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进入参道,望着五月夜村方向的世路便大声说道。雨点击打车顶的声音太过嘈杂,像平常那样说话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言耶隔着祖父江偲观察河的状况问道:“深通川有没有泛滥的危险?”
只听游魔以惯常的讥诮口吻答道:“再这么下去,川道也得照字面上说的那样,变成川之道了。”
“游魔君,小心别看丢了路,掉河里头。”世路当下提醒了一声。
“现在还不要紧啦。挑这时候出门可能真就对了。”
大量的雨滴击打在挡风玻璃上,即使已开动雨刷似乎也很难看清前方。
姑且安全地抵达了水内神社后,众人先放世路下车,原地等了一会儿。说好等他回来就马上出发。
然而,跑到车前的世路说他还是要留下。
“可……可是世路先生——”
“刀城老师一个人应付警察没问题的。”
“不不,我是外乡人。至于游魔先生,也不知人家能对他相信多少……”
“喂喂,你这话也说得太直白了吧。”
“对不起。因为现在不是讲究措辞的时候——”
“呼,好吧,随你。”
听着两人的对话,世路苦笑起来:“游魔君确实有点让人不放心,不过我想水庭神社继承人的身份肯定能起到作用。当然我也去的话就更好了吧,可我怎么也没法放着这天气不管。作为水利合作社的一员,现在我应该留下来担负起这个责任。”
“难……难不成世路先生打算一个人去执行减仪?”
听言耶这么一说,游魔不由得大声叫道:“这可不行!要做的话也得有旁人在场,否则也太乱来了吧!”
“我还没决定做减仪。首先要找各村的村长商量才行。”
“我也留下!”
“别说傻话!游魔君,你要把老师和祖父江小姐顺利地送到警察那边。这事只有你能办到。好好干,拜托了。刀城老师,请您费心了。祖父江小姐,希望你不会晕车。”
世路深施一礼,挥了挥手。在他的目送下,载着三人的汽车沿参道向东进发了。
“世路先生是想扛起所有的事吧。”祖父江偲一边回头张望,一边悲壮地说。
“水利合作社只剩下流虎宫司、游魔先生,以及世路先生了。如今,三人当中能在波美有所作为的,怎么想也只有他了。”
言耶冷静作答后,专注前方的游魔边开车边道:“由各村村长组织的村长会,能做好深通川泛滥的应对措施以及危急时的避难疏散。只是,主导这些工作的是水利合作社,所以无论如何负担都会压在世路先生身上。”
“如此看来,可以说他留下来是正确的。”
“算是吧……问题在于水利合作社被要求举行减仪的时候。”
“大家若知道世路先生只有一个人,也不会提那么乱来的要求吧。”
“呃……”
游魔不作声了,同时沉郁的空气笼罩着车厢。
“不过老师——”祖父江偲小心翼翼地开口,“在京都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与这一片土地紧密相连的宗教人士,其存在通常超越家庭、家族、个人意义,彻底化作地域的一分子。如今世路先生不正处在这个位置上吗?”
“呃……”
这回又轮到言耶不说话了。
汽车沿参道向东行驶,不久便渡过“下桥”进入川道,继续跑了一阵子离开波美之地后,开始走上艰难的山道。
“游魔先生,有劳了。”
不习惯此处地段的人即使平时也无法开车通过,更何况是在这么恶劣的天气。可以说真的只能仰仗游魔的本领了。
“包在我身上!进山后有一点很好,就是树能挡雨。所以能看得清楚前面。不过,地面还是松松垮垮的,所以必须小心驾驶。”
正是因此,也不能胡乱提速。即使开得慢慢吞吞,也要坚持贯彻安全第一的原则向前行驶。
“比走路还费时间呢。”
“老师,给我说说案子的真相吧。现在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祖父江偲现在没有晕车。还是趁她精神好的时候把所有事情都说一遍吧。击打车顶的雨声也小了,没必要扯着嗓子大声叫喊。如此盘算的言耶,讲述了自己的推理,内容与对龙玺等三人说的一样。
“什……什么!”
