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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儿子甩个拖油瓶给老子,生活费就给那么一点,自己发洋财,老子有难,他也不管,老子还不能自己想办法了?”他将裤兜里的钱又点了一遍,抓了几张塞进屁股兜里,“九万三千,先把头钱还了,剩的再看——”
周大凤爬到陈兴国跟前,扯住他的裤脚:“兴国,我求你了,把小河还给我,还给我嘛,你这么做要遭雷劈的啊!”
“你看家里这个穷样,雷劈下来又能怎么样?我还怕什么?!”
陈兴国的确没什么可怕的。他生在邻村,家中排行第二,遇到周大凤之前也曾做过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他外出打工,妻子在家种地,养活两个老人。彼时的乡下流行养奶牛,陈兴国也跟了风,将自己的全部积蓄换成三头奶牛,春去秋来,配种怀胎,母牛们下了第一桶血奶,陈兴国卖了生下的小公牛,添置一辆运奶的电动三轮车。奶牛产奶,奶企收奶,钞票到手,循环往复,他仿佛看到能下金蛋的母鸡,所谓康庄大道就在眼前。不承想,一场牛瘟袭来,全村奶牛无一幸免,政府的人将死牛拖走掩埋,又象征性地赔了他几百块钱,一场大梦就此惊醒。他随妻子种了半年地,兴味索然,便将三轮车开出去跑客运,跑了半个月,钱没挣到几个,却在同行堆里染了赌瘾,车停在路边,自己坐在树荫底下跟人打牌,再惬意不过。到最后,三轮车输给别人,家里终于知道他成了废物。老人打他不过,骂也骂不动,只是整日叹气。妻子却不客气,跟他打了一架,带着伤口闹到村委会,没人管;闹到妇联,还没人管;再闹到乡政府,乡里批示妇联处理,妇联快刀斩乱麻,带两人办了离婚。陈兴国做回单身汉,倒也乐得清闲。又过十几年,他还是很穷,但长得精神,周围人也只说他倒霉,并不觉得他可恶。有人介绍他与周大凤认识,乡下什么都慢,唯独结婚很快。陈兴国住进了周大凤家,周小亮那时在外打工,陈兴国又做了一家之主,得意非凡。好景不长,周小亮带着周小河回来了,他在外面吃了女人的亏,回家又碰到不知哪冒出来的后爹,一腔怒火自然就撒在陈兴国身上。拳怕少壮,陈兴国名义上是周小亮的后爹,实际却是他的孙子。陈兴国在家受气,只能常往外跑,赌瘾发作,如鬼附身,偏巧这时周小亮又离家出走,陈兴国终于脱缰,没日没夜地赌,直至今日。
“老子都被雷劈够了,遇到你们这家人,就是老天爷在惩罚老子,什么孙子不孙子的,又不跟老子姓,老子卖了就卖了!”
他骂得兴起,骂了周大凤的十八代祖宗,又骂了前妻的十八代祖宗,连那三头得瘟病的奶牛也挖出来鞭尸,没注意到背后走进来一个人,直到屁股上挨了一脚。正要起身,嘴上又挨了一拳,吐了口血痰,说了几个脏字,陈兴国才看清来人是谁。
“小亮,你回来啦?!”
周小亮瞪着他,双目流火:“畜生,小河在哪儿?”
陈兴国不答。
周大凤爬到周小亮跟前,拖住他的手将自己拽起来:“小亮,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她试图抱住周小亮,却被对方轻轻推开,稍稍愕然,转对陈兴国吼道,“你快点说啊!说啊!小亮有钱,让他去把小河带回来!求你了,说啊!”
周小亮肩膀一松,挎包落地,里面露出一摞摞钞票:“说,小河在哪儿?你欠的赌债,我替你还了。”
陈兴国朝包里瞧了一眼,又伸手捏了捏钞票,忍不住面上得意:“你说的?”
