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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脸是母亲,但并非真正的母亲,而是怪物。那脸全无表情,忽儿就垂到他的眼前。“扑噜噜噜噜”地伸过来。那一瞬间的恐怖,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他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心脏紧紧缩成一团,汗水一齐从全身毛孔喷出。身子犹如染了疟疾,“咯咯”抖个不停。
也许该说幸运吧。每次他和女人的头颅刚一照面,就会立刻从梦中醒来。只是,他又不禁觉得不久后将会经历这梦的后续。因为在惊醒的前一刻,怪物的嘴总是欲张未张,好像要说什么。想必自己迟早会听到那不祥头颅所说的话。正一如此想到。
满洲的家里,从和室阁楼探出脸的自然是真的母亲。从梯凳下来的母亲紧紧搂住了他。
“我一直在想,只有正一才能做到。”
仅此一言,有那么一会儿,母亲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后来他理解了母亲的想法。在那迫不得己的紧要关头,母亲恐怕是认为即便是露西亚人也不会拿一个幼小的男童怎么样。虽然不能保证,但当时已无他法。所以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他。而且也只能这么做。
梯凳旁,小夜子仰望顶棚,频频唤道:“鹤姐,现在可以下来啦。”
抬头一看,鹤子还留在阁楼里。似乎是妹妹都说安全了,也怕得不敢下来。母亲助阵也全无效果,正一说明露西亚人已经撤离,这才终于现了身。
长女鹤子时年十一岁,次女小夜子八岁。凡事斯文稳重的鹤子肤白如雪,容貌气质与“大家闺秀”一词正合。另一边的小夜子肤色黝黑,似在彰显其人的活泼性格,就是个野丫头。鹤子叫妹妹“小夜儿”,叫弟弟“阿正”,小夜子则直呼其名,叫姐姐“鹤姐”,叫弟弟“正一”。此外,她还常跟姐姐弟弟说“叫我小夜就行啦”。说是“小夜儿”“姐姐”“小姐姐”什么的,甜甜腻腻的讨人厌。她似乎对“小夜子”和带“子”字的称呼都不怎么喜欢。如此对照鲜明的两姐妹大概也很罕见。
这两位还有一个共通点,都对弟弟疼爱有加。日本战败,居住满洲的日本国民冒死返乡时,正一深切感受到了两个姐姐对自己的爱有多深。
事实上,战败后的经历对正一来说印象最为鲜明。与父母和姐姐们一起在自家度过的日子已记不得半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严酷旅途中的点点滴滴却有不少留在脑中。唯一值得留念的也就只有同鹤子和小夜子共享的那些甜酸苦辣吧。
话题移至宫木家返乡之前,还须提及残留于正一脑中的第三幕情景。其现实感比机枪扫射的记忆更为稀薄,宛如海市蜃楼,以淡然虚无之姿,始终在他脑中摇曳不定。
伴随着玄关门“嘎吱嘎吱”的开启声,户外的光线突然照进室内。一个背身伫立在三和土3上的男子的身影,如同被那光芒吸走一般逝去——
仅此而已。他知道背影是自己的军人父亲。只是,无论如何也涌不起现实感。即使听了姐姐们的话,也不过是更添混乱,正一心中的父亲形象总是被生生划为两半。
鹤子提及父亲会眼里含泪道:“父亲是为国捐躯啊。”
然而,小夜子不同。
“那家伙抛妻弃子,结果送了命。”
说到父亲的事,小夜子总是感情外露。听说她和一个原籍关西,常在满洲的家里出入的商人很亲。满口关西腔似乎也是受他的影响。也许姐姐从那商人身上看到了她心目中的父亲形象。
母亲什么也没说。问及父亲的事,她也只是凄然一笑,始终保持沉默。正一不愿意看母亲那样的表情,不久也就不再打听了。
两位姐姐的话里有一点相同,父亲是个平日里就不顾家的男人。鹤子的理解是为国效劳,小夜子则将其解释为抛弃家庭。至今他仍不清楚,哪个才是真实的父亲。
父亲离家似乎是在那两个露西亚人闯入宅内的数日前。但在正一的记忆里却总是排在第三位。不知为何,他一心以为,父亲消失了所以他们才离开了家。
对弟弟的奇异误解,鹤子是这么想的:
“阿正是想和父亲一起回日本吧,被这个愿望催化后的结果。”
小夜子则是对姐姐的话全盘否定:
“我们才不会追随那个人离家呢。磨磨蹭蹭的话,就会被那些最后关头参战的露西亚人杀掉。”
事实上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日本战败以后,被称作“王道乐土”的满洲大地已化为地狱。政府说是武装移民输送来的在乡军人,到各地招募农家的次子和三子集体迁来的分村移民,只有普通的开拓团还不满意,他们还以“满洲开拓青年义勇队”之名将十六至十九岁的青年送入训练所或寄宿学校,其实就在那一刻,此地便已沦为禁忌之地。
无论是学生还是移民,危险常伴左右。而且,原以为是乐土的大地一入冬便冻至零下二十度,开拓艰辛一言难尽。进而,随着战局的恶化,下至十七岁上到四十五岁的男子纷纷被征召。在满洲生活长达十数年,因战败而归国者捧回的唯一物品不过是家人的遗骨或遗发,这样的例子决非罕见。当时,只要能活着踏上日本的土地,就已经欢天喜地了。
正一他们也是如此,辗转抵达归国船出港口附近的收容所之前,当真是艰难困苦连绵不绝。母亲还带着三个孩子,想必十分辛劳。不过,周围与他们相似,身背乳儿、手携幼子的母子很多,所以并非只有宫木家情况特殊。
途中,几度与日本军队擦肩而过。每一次,母亲们都会不住地低下头请求“当兵的大哥,请救救我们吧”,“只救这孩子也行……拜托了”。然而,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请努力坚持”。
日军的目的是要迎击突然参战的苏军,只是能从这项任务活下来的又有几人呢?