言及复兴水魑大人之活祭的时候,祖父江偲大叫一声惊呆了,音量比先前更高了一分。之后,她被不断发生逆转的真凶弄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跟上了节奏。
然而,当正一被指为真凶的瞬间,言耶只觉祖父江偲突然气息一滞,之前还大呼小叫的她立时安静了下来。
“恐怕正一君现在正跟重藏先生一起翻山越岭吧。”
“至少能确定一点,嗯,他们没往我们前往的方向跑。”先前未插一句话的游魔补充道。
“有重藏在,所以我想不用担心他们会遇难……”
“但愿如此。”
就在车内即将被沉郁的空气再度充盈的时候。
“可是,老师……”祖父江偲的脸上露出了难以释怀的表情,“正一君应该一直就在仓里。”
意想不到的发言。
“你说什……什么?”
“那座仓有没有破口我不清楚,可我觉得他一直就在仓里没出去过。”
“但是你关的是禁闭室。换句话说,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见到正一君的身影,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那个孩子去一楼,或是上二楼的时候,我是完全看不到的。”
“既然如此——”
“但我听到了声音。”
“呃……”
“当然不是一直有响声。不过,我回忆了下仓内的情况,差不多就在辰卅宫司和流虎宫司被袭击的那段时间,我好像有听到那孩子的动静。至少不存在几十分钟都没出声的情况,以至于能让他去作案。”
“嗯……”
“所以说,正一君不是真凶。”
“嗯……”
言耶摆出了完全陷入沉思的姿态。
相比之下,游魔则兴奋得差点回头。他再次向祖父江偲确认:“你说的是真……真……真的吗?”
“……是真的。我想了想,当时在那座仓里,只有正一君的声息是我唯一的心灵支柱。所以基本不会有错。”
说这话时祖父江偲尽量压低了声音。因为在言耶捉住头绪开口之前,她想尽可能地不打扰他。
游魔听了她的回答,之后便专心致志地只管开车。不过,同时似乎又十分在意身后言耶的情况,这份心绪自他的背脊层层传递而来。
不久——
“本案的凶手,要么是作案时从沈深湖外进来的,要么是原本就在沈深湖内。”言耶打开了话闸,“外来的情况下,符合先前所列八大条件的有水庭游魔先生、重藏先生和正一君三人。而原本就在湖内的情况下,能成为嫌疑犯的是清水悟郎先生和水使龙玺先生。”
“嗯,是啊。”祖父江偲应和道。
“但是这五个人都被否定了。更何况,龙玺先生不但自己也成了被害人,而且原本就没有发动宫司连环杀人的动机,因此可以完全排除。”
“清水悟郎先生有杀害龙三先生的动机和机会,这个在谋杀宫司的事情上也讲得通,不过对活祭小夜子小姐见死不救的心理,总让人觉得不对劲不是吗。”
“本身他的动机就来自于此,很难想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这时突然从驾驶席传来了游魔的语声:“清水悟郎是凶手的话,说明他只从仓库里偷走了我的手枪。但是那家伙不可能知道枪放在哪里。”
“就是就是。最重要的是,那仓库不是还失窃了关键的潜水装备吗?”
“也就是说,凶手来自沈深湖外。但是,三名嫌疑人各有各的否定要素。”
“其他还有谁符合凶手的条件?”
“没了。”
“这么说……”
“剩下的可能,就只有嫌疑人的排列组合了。”
“共犯吗?”
“正一君察知姐姐身处危机,情急之下拿出水魑大人之角,正要往沈深湖赶。但转念一想会有人拦阻自己,于是向游魔先生求助。”
“所以游魔先生能用上水魑大人的角!”
“又或者,他知道已是成年人的自己毕竟没法穿着潜水装备下井。可能是因此,就由正一君去救小夜子姑娘了。”
“也就是说,几乎是在一瞬间两人建立了共犯关系吗?”