“我说的。”
“好啊,我带你去。”他要将挎包揽入怀中——却被周小亮用脚挡住。
“钱放在这儿,小河找回来了,我再给你,你赶紧打个电话,先把那边的人稳住。”周小亮将挎包交到周大凤手里,“藏好。”
山路狭窄,田垄泥泞,陈兴国在前,周小亮在后,两人走了半天,都没什么话说。陈兴国步子快,意在早些拿到钱,落袋为安,他时不时回头偷看,怕周小亮忽然反悔,见这年轻人气喘吁吁,走得格外吃力,似乎对道路也不太熟悉。“几个月没回来,路都不认识了?”
周小亮白了他一眼:“我天天忙得很,哪记得这么多?”
“你在忙啥,能挣这么多钱?”
“关你屁事!”
“好好好,我不问,我不问。不愧是城里人,脸都白了,哪像我,晒得跟炭一样黑。”
两人走到路口,招了一辆三轮车坐到镇上,在镇中学下了车,拐进学校旁的一条宽巷,又走了几百米,停在一个门前摆了两张台球桌的地方。
陈兴国打通电话,通知对方自己到了,他见周小亮抓了一个台球在手里,忍不住好笑:“你怕啥?没人抢你,他们还怕你带警察来呢。”
门脸里走出一个胖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是周小河,他睡得很熟,熟得不像是自然睡着的。胖女人走到陈兴国跟前,瞥了周小亮一眼:“钱!”
陈兴国脸上赔笑,将破布包递给她:“都在这儿,一分没动。”忽然想起屁股兜里还有几张,赶紧摸出来放进去,“一分没动,你数。”
“你临时反悔,不赔我点误工费?”
陈兴国看周小亮脸色有变,不等他开口,将胖女人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孩子是他的,我钱退你就算了,把他惹毛了,他把警察招来,我们两个都跑不掉。”
“我怕个屁,我手脚干净得很。”话虽这么说,胖女人气势却弱了下去,她将钱点了一遍,没再说什么,便要将周小河还到陈兴国手里——
周小亮一步上前,将孩子抢了回来,动作之快,吓了胖女人一跳。
“过两小时他就醒,醒了多喝点水就行了。没我事了,别再来找我。”丢下这句话,胖女人又回门脸里去了。
“你不会报警吧?”陈兴国挨近周小亮,声音中带着讨好。
周小亮将陈兴国推开:“我不管你们这些烂人做的烂事。”
两人又沿原路返回,周小亮抱了孩子,走得慢了许多,陈兴国颇不耐烦,但也无奈,只得走走停停,等着这对父子,他是搞不明白,怎么半年不见,周小亮的体力就差了这么多。
陈兴国也曾怀疑自己有过孩子。他跟前妻结婚四年,前妻两次流产。临到离婚前,陈兴国记得她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但她不肯承认,非说是内分泌失调,也就不了了之。过了几年,陈兴国听人说在镇上碰到前妻,带了个三四岁的孩子,亲热得很。他顿时火起,拎个锄头就去堵了前妻的门。前妻将他挖苦一番,说这孩子不是你的。陈兴国说不是我的,那就是还没离婚,你就偷了人!两人争执不下,陈兴国捣烂了大门,正想往里闯,却被村支书带来的一帮人制服了,警察来了,前妻的男人也来了,那人长得粗壮,眉眼有奸夫相。一家三口倚门而望,看着他被警车带走。从拘留所出来,陈兴国又被奸夫带人揍了一顿,从此再也不敢找前妻的麻烦,所谓的儿子他也不再惦记。他想明白了,长得像自己,是给别人送了儿子;长得不像自己,是别人给自己送了绿帽子,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各不相欠。
紧赶慢赶,好容易走回了家。周大凤已经慌了神,看周小亮抱着周小河,喜极而泣,接过孩子亲了又亲,发现孩子没反应,又问怎么回事,得知是吃了药,一会儿就好,才又安了心。
陈兴国看她一惊一乍,心烦得很,但钱还没到手,也不好发作。
“赌债你帮我还了,你说的。”
周小亮站在门边,背着光,两手叉腰,没有答话。
陈兴国有些急了:“欸,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呀!那钱不还,他们又打上门,我、我这一家人咋办?”
