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往地县下沉,无奈知名度够,个体加盟商却观望不前;往大城市去,地头蛇和日系便利店早已布局,没有他的位置;他跑了一圈投资机构,人家嫌便利店获利缓慢,看都懒得看,连北京的便利店品牌都融不到资,遑论其他。最要命的是,不论他想什么办法,都绕不开那十亿元的资金缺口,它就像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疼得要命,又拔不出来。
所以,废城无人便利店的招标才成了罗宏瑞的救命稻草。“无人值守是线下零售的必然选择,以废城为试验田,向外彰显我们的品牌,向内推广无人模式,让更多的人认可我们,也降低用人成本,前者开源,后者节流。”在内部会议里,罗宏瑞是用这套说辞让老家伙们闭嘴的。
校园清风几许,吹得罗宏瑞起了困意。他已在湖边坐了快三小时,让小冯往礼堂来回看了四次,还是不见散场。
“罗总,是不是官当得越大,废话说得越多啊?”
罗宏瑞看着在自己手心爬的蚂蚁,摇了摇头:“你以为他说的是废话,是因为你还年轻,不懂得揣摩。”
“还得多跟您请教。”
“先不论他演讲的内容,单说这地方,废城这一片大学里边,排名最靠前的是废城大学,经济效益最好的是废城邮电,但他偏偏来美术学院考察,你能看出里边的深意吗?”
小冯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看不出来。”
“年初的时候,上面开了个会,会上说,要注重文化软实力建设,要讲好中国故事,不能让外界老觉得我们只是历史悠久、制造业强大,我们得有一个新的文化输出形象。严自立来美术学院,就是为了响应这个会议精神,他的演讲表面上说给学生们,其实是说给上面听的。”
“哦,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欸,他们出来了。”
罗宏瑞捏死手里的蚂蚁,将它的尸体弹向远处,起身往礼堂那边看了一眼,果然见礼堂里涌出一群人,一圈又一圈,簇拥着一个上穿白衬衣、下着黑西裤的中年男人——那便是废城市领导严自立了。他身边还有两个人替他挡驾,一个是他的秘书,另一个就是陆昭。
罗宏瑞和小冯跟在人群之后,等众人送到停车场,终于散去。严自立上了一辆考斯特,陆昭向罗宏瑞递了眼色,他才跟着上了车。
“严老,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罗宏瑞,罗氏商务的董事长。”
严自立闭着眼睛,也不看人,只是伸出一只手,罗宏瑞以为这是握手的意思,正要配合,旁边的秘书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严自立接了,“咕嘟咕嘟”喝两口,罗宏瑞尴尬地收回手,在裤子缝上擦了擦。
陆昭凑到严自立耳边:“严老,罗总对您‘新废城’的概念非常欣赏。”
“对。”罗宏瑞接过话茬儿,“废城是南方重镇,今年政府工作报告三次提到废城,资金、人才等资源都会向废城倾斜。严老提出‘新废城’的概念,把废城的盘子做大,既响应中央号召,又提升人民幸福感,废城成为下一个超一线城市,那是迟早的事。”
严自立睁开眼睛,瞧了罗宏瑞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罗宏瑞脸上堆笑:“新废城的建设规划是5月公布的吧?我一直在关注,当时就想,未来是物联网和人工智能的时代,新废城肯定会在这方面发力,果不其然,连便利店这么不起眼的地方,也要用高科技武装,严老真的是高瞻远瞩,有您在,废城的投资环境肯定还要再上一个档次。”
严自立看了陆昭一眼,陆昭立刻推了推罗宏瑞的手臂:“你说正事。”
“噢,我就是想说啊,我们公司一直在便利店这个行当里深耕,在民族品牌的便利店里,排名也非常靠前,我们最近五年投入研发的资金占销售额比例都超过10%,这高于中国商业公司的平均水准,在无人值守方面——”
“这些事,你该投标投标,该申请申请,不必找我。”严自立朝他的秘书招招手,秘书又拿过来一个眼罩,替他戴好。
罗宏瑞望向陆昭,看他也只摇摇头,便让小冯把拎在手里的纸袋拿过来:“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纸袋还没落地,就被一旁的陆昭提了起来,那手疾眼快,仿佛罗宏瑞拿的不是一袋点心,而是炸弹。
陆昭将两个人拽下了车,车子便开走了,去得远了,陆昭才开口说话:“大哥,有你这么办事的吗?你是谁呀?第一次见面就塞这种东西,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罗宏瑞苦笑:“陆教授,这真的只是点心。”一旁的小冯把点心从纸袋里取出来,拆了包装,剥开点心,残渣掉了一地,“是我们那边的特产。”
陆昭瞪大了眼睛:“你们、你们这出牌方式也太鬼了!”