“杀掉龙三先生后,正一君打算着手发动宫司连环杀人。不想却被龙玺先生幽禁在囚人仓。所以此后便由游魔先生接班,犯下了宫司非连续杀人案。”
“合情合理嘛。”游魔以淡然的口吻道。
“嗯,很合逻辑。不过不是这么回事吧?”
“我本人再怎么否认,也不能当证据啊。”
“我总觉得,假如这是真相你会痛痛快快地承认。”
“信任一个嫌疑犯没问题吗?”
“当然也要看人。”
“嗯……”
“那再来看剩下的组合,是正一君和重藏先生合伙作案吗?”
祖父江偲一问之下,言耶摇头道:“如果是这种情况,有一件事便怎么也无法理解,那就是流虎先生的杀人未遂。”
“为什么?”
“凭重藏先生那样的体格,我想就算最初的一击不中,也必能补上致命的一击。啊,在游魔先生面前说这种话,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因为我也有同感。要这么说的话,‘我是凶手,虽然是养父,但毕竟下不了手’的推理,倒还更干净利落些。”
“又或者,真凶还是正一?”
“是吧。”
“你始终怀疑正一是凶手。这真的没错吗?”
“没错吧。就说你想出来的那个凶手的八大条件吧,能完全符合的就只有他一个。就算把相关人员的脸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算再怎么找,除了正一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成为凶手的人了。”
“仓里的那些声响……难道是我的幻听?”
一副战战兢兢模样的祖父江偲刚开口,言耶就立刻回答道:“说实话,我也这么想过。但是,当我听说正一君存在的迹象是你心灵的支柱时,又觉得不太可能。既然是那么重要的声响,你的神经应该都集中在耳朵上了。连续幽禁个三四天的话,注意力多半也会丧失吧。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倒是有这个自信的……”
“那你就不该轻易说是什么幻听。”
“可……可是……”
“你知不知道在这种案子里证词有多重要?”
“我都说了……”
“好啦好啦,两位就此打住吧。”游魔插话进来,“说起来,只要检查囚人仓就能弄清正一能不能从仓里出来了。就算之后做过隐蔽工作,仓内应该也会留下痕迹。”
“出发前就该检查那座仓的。”
“因为着急了,没顾得上那么多啦。”
祖父江偲安慰垂头丧气的言耶。不料,他的样子突然变得有些怪异,一边喃喃低语着什么,一边开始专注地思考起来。
“等一下,仓内留下的痕迹……”
“这么简单的事竟然……对啊,其实是后来发生的。”
“潜水装备在哪里……不,先得问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儿?”
“难不成……不会吧……莫非……”
由于言耶的样子越来越奇怪,祖父江偲忍不住招呼道:“老师,你怎么了?你要挺住啊!”
“这回我真的知道谁是凶手啦!”
“哎……是……是谁?”
“小夜子姑娘——”
“什么?”
“胡说八道……”
祖父江偲大吃一惊,游魔则呆若木鸡,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可是她被塞进酒樽……”
“沉入沈深湖了,但这时发生了与樽味市郎先生一样的事。”
“是指樽下沉的过程中盖子开了,人到湖里去了?”
“嗯。不过,龙三先生与龙一先生不同,他没有下湖。也就是说,她浮上游船,通过船底的洞由下而上刺中了正在观察湖面的龙三先生。”
“这个关于杀人场面的解释,前面我也听过了,没什么问题,不过……”祖父江偲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就小夜子小姐的情况,由于她不可能逃离现场,已被认为生还无望了不是吗?”
“所以我才会想到能在湖中潜水的潜水装备啊。”
“可不是吗。”
“但事实上,潜水装备压根就没被用过。”
“真的吗?”
“游魔先生,你还记得吗?那座仓库从门口到里处留着一排脚印。”
“嗯嗯,有这回事。”始终集中注意眼望前方的游魔诧异地答道。
“如果凶手是在增仪开始前盗走潜水装备的,不就不会留下那种泥脚印了吗?”