不只遇到日本士兵。还有……立场各异的势力接二连三地在他们的归途中出现。
最坏的还是露西亚人,虽说这不过是正一的个人印象。总之,从牛马羊、粮食,到贵金属及日用品,那些家伙不由分说就把眼前的东西一抢而光。而且,还对女人欲求旺盛。因此,妙龄女子和年轻已婚妇女都故意弄脏衣服,也不洗脸,导致疥疮和斑疹伤寒蔓延开来。相比露西亚人,中国共产党则军纪严明。求取物品时,也会提出用适当的价格交换。那位只有十来岁而已,穿藏青色棉衣的八路军革命战士的凛然身姿,正一至今都记得真切。
不过对小夜子来说,完全没有区别。即使在长大后说起满洲的事,她也总是啐道军人和战争的残酷。
正一虽然觉得姐姐的意见大体没错,但有一个场景让他不能忘怀。
在没有路的道上走着走着,就见一支日军小分队分乘三辆破卡车,沿视野良好的军用公路行驶,从后边超过了他们。前方能看见无数队伍,军服上沾有泥污的是八路军。卡车一放慢速度,就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兵纵身跳了上去。他接近日本兵时心怀什么想法,已不得而知。但至少看不出有敌意。
不料,有个看起来三十不到的日本兵,突然打了那个中国共产党的少年兵一巴掌。少年的身后,挤满了他的无数同伴。那个日本兵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正一屏气凝息注视着这一幕,就见那少年兵说了什么。态度十分平和。下一个瞬间,日本兵身子突然一紧,立刻面露愧色,一言不发地取出烟递给对方。少年兵似乎想还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微微一笑,摆摆手下了卡车。
那时少年兵对日本兵说了什么,实已无从知晓。但正一想,他的话中肯定含有此意——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年轻一代不必再互相仇视了。
小夜子一定会数落他“说什么天真话呢”。正一在路上倒是见过除了八路军以外的其他势力向逃亡的败军索要金银的事。所以觉得姐姐的一概而论倒有几分道理。但他坚信,至少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两位少年不同。
在烈日下行进十分辛苦。即便结伴而行,只要稍稍落后队列,立时脚上的鞋子就会被难民抢去。此外,每次被其他势力叫住,大家就商量着送些礼物。反复多次以后,身上的携带品少了,同伴之间就开始疑心生暗鬼——是不是有人还藏着什么东西吧?
“宫木夫人,你家应该有更多值钱的东西吧。”
母亲不止一次被一个像是同乡的老妇责难过。由于纠缠过甚,小夜子终于怒吼道:“都被露西亚人拿走啦!”
