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发现那东西就在他们眼前……
那像山一样大而漆黑的东西,从海面陡然耸起。睁开巨大的独眼,一动不动地俯瞰这边。
感觉是这样的,他并没有抬脸确认。心里想着绝不能去看。也许夫人已经面对面地看到了。所以手臂才没了力气——
“正一!”
小夜子的喊声在甲板回响的同时,他一口气挣脱了佐用夫人的双手,旋即如脱兔一般奔向舱门侧的姐姐。瞬间,他想回头看——
“不能看!”
又被姐姐紧紧抱住转身不得。他挣扎着回头时,甲板上已不见佐用夫人的踪影,连同那漆黑如山一样的东西也消失了。
“阿姨呢?”
还用问么。姐姐默默地注视着甲板扶拦的对面,那阴森森翻卷着波浪的漆黑海面。
“看到了?”
正一问的当然是那东西。但这么问会被误解为佐用夫人的最后一刻。念及此节正一刚想更正,小夜子用力握住了他的右手。从门口拉入船内后,一口气沿楼梯下到了船舱。
小夜子也看到了……
然而,她承认这项事实,则是在归国船抵达舞鹤港,自己的双脚已坚实地踏上大地之后。不过,姐姐没看到巨大的独眼。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似乎认为那只是一个巨大的浪涛。
“那个阿姨精神失常了。”
佐用夫人牺牲婴儿,想跟长子等三人回到日本。不料接连失去了三个孩子。同样卧床不起的隔壁宫木家的孩子们却得以生还。这种反差让她发了疯。姐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正一也基本持相同意见,但觉得不止如此。那东西一定参与其中。在甲板丢弃婴儿的那一刻,抑或是早些时候,夫人已经被海中的魔物附体了吧。也许三个孩子的死也缘于此。
事情发生的翌日,正一年满六岁。那时小夜子若不出现,他无疑会永远停留在五岁,在大洋中漂流。
几天后的黄昏,“是日本”“看得到日本啦”的呼声瞬间在船内四处奔涌。无人不喜极而泣,但也有数人于故国即在眼前之时陨命。艰辛至此才回到家,却……正一打心底里觉得可怜,不过他决定换种想法,能把遗骨埋在故乡,仅此就比命丧别国,骨朽他乡的同伴强了。
归国者们刚走下栈桥,便欢声雷动。同时就被人墙团团围住。厚生省舞鹤归国援护局的职工则对此加以疏导,将归国者引至援护局。队列走得十分缓慢,那是因为归国者和迎接者都睁大眼睛,互相搜寻亲人吧。不一会儿,欣喜重逢,落泪相拥在一起的母子,兄弟姐妹,夫妇的身影便随处可见。
人群之中,也有好些妇女像举名牌一样举着写有姓名的宽幅纸。仔细一看,名字边上还写着“满洲××部队”“××小队”的字样,或是记有“昭和某年生人,某年从某地入伍”之类的信息。人们常说的“岸壁之母”和“崖壁之妻”们,寻找被征召遣往满洲的儿子或丈夫来了。
“知道××××的消息吗”,“有哪位在××的第××部队待过”,“你知道××××吧”。
她们的声音接连传来。然而无人作答,那些问话就这样缥缈而逝的景况,令正一心痛如绞。最终,她们中间有多少母亲或妻子能与自己的孩子或丈夫相会呢?
离援护局只有数十米之遥。去了那里之后又会怎样,他自是不知。不过此刻,他的心头终于涌起了与母亲和姐姐平安抵达日本的实感。
这时,耳中听到奇妙的呼唤声。这一带,被寻者、寻人者,人山人海人挤人,唤人声此起彼伏。然而,那个声音在其中尤为引人注目,因为呼唤方式明显透着奇异。
左雾大小姐——
不管找的是谁,周围附上敬语喊人的一个也没有。然而却有人呼唤“大小姐”。
正一刚要循声相向之前,母亲猛地站住了。宛如暗夜独行时,突然有人从身后直呼自己的名字一般,吓得浑身一哆嗦……
就在此后,他得知母亲的名字其实叫“左雾”。
注释
1.满洲,旧时指中国东北一带,清末日俄势力入侵,其称东三省为满洲。
2.露西亚,日本以前对俄罗斯的称呼。
3.三和土,由泥土、石灰和水混合夯实而成。因混合了三种材料,故名三和土。文中是指用三和土浇筑而成的“土间”。日本传统民宅中,人们的生活空间分为两部分:高于地面、铺设木板的部分和与地面等高的部分。后者即为土间,通常位于室内与户外的交界处。过去土间是处理家庭内杂务或进行炊事的场所,因此相当宽敞。但在现代民居中,土间变得狭小起来,成为单纯的脱换鞋场地,即我们常说的玄关部分。
4.能面,日本传统曲艺“能乐”中使用的假面具。常用来形容人面无表情。


第四章
归乡
呼唤母亲的是个五短身材的老头。个子之矮,简直会被误认作孩子。不过,他的肌肉发达,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因此,看脸的话已年近七十,但头部以下说是三四十岁也没问题,外貌上的扭曲感实在令人发怵。
“左雾大小姐……”
然而,呼唤母亲名字时的语气却十分温柔。能从中觉出他发自内心的敬意,尊崇,以及些许畏惧之念。
“重藏先生……”
另一边,母亲说出老人的名字,表情稍有困惑。似乎不能理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倒开始惶恐起来。像是渐渐萌生了警觉心。
“你怎么在这里……”母亲察觉到了什么,“是来接五月夜村的哪个人的吗?”