“啊……”
“那脚印指出了一项事实,即凶手是在下雨后侵入的仓库。我居然看漏了如此简单的一条线索……真是太难为情了。”
“为、为什么要偷呢?”
“伪装。为了让大家以为潜水装备被使用过,把我们的目光从真相上引开,凶手制造了失窃的既成事实。”
“那么老师,小夜子小姐究竟是怎么从沈深湖脱身的呢?”
“回酒樽啊。”
“啊?”
“和樽味市郎一样,小夜子姑娘也从樽里出来了。不过,唯有一处大不相同。樽盖开启时,市郎先生恐怕是头先出来的,而小夜子姑娘想必是脚先挣脱出来了。也就是说樽倒了。所以她的樽里还保留着原有的空气。”
“啊……”
“小夜子姑娘上半身杵在樽里,跟着樽一起浮上来,后来撞到了游船的船底。所以船才稍微晃了晃。她一度从樽里出来杀死龙三先生后,再次回樽潜入湖面下,只等我们离开沈深湖。”
“可是,有那么多空气能让她支撑到所有人都下山吗?”
“没必要等那么久。因为很快就下大雨啦。下那么猛的雨,就算小夜子姑娘从湖面探出头察看周围的情况,又有谁会注意到呢?而且当时我们正在舞台底下。她一定是瞅准机会,往樽里放水让它下沉,流入地下水道,接着找了个藏身的地方,恐怕就是位于沈深湖西北处的那座洞窟。然后,她在她认为安全的时候下山去了。”
“不对,小夜子不可能知道潜水装备的事啊。”静心听言耶推理的游魔,在此处做了反驳。
“会不会是听正一君说的?”
祖父江偲刚提出自己的看法,游魔便摇头道:“仓什么的可能听说过,但正一不会说出具体在什么地方,被收在哪件容器里吧?”
“这个嘛……”
“嗯,我认为小夜子姑娘最初是不知情的。”
言耶一语令二人流露出震惊之色。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夜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在左雾女士等人住过的小屋里,我和游魔先生谈论过案情,当时小夜子姑娘也在那里。”
“哎?”
游魔险些忍不住回头,车子瞬间“吱”的一声向山道的悬崖一侧滑去。
“呜哇!”
车内回荡起祖父江偲短促的尖叫声,游魔忙将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饱含着紧张感的空气短暂滞留后,游魔轻轻吐出了一句:“那时小夜子她……”
“我们去小屋前,在附近见到过一个穿着斗笠和灯心草蓑衣的人,我想那个人就是小夜子姑娘。”
“你、你说什么?”
“她也许是为了休息一下才去的小屋。正好我们来了。她无路可逃,情急之下就躲到浴室屏风的背面去了吧。”
“躲那里去啦。”
“我们在那间小屋讨论案情,当时也说到了你的潜水装备。”
“还详细地说明过东西被收在哪里。”
“这些都被她听去了。”
“小夜子小姐把小屋当成了自己的藏身之所吗?”祖父江偲问道。
“没其他可去的地方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主要是那里还存有当年世路先生作为礼品带来的罐头吧。”
“她没去找重藏求助吗?”
“是不想连累老人家吧。而且,她也怕一旦接近水使家,会被龙玺先生和留子女士发觉。尤其是对清楚她是凶手的龙玺先生,毕竟不想离得太近——”
“什……什么!”游魔差点又要回头,好容易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你的意思是龙玺知道小夜子是凶手?”
“我在水使家里厅解释案情时,曾做过以下说明——已察知龙一先生死亡真相的龙玺先生,对龙三先生的案子也做了同样的思考,结果对小夜子姑娘起了疑心。但是到龙吉朗宫司被害时,他又改变了想法,认为真凶另有其人,于是委托我来破案。”
“是这样的。”
“我的这项推理,前半部分没错,但后半部分错了。由于发生了连环杀人案,反倒加深了他对小夜子姑娘的怀疑。”
“为什么?”