“陆教授,规矩我懂,这么大的人物,哪能一见面就那么露骨?”罗宏瑞招呼小冯把另一只同样的纸袋给他,“这一袋是给您的,也是点心。”
曹洵亦考上美术学院的新闻还贴在展示窗里,照片上的他跟现在一样稚嫩,旁边的院长已经换了人。听曹洵亦说,他上到大三的时候,院长就死了,他专程跑回来参加葬礼,还代表孩子们上台讲过话。
何畏在接待处等了十五分钟,等来一个慈眉善目、体态丰盈的大妈。
“你好、你好,是惠利实业的赵总对吧?我是福利院的陈老师。”
“陈老师,你好。”
大妈握住了何畏身边那个胖子的手,胖子是何畏请来的,是他在古董卖场的同行,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西装,塞了一口袋刚印的名片——惠利实业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总经理,赵宪勇。
“这是我的助理,小何。”
大妈又握住了何畏的手:“院长这会儿还在开会,就让我来接待你们,来,我先带你们参观一下。”
福利院面积不大,基本情况跟曹洵亦描述的一样,修得五彩缤纷,看着跟平常的小学没什么两样,差别也就在于围墙更高、大门更紧。
“我们千汇福利院呢,是整个废城、西久地区建院时间最长的儿童福利院,现供养儿童254人,有124人都是残疾儿童——”
“残疾比例这么高吗?”赵宪勇说。
“其实我们这个比例已经很低了,别的福利院的残疾比例会接近90%,弃婴还是以残疾婴儿为主,而且大人来领养的时候,也喜欢挑健康的孩子,残疾的就更容易被留下。”
“唉,可怜,本来就是被抛弃的人,还要再被抛弃一次。”
“是啊,所以我们真的很需要社会的帮助。”
何畏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那曹洵亦呢,他为什么没有被领养?”
“谁?”
“曹洵亦,就是从你们这儿考上美术学院的那个,前段时间刚刚去世。”
“哦,他呀,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读大学去了。不过我听说,他本来有被领养的机会,为了照顾几个身体有残疾的小伙伴,所以就放弃了。”
“还有这种事?”赵宪勇说。
“他比较早熟吧,可能。”
“真是个好人啊。”
“好人命不长。”何畏后悔带这胖子来了,说来说去都说不到正事上,“赵总,要不先说说咱们的资助计划?”
“哦,对对,那个,我们公司呢,是打算尽一些社会责任,为福利院捐助一批生活用品。另外,我们还想办一场慈善募捐,以曹洵亦的名义。”
“是募捐给我们福利院吗?”
“当然。”何畏拿出一份印刷精美的宣传帖,“这是已经邀请到的公司名单,都是艺术品市场的公司。”
大妈将宣传帖展开,铜版纸、两折、设计精美、排版整齐,她或许已经开始想象这份宣传品发放到全国各地的画面了。但何畏知道,总共就这一份,今天早上在打印店弄的,上面的公司名字倒是真的——古董卖场里的骗子,谁不注册一两个公司?
