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曹洵亦从没开过大门,他喜欢独处;他习惯买最便宜的画框,画框上别说出厂日期了,连品牌名称都没有;周小亮似乎也没朋友,除了一个工头问过近况之外,再无旁人与他联络。
即便如此,曹洵亦还是会对何畏说:“是。”“好。”“行,听你的。”
他唯一的娱乐是浏览关于自己的消息,以获得逆转取胜、一呼百应的快意。他的微博曾经无人问津,现在成了观光胜地和精神图腾。网友转发他过去的疯言疯语,不是深表同情,就是心有戚戚焉。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给他留言:有人写日记,有人发牢骚,有人写赞美的诗句,有人丢色情电影的链接,层层叠叠,仿佛一场众人合谋的行为艺术。
当然,曹洵亦绝对不敢登录这个账号,甚至连密码都让何畏改掉了。
他不在网上留下任何痕迹,公开的账号自不必说,私人的联系也全都停了。虽然他很想知道,在他死后,苏青或者欧阳池墨有没有联系过他,有没有发来只言片语,以安慰他的魂灵——不可以,他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害怕她们说得太动人,会勾起他复活的冲动。
他只用浏览器的私密浏览模式,没有历史记录,也不会保存账号和密码。他改变习惯,换一个网站买东西、换一个网站读新闻、换一个网站看电影、换一个网站嘲笑凡夫俗子,诸般行事,皆如新生。
也并非新生。这段日子里,曹洵亦越来越怀疑双胞胎之间真的有心灵感应——即便在此前的二十多年时间里,他并不知道周小亮的存在。但如今周小亮已经入土,他冒着周小亮的名义,便觉得自己被死气所笼罩,心里总有“这是我死后的世界”的暗示,风中有阵阵呼号,呼吸之间能闻到腐烂的气息。
他画累了,看着画布上的图案,想不到该如何推进。他打开地下室的门,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琢磨着再向何畏解释,自己并非背叛整个计划,而是抽象表现主义的不可再生性远超其他,即便是画家本人,也无法将其旧作重现。
他靠在墙边,一边思考措辞;一边看新闻,一条条看下去,世界热闹非凡,却都与他无关——直到那张电影海报跃入眼帘。曹洵亦挺直后背,手指颤动,将海报点开放大,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再把手机拿远拿近,反复确认,整个人忽然如坠冰窟,又汗流遍体,说不出的难受和愤怒。
海报的构图和配色与他的作品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将他画的人物换成了女主角的形象,而更让曹洵亦痛如刀绞的是,它抄的是他当初送给苏青的那幅——《夜曲:1011》。
海报下还有新闻链接,他急忙点开,一目十行地看下来,新闻说的是青年导演贾诚的电影《隔窗相望》上映,叫好又叫座,十天票房破亿,打破文艺片票房纪录,贾诚说这部电影的诞生要归功于自己的女朋友——他的缪斯。文中还有贾诚的照片,曹洵亦粗略一观就已确认,他就是那个司机,戴鸭舌帽,开玛莎拉蒂,还向曹洵亦礼貌地致意。
曹洵亦踢翻了脚边的颜料桶,顺手将手机丢向墙壁,发出的声响引来了何畏。何畏问他怎么了,他也不想回答。他跪在地上,呼吸急促,那一瞬间,墙壁和屋顶仿佛都消失了,旷野向他袭来,人潮涌动,他们围拢在他身边,低垂眼皮,将嘲笑和不屑都倾泻在他身上。
曹洵亦无法想象贾诚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见到那幅画的,是苏青要把它丢进垃圾桶,贾诚制止了她?还是苏青向他炫耀战利品,被贾诚看中?又或者,是他们云雨时翻滚到地板上,贾诚刚好看到了床底的画?贾诚抄得有恃无恐,还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那幅画又的确属于苏青?自己连命都不要了才博得一个虚名,挣了一百万,还要跟别人分账。那个狗屁导演,拍的狗屁电影,票房竟然过亿,凭什么?!
