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采访的还有美术学院的校友,在他们的描述中,曹洵亦不但为人孤僻,还会为了画画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为了画人群的脚底,在下水道里躺了一天,身上的臭味一星期都没散;毕业的时候,学校让交免冠照,很多学生都自己画,以假乱真,算保留节目了,曹洵亦也自己画,但他画的是抽象风格的,被一眼识破,成为全校的笑柄。
“这些事倒是真的,可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又不是我的朋友。”
“你当然没朋友,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总不能什么事都我来讲吧?说的人多了,假的也成真的,我们叫众口铄金,西方叫多方信源。”
过了两天,稿件陆续上网,只看过结局的观众终于等来了正戏,他们窥探画家的隐私,在字里行间寻找蛛丝马迹,拼凑一个穷酸画家的理想形象,并在讨论剧情时交换各自的推理:天才孤独,前辈傲慢,世界不公平,资本不道德。至于自己有没有参与网络暴力,该不该受到谴责,可以忽略。
“先占领舆论的制高点,这是第一步。”
“后面还有?”
“第一步,卖惨。你是死人,没人惨得过你。该第二步了……”何畏拆了快递盒,取出化妆品套装,“化妆。”
“我都成表情包了,谁还不知道我的长相?”
“那种长相能看?”
“我一个画家,需要那么好看吗?”
“长相是硬通货,只要长得好看,就算是通缉犯也可以被原谅!”
何畏又让曹洵亦穿了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配一件洗得褪色的T恤。又把画室弄得乱糟糟的,往墙上挂了两幅油画。他再举起照相机,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跪一会儿蹲,不厌其烦地找角度。
“低点头,欸,看调色盘,笑一下。”
曹洵亦咧开嘴,露出一排门牙。
“微笑,懂吗?再浅一点,那种因为在画画,所以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这样吗?”
“太凶了。”
“这样呢?”
“过了,往回收,再收,对,就是这个!”
何畏在自己的微博发布了这组照片,以回忆朋友的名义:“洵亦是个内向到自卑的人,他不喜欢拍照,记者要他的照片,我找来找去都没找到,直到今天,一个同学传了这几张照片给我。他是个喜欢画画的人,仅此而已。”三张照片,同一个地方,同一身衣服,不同的表情,仿佛讲了一个简短的故事。
唉,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尊重逝者,但我还是想说,曹大的长相就是我的理想型。
是那种很老实,还有点木讷的帅。
你这么好看,世界却对你这么残忍。
新鸟网太恶心了,绝对是故意剪他形象不好的片段播出来!
诸如此类的评论被赞得非常靠前,自称颜粉的群体也在话题中自立,营销号不失时机地推销“那些画得好也长得好的人”。何畏让曹洵亦把三张照片画成日本漫画的风格,匿名丢进话题里,刺激转发的同时,也诱导其他插画师跟进。
“差不多了,该证明你的强大了。”
“怎么证明,办展览吗?”
何畏摇头:“展览太虚,没法量化,互联网只看数据。先拍卖,卖一个好看的数字出来。”
“我这三十多幅画,拍几十万应该可以吧?”
何畏弹了一下曹洵亦的脑门:“大画家,你睡醒了没有?强不是比普通人强,而是比你这个领域的第二名强出一大截,才能叫强、秒杀、吊打。你好好品味网友爱用的词!”
“那要拍多少钱?”
何畏在手机上操作了一番:“你瞧这个人。”
“蒋如台,龙镇的人?”
“对,龙镇美术馆的头牌,也是画抽象风格的,他拍出去的第一幅画成交价是六十万,你得比这个数字高很多才行,少说也得一百万。”
“那我说的也差不太多。”
“我说的是一幅画一百万。”
曹洵亦跳了起来:“不可能!我们校友里到现在都没人拍这么多!”
“他们当中有谁死了吗?”