途中若有人死去,年轻人会在地上挖坑掩埋。随即就有难民掘出,顷刻间剥走死者的衣物。此情此景诉说了一个事实——因战争受害的永远都是普遍民众,即使是战胜国的国民。
到了晚上还会坐上货车。每当四周山里闪出机枪扫射的火舌时,就得停车,但用不着走路还是很开心的。只是,车内拥挤不堪,闷热得简直能让人昏死过去,婴儿的啼声接连不断,不是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处所。尤其是在门的附近和车钩一带,总是飘荡着屎尿的恶臭,让呼吸都困难起来。
总之,离家以后,对正一而言,过于刺激的体验接踵而来。即便如此,一步步向故国行进的他们,或许还是幸运的。因为别说归国了,还有逃出开拓村之前就被卷入战乱,即便自卫也几乎招募不到男子,因分村移民团团长的一言决定,全村约一百五十口人用炸药集体自尽的例子。当初自夸精锐的关东军此时也悄悄南下,招募开拓民完全成了对他们的补充。许多男子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守护就死了。
此外,在艰难到达收容所前,有大量儿童因营养不良导致的衰竭而夭亡。当妈妈的也是。随处可见抱住倒毙的母亲的胸、背、手臂的幼儿。
明天也许就会轮到我……
受到如此恐惧的纠缠。尽管受着母亲和姐姐们的保护,正一始终感到害怕。难怪,懵懂渐开之际,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被暴力、恐怖、死亡支配的世界。他能保持心智正常,完全得益于姐姐们的付出。
“我们能努力起来,也许是因为有母亲在。”
有一次,小夜子突然这么咕哝道,正一问她是什么意思。
“唔……怎么说好呢?”姐姐侧着头继续道,“那时的母亲好像大彻大悟了一样。露西亚人闯进来,躲到阁楼里的时候也是。我和鹤姐都觉得坏了,母亲却不可思议地冷静,就好像有得救的自信似的……”
话至此处,小夜子少有地支吾起来:“其实啊,从离开满洲的家到抵达日本的期间,母亲……尤其让我害怕得不行。”
如此说来,母亲的样子是有些反常。但是,正一对满洲家中的事没有像样的记忆,所以无法拿日常生活中的母亲做比较。而且,考虑到是在战祸残存的异国他乡,带着三个孩子逃难,多少有那么一点异常言行亦属自然。更何况,小夜子本人也承认,母亲并没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
“可是,母亲是很怪啊。”
从“怪”的意义上来说,正一其实也有过一段难以释怀的回忆。母亲一边在祈祷孩子们平安无事,另一方面却对离开满洲犹豫不决——好几次涌出了这样的感觉。话说回来,也不觉得母亲对那方水土特别眷恋。既然如此,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不管怎样,有一点毋庸置疑,宫木家四口能一个不缺地登上归国船,这事近乎奇迹。那时离战争结束已有两年。
归国用货轮的所有空间都被细细分隔,直到船底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终于能回到日本的兴奋,令船内的气氛异常高涨。然而,一旦启航开始漫长的海上旅途,船内立刻显露出阴暗沉郁的气息。因为恶劣的环境和匮乏的伙食,加之关于故国的种种飞短流长,渐渐夺走了人们的希望。
“听说日本被投下新型炸弹,全都毁灭了。”
最为震悚人心的传言是原子弹投放的事。只是,消息极其暧昧,有人说毁灭的是两个地方城市,也有人坚称大半国土都化为了灰烬,无人不忧心故国的安危。
划给正一他们的是最下方船舱的一角。即便是这等场所,想到是自己一家人的生活空间,就不由得能松上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狭长的区域倒比满洲的家更像自己真正的家。
他们和隔壁的佐用一家很快就熟稔起来,想必是缘于亲切感吧,因为母亲很高兴,他们和自己的一位故人名字相同,而且年轻的佐用夫人也是一人带着四个男孩。母亲在方方面面都悉心照料,甚至有几次忍着自己不吃,也要从贫乏的食物中拿出给四个孩子吃的份。
船中也陆续有人死亡。很多是病故,由坐上归国船之前所经受的,而且仍在持续中的严酷环境所致。好不容易登上得以回国的船却又死去的人,该有多遗憾啊。若要说好的方面,那就是船上的亡者均为水葬,所以不必担心死后衣物被扒个精光吧。
然而,海上的死并不只有病故一种。正一偶然中得知,另外还存在着更为可怕的死法。
那天晚上,小夜子带他去甲板上的厕所。就在面对摇晃的便池解完手,睡眼惺松地出来时——
“啊,不许看!”
突然被姐姐紧紧地抱住了。正一条件反射似的一拧身,瞧见了她不想让自己看到的某物,虽然只是一瞬间。
漆黑的山,比船更高。明明在海上,却有一座黑乎乎的大山突兀地耸立在海面上。面对那黑色的山,一个女人正向前伸出双手。看她的姿态,既像在迎接从海上来的巨大黑山,又像在恳求对方把自己带走,这景象着实奇妙。而且,那山——
“不要看!”小夜子用低沉而又严厉有力的语声呵斥他。
“回去了。好了,快点!”她立刻紧握正一的手用力拉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甲板。
回到船舱的分配区域,小夜子带着一股兴奋劲,跟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静静地听着,不久以同样方式在姐姐耳边低声回话,就见小夜子身子猛地一颤,随后露出悲伤的表情。
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正一想问,但当时的气氛让他问不出口。当晚他一夜都没合眼。
翌日午后,小夜子把他拉到空无一人的甲板角落处,说起了前一晚的事。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多少,总之那女人是佐用阿姨。”
“在做什么呢?”