人群散去,墙壁和屋顶又遮蔽了阳光,耳边终于听得到何畏的声音了。
“喂,你没事吧?”
曹洵亦看见何畏正在拍自己的脸:“你说,《噪声》会是我名气最大、最值钱的作品,是吗?”
何畏点点头:“当然。”
“它能值多少钱?”
“一两千万吧。”
“到不了一个亿?”
“大哥,你想什么呢?我怎么说也只是艺术品市场的新人,本事再大,也折腾不出一个亿啊,除非等个三五年的。”
“我要马上,尽快!”
“你这太强人所难了。”何畏坐到地上,挨到曹洵亦旁边,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如果去找那个人的话,别说一个亿,我估计两个亿都有可能。”
“真的吗?”
何畏摸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只响了一声,罗宏瑞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何先生,考虑清楚了?”
何畏把电话放在地板上,他和曹洵亦两个人蹲坐着,像两只凝视屏幕的猴子。“罗总,你之前说的合作模式,能把曹洵亦的作品运作到什么价位?”
“我喜欢你这种直接的问法。这么说吧,《英雄主义》拍了三百万,这个纪录非常高,比一般青年画家的首拍高出十倍不止,所以,如果是企业化运作,曹洵亦最有名的作品应该能过亿,这也是顶级国画家的水平。这个圈子里很多人其实不懂艺术,他们只追逐名气。投资行为嘛,名气大的升值空间大,愿意掏钱的自然就多了。可惜啊,我这一番折腾,便宜了龙镇。你是怎么搞的嘛,《噪声》怎么会在他的手上?”
何畏看了曹洵亦一眼:“如果我告诉你,《噪声》的真迹在我这呢?”
“那当然最好啦,不过龙镇那幅在节目里出现过,还是曹洵亦亲自带去的,不可能是假的吧?”
“这你就别管了,你等我消息吧。”
挂了电话,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曹洵亦摸了一根烟出来,何畏替他点燃。
“怎么说?”
“干!”
“爽快!”
曹洵亦站起身,晃了晃发麻的腿:“你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晚上吃烧烤!”
趁着何畏在厨房忙活的工夫,曹洵亦将自己的五十多幅画搬上露台。等何畏带着酒水食材上来的时候,曹洵亦已经把画堆在了露台中央。
何畏瞪大了眼睛:“你要干什么?!”
曹洵亦往画上浇了燃料,擦了根火柴丢进去,接过何畏手里的啤酒,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十几年的心血熊熊燃烧。


第十章 困兽
直播结束的时候,弹幕里只剩谩骂和嘲笑。钟仁坐在画架前,两手僵直,双腿发麻,他转头看向龙镇,企望后者能给他些许安慰,或者告诉他网上的传言都是假的,他没有白干。
龙镇低头盯着手机,没能从刚才的震慑中恢复过来——两小时以前,修复工作逼近高潮,《噪声》真容重现的时候,何畏发布了一条微博:“龙镇先生迷途知返,我很感动,他请的人技术精湛,拍摄团队也很专业,整场直播无可挑剔,堪称现代传播的教科书级示范。如果那幅画是真迹的话,就更完美了。”
句子末尾还有一个狗头表情。龙镇年过五旬,也能体会到话里阴阳怪气的意味。网友们蜂拥而至,撕去他身上的威信和尊严,只留下尴尬的裸体。
手机上又弹出了一条新闻,是新鸟网的竞争对手发布的,动作之快,时机之准,让人不得不怀疑早有预谋。
曹洵亦前经纪人何畏:我们送去参加节目的本来就是赝品。
日前,著名艺术评论家龙镇直播修复已故画家曹洵亦名作《噪声》一事引起巨大声浪,最高峰在线观看人数突破千万,而就在《噪声》修复工作即将完成之时,曹洵亦的前经纪人何畏却在微博发出隔空嘲讽,暗示龙镇持有的《噪声》系赝品。
何畏发声后,龙镇直播间的评论风向立即转为对龙镇的谩骂和嘲讽,以至于修复工作只能匆匆收场。对于这戏剧性的一幕,好奇网娱乐频道对当事人何畏进行了采访。何畏表示,他当初送到某网站艺术节目的作品其实是赝品,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曹洵亦。
以下为采访全程。
好奇网娱乐频道(下文简称“奇娱”):何畏先生,你说龙镇修复的作品是赝品,是说他们修复的并不是节目里被毁的那一幅?