“如今本人已死,真实情况已不可考。或许是因为他和我做出了相同的推理,发现了樽内留有空气的可能性。另外也可以认为,虽然他不明白小夜子姑娘是如何从沈深湖生还的,但已直觉地悟出一切缘于她的复仇。”
“刀城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龙玺先生硬要我当侦探的时候,曾说过一句颇有深意的话——既然是名侦探,凶手躲在哪里这种事,还不是马上就能推断出来。”
“嗯,是说过那样的话。”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不是该说‘既然是名侦探,谁是凶手之类的,还不是马上就能推断出来’吗?这句‘凶手躲在哪里’,听起来就像在说我知道凶手是谁,所以你把藏身地点给我找出来就行。”
“还真是的。”
“之后龙玺先生还说‘实际抓捕我会让村里的年轻人去干’,所以多半是推断出凶手是谁了。”
“但是却又不能说出名字。”
“是的。另外,刚才他说我是蹩脚侦探——”
“什么!这种诽谤中伤的话,到底是哪个蠢驴——”
言耶一边劝慰情绪激昂的祖父江偲,一边继续往下说:“那是因为我迟迟没能指出真凶,让龙玺先生又是生气又是惊讶。还有,他说如果让正一君而不是小夜子姑娘当活祭,就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指的就是她犯下的龙三先生命案和神男连环杀人案。然后他说要把正一君拖出仓吊到忌田旁边的松树上去,则是因为他想借示众逼出小夜子姑娘。”
“浑蛋!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龙玺这老头,还真是个没人性的家伙!”祖父江偲大为愤慨,但马上又显出担心的模样,“小夜子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可能由重藏先生带着,跟正一君逃走了吧。”
“那样的话倒还好……”
“这毕竟还是宫司连环杀人,而不是神男连环杀人吧?也就是说,可以认为她的作案行动已经终止了?”
“继水魑大人之角后,其余六种神器也被盗了。这项事实也使我感到,她最初的企图是神男连环杀人。可是冷静地想一想,那么挂念孩子们的世路先生,与正一君关系亲密的游魔先生,可能会拿鹤子小姐和自己当活祭吗?如此这般,小夜子姑娘有可能转变了想法。另外也可以认为,在杀害龙玺先生前后,重藏先生对她进行了劝诫。”
“重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觉是小夜子干的了。”
“多半是的……不过,她现身是在杀害龙玺前后吧。”
“就算是在龙玺死前现身,重藏大概也不会拒绝帮忙。”
“嗯。小夜子姑娘只是拜托重藏务必救出正一君,然后潜入水使家,查明龙玺先生人在里厅后,透过走廊的隔扇缝隙开了枪。”
“她想达成原来的目的吧。”
“小夜子姑娘从背后刺杀几位宫司,可能也不是单纯的作案,而是因为她从神社宫司这一类人身上感受到了父性。”
“父性?什么意思?”
“就是她所憎恨的,给家人空留下一个背影后出走的生父。”
这时,车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雨水从树缝间注落的“哗哗”声和汽车行走在未经修整的山道上发出的“嘎嗒”声入耳而来,吵得人心烦意乱。
“已经过半程了吧?”
许是感觉气氛有异,祖父江偲扬起了快活的语声。然而,言耶并未看她,而是静静地将目光投注在游魔的背影上。
“老师你……”
“游魔先生,你在想什么?”
“唔……”
“我说老师,你到底是——”
“祖父江小姐,后半程恐怕会有点麻烦。”
“哎?”
“刀城言耶不愧是名侦探啊。可是啊,你这能力为什么不早点发挥出来呢?哪怕在增仪开始之前意识到水魑大人的活祭……”
“我很惭愧。总是处处落人一步……”
“怎么能这么说呢……老师你可是作家啊。又不是侦探。”
看来祖父江偲完全忘了自己曾得意扬扬地宣传过名侦探言耶的事迹。
“不过,你们两个都怎么了?总觉得怪怪的。”
“我的想法好像被刀城先生看破了。”
“游魔先生的想法?”