“哎呀,这可太好了,我得赶紧跟院长汇报。”
“陈老师,还有个情况要说一下,我们听说曹洵亦的遗体现在还存放在殡仪馆里,如果募捐的时候,他还没有入土为安的话,恐怕不太合适。”
“噢,对。嗐,也怪我们,院里面实在抽不出人手,那个殡仪馆又在废城,离我们远得很,一来二去,就给耽搁了。”
何畏瞧了赵宪勇一眼:“赵总,我们不是要回去吗,要不就顺路捎上他们?”
赵宪勇点点头:“可以呀,我也想去看看曹先生。”
“你们真是好心人哪,那我赶紧跟院长商量去。”
“欸,行,我们等着您。”
看着大妈一路小跑,何畏又找回了当初骗老头儿、老太太的感觉了。果然,只有在这个年龄段打猎,他才能做到游刃有余。
“挺容易的嘛,你的铺子现在归我了吧?”赵宪勇笑得眯起了眼。
“着什么急?还没完呢。”
起床之后,曹洵亦就在手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大凤说话,他发文字,对方发语音,假装熟悉的样子。
“你这几个月都在忙什么呀?也不回我的话,是不是找工作不顺利?你也别要求太高了,能挣钱,挣的钱能养活小河、能养活我,也就行了。洪师傅家的东子你还记得吧?他在温州搞装修,还缺人,一个月少说也有五六千的,要不你就跟他去吧,都是一个村的,互相有个照应也好。姓陈的又在外面赌钱了,你上次买的电风扇被他卖了,现在又热得很,我每天要给小河洗三回澡,他哭啊,有什么办法?你下个月还是要回来吧?小河满周岁,你别忘了。
“我这两天还怪想你哥的。唉,其实你们到底谁大谁小我也搞不清楚,当时就随便挑一个放那了,可能是觉得他比你苦,就把他当哥了吧。我看新闻说,他考上大学了,还会画画,论本事,他真比你强了一大截。可惜啊,怎么就走了,文化高也没好处,东想西想的,想不开了,就要做傻事。
“小河是个聪明孩子,这两天会叫人了,叫我奶奶,他知道姓陈的对我不好,平时跟他一点都不亲,看他从外面回来,还会往被子里钻。唉,也是家里没钱,他连个像样的玩具都没有,就家里的狗跟他玩。你回来的时候,给他买两样吧。他喜欢看车,尤其是大货车,我每回抱他到公路边,一有大货车过,他就笑。”
周大凤一发就是一大串,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曹洵亦听得心烦,尤其听她说自己“文化高也没好处”“想不开了,就要做傻事”,便觉得这女人不但心狠而且反智,恨不得把手机都砸了。
他翻了周小亮和周大凤的聊天记录,学会了他跟她对话的语气,知道周小亮从没顶撞过周大凤,即便心里有火,也要忍着。他也庆幸周小亮不爱发语音,否则,他每次开口叫“妈”,都会犯恶心。
“妈,我在一家影楼当学徒,给人照相,现在钱少,过段时间钱多了,给你打钱。
“我看情况吧,不一定回得去,刚拜师进来,没有假。
“我到时候把生日礼物给他寄回去。”
周大凤也发了视频,画面里是周小亮的儿子,一个脸上总不太干净的孩子,长得和周小亮很像,曹洵亦仿佛看到了自己,尤其是这孩子也无父无母,甚至他可能更可怜,因为他并不知道他的爸爸已经被调了包。
吃过中饭,周大凤又发语音来了,能明显听出她坐在车里。
“妈,你上车了?你去废城了?”
“对啊,你三表舅说早点去,殡仪馆关门早,我也好早点回来。小河好高兴哦,这还是他第一次坐车。小河,给你爸爸笑一个,笑嘛。”
这比何畏预估的时间早许多,虽然曹洵亦也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但事情有变,总得通知那边才行。暗号发过去,过了几分钟,何畏打电话回来了。
“她到哪儿了?”
“刚上国道,大概一小时能到吧。你们呢?”
