听说他对房间不满意——但这件事是艾登处理的。艾登很懂如何跟客人打交道,大家都很喜欢他,就算有什么麻烦事,他也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艾伦:他把弗兰克换到了十二号客房。
塞西莉:他把另一位客人的房间换给弗兰克了。那位客人好像是位教师还是什么的,那时客人还没来酒店,所以也不知情。
艾伦:然后星期五弗兰克叫出租车去了韦斯特尔顿?
塞西莉:德里克帮他叫的车。您和德里克聊过了吗?
艾伦:酒店的夜班经理?我准备今晚跟他谈。
塞西莉:那天午饭时间,我看见帕里斯先生了。当时我正在和搭建婚礼帐篷的人交涉,他们真的很让人失望,来得那么晚——以后再也不找他们了。最后总算搞定了,他回来时,我正在东面的草坪上,看见他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当时艾登正好从酒店出来,我看见他俩聊了一会儿。
艾伦:您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吗?
塞西莉:噢——就是关于酒店、客房之类的事吧。我正好也想见艾登,所以就过去加入了谈话。他介绍我和帕里斯先生认识。
艾伦:您对弗兰克·帕里斯的印象如何?
塞西莉:能说实话吗?我知道他是您的朋友,不想冒犯您。
艾伦:请便,您想说什么都可以。
塞西莉:嗯……我不是很喜欢他,说不清原因。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当时正在想着别的事,但我认为他……我认为他不怎么可信。他表现得太过友好亲切了——艾登帮他换了房间,他一副感谢得不得了的亲热模样,可我总觉得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当他说很喜欢这座酒店时,我的直觉是他其实很讨厌它。当他恭喜艾登和我新婚大喜的时候,我甚至有种被嘲笑的感觉。
艾伦:弗兰克有时候是挺……孤高桀骜(Supercilious)。
塞西莉:我不明白这个词。
艾伦: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Condescending)。
塞西莉:不止如此。他还满嘴谎言。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艾登跟他说我们当晚要举行一场派对,提前为婚礼庆祝,说希望不会太吵、打扰到他。弗兰克说没关系,因为晚上他不在,说要去斯内普马尔廷斯看《费加罗的婚礼》。我对歌剧一窍不通,但记得他特意把名字说得特别清楚,然后一直喋喋不休地说自己有多喜欢这部歌剧,等不及想好好欣赏。
艾伦:您为什么觉得他在撒谎?
塞西莉:因为几天后我有事刚好去了一趟斯内普马尔廷斯,参加那里举办的集市活动。剧院的表演剧目名单上根本没有《费加罗的婚礼》,那个周五晚上只有一个青少年交响乐团表演本杰明·布里顿[1]的曲目。
艾伦:您认为他为什么会撒那个谎呢?
塞西莉:原因刚刚不是说过了吗,他在嘲笑我们。
艾伦:这听起来似乎很不合理。
塞西莉:我觉得他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喜欢这种高高在上、蔑视他人的感觉吧。或许因为他是同性恋,而我们是异性恋。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又或许因为他一直住在伦敦,而我们住在乡下。他是客人,而我们只是员工。谁知道呢。他跟我们道别的时候,握手的方式很奇怪。他用双手握住艾登的手,活像自己是总统还是什么似的,久久不愿意撒开,接着又吻了我的脸颊。我觉得这简直太不合适了。不仅如此,他的手还放在我的腰上,放得很低。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我想说的是,他在耍我们。我就见了他几分钟而已,您比我更了解他,可我真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很抱歉这样讲,但我真的这么想。
艾伦: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塞西莉:没有了。周五晚上有派对,我根本没工夫想他的事。再说酒店也满员了,还有那么多别的客人需要照顾。那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休息了,还吃了一颗安眠药,第二天就是结婚典礼。
艾伦:那晚的派对上你见着斯蒂芬·科德莱斯库了吗?
塞西莉:见到了,他也在。
艾伦:他状态如何?
塞西莉:这个嘛……他刚被丽莎解雇,自然心情低落。他平时就不怎么爱说话。艾登说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很早就离开了。应该是莱昂内尔扶他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