何畏:不是,他修复的的确是被毁的那一幅。
奇娱:那为什么说它是赝品呢?
何畏:因为被毁的那一幅就是赝品。
奇娱: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是带着赝品去参加节目的?
何畏:是的。
奇娱: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何畏:为了保护曹洵亦。
奇娱:您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何畏:当时来找我的人是新鸟网文化频道的负责人,他以前也找我介绍过节目嘉宾,那时候他弄的还是一档鉴宝类节目。你知道,鉴宝嘛,看点就是主持人最后把假古董给砸了。我本来不想跟他合作,又毁名声又毁人缘的,可他跟我说,他们弄了一档新节目,跟鉴宝不一样,是高雅艺术,请的主持人是龙镇。我回来跟曹洵亦提了一嘴,他很有兴趣,觉得这是个机会,非要去。
奇娱:然后你判断这里面有风险?
何畏:对,他们的鉴宝节目点击率那么高,我不太相信他们会放着这个模式不用。
奇娱:你有把这种风险提前告诉曹洵亦吗?
何畏:我说了,他不相信,他觉得这都是我的臆测,他虽然不了解新鸟网,但对龙镇有信心,因为龙镇一直以来的人设就是提携年轻艺术家,所以曹洵亦真的是(哽咽),真的是把他最后的希望放在了这个节目上。
奇娱:所以带赝品上节目是你单方面决定的?
何畏:对,我以前做古董生意的,我对鉴宝节目可太了解了。这么说吧,80%的观众看鉴宝,就是为了看他们怎么砸东西,尤其是,那些嘉宾都是老头儿、老太太,不是自称收藏家,就是说有传家宝,比较狂,比较傲,前头把自己夸得有多高,后面摔得就有多狠,观众要的就是这种反差的爽快。他们鉴宝录了一百多期,每一期真假比例差不多是1∶2,如果是真家伙,屁事没有,还得个好名头;如果是假的呢,哐啷一声,什么都没了。在我眼里,曹洵亦的画是大师之作,迟早会发光发热,但在龙镇他们眼里是怎样,我没有把握。我和曹洵亦虽然是很好的朋友,但我和他不一样,他情绪化,我更理性和谨慎。我想的是,艺术品跟古董还是不一样的,古董仿不出来,艺术品却可以。我送一个赝品去,毁了也就毁了,损失的是他们,不是曹洵亦,若是他们觉得艺术价值高,我再把真的拿出来就行了。
奇娱:哦,所以您一开始就预料到他们会毁掉曹洵亦的作品。
何畏:不是预料,是预防,他们的前科太多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真的毁掉了稀世珍宝。
奇娱:那幅赝品是印刷的吗?
何畏:不是,印刷油画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找别人临摹的。
奇娱:曹洵亦知道这件事吗?
何畏: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奇娱:为什么?
何畏:我怎么告诉他?他当时的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他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凌晨三四点了还在小区里闲逛。他喜欢龙镇,也相信龙镇,我怎么能告诉他,说他们很可能会毁掉他的作品,所以我们拿个假的去上节目?他是个自负的人,他有艺术家的追求和尊严,他的每一笔,都包含他的修为和真诚,这样的人,你怎么能跟他商量耍小聪明的事?
奇娱:也就是说,曹洵亦以为被龙镇毁掉的画是真的,所以才受到那么大的伤害。
何畏:他受到伤害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艺术和人生遭到了否定,跟那幅画的真假没有关系,我事后告诉他我们送去的是假的,真的还在,又有什么用呢?节目组对他的侮辱,网络对他的暴力,哪一个不是真的呢?唉,我当时就应该阻止他的,阻止他去这个节目。
奇娱:最后一个问题,您说他们修复的那幅是别人临摹的赝品,有什么客观证据没有?