重藏摇摇头道:“自打听说满洲的归国船会来这个港口,我就一直在等您。您要回来的话势必在此地登陆。”
“这是——”
“是的,龙玺老爷的意思。”
老人如是答道,表情显得十分复杂。迎接到母亲的喜悦之余,似乎又对龙玺其人的指示心存不满。
“是吗。”
“今后您可有安身之所?”
“嗯……”
尽管是肯定的回答,但母亲的口吻中明显含着犹豫。
“恕我失礼,可以的话能否告诉我?”
“我丈夫的老家……”
“这不行!”重藏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既然如此,还不如回水使家方便,不是吗?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养育了左雾大小姐的娘家啊。”
“唔……”
母亲低下头,沉默地思考着什么。重藏也不再多言,静候母亲做出决断。这时,小夜子上前拉了拉老爷子的上衣袖子。
重藏微微一笑,随即把正一等人带到稍远处,逐个问了名字和年纪。恐怕是不想打扰母亲吧。
小夜子代表三人说了各自的情况,重藏很快就察觉到鹤子的异样。老爷子当时的反应,竟与母亲一般无二。痛心地注视着长姐,却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追来了呀……”他还小声嘀咕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重藏的言行着实不可思议,但小夜子似乎更在意母亲老家的事,问老爷子娘家是在何处。
“奈良蛇迂郡的深山里啊,有个叫波美的地方。那里有四个村子,最早开拓的五月夜村就是你们母亲的老家。”
“很远吗?”
“是啊。不过跟满洲比起来,日本可小得多,稍微忍耐一会儿就到啦。”
“父亲的老家在哪里?”
小夜子的再度发问令重藏的脸色骤变。
“京都。只是……去那里……”
估计是想说“到底是吉是凶啊”。老爷子瞥向母亲的眼神里流露出忧虑之色。
“我们也不想去什么父亲的老家。”
小夜子挑明了自己的本意,老爷子一脸震惊。
“也是,毕竟他自己都被断了关系——”话到此处慌忙住了口。
“咦?父亲是被老家扫地出门了?”
“不,不是……”
“所以说,五月夜村还算好的?”
“啊啊,不……对了,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关西腔?完全不像是满洲出生的嘛。”
“不去父亲的老家比较好?”
“哎呀,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个……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你们回父亲的老家可能不太方便。”
然而,这番掩饰没有糊弄住小夜子。
“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唔……我说,小夜子小姐挺精神啊。”重藏一副感佩的样子,颇觉有所依靠似的望着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叫小夜就行了,‘小姐’和‘儿’什么的都用不着。”
“哦,哦。真是跟你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这话让小夜子都吃了一惊。
“骗人……鹤姐才比较像吧。”
“不是啊。等你慢慢长大了,也一定会像你母亲一样美丽端庄。”
老爷子眼中流露出疼爱自家孙女一般的目光。
“那么,母亲的老家到底啥样啊?”难得害羞的小夜子,故意用粗鲁的语调问道。
“水使神社在五月夜村也是渊源正统的世家。”
“哦?母亲是在神社出生的呀。”
小夜子惊讶地嚷起来,相形之下重藏则是面色沉重语焉不详。不用想也知道,母亲的身世另有隐情。且由此可知,老爷子是面对孩子也没法撒谎的性格。
“不是吗?”
小夜子问个不停,就在重藏百般无奈之际,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重藏先生,能否护送我们去村子?”