“我们在派出所。”
一听“派出所”三个字,曹洵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你们去派出所干吗?”
“福利院搞过电子化档案,弄得太糙了,丢了一批户口,你的是其中之一,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我没结婚、没买房,又没出过国,哪用得到户口?”
“也是。跟派出所掰扯清楚了,他们这边出个临时的,能证明关系就行,真的是搞笑,得先证明你活过,然后才能烧你的尸体。”
“你们赶快吧。”
“你拖住她。”
挂了电话,曹洵亦就骂娘,何畏说得容易,可他有什么办法拖住周大凤?他是个死人,不能出门,只能在手机上戳戳戳,还能戳出什么名堂?
“妈,你跟三表舅说,在服务区多休息一阵,人吃了中饭容易困,安全第一。”
“我们都过服务区啦,买了点吃的。你放心吧,你三表舅是老司机了,这条路他熟得很,没事的。小河,叫爸爸,叫爸爸。”
曹洵亦的头“嗡”地就大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到服务区至少也要半小时吧?
“你们搞快点,他们已经过服务区了!”
“怎么可能,你不说他们刚上国道吗?”
“我以为他们刚上国道,估计她跟我说的时候,就已经出门好半天了。”
“你说你,除了画画,还能干成什么事?!”
曹洵亦的火气也上来了:“还不是你们非拖这么久!”
“我们拖?你——算了,我不跟你吵,你有什么神拜什么神吧!”
挂了电话,曹洵亦又叫周大凤拍了几张照片,看那样子,的确已经到了废城外围。他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跟周大凤讲迷信,说像我哥这种情况,也算死不瞑目,你对不起他,现在去看他,他会怨你、会缠着你,还是不去的好。
周大凤四个字就把曹洵亦打发了:“来都来了。”
又过十多分钟,曹洵亦发现周大凤说得没错,三表舅的确是老司机,知道抄近道,何畏还差两个路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停在殡仪馆大门口了。
“妈,你总不能把小河也带进去吧,小孩子不能看死人的。”
“欸,你这倒提醒我了,可我已经带来了啊,我能把他放哪儿?”
曹洵亦看着何畏的GPS定位,代表他的那个点在地图上一闪一闪,离殡仪馆越来越近了。
“妈,你去找个旅馆,先把小河放那儿吧。”
“你说什么胡话呢?他这么小,留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你当初不是把我一个人丢到福利院的吗?曹洵亦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那你先跟三表舅去办事,办完事再回来,到时候三表舅也能帮你看孩子。”
“哪这么麻烦?我不会看很久的,让你三表舅帮我抱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又不着急。”
他不着急我着急!曹洵亦看见何畏发来的文字消息——“在等红绿灯”,就差十几秒钟了,他顾不得许多,心一横,发送了“视频通话”的请求。
接通的时候,曹洵亦移开了摄像头,没有拍到自己。
“小亮,你人呢?来,让小河看看他爸爸,快点嘛,让他看你一眼,我再进去。”
何畏他们也到大门口了——“我们马上进去,门口那老太太就是你妈?”
“你去找个清静的地方。”
“哎呀,你咋这么啰唆?不看算了,进去好几个人了,我怕等会儿还要排队,先不跟你说了。”
曹洵亦戴上了口罩——他不敢在周大凤面前暴露自己:“小河!小河!我是爸爸呀。”
“你戴个口罩干什么?光露个眼睛,他哪认得出来?小河,叫爸爸,你看,认不出来吧?你把口罩摘了。”
周小河凑近手机屏幕,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只好奇的狗崽子。
“我们影楼在装修,到处都是甲醛。”曹洵亦踢倒一把椅子,故意制造声响,“小河,叫爸爸!”
周大凤也跟着指导:“小河,叫爸爸,叫。”
周小河扭头望着周大凤:“捏捏……”
“我说了吧,他现在只会叫奶奶。你呀,还是要多回来,你是他亲爹,你不管他,谁管他?”