何畏:有。自从毕业以后,曹洵亦就以职业画家的标准要求自己,所以,他的作品都是有防伪标记的。
奇娱:是什么防伪标记呢?
何畏:他的作品上都有他的指纹。
奇娱:这个指纹一定藏得很隐秘吧,是在哪里呢?
何畏:具体的我就不能说了,如果他们不服,可以拿去检验。
奇娱: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何畏:不客气。
针对何畏的说法,好奇网娱乐频道也找到了旁证,在曹洵亦生前的微博中,的确有表现出他对龙镇的崇拜和信任。我们也到访了他生前居住的小区,小区保安证实,曹洵亦生前最后那段时间的确严重失眠,凌晨三四点还在小区内闲逛。
“如果他们不服,可以拿去检验”。龙镇的目光停在这句话上,检验?去哪儿检验?美术学院没有保留曹洵亦学生时代的作品,就算有,内容、风格大不相同,比对个屁?而所谓的指纹,他们压根没找到。
这说明什么?要么,真如何畏所说,这幅《噪声》是赝品;要么,何畏在说谎,曹洵亦所有的画都没有指纹。
龙镇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憋屈,何畏就是个骗子,狡猾得很,无耻得很,自己折腾这么大一圈,出钱出力,弄得风生水起,全网皆知,把曹洵亦的知名度又推高好几个档次,原来是为他何畏做嫁衣,骗子,这狗日的骗子!
龙镇看向钟仁背后的《噪声》,它已经恢复了原貌,却还是那么丑陋——他不觉得它有任何美感,只要它能恢复他的名声和地位,他可以爱它,保护它,为它付出全部的心血,为它抵挡不怀好意者的暗箭与刀枪,可是现在呢?它不过是一坨颜料凝固成的排泄物罢了,肮脏龌龊,却又神采飞扬,代替何畏发出了耻笑。
电话响了,是金主打来的,他们付了广告费,盼的是搭上曹洵亦的便车,给产品镀一层名为“高雅”的铂金,现在好了,全网都知道他们跟赝品同流合污,裹了假货的泥浆,龙镇接了电话,对方的意思很直接——先退钱,再赔款。
这还只是第一家,龙镇苦涩地想。
“其实你也没必要都烧了,照着画不更方便吗?”
曹洵亦站在画架前,用余光瞥了何畏一眼——他提醒过他,在他画画的时候,两米内不能站人。“照着画就成抄袭了,就算是我自己的作品,我也不会抄的,而且,不提前烧了,我怕半途会后悔。”
“行吧,你估摸着,一幅画要画多久?一天够吗?”
“你当我是印刷机吗?至少也要一周。”
“大哥,我不是要你画全新的作品,我是要你把以前的复刻出来,只是加个指纹而已。一周?那你全部画完得到什么时候?”