“嗯,我在想啊,只要往悬崖那边一转方向盘,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真凶是小夜子了。”
“啊……哎?什么?”
祖父江偲吓得往后仰身,顺势就想搂住言耶。言耶则轻巧闪过,面向游魔道:“不过你打消了主意。”
“世路先生认为正一是真凶。就算现在我带你们‘一起上路’,那人可是很认真的,警察到了以后他肯定会说出刀城先生的推理。正一遭到通缉,还是小夜子被追捕,对我来说都一样。”
“一……一……一起上路什么的……”
祖父江偲一阵大呼小叫,言耶边安慰她边道:“那能不能送我们到目的地呢?”
“行啊,而且世路先生也是这么交代的。不过,我不会开到警察局门口。就在郊外停车放人,后面就请你们自己走吧。”
“明白了。没问题啊。”
此后,三人没再说过一句话。言耶和游魔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祖父江偲则全神戒备驾驶席,同时又不断地向旁边投去担忧的目光。不开口是因为她不想打扰言耶。
结果,直到汽车驶下面对它邑町的山坡,已能望见镇上街市的时候,仍是一样的状态。
“到了。”
“非常感谢。到这里就行了。”
“翻山的那段时间,雨倒也小了不少。”
“但是波美那边的雨势可能一点儿也没减弱。”
“是吧。”
“你这就回去吗?”
“嗯。”
“是为了找小夜子姑娘他们吗?你有头绪?”
“是。挺不好意思的,村里的事都丢给世路先生了。”
“请务必小心。对了,我和祖父江小姐都饿了,所以想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
“老……老师,你在说什么呀——”
“所以嘛,要吃完后再去警局。因为是早饭午饭放一块儿吃,少说也要花一小时以上吧。”
“原来如此。”
在游魔讥诮笑容的欢送下,言耶和祖父江偲下了车。
“回去的山道上,最好什么事也没有。”
“可能刚刚好。”
“哎?也就是说,游魔能回去,但警察——”
这时游魔已调转车头的方向,鸣响喇叭。
“现在就让我们祝愿游魔先生平安无事吧。”
说着言耶施了一礼,祖父江偲也慌忙学样。游魔对着两人举举手抿嘴一笑,随后迅猛地沿来时的道路飞驰而去。
事后言耶得知,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波美之地,几乎所有村落都被滔天的洪水吞没了。
终章
波美之地损失惨重。所幸大部分村民事先已进入周围的山岭避难,得以生还。然而,几乎所有的田园和庄稼地都被冲走,绝大多数房屋都倒塌了。
水魑大人发怒了……
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不,是切身感受到了。所有村民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涌自心底的畏惧。
洪水退后,相当一部分村民离开了波美之地。与其说是因为难以复兴,还不如说是过于恐惧水魑大人。再度镇住水魑大人,复行祭祀之礼,众人怕想都不敢想吧。
小夜子、正一和重藏被视为下落不明。警方判断他们已被洪水卷走。祖父江偲觉得是刀城言耶的说明造成了这样的认识。
说到下落不明,水内世路也是。某村民说见到世路一个人往二重山方向去了。至于他到底有没有执行减仪,无人知晓。
最终,留守波美的人只有往年的四分之一。比原先五月夜村的人口还要略少一些。水内芥路和鹤子,水庭流虎和游魔也在其中。他们在五月夜村的原址上开拓了新的村庄。不久,水内家和水庭家还重建了神社,水魑大人再次受到祭祀。
数年后,水内芥路和鹤子举行了婚礼,与此同时游魔也迎娶了新娘。上了年纪的村民都说这妻子就像年轻时的左雾。不过,也只传了一阵子。因为这个名叫正子的妻子开朗温和,十分能干,很快就融入了村庄。因为对公公流虎尤其尽心尽责,大家都夸她是好媳妇。除去丈夫和公公,她与芥路的妻子鹤子最是亲密。据说关系好得就像亲姐妹一样。
姐姐,死……
正一听到的这句谕示,是指小夜子会从世间消失吗?还是说,谕示这种东西,会因当事者本人的情况而做无限的变化呢?