“啊啊,要回家吗?”老爷子露出安心的表情,“是的,我觉得回村子对孩子们更好一些。”
当晚众人在舞鹤住了一夜,翌日一早就赶往京都,换乘火车向奈良进发了。
比起在满洲广袤原野上狂奔的严酷逃亡生活,从没受过空袭的京都出发,前往奈良的旅途宛如梦幻一般。当然,火车十分拥挤,食物状况也很糟糕,但至少不用担心有生命危险。更重要的是,所到之处映入眼帘的日本自然风光,拯救了正一他们荒瘠的心灵。
刚进入奈良盆地,便下火车转乘巴士。翻越几重山岳到了蛇迂郡。从这一带开始,正一渐渐为周围山野与森林的浓烈色调所倾倒。以前只是贪恋大自然的美好绚丽,色泽娇艳,现在则给人一种分外鲜活的感觉。即便同是树木之绿,却又觉得其中潜伏着别的,根源迥异的某物。前边经过的山野,洋溢着能解放自我精神,委身其中的气息。而如今,自己一行人侵入的这片空间,却荡漾着令人不得不心怀警戒,不得不恐惧畏缩的气氛。虽说都是本国的自然风光,其实已截然不同。
正一突然害怕起来。
还未经历变幻融入自然的“某物”,恐怕还残存在此地的山岳、森林与河川中。人类不可侵犯的原始之物,蕴含原始威胁的真实之物,便是这个“某物”。他的本能嗅到了自然奥秘,却也无能为力。毕竟是唯心之物,即使向小夜子吐露,也极难解释清楚。更何况,对方是大自然。人类原本就不可能与之抗衡。
汽车抵达它邑町时,已有马车在那里等着。在车板上摇摇晃晃,继续翻山越岭,这才终于辗转抵达波美地区。
“这地方是波美的最东头,叫青田村。”
旅途中,重藏不只是对母亲温柔体贴,他对正一他们也是照顾有加。由此,正一也逐渐跟老爷子熟络起来。小夜子从舞鹤港相会那天起,就已经放开了,如今两人对青田村的人们指指点点,谈笑风生。而鹤子也极其自然地接纳了他。
马车行驶在蜿蜒流淌的大河的北侧道路。这条泥土路沿着河走,所以被单纯地称为“川道”。
“这条河叫深通川,给波美的稻谷带来了恩泽之水,可宝贵了。”
听这么一说,他们才发现不止青田村,所经的各个村落都有连片的水田。河的北侧均为田园。从面积来看,稻米产量一定相当可观。
“不过,深通川不光带来恩泽,也会给村子降下灾祸。”
如此接上一句后,重藏讲述了泛滥的河流给各村带来的水灾有多可怕。这是一条关乎波美居民生死的河。
“这也好那也好,都是因为深通川源头的沈深湖里有水魑大人坐镇。”
“水魑大人?”
“啊,就是水神啦。你看,正前方不是有座山吗。那山叫二重山,是波美的山神,山腹里汇聚出一个叫沈深湖的大池子,水魑大人就栖息在那里。”
“这么说,河水是从那边流过来的?”
顺着眼前的这条大河往上游寻去就能抵达山中湖,不只是小夜子,正一也怎么都无法相信。
两人的反应令重藏展颜一笑:“水不是从沈深湖涌出来的。那里有座流升之瀑,逆瀑布上去的话,能走到山里更深的地方。就算源头是岩间流出的一泓清水,到下游也能化作大江,怎么说呢,这就是所谓的水流啊。”
“难不成祭祀水魑大人的就是现在要去的水使神社?”
面对小夜子的询问,重藏默默点头。似乎后悔最初提起了水魑大人的话题,尽管为时已晚。他的顾虑多半是母亲吧。
“那边的是水神塔——”老爷子略显突兀地指着前方的石碑,“祭祀着水天大人和辩才天女之类的水神,还是村界的标志呢。到水神塔跟前为止是青田村,再往前就是佐保村了。”
过了佐保村,下一个是物种村。不过,虽然村名变了,风景却基本相同。每个村子的田园都非常辽阔,连绵不绝。整片种植的无数稻穗迎风飘扬。奇怪的是,明明是初入眼帘的光景,却让人深感怀念。此处已经没有途中感受到的那种出于原始自然的恐惧。也许是正一对于整齐划一,列队成行的水稻怀有亦可称之为“人工自然美”的感慨。
一个长身男子站立在水田的中央。穿着严严实实的西服,看起来就像是在迎接正一他们。然而,男子距离川道有相当的距离。若是在等马车,似乎靠得更近一些才好吧。
不过,这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早就在盯着正一他们了。不,不光是视线,他还配合马车的行进,确确实实地调整方向。任谁见了,都会认为是在迎接宫木一家的返乡。
“……”
突然,母亲身子一震,似在屏气凝息。正一转眼看去,见她身子略微前倾,专注地凝视着男子。
“那个人……”
小夜子也发现了,话刚出口,重藏便向赶车人打声招呼。瞬间,马车放缓了速度。以相当于步行的速率,通过了男子身前。这时,母亲缓缓低下头,对方也悄然还礼。
正一回头望去,男子在目送他们。母亲微微垂首的姿势,像是在拼命按捺回头的冲动。小夜子看看男子又看看母亲,想问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因为当前气氛让人难以开口。
然而,坐上马车以后便一言不发的鹤子突然站起身,向远去的男子欢喜地叫道:“父亲!”