何畏又发来信息——“正在装箱。”
曹洵亦站起身,假装四下望了一眼:“妈,我换个干净的地方,你等一下啊。”
他在别墅里来回走动,尽量将镜头对准自己的脸,以免周大凤看出房子的陈设并非影楼。“等一下,这边也在弄,太难闻了。”他一边换地方,一边拿着锤子到处敲。
“好了,我们出来了。”
在周大凤的镜头里,曹洵亦看见何畏闪了过去,身边推着一个棺材样的箱子。他忽然觉得很荒诞,他在逼着周小河管自己叫爸爸,却不敢告诉他,他的爸爸就在他背后的箱子里。
“车子发动了。”
“过路口了。”
“拐弯了。”
确定他们已经开出去很远,曹洵亦挂断了视频,按了一句话过去:“信号断了,算了,下次再看,我要开工了。”
“好嘛,我先进去了。”
曹洵亦知道,她进去之后,什么也看不到,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就要变成灰烬,一个躲在别墅里不敢见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她明明充满怨恨,这一刻,却为她难过起来。


第七章 三岔口
天已黑尽,除了虫鸣,周遭再无声响。忽然,凌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陈兴国赶忙跳下床,赤条条地,鞋都来不及穿,一面提上内裤,一面翻窗而出,没走几步,一脚踩在石子儿上,钻心剧痛,他提起脚,斗鸡般靠墙直跳,嘴里呜呜有声,想叫又不敢叫。
那伙人正在砸门,乒乒乓乓,好一阵闹,闹醒了床上的孩子。陈兴国听见媳妇周大凤起身开门去了,他顾不得疼,一瘸一拐摸到牛圈旁,正想扒墙出去,再顺着水塘边的小路走脱,哪料到家里养的那条狗竟然跟了过来,叫了两声,似在邀功。
那伙人绕到屋后,几把手电相交,将陈兴国逮个正着,少不了一顿毒打,打得他牙齿松动,满口生腥。
陈兴国跪在门槛上,眼前是一条大棒点地,耳边听得一伙人在屋里边搜边砸,脏话一句脏过一句,到最后,没得砸了,消停下来,只能听见周大凤抱着孩子不住安慰,却也止不住孩子的啼哭。
提着大棒的人怒吼一声:“抱出去哭!”
周大凤慌忙出了门,哭声远去,屋里忽然安静下来。陈兴国微微抬头,碰上几双凶狠的眼睛,心里发虚,又低下头去。
“航哥,只有两个手机。”
航哥一口浓痰吐在陈兴国头上:“这值几个钱?”他将大棒搁在陈兴国肩头,“你家里要啥没啥,还敢赌这么大,也是个狠角色。说吧,啥时候还?”
“航哥,我儿子在外面打工,年底了寄钱回来。”
航哥一棒打在陈兴国腮帮子上:“我还要等你到年底?!”
陈兴国顾不得嘴里吐血,两手作揖,带着哭腔说道:“航哥,我真是没办法了,鱼都死了,家里能卖的我也卖了,我要是能弄到钱,敢不还吗?要不然,你们把我女人弄去卖了,卖的钱都归你。”
又是连着两棒打在他身上:“这岁数谁要?偷也好,抢也好,一个月内还清,到时候老子见不到钱,不光卖你女人,老子还要卖你!走!”
一伙人去得远了,陈兴国才敢起身,身子晃了两晃,只觉得腿都快断了,出去找了一圈,终于在池塘边找到了周大凤,她正在池塘边低声啜泣。
“哭哭哭,你就晓得哭!”
“你到底欠了多少啊?叫你不要赌了,你不听,现在人都打上门了!小河下个月的奶钱还没有着落,你这么赌下去,要把他饿死?!”