周小亮望着周大凤,她坐在床上,晃动着怀里的小河,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眼神中充满了祈求。
楼上楼下找了三圈,打了十几个电话也无人接听,何畏确定——曹洵亦失踪了。
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居然不见了!何畏一脚踢飞脚边的垃圾桶,桶里的垃圾倾泻而出,撒了一地。
很早以前,何畏就意识到,下层生物永远不会了解上层生物的快乐,这是生态位里可悲的秘密。
屎壳郎吞食大便的时候,不知道大象正在品尝甘甜的果实;考拉困在树上靠有毒的桉树叶过活,不知道袋鼠可以在广阔的澳大利亚自由驰骋;猪满足于泥浆,猫满足于木天蓼,狗满足于飞盘,只是因为它们无法想象人类拥有多少种取悦自己的手段。
与罗宏瑞作别之后,何畏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份计划书做得非常详细,足见罗宏瑞为人精细,且志在必得,条件也合理,分给他的份额,即便扣除曹洵亦的部分,都还称得上丰厚;而且如罗宏瑞所说,成名于艺术界和流行文化界,完全是两个概念,习惯吃屎的他只想着吃到最美味的狗粮,如今的局面却是,他可以吃肉,还是想吃谁的肉就吃谁的肉。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没有答应罗宏瑞——一是要有必要的矜持,以便争取更大的利益;二是他觉得自己必须和曹洵亦商量,即便他有说服曹洵亦的把握,也还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何畏没法找到曹洵亦,他不能报警,不能联系任何朋友,即便以周小亮的名义,他也束手无策——因为就连周小亮家人的联系方式,他都没有。
他枯坐到黄昏时分,食不甘味,心神不宁,想象了几十种可能的原因和它们引发的后果,想到如果曹洵亦突然死了,就只能以周小亮的名义下葬,而曹洵亦的画还没来得及重画……
电话响了,周小亮打来的。
何畏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底的怒火:“大哥,你跑哪儿去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你有什么不得了的事非要往外跑,还不接我电话?”
“我在周小亮家里。”
何畏脑子里嗡的一声:“你脑子被门夹了吧?整天画画把人画傻了是不是?周小亮家是什么地方?对你来说就是龙潭虎穴、阿鼻地狱,你吃饱了撑的还往那儿跑?!你是去表演认亲好感动中国吗?”
“不是。”
“那你去干啥?”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跟你商量个事。”
何畏有不祥的预感,以他对曹洵亦的了解,他那颗装满抽象艺术的脑子里一旦冒出需要商量的念头,肯定不是好事。“你说吧。”
“我想把周大凤和周小河接过来一起住。”
何畏只觉腹中绞痛,仿佛看到一间牢房正张开嘴巴要把自己吞进去。“你最近吃什么了?你、你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刑法》是不是对你没啥威慑力啊?你是生怕我们搞的这一出不会败露是吧?老子头一次见你这种爱往自己身上绑炸弹的白痴!”
“周小河今天被周大凤的老公卖给人贩子,我要是不过来,他这会儿都出省了。小亮死前唯一的念想就是这个儿子,我是利用他的死得名得利的人,我也是他的亲人,他管我叫爸爸,我不该对他负责?”
何畏好一会儿没说话,他知道曹洵亦说的是对的,当初能说服他冒险,很大程度上在于周小亮留了这么一个儿子。更何况,作为一个孤儿,他对周小河的感情既深厚又独特,自己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好,这点我同意,也支持你,可是,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要把周大凤一起带过来吗?她是全世界最了解周小亮的人,我把话丢在这儿,你要是跟她住一个屋檐下,一天之内,她就能识破你。”
“她说,如果她继续留在那个家里,她老公会把她打死。”
“她老公打她,你就要管,当初你在福利院被人打的时候,她管过你吗?大哥,她背叛过你,你凭什么就认定,她不会再背叛你一次?”