重藏慌忙抱住差点坠车的长姐,母亲也劝慰起兴奋不已的女儿,正一和小夜子则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鹤子是在满洲出生的。而且,别说这个地方,就连日本也是第一次来。跟刚才的男子恐怕也是初次照面吧。可却叫他父亲……
此时,后知后觉的正一意识到某个事实。无论那名男子是谁,来自何方,都是唯一迎接他们的村民。迄今为止,有在川道擦身而过的,有在田埂或村道上站住观望马车的。但每个人都在一瞥之后就转开了脸。最初以为是乡村人特有的腼腆,但总觉得不对。就像是出于好奇心看上一眼,然后当即后悔,赶紧慌忙挪开了视线。
我们不受欢迎……
这里不是母亲的故乡吗?还是说,因为经过的是青田村,佐保村和物种村,到了母亲出生的村庄就会不同?
“看,已经到五月夜村啦!”
重藏说出了关键的村名。
“最早开拓波美地区的,就是五月夜村的列位先祖。”
大概是想拂去笼罩在马车上的异样气氛,他故意爽朗地大声说道。
正一转身向前,马车正好通过村界的水神塔,进入了波美地区最西端的五月夜村。在深通川南边,即前方的西南侧,能够看见鸟居。
“那个就是水使神社?”
小夜子顺势提问,重藏点头。说起来,青田村、佐保村、物种村的神社都贴着西侧的村界,位于一河之隔的南侧。正一提及此事后——
“亏小少爷还能注意到这个!神社确实都在深通川的南侧。”老爷子感慨之后,介绍起四家神社的事。不过对于关键的水使神社,只说是水魑大人的本宫,同样也是顾忌母亲吧。顺带一提,在深通川南侧沿河而行的道路被称为“参道”。
马车驶过村子一半左右的时候,正一的视线停留在了一片怪异的农田上。只有那里,四周围着一圈木桩,分割出小小的一块地来。木桩之外,甚至看得到田埂,与其他庄稼地一样也种着水稻。然而,只有那一块地兀突地十分扭曲。
那片小小的土地,孤零零地混杂在广袤的农田里。同为田园,然而彼处明显被异质的气息所笼罩。唯有那片空间成了异界。
为什么会这样呢?
正一觉得不可思议,这时马车开始放慢速度。田园的前面有座桥,似乎是要从那里过。
啊……
马车从川道拐入桥的瞬间,他看见小水田的稻穗中伫立着一个脸蒙布巾,身穿和服的女子。她全身泥污,像在插秧。可是,应该早就过了节气。
那女子究竟是……
正一忍不住从马车上回头张望,发现女子的个头异常矮小。不,根本就没有身高,她的下半身貌似埋在了土里。而且,蒙面的布巾内漆黑一团。并非被太阳晒黑了脸,而是只有乌黑的一片暗影。
正一慌忙转身向前,上臂激起了一阵寒战。总觉得马车渡桥期间,那女子一直在盯视自己,不由得背心一凉。
“怎么了?”小夜子问道,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没,什么事也没有。”
正一如是回答,重藏也担心地看着他。也许老爷子知道那里是不祥之地。
看到了令人厌恶的东西……
当他受困于抑郁的情绪时,一直行驶于深通川南侧道路的马车转向左侧,不久便停在了水使神社的大鸟居前。
母亲稍作犹豫后,带着正一他们走上了境内的参道。接着进入拜殿,一起做了参拜。
其间,从拜殿深处不断传来涓涓的流水声。倾听这奇异音色的过程中,正一感受到了涤净心灵的惬意,差点毫无滞殆地陷入熟睡。他知道包裹着自己的阴郁气息,已倏然散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正一的脖子一阵发冷。尽管心情舒畅起来,却似有什么不明来历之物拖拖曳曳,正欲从颈后钻入,这异常的厌恶感向他侵袭而来。过于鲜活的感触使得正一发出了“咿咿”的轻呼,急忙用双手猛烈地拍拂颈后。
“正一!”