“他亲老子都不管,我凭啥管?”陈兴国坐到石头上,拍了一会儿蚊子,拍得骂娘,又摸出手机刷起短视频来,“你给他打电话,叫他快点寄钱回来。”
“他寄回来,你又拿去赌?!再说了,他哪有钱?他刚找到工作,一个人在大城市,养活自己都难,还要给你擦屁股!”
“他就没朋友?找朋友借总行吧。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周大凤不吭气,只轻轻晃动怀里的孩子。
“叫你打就打,他不出钱,我就把他儿子卖了!”
周大凤还是没说话。
陈兴国盯着手机屏幕,屏幕映得他满脸油光,他心里烦躁,怎么看也笑不出来,正准备关了手机,屏幕上忽然弹出一张照片,配着底下那行字,惊得他心脏几乎停跳:“你看这个!”
周大凤瞧了一眼,没吱声。
“你看清楚没有?你看这个人是谁?”
“哎呀,就是长得像嘛。”
陈兴国挠着痒处:“这也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也是,你儿子哪有这本事?”
来了多少电话,收了多少短信,龙镇不记得了。他换了两次号码,两次都被身边人泄露,污言秽语昼夜不断地涌进来,令他不胜其扰。
他确实没想到那个人会自杀。网站找他的时候,就跟他讲明,这是一档审丑的节目,供他羞辱的“艺术家”都是演员,他代替观众发泄对江湖骗子的不满,怎么爽怎么来。龙镇当时也只觉得年轻人演技过关,演出了那种场景下该有的样子。节目效果如预料一般,网友钟情他毁灭“艺术品”的段落,二次创作的传播也格外广泛,他的名声顺势上了一个台阶,节目的第二期、第三期也都提上了日程。
然而,好运一下就用光了,年轻画家的死讯传出,警方又将自杀坐实,舆论立刻倒戈,人人举起反旗,将矛头指向龙镇和节目组。
“艺术是一种主观表达,它不需要得到大多数的认可,也不需要得到妈妈的认可,你有权不喜欢它,却无权毁灭它,更无权堂而皇之地羞辱它。”这种中立克制的评论并没有引起共鸣,真正刺激网民疯狂转发的是另一句话——“掌握子弹,可以杀死人民的英雄;掌握舆论,可以让人民杀死英雄。”
他们喜欢这样的辩护:人民不会犯错,即便犯了错,也是因为受人误导。龙镇就是这个人,他那场惹人发笑的表演成了指控他的罪证。每个人都拿着放大镜对准他,放大他的言行,好指引天上的太阳将他烧死。
而对曹洵亦,大众的态度也已180度转弯。起初,说曹洵亦的画有可取之处是危险的,因为与众不同就是装腔作势;他死后,说他画得不好是危险的,因为死者已经披上国王的新衣;再往后,不赞美他则是危险的,因为只有大声赞美才能洗脱逼死画家的嫌疑。
当然,龙镇的嫌疑无法洗脱,即便他保持沉默;即便同行为他辩护,说曹洵亦的作品确实一般,龙镇行为过激只是节目组的安排,大众也不会理会,他们的审判所本来就没有辩护人的座位。
开展前一小时,龙镇将展位设计的负责人骂哭了。他为人清高,平时也没这样暴躁,冷不丁发一通脾气,自己也觉得过火。
展馆外排了很多人,他走到大门口,好让排队的人看到自己,有几个对他指指点点,他也不以为意,冲大家点头微笑,正要转身回办公室,忽然被人叫住。
“龙老师,好久不见。”
是一个穿着精致的胖子,脸上挂着笑容,龙镇一时想不起他的身份,犹豫中看见他手腕上的百达翡丽,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不好意思,您是?”
“我叫罗宏瑞,我们一年前在上海佳士得的春拍会上见过,32号,还记得吗?”
并不记得。“噢,我想起来了,当时你是在……嗯,在拍哪幅画来着?”
“蒋如台的《寒潮》。”
“噢,对对对。”龙镇已经不记得那幅画的买主是谁,“今天也有他的作品,是上个月刚完成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