刀城言耶不明就里。他只能在远方的天空下,姑且为两对夫妇祈福,并衷心祝愿新波美之地再次兴旺起来。
言耶一心一意,反复不断地祈祷。
往事勿要醒来,亦勿要引发新的惨剧。
解说
村落民俗的杀戮盛宴
一、关于小说
《如水魑沉没之物》(以下简称为《水魑》)是民俗侦探刀城言耶系列的第六部 长篇小说,荣获了第10届本格推理大奖,使作家三津田信三真正地走进了大众的视野。
本作的伏线与解谜一如既往地精巧绵密,此外还加强了情节的趣味性,篇幅极长却并不沉闷。故事娓娓道来,少女和少年的命运像悬案的真相一样令人牵挂,苦难中的浪漫色彩,绝境中的满腔挚情,以及最终席卷村落的滔天洪流,竟好似领先一步问世的《天气之子》,且更残酷、更深邃、更丰饶。
这些年来,三津田信三以其独树一帜的才气,创作了多部小说,屡屡入围各大推理奖项:
1994年,《食子鬼缘起》,第1届创元推理短篇奖候补。
2008年,《如首无作祟之物》,第61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长篇及连作短篇集部门)候补和第8届本格推理大奖(小说部门)候补。
2009年,《如山魔嗤笑之物》,第9届本格推理大奖(小说部门)候补。
2010年,《如水魑沉没之物》,第10届本格推理大奖(小说部门)获奖。
2013年,《如幽女怨怼之物》,第66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长篇及连作短篇集部门)候补。
2019年,《如碆灵供祭之物》,第7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长篇及连作短篇集部门)候补和第19届本格推理大奖(小说部门)候补。
《水魑》能够获奖,对于钟爱刀城言耶系列的读者来说,无疑是一桩喜事,这个系列的古怪与精彩,终于得到了更大范围的认可。在三津田信三的创作历程中,显然也占据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位置。
这部作品的时间定位,大约是二战结束的十年后,紧跟在《如山魔嗤笑之物》之后;舞台则被安排在奈良的深山里,名曰波美地区。作家设计了一些地名、一些传闻,各书互通,搭建起了一个几可乱真的虚拟世界,供年轻的刀城言耶和同伴们东奔西走。
比如,本作中的重要女性角色左雾,出身于苍龙乡神神栉村,正是《如厌魅附体之物》中发生命案的神神栉村。那么,左雾(日语读音为さぎり)拥有玄妙的力量也就不足为奇了(《如厌魅附体之物》中名唤さぎり的女子有六名之多,再加上本书中的左雾,使这个名字——确切地说是读音——俨然成为了一种象征)。
民俗、战时战后的村落众生态、恐怖、本格推理,可以说是刀城言耶系列的四大要素。在系列的每一部作品中,作家都怀着殷切之情,极为自然地将四大要素融合在一起。战时日本,扎根于地方乡土的信仰、祭祀、供奉、仪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以至于战后修复时不得不掺入捏造的元素,进行表面化的补全。探寻乡土民俗的本来面貌,也就成了爱好者们倾注心血的努力方向。在当时,移风易俗造成的破坏是不容置疑的。当时日本政府不允许国民表现出受到了战争伤害,不允许表现出痛苦、不解、抵触和逃避。真情流露,就可能立即被定性为“非国民”而遭受厄运。于是,畏惧带来了深重的压抑,使人精神异化,使人不择手段,导致了一桩桩恐怖命案的发生。在刀城言耶系列中,装死、替身、幽闭、自残、精神失常抑或超脱、大彻大悟的非国民们,以一种毫不造作的姿态,游荡在形形色色的杀人计划中,并制造出一个个匪夷所思的谜团,供智慧超群的侦探推理。