“艺术创作,怎么能着急呢?”曹洵亦将指套戴在大拇指上,趁着颜料层还处在半湿润状态,在上面按了一枚清晰的指纹,再等颜料层完全干了之后,覆盖新的颜料,层层叠叠,将指纹完全遮挡,如此一来,除非用X光透视,否则是发现不了它的。
“本来想留你弟弟的指纹办手续,没想到在这也能派上用场。”
“说回来,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我以前看过一个新闻,说伦勃朗[1]有一幅画,专家在它的原始颜料层发现了一枚指纹,结果估价一下涨了六百万英镑,因为他们都认为那是伦勃朗的指纹。”
“是无意中印上去的吧,没听说《夜巡》里有指纹。”
“你管他有意还是无意,我们有意就行了。”
两个人又斗了几句嘴。何畏让曹洵亦少点艺术,多点务实。曹洵亦要何畏体会真正的美,而不是纯粹的俗,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何畏又急着出门见罗宏瑞,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别墅安静下来,曹洵亦从左至右抹了一笔,再从右上角到左下角,又抹了一笔,他试图回忆这幅画之前的样子,刚有点眉目,又觉得眼前一黑,摸不清门路。
当所有人都在盛赞他的天才,都为他的死感到惋惜的时候,他却躲在地下室里抄袭自己。他扯下画布,将它团成一团,扔到了角落里。他躺倒在地板上,张开四肢,试图拥抱空气里可能存在的灵感,抱了个空,便又脱光全身的衣服,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想跑得比消逝的敏锐还要快一些。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曹洵亦不想理它,它却执着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是周大凤打来的视频电话,曹洵亦换了个背光的地方接通——仍然避免拍到自己。
周大凤一脸愁容,大汗淋漓,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小亮,你快回来,陈兴国疯了,你快点回来嘛!你再不回来,小河他,他——”
曹洵亦见她慌了神,说话也不利索,赶紧问道:“小河怎么了?你慢点说。”
周大凤说得颠三倒四,曹洵亦反复盘问,又不厌其烦确认细节,才搞明白现在的状况:周大凤的丈夫陈兴国在外面欠了赌债,债主来闹过几回,无奈家里太穷,连个零头都还不起。陈兴国走投无路,偷听到周大凤跟曹洵亦的对话,得知“儿子发了一笔横财”,便说要周小亮回来还债,否则就把周小河卖给人贩子换钱。起初,周大凤只当他胡言乱语,可今天一早起床,发现陈兴国和周小河都不在家,挨到中午也没见回来,这才慌了神,又不敢报警,只好来找曹洵亦求救。
曹洵亦平日不常动怒,此时也气恨填胸,恨不得将那老匹夫砍成两段,连着周大凤也扇几十个耳光。什么偷听?肯定是她得意忘形说漏了嘴。他让周大凤报警,周大凤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左一句“夫妻一场”,右一句“也不一定”,曹洵亦不吃她这一套,立刻拨了110。
“您好,这里是废城110,请讲。”
“我报警,有小孩被拐了。”
“对不起,为了能够更快了解案情,请您再说得详细一些。”
“是我儿子,我儿子不见了,被我妈的丈夫拐走了。”
“您是说您的父亲吗?”
“对,不是亲的,是继父。”
“您继父带走了您的儿子,他们是失踪了吗?”
“对,失踪了,他说他要把我儿子——”曹洵亦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再次置身福利院的铁门之后,眼巴巴望着门外,“他们已经失踪一天了!”
“好的,那请您说一下地址,我们立刻派民警过去,也请您到现场协助我们调查。”
曹洵亦心中一惊:“我也要在现场吗?”
“是的,民警会向您了解情况,我们掌握的信息越多,找回的可能性就越大。”
悬挂在天花板上晃动的周小亮的尸体。
在周小亮身上来回检查并且拍照的法医。
记录详细档案又盘问何畏足足一小时的警察。
被他们注销的名字为“曹洵亦”的证件。
在民政局网站上公示了半个多月的无主尸体。
曹洵亦捏着电话,凝视着桌沿的尖角,一时没了言语。
“您好,请问您还在线吗?听不到您的声音,请您尽快将地址告诉我。”
门锁有扭动的声音,曹洵亦站起身,声音又消失了。屋顶之上有鹰飞过,鹰的爪子上钳着一条蛇,蛇努力地仰起头,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试图向鹰发出最后一击。
他挂断了电话,将手机丢在桌上,躺进沙发里,按着自己的头,背已汗湿,又侥幸得脱,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窃喜。
正自惊惶未定,手机又响了。曹洵亦起身去看,果然是110拨了回来,他不敢接,也不敢挂断,只能呆呆地看着,空阔的别墅里唯有铃声回荡,震得他头皮微微发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终于挂断了。曹洵亦这才拿起手机,想了想,将通话记录删去,手机忽然一振,几乎令他脱手,是周大凤打过来了。
“小亮,怎么办哪?你爸爸他回来了,小河没回来,小河没回来啊!”
曹洵亦只觉一股血腥气在口中弥漫,咬牙切齿说道:“你把他拖住,我马上回去!马上!”