小夜子大吃一惊,却不知如何是好,一阵手忙脚乱。这时,母亲拉住正一的手,迅速把他带出拜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大概和母亲一样,跟这里的神明合不来。”
“怎么回事?”
小夜子抢在正一之前问道,而母亲则摇头道:“刚才的事要保密。特别是对接下来要见的人……绝对不能对你们的外祖父说起。明白了吗?”
语气平和,但母亲的措辞中含着不容分说的坚定态度。两人也都慌忙起誓守口如瓶。
在第二鸟居等候的重藏,待正一他们回来后,将他们引入了水使家的正房。不知为何,没走正面的玄关,而是迂回从侧门进入。他打开那里的木门,客客气气地朝里头唤了两声。
不一会儿,走来个年轻女佣。不料她认出是重藏之后,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老爷子托她“请给龙玺老爷传个话”,可不管吩咐了多少遍也毫无用处。不久,大概是听到了喧哗,一个年长女佣露面了。
然而,见到母亲的瞬间,她也大为慌乱。不过,或许是姜还是老的辣,很快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端坐在地,深深叩首。见她如此应对,年轻女佣轻叫一声,也急忙跪坐施礼,额头都快擦到木板地上了。几近伏地谢罪的姿态让正一和小夜子都是目瞪口呆。
母亲对女佣们的举止不置一词,十分自然地承接下来。虽然轻还一礼,向年长女佣问候了一声“好久没见了呢”,态度却极为淡漠。
此处,正一他们与重藏分开,被带往别栋的一间屋子。途中,得知年长女子叫“留子”,很久以前就在水使家做工,现在当上了女佣领班。这是留子自己说的。只是,她始终说个不停,直到进入别栋的房间。仿佛沉默一旦降临,哪怕只有片刻,也会觉得恐惧难耐似的。
正一等人在别栋和室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此置而不理,以至于他们打心眼里担心自己是否已被人遗忘。
小夜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由于在舞鹤港时重藏的过度反应,直到现在小夜子还没有问过母亲有关五月夜村和水使神社的具体情况。她极少这么消停,也许是断定时至今日已无大碍,她逐步试探起母亲。
母亲予以回答的问题屈指可数。只说她在刚懂事的年纪,被这家收为了养女。她和养父难以相处,夺门而出地嫁到了京都的宫木家,后来怀上了鹤子,就这么去了满洲,直到今天也没再回过老家。接着——
“那么,母亲是在哪里出生的?”
面对小夜子的问题,母亲一动不动地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她目光凝视着远方,只是答道:“苍龙乡的神神栉村……”
他们还被迫立下誓言,绝不能把这个地名告诉任何人。
“可是,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家当养女呢?”
到了此时,小夜子已恢复成往常的她。母亲倒也说了一些事,所以她就顺势接着往深了问。
“还有,收养的人家为什么是这个神社?”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然而母亲只是寂寥地微微一笑,不打算再说一个字。看母亲那满脸愁容的表情,仿佛是在思考正一他们的未来,而非自己的过去。离开满洲归国时有所迟疑,可能也是母亲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最终被难以抗拒的力量拉回波美之地,五月夜村,水使家的命运。
这时,隔扇突然被粗暴地拉开,进来了一个六十五岁左右的清瘦男人。不只是瘦,而是给人赘肉尽消,历经锤炼的感觉。其锐利的眼神中也有所体现。光是这么一瞥,正一就忽觉心惊胆战。
男人背对壁龛坐下,母亲随即两手撑席垂首道:“久疏问候。”
“是啊。”
男人悠然点头,只是发出沉吟似的声音。相隔十数载的父女重逢,寒暄仅止于此便草草结束。进而,男人也不正眼看女儿,却将视线转向外孙和外孙女,而且主要是鹤子。
“是你的女儿吗?”
“是……”母亲如是回答,不知为何口吻中略带一丝踌躇。
“多大了?”
“长女鹤子十三,次女小夜子十岁,另外长子正一六岁。”
然而,这次不同。母亲仿佛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无所顾忌地说出了孩子的名字和年龄,如同像在挑战眼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的表情因瞬时的惊讶而扭曲。此前他面无表情,让人难以接近。正是因此,可知他现在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这位是你们的外祖父。”母亲对养父的态度漠不关心,向正一他们介绍外祖父,“侍奉水魑大人的水使神社的宫司,就是你们的外祖父。”
“在这里我就是神。”
惊愕之情还残留脸上,龙玺已然口出不逊之言。正一原以为“这里”是说水使家,后来才明白指的是波美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