“往海里扔婴儿。”
“哎……”
“母亲说了。阿姨因为营养不良,奶水出不来。”
说起来,最小的宝宝几乎都没哭。也就是说,已衰弱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因为从妈妈那里得不到充足的母乳。
“以前不是流传过日本被投下新型炸弹的说法吗。阿姨好像跟母亲说过,至少也要让上面几个孩子回到故国。”
“那么,那宝宝……”
小夜子轻轻摇头后告诉他,有大批父母在辗转抵达收容所和归国船之前,就遗弃了自己的孩子。
漆黑如粘汁一样的东西,瞬间充斥了正一的内心。许多父母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获救而弃子的吧。她们想着就这么带走只枉送孩子的命,才哭着留下孩子的吧。即便如此,孩子仍是被抛弃了,念及彼时彼刻父母和孩子的心情,正一就觉得如坐针毡。他又细品了如今与母亲和姐姐们在一起的幸福。
“对佐用阿姨和男孩子们都得和气相待哦。”
小夜子教诲似的说完这话,正一见她要走,就问了那个比女人更让自己在意的东西:“那座黑色的,奇怪的山是什么?”
“山?”
“就在船的边上……在海上……大大的……黑漆漆的山……”
“正一,海里是不会有山的。”姐姐发出愕然的语声。
“可是,真的有座奇怪的山……”
“日本还在很前面很前面。就算经过了什么岛,也不会在有可能触礁的地方行驶吧。”
“不是岛啦。那个是山……唔,像山一样的……”
“正一,我说你啊——”
“可不能吵架哟!”
这时,一个年长的男子上来搭话,似乎是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来的甲板。男子催促正一,让他说说目击到奇异大山的事。正一跳过佐用夫人的事,只说有一座山耸立在海上。
“啊啊,那个是波浪啦。”
“哎?比船还大的?”在正一吃惊前,小夜子率先做出反应。
“可不能小看浪涛。而且船一摇,看上去就比实际的大。”男子的口吻就像告诉孩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又是晚上见到的,就会觉得更大了。小家伙乘船出海,这是头一次吧。”
正一点了点头,男子笑道:“这样的话,觉得更大也不奇怪啊。”
“呼……就是这样了。”小夜子似已接受,但正一还是无法信服。
“那个大大的波浪,会跟着船一起动?”
“你说什么?”男子微笑着反问。
“一直在船的边上,所以……”
“哎……”
“就像跟着似的,不离船的旁边……”
“这个是波涛接二连三在船的旁边翻卷吧。也就是浪的活动偶然与船行进的方向一致了。”
“不是,大浪没动。像山一样形状不变,保持着那个样子一直贴在船的边上,而且——”
男子脸上已没了笑容,反倒毛骨悚然似的打量正一。因此,正一猛地把下半句咽了回去。而且,山的上方还有一只大眼睛——
“哈……哈哈,你一定是睡迷糊啦。”
男子勉强挤出一声笑,匆忙从两人身前走开了。
“你真的看到了?”
小夜子问得认真,正一也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这样啊……”
姐姐就像心里有谱似的,凝神沉思着。
“正一,你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类似的东西……”
“不完全一样也行,就是像这样的怪东西。”
其实见过。对母亲和姐姐都没提过,有好几次走在广袤的大地上,到了傍晚他就会看到一种浑身黑得像炭,头小肚涨手脚细长,如婴儿般大小的东西,在道边的草丛和沟里,深邃森林的入口处,河滩的水边翻滚蠕动。越往前走,见着那东西的频率就越高,同时那东西的数量也增加了。特别是在战死的士兵和开拓民的尸体旁边,简直可以说必然会出现那东西的身影。在货运火车的车钩暗部瞧见那东西时,正一甚至忍不住背心一凉差点叫出声来。
和盘托出后,一时之间小夜子显出沉思的模样,随后道:“总之,不管是母亲还是鹤姐,这些怪事全都得瞒着,知道了吗?”