“没有。”
“那太遗憾了。”
何畏的确接到了许多电话。他们都自称是具备资质的艺术品拍卖公司,接着就问何畏手里有多少作品,然后说可以免费估价,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但到这时候,这帮人连画都没见着,就提出要收佣金和服务费,心黑的要20%,面善的要10%,说来说去,都要挣何畏的钱。且不说何畏自己就是骗子出身,这些花招他心知肚明,就算他够傻,愿意掏钱,也掏不出来。
他没钱给人骗——他的卡里只剩不到两万块钱,还得留着买机票。
来人身上散发着精致的小资情调,汤匙在咖啡杯里顺时针转了好几圈,直到停下来的那一刻,他才开口说话。
“虽然曹洵亦目前的知名度我们是认可的,尤其在网上,跟他有关的话题我们也都有注意到,应该说,在普通人那里,尤其是对那些生活不如意、事业不得志的人来说,他的影响力很大,几乎成了一种文化符号。”
何畏不是飞来上海听报告的:“你直接说但是吧。”
“但是,曹洵亦本人的价值要远大于他作品的价值。你带来的这几幅作品,我们内部也都评估过,有一些想法,但形式上还是太陈旧了。他是一个优秀的模仿者和整合者,不是一个优秀的创作者。所以,如果您只有这几幅作品,或者其他作品都与这几幅类似的话,我们恐怕不能与你合作。”
何畏有些慌了,上海一共两家世界级的拍卖行,这是他接触的第二家——跟第一家的不同在于,他们拒绝得更干脆。
“网友对这几幅的评价很高,你们就不能少数服从多数,给他个机会?”
“何先生,艺术从来不是一件少数服从多数的事情。我们的宗旨是引领和传播,我们的目标是领导整个艺术品市场,我们不会将自己的审美降格到普通人的水平。网络小说的读者再多,我们也不会将它的手稿请进我们的拍卖行。”
何畏的声音又大了一些:“网络小说很挣钱的。”
“的确,网络小说的作者和渠道都很挣钱,它的单价虽然低到惊人,但量也大到惊人,所以总额是一个天文数字。可艺术品不一样,可以说,我们只有单价这一个进项,吆喝的人就真的只是在吆喝,我们唯一可以追求的就是高价值客户,而且是价值最高的那一位。”
何畏没有再说话。
“何先生,我说得足够坦诚、清楚了吧?”
何畏点点头,杯子端到嘴边,才发现咖啡早就喝光了。
“最后,再给你讲个故事吧。比尔·盖茨也收藏艺术品,凡是被他看上的作品都会升值,这不单因为他独具慧眼,更因为他是比尔·盖茨,他能用自己的名声为作品赋值。因为每个人都会想,比尔·盖茨都欣赏的作品,作者一定很厉害,有升值空间,趁着便宜,我弄一件来,于是大量买方涌入,比尔·盖茨手里的作品的价值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何畏忽然想起一种叫燕千鸟的鸟类,它为鳄鱼剔牙,鳄鱼则为它提供牙缝里的肉丝,是啊,他也需要一只鳄鱼——食量不那么大的鳄鱼。“你的意思是,世界上不止一个比尔·盖茨?”
对方放下咖啡杯,示意服务员过来买单,当他起身离开之后,何畏在他的杯盘里发现了一张名片。
“跟你说个故事,有位酒店老板买了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他天性多疑,总觉得放哪都不安全,整日为了把画藏好而寝食难安。后来实在没辙,去庙里见了一个僧人,僧人告诉他,你把真画当假画用,也就心无挂念了,老板一听,茅塞顿开,便把画换了个位置,从此高枕无忧,你猜他把画放在哪儿了?”
“放哪儿了?”
“前台小姐背后,每一个住店的人都能看到,但从来没人相信这幅画是真的。”
“厉害呀,果然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没这么肤浅,僧人把艺术品投资给说透了——‘假作真’是表面功夫,‘真作假’是内家功夫,‘假对假’才是上流功夫。”
“不愧是罗总,果然内行。”
每换一个秘书,罗宏瑞都把这个故事讲一遍,以提醒他们自己跟老爷子不一样,不是小县城出来的暴发户,而是在纽约艺术圈混过的高雅人士。
“所以,你以后住酒店的时候,多留神,说不定在厕所啊,走廊啊,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就能发现真迹。”
“那您这么多年有见到过真迹吗?”秘书小冯按住电梯门,让罗宏瑞先进去。
“得看你怎么定义。如果手绘就算真迹的话,那就有,但都是些毛头小子东拼西凑来的,不值钱;如果非得大师下笔才算真迹,那在国内,我确实还没见过,也怨不了他们,国内的酒店,装饰画都算软装修,流水线上出来的东西,算艺术品吗?”