听筒里只有曹洵亦呼吸的声音,何畏无法预测他的决定。艺术家天性冲动,他们只受情感驱使,这种情感可以生出永恒的杰作,也可以在眨眼间自我毁灭。
“你距离伟大的艺术家只差一步了,不要让她毁掉你。算我求你,洵亦。”何畏吐出这句话,口干舌燥,双腿战栗,仿佛站到了悬崖的边缘。
[1] 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绘画的主要人物,被称为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代表作有《夜巡》《月亮与狩猎女神》等。
[2] 20世纪美国艺术家,代表作有《金宝汤罐头》《玛丽莲·梦露》。——编者注
[3] 日本当代艺术家,提出了“超扁平”理论,也是该领域内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编者注
[4] 日本当代艺术家,她的作品中圆点无处不在,所以她也被称为“圆点女王”。——编者注
[5] 原名Brain Donnelly,美国当代艺术家,2006年创办街头潮流品牌Original Fake,代表作有《回家路漫漫》。——编者注
第十一章 失败者的武器
警察忙活了一上午,把所有工作人员都问了一遍,包括龙镇。
“最近有人员变动吗?”
“没有,上一次有人离职是一年前。”
“有薪酬调整吗?”
“没有。你们怀疑是自己人干的?”
“安保和监控都失灵了,不排除内部人员作案的可能。”
“黑客呢?我听说他们有这个技术。”
“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你有没有仇家?”
“我在行业里人缘很好,嗯,以前很好……硬要说的话,我得罪了一个年轻的画家,但是他已经死了。”
“你是说曹洵亦?”
“连你们都知道了。”
“自杀的人,我们会有印象。网络上对你的攻击也是因为他吧?”
“是的,都打他的旗号。”
“有没有死亡威胁,或者类似现在这个事的威胁?”
“有的。”
“你把这些人的信息给我们,我们筛查一遍。”
“好的,谢谢你们。”
“没事,我们应该做的。”
美术馆是龙镇一辈子的心血,龙镇一直认为,如果他将来可以载入史册,一定是因为这间美术馆,和它所代表的审美。
记者被保安挡在了外面,龙镇朝他们张望,见他们举着照相机试图拍摄,他知道,不论文字还是照片,都会成为书写历史的材料,而表达的意思都一样——龙镇美术馆终于被毁掉了。
龙镇转头走了进去,他要再看一眼,即便早上刚看到的时候,他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从入口的第一件展品开始,红色的油漆就已发源,流淌过前厅的墙壁,在走廊上与西厅涌出的一段支流汇合,势若游龙。两面墙也都被泼满了红色油漆,再经东厅,腾云起雾,连天花板上都红成一片,油漆淋漓而下,坠成千条万条,甚是恐怖。最后,血河奔涌进主厅,万川交汇,在此肆虐横行,无处不红,仿佛屠宰场一般,透出一股鬼神皆怨的气息。
龙镇只觉头上的疼痛深入毛囊,似要炸开,满脑子都是“沦陷”二字。展厅里只有他一人,却还能听见他之前的怒吼在此回荡。
“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监控呢?保安呢?全都没看见?”
“你们都是饭桶吗?养你们有什么用?”
“别到处乱踩了,保护一下现场行不行?一群废物!废物!”
明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龙镇的双腿还是像灌了铅,迈不动步。他不承想,世上竟有如此憎恨他的人。他是个传统的文化人,也以传统的思维揣度别人,观点上的交锋再怎么激烈,总不该变成现实的拳脚,这规矩他已坚持数十年,直到现在,才发现还在坚持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走出主厅,看见走廊上还有留下的油漆罐子。他走到墙根,摸了摸已经凝固的红色油漆,继而用力,指甲嵌入油漆之中,他使劲抠,抠下好大一块,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他想起三个月前,蒋如台的作品在东京展览,美术馆跻身年度十大美术馆之列,他的微博粉丝突破百万。不仅新鸟网,还有其他电视台和网站邀请他录制节目,彼时可谓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哪里料到,高处的风寒还未细细体味,他就掉了下来。跌到谷底不说,旁人还要踩上几脚,就因为他说了实话,怄死了一个脆弱的文青,又招惹了一个无耻的骗子。
龙镇胸中怒恨交攻,只得将头往墙上撞,以泄去急火。咚咚咚,声音沉闷,听得他自己更加悲伤。他抹去脸上的泪水,凝视着地板,看见地上点点红漆,勾勒出莫名的形状,既像血泊,又像人头。
“大画家,你知道惠斯勒[1]吧?”