当然不打算说。其实也没想说给小夜子听。因为总觉得一旦对谁说起,那东西就会立刻察知自己已发现它的存在,正一可不愿这样。
话都挑明到这份上了,说多说少一个样,正一就把这想法告诉了姐姐。
“也许你说得对。”
干脆的肯定,让他一激灵打了个冷战。
不知是否受到那玩意儿的影响,正一的身子突然垮了。其实该说来得太迟了,至今没卧床不起简直令人称奇。就像是呼应他似的,鹤子也病倒了。
从那时起,长姐一点一点地染上了精神疾病。过于苛酷,凄惨的旅途造成的影响,加之如此境况下一心要保护弟弟的勇猛似已反噬其身,使她的心开始渐渐遭受侵蚀。万幸的是,言行中未见有大的变化。因此,外表看来还是以前那个娴静温柔的姐姐。然而,“她的自我”变得越来越稀薄。不断失去“自我”,陷入了无法自主思考事物的状态。
女儿的变化令母亲悲伤,可又觉得她已淡然接受。仿佛母亲最初就已明了,命运该当如此……
大概是心想连鹤子的那一份也要担着,小夜子越发变得性格顽强。一边协助母亲,一边护理姐弟。然而,毕竟是操劳过度了吧,终于连她也倒下了。
也许是受了宫木家的毒害,佐用家的三个孩子也接连病倒。然后佐用夫人也一病不起,正一的母亲就不得不一个人照看所有人。阴森的气氛瞬时笼罩了横跨两个家庭的空间。正一觉得黑暗沉郁的空气中无疑透出了死亡的气息。
母亲依然不惜减少自己的食物,照顾佐用家的孩子们。然而,起先是佐用家的三子亡故。两天后是次子,四天后是长子相继过世。反倒是宫木家的三人一点点地康复起来。结果两家一明一暗,泾渭分明,直叫人唏嘘不已。
佐用夫人在甲板水葬了捱到最后的长子,她瞧向自家这边的眼神,令正一惊恐莫名。
那天晚上,他突然惊醒,耳边传来奇妙的声音,惺松睡眼移视侧旁,没有一个人。他半撑起身环视四周,只见佐用夫人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边。如能面4一般空无表情的脸庞,只是一味地凝望着他。不久她举起右手,开始缓缓地,反复地召唤他到这里来,到这里来……
犹如冷水从脖颈流入一般,一阵战栗掠过了正一的背脊。然而,他的目光离不开佐用夫人。想着不能看,但视线怎么也无法从她的右手腕挪开。而且,凝视着那徐徐摆动的手掌,其间——
啊,必须去……
他竟被这想法所困,回过神时已然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
这时,佐用夫人笑了。不,是看起来在笑。因为她嘴唇两端突然上扬,双颊现出了酒窝。当时的正一,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明明挂着笑容却只会令人忌讳不已的表情。
讨厌……不想去……
内心拼命抗争,脚却一步步地向前走。“母亲!小夜!鹤子姐姐!”明明在喊却全然不成声。
夫人出了船舱,开始攀爬陡急狭窄的楼梯。正一跟在后面,握着扶手的双手却灌满了力,想勉力站住。然而,眼看要成功时,夫人必会回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凝望过来。每一次,两臂的力量都会散失,心里想不好好跟着的话……
和阿姨一起去……登上甲板……然后……
会怎样,他不知道。只是,非常害怕,总觉得有骇人之极的某物,正等着自己……不,是他们两个人。
不久,他看到了通往甲板的门。夫人打开门固定住,等待他从手底下通过。他心想从那个门出去就完了,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便能求得安乐。无论如何,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哐啷”……门扉被关闭的重音在他背后阴森地响起。那极其令人厌恶的回响,使人联想到断头台的巨大刀刃落下的瞬间。
正一被推着后背催促着,重新迈开步子。一直低着头所以看不清周围,但知道正在靠近甲板的扶拦。扶拦的另一边是一片漆黑的海面。目标是货轮的一头。自己正朝着与佐用夫人十天前抛婴处相同的地点进发。
“……”
正后方传来了奇妙的声音,也不知是惊呼,恸哭还是欢叫,就在这时佐用夫人的双臂挽住了正一的身体。
“啊……”
这一刹那,他恢复了神智,就像附体之物突然脱落一般。
正一胡乱地挣扎,想解脱对方的双手,但被抱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于是,他两脚蹬住甲板,即便身后被推也抗拒着不往前去。这一招奏效了。夫人想把他的身子整个抱起,也被他放低重心拼命抵住。
深夜,归国船的甲板上,上演了一出女子与男孩的奇异对决。对正一而言,这实是一场殊死搏斗。
正一持续蹬地,夫人毕竟也累了吧,眼看双臂的气力开始松弛。他心想逃走就在这一刻了。故意让自己的身体也不使劲,然后一下子挣脱,就能逃走。如此盘算的他,正欲悄然准备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