没有警察在场,也没有任何面相凶狠的人出现,罗宏瑞脸上还是挂着弥勒佛一般的笑容。
“我以为你会先说赝品的问题。”
秘书小冯又将何畏面前的茶碗倒满。罗宏瑞把玩着手里的木雕:“我这个人绝对不会因小失大,指纹这种东西,我相信你没法造假。再说了,你拥有最终解释权,你要是能颠倒黑白,我还会高兴呢,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何畏心想,你要是知道我聪明到什么程度,恐怕就高兴不起来了:“罗总,我并没有颠倒黑白,我只是修正了事实。”
“随你怎么说吧。何先生,曹洵亦的遗作都留给你了,对不对?”
何畏又想,要是告诉他曹洵亦的遗作全做烧烤燃料了,他会是什么表情?“对,按照遗嘱,我拥有所有权。”
“你觉得我们怎么才能把他的画运作到一亿?”
“这是考验我吗?”
罗宏瑞一笑:“算是加深了解吧。”
何畏身子后靠,两手抱于胸前,对方肯定有一套方案——会比自己的更好吗?“曹洵亦的第一幅作品已经拍出了三百万的高价,但借了网络炒作的东风,有运气成分,这两样都不能常有,热度一过,立刻打回原形。我要增加他作品的参展记录,步步为营,主题性群展、个展、双年展,还要走出国门,尤其是欧洲,让白人为曹洵亦背书,无论从哪方面讲,曹洵亦的故事都很对他们的胃口。再找一个大画廊做代理,也得是外国的,高古轩或者豪瑟沃斯这级别的,有了大画廊的支持,收藏家、拍卖行、媒体自然趋之若鹜,他的作品也就进入艺术圈的良性循环了。到那时候,别说办个人展览,弄个博物馆都行。”
何畏说得眉飞色舞,罗宏瑞听得似乎也很认真,但那个秘书小冯走来走去,又是开投影仪,又是调试电脑,拉窗帘的时候还发出哗哗的声响,惹得何畏腹中骂娘。
“所以,你要卖掉曹洵亦一半的作品,再用剩下的一半办展览,或者弄一个博物馆,那么你的实际获得就限于一次性的拍卖收入和门票。”
何畏点点头:“这已经很多了,我还可以授权制作周边产品。”
“什么周边?马克杯吗?”
何畏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嘲讽:“可以是其中一种。”
小冯在键盘上敲了两下,白色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页PPT,映亮了何畏的眼睛,他看见PPT上出现了几张人脸:安迪·沃霍尔[2]、村上隆[3]、草间弥生[4]以及Kaws[5]。
“何先生,何必局限在艺术的小圈子里呢?拥抱商业吧,曹洵亦不应该是一种高不可攀的艺术,那样的话你只能挣有钱人的钱,而且是一次性的。作品转卖,价格再高也和你没关系。曹洵亦应该是一种潮流文化,他的用色、图案,甚至个人形象,都可以提取为一种元素,嫁接到合适的商业品牌上。你看草间弥生的波点裙、Kaws的联名商品,可以无限量生产,源源不断地榨取普通人的钱包。科学造不出永动机,但艺术可以。有一点你说对了,网络热点是会过时的,所以必须在它的热度冷却之前,将它变成流行文化,只有这样,它才永远不会过时,才可以源源不断地收税。看看迪士尼,看看任天堂,它们难道不比一两个博物馆挣得多吗?”
罗宏瑞身后的PPT不断变化,每一页都被流行符号填满。“公主们单纯无邪,超级英雄满口正义,实则每一个都是贩卖白日梦的工具。”何畏微微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想搭一座玩具城堡,罗宏瑞却告诉他——你手里的材料足以成就一个帝国。
小冯将一个装帧精美的文件夹摆到了何畏面前。
“这是我拟的商业计划书,一家围绕曹洵亦遗产进行全文化产业链经营的公司,商业模式、股权、时间表,都在里面。何先生,我们的目标不应该只是那一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