“当然知道。”曹洵亦站在画架后,左近不远的地上有一圈栅栏,围着低头玩耍的周小河,他闹了一天一夜,哭得累了,总算接受了今后与“亲爹”一起生活的现实。
何畏又拆了一件玩具,拿在手中摆弄:“他打官司的事你知道吗?”
“没印象。”曹洵亦在画布上涂了一笔,他昨天磨完了《噪声》,今天打算画点新的东西——为了久违的灵感。
“嘿嘿,我也有胜过你的时候呢。惠斯勒有一幅画叫《烟花散落》,乍一看,你根本不知道他画的是啥,这幅画被当时一个很有名的评论家公开批评,说它是‘将一罐颜料泼在公众脸上’,惠斯勒生气呀,就把这厮告上了法庭,并在法庭上阐述了自己的美学追求和作品本身的价值。最终惠斯勒胜诉,但法庭只判评论家赔偿他四分之一个便士,并且要求惠斯勒承担巨额的诉讼费,惠斯勒因此破产。[2]”
“故事很有意思,你想表达什么?”
“艺术是主观的,是私人的,它不能靠别人为自己伸张正义,因为你不能保证别人的想法和你一致,所以被误解就是它的宿命。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办法——放低门槛,获得大众的支持,然后亲自掌握正义的解释权。说人话就是——艺术要放下矜持,走向人民。”
曹洵亦搁了画笔,手摸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冷笑道:“咱俩认识快十年了,我头一次知道你还研究过马克思。”
“你甭管马克思、恩格斯,走向人民绝对没错。我们不能局限在纯艺术的圈子里,这帮人有奶就是娘,有的是龙镇这种货色,指不定哪天就把你卖了。”
“走向大众好像也没那么容易吧?”
“只要你点头,其他的都可以交给我。”
只要出价比五斗米多,文人就会折腰。这话是罗宏瑞讲的。何畏发现,笑面佛的歪理都出自实践,说完就能操作,操作就有效果,效果还和他预期的一样。
前期宣传费用一共一千万元,一是笼络意见领袖,二是打点媒体,三是聘请团队拍摄曹洵亦的纪录片。
在此之前,网上也曾流传关于曹洵亦的文章,但都着力他被权威迫害致死的悲情故事,除了宣泄情绪和吸引流量,没有别的用处。而现在,目标明确,分工井然——有人写成长历程;有人分析绘画风格;有人横向对比,证明中国抽象主义堪与西方匹敌;有人纵向求索,阐明现代中国绘画人才辈出。
“会不会太夸张了?”
何畏却乐在其中。他将文章打印出来,像奖状一样贴在墙上,从客厅贴到二楼走廊。“我觉得刚刚好。我不反对你转职为奶爸,但你能不能先把今天的任务完成?”
“画不出来。”
“昨天不画挺快吗?嗖嗖地,一下就出来了。”
“昨天有灵感,今天没有。”
何畏将iPad拿到曹洵亦眼皮底下,指着设计师发来的海报:“大哥,个展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别磨蹭了,行吗?”