对战争进行反思和控诉,在战后成了大受欢迎的题材,相关的影视动漫和文学作品比比皆是。由于太容易畅销,难免会出现一些作品刻意迎合、卖弄苦情,一味地着力渲染战败后的世人之苦。比起一些倾力描绘世情的反战作品,致力于悬念与解谜的推理作家,反而以其恬淡的笔触和理性主导的思绪,为广大读者真实地复刻了战时画卷的疮痍一角,这也是《水魑》的难能可贵之处。
在本作中,祭祀“水魑”的祈雨仪式“增仪”和抗涝仪式“减仪”,借着波美地处偏僻之利,顺利越过二战,原汁原味地延续了下来。而其中为首的五月夜(さよ)村——村名与女主角小夜子(さよこ)的名字谐音——主持祭祀的成功率凌驾于众村之上,其秘诀就在于仪式原汁原味的程度极为彻底。它越过的不仅是战争时期的民俗破坏,还有悠久的文明进化过程。五月夜村实行着最古老的仪式,遗憾的是,“古老”往往与“人道”背道而驰,意味着惨无人道。
中日两国的古老文化有互通之处,传统糟粕倒也如出一辙,作家精心酿制的作品犹如味噌,带着浓郁的日本风味,却让人一看就想起了老家的黄豆酱,异国风情里透着乡土的亲切。
因此,这是一部特别适合中国读者阅读的推理小说。每一个接受过正规学校教育的中国人,都具有足够的知识储备,能在真相揭晓前有所预感。换言之,此处不需要民俗爱好者钻研什么特殊知识,但凡具备普通人的常识,就足以享受到抽丝剥茧、触摸真相的乐趣。
古老仪式总是有着繁琐的讲究,环境、布置、器物、人,方方面面都有既定之规。于是,一个严丝合缝、伏线密布的场子就在情节的自然推进中搭建起来了。场内怎么也不可能实现杀戮后的脱身,陆续发生的死亡事件也就显出了不可思议的色彩。《水魑》不是一部带有民俗元素的推理小说,也不是一部带有推理情节的民俗小说,每一次的杀戮,每一滴血,走向真相的每一步,都深深地嵌在“仪式”里。民俗与推理、仪式与杀戮,双双对对密不可分、浑然一体。
为了让村子幸存下来,村里的头领决心杀人以祭鬼神;为了让孩子幸存下来,母亲决心借鬼神之力杀人;为了让自己幸存下来,孩子决心杀人,不牵涉鬼神。
因为世道艰难,就有权为了活下去而滥杀无辜吗?杀戮之后到来的并不是幸福美好的生活。杀人犯必定受尽煎熬,以后的人生也绝不会一帆风顺。《水魑》中的“超自然”现象含量之高,描写力度之大,在刀城言耶系列里也是首屈一指的。然而,这部作品却揭示了一个令人悲哀的事实:徘徊在人心中的杀意,比起喜怒都很纯粹的鬼神来,恐怖程度更甚。
二、关于新版
与《如首无作祟之物》(以下简称为《首无》)一样,这次的新版《水魑》也以讲谈社文库本版为底本,做了修订。不过,老版不存在影响推理或真相的错误,因此更改之处远少于《首无》。文库本版只对鹤子和芥路的“奇异”关系,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补救。
此外,《水魑》中有一部分解谜的线索与日语发音有关,普通读者不太可能意识到。因此,为了使本作显得更公平一些,我在很多貌似毫无必要的地方加了注释。进而,为了让注释的真正意图不会被轻易看穿,有时还采取了“藏木于林”的手法,比如那条与四村名的日语发音有关的注释。如果读者诸君在阅读过程中,对这些注释感到困惑,并猜出这可能是重要的线索,我会感到无上的荣幸。
张舟
2020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