与何畏相比,罗宏瑞对展览的态度截然不同。何畏虽然从美院肄业,但学院派余毒未除,还是将展览当作绘画的神圣殿堂,心向往之,不敢有任何逾越。罗宏瑞则不然,他将展览视为商业计划的核心环节,上承曹洵亦的绘画本身,下启由此生出的众多触角,伸向普通人的心里。
何畏陪罗宏瑞接洽了几十家公司,玩具、时装、数码,琳琅满目,满口艺术之名,注脚全是天文数字,他方才明白上层动物的乐趣所在,也为自己终于一步登天而暗自庆幸。
“秋季连帽衫限量联名款,家装冠名配色方案,还有和日本人合作的泥塑手办,抽象主义也有出手办的一天,你们老师有讲过吗?”
罗宏瑞总是说得轻描淡写,却能在何畏心底掀起波澜。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兴奋到失眠,翻出抽屉里的股权协议,确认自己在公司的地位,连身份证号码都要挨个儿数清楚,生怕自己犯下错误,以至功亏一篑。
“不行,这两种颜色怎么能搭在一起?这不符合我的审美。”曹洵亦却不那么容易接受,尤其当何畏直接干涉创作的时候,他的反应就更为剧烈,“我是画家,画家站在视觉艺术的顶点,我不相信有谁能对我指手画脚!”
“你知道Miuccia吗?”
“意大利那个奢侈品牌?”
“对,这两个颜色是他们下一季的主打色,他们今年刚刚进入中国,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营销策略。现在只要你在这幅画里融进这两个颜色,我就有把握说服他们跟我们合作。你现在等于有了时间机器,动动手指就能修改过去,然后中个头彩,为什么要推三阻四?”
“他们的主打色刚好在我的画里找到,不会显得太巧合了吗?”
“巧合才能显出你的天才!把你的名字跟奢侈品牌放一起,既拉高你的档次,又让欧洲人为你站台,你这幅画的价值还能翻倍,说不定他们自己就给拍回去了,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曹洵亦没再说什么,开了颜料桶,照着色卡调起了颜色。
走向大众的同时还要继续在艺术圈攻城拔寨,在这一点上,何畏与罗宏瑞想的一样,他对此颇为得意。并非任何燕子都受百姓家的欢迎,在那之前,它必须在王谢堂前混个脸熟。有了三百万元的首拍价,整个大中华区的艺术品拍卖行都向曹洵亦敞开了大门。中国香港的杰人拍出了《1995》,成交价九百万元;中国澳门的远宏拍出了《注释孤独》,成交价一千两百万元;新加坡贝萨安连续拍出四幅曹洵亦的作品,合计成交价五千五百万元。
而最受关注的《噪声》,何畏与罗宏瑞决定捂到曹洵亦的个展之后,他们有九成的把握,这幅画的价值会在展览后翻倍,掀起又一个高潮。
何畏看出来了,不管卖多大的价钱,曹洵亦都兴奋不起来。恰恰相反,他每天都在抱怨,一会儿说自己江郎才尽,一会儿说艺术不应该重复,一会儿又神游天外,连周小河尿了床,他都要盯着那摊尿看上半天。
“我以前画画的方法是错的,画画不应该是闭门造车,起码这种方法不适合我,我不是太阳,我是月亮、月亮,你明白吗?”
何畏没有细听曹洵亦的胡话,他从不关心头顶的天空,他只留心地上的动物。
何畏想明白了,他不需要在意别人的行为,那既无乐趣,也无意义,他只需要证明自己——他将酒杯扔在地毯上,压到了女人的身上,这给了他快感,也给了他答案。
闭门会议,罗宏瑞坐在这边,老爷子坐在那边,中间隔了许多空座。
“你在忙活的事,我听老刘、老郑他们说了,账目我也看过了,你搭上严自立的关系,我不反对,但你整天折腾那个死掉的画家,还花这么多钱,算怎么回事?”
老臣子向着太上皇,背后常告阴状,罗宏瑞之前请咨询公司评估整个集团,也遭到他们的反对,还是在他保证咨询报告不会涉及管理层的前提下,才让老爷子松口。
“一千万很多吗?”
“当家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你五岁那年,我求爷爷告奶奶,跑了七八家银行,你爷爷死了,我都来不及赶回去,就为了贷款。贷多少你知道吗?三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