“罗总,我听说您以前就是艺术家?”
“艺术家谈不上,我就是个混子,没混出什么名堂,不得不回来继承家族产业了,是不是很惨?”
“没有啊,您家产业这么大。”
“我是老板,我说惨就是惨。”
“嗯,那是挺惨的。”
严格地说,罗宏瑞不是老板,只能算太子监国,老皇帝还睁着眼睛,满朝文武也不服气,他这个老板做得并不如意。
“罗总,您先在房间休息一会儿,到点了我叫您。”
“嗯,行程再跟我说一下。”
“今天下午四点半,去废城大学见陆昭教授,晚上请他吃饭,唱卡拉OK;明天上午去龙镇美术馆,中午没有安排,晚上六点和本地物流的人吃饭。”
“晚上的地方选好了吗?”
“吃饭的选好了,唱歌的还没,要荤的还是素的?”
罗宏瑞一笑:“当然是荤的啦,荤的可以素唱,素的却不能荤唱啊,年轻人。”
小冯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自从发现集团的资金窟窿之后,罗宏瑞就大幅调低了管理层的出差补贴,倒不是指望靠这个挽回局面,而是不做点什么,他怕心里的慌张被外人看出来——他甚至当面质疑过老爷子,把董事长的位子让给自己,是不是为了让他来背这口黑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罗宏瑞都是不孝子,商学院读了一半,改学雕塑,被老爷子断了经济来源,在纽约混了五年,回国又在上海撑了两年,终于回家认错,在老爷子面前砸了作品,毁了工具,只留一把刻刀,说要是再乱来,就用这把刀结束生命。
“我是个开便利店的。”罗宏瑞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还做成名片,逢人就发。老爷子跟他说过,咱家做的是“小生意”,过去是家门口的小卖部,现在是养着几万人的连锁便利店集团,但它终究是一个小店铺,卖小商品,解决小需求。
可是,即便如此强调它的小,也不代表它就不会遇到大问题。
差不多十亿元的资金缺口,罗宏瑞一开始都没想明白,自己家这么传统的生意,这么保守的经营方针,怎么会搞出这么激进的名堂。拿着内部文件,父子俩一页一页地过了之后,他才搞明白,老爷子稳妥了一辈子,大概是憋坏了,竟然脑子一热,蹚了P2P的浑水,用P2P的钱扩张,终于碰上爆雷。
“到时间了,缺口堵不上,公司就要破产。”
老爷子说得云淡风轻,罗宏瑞心里却在冒火,别人的爹被骗最多也就买点保健品,他的爹一犯糊涂就是上几个亿的当,搞不好,自己还要坐牢。更可气的是,都这样子了,老爷子还不肯放手,说要找点稳妥的方向,你那些太冒险的,就不要搞了,免得把窟窿越捅越大。
罗宏瑞混上海的时候,常往拍卖行跑,没钱竞拍,只能看个热闹,圈里知道他是豪门独子,也乐得跟他交际。这爱好他保留至今,是他唯一的情绪出口。但钱也只能省着花,顶级的拍品他不凑热闹,保证金需要几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老爷子那边会嘴碎。一般的主推拍品他跟着抬价,差不多了就收手,让别人落槌,他过过干瘾。反倒是那些陪跑的新人画作,他会了解画家,研究技法,价格合适就顶价到底,一年下来,他也收了一屋子画,价值一飞冲天的一张没有,他自己却成了专门支持新人的“慈善家”。
就是在这一趟一趟的飞行、一次一次的竞拍中,他听人说了一些故事,受了一些启发,有了一个铤而走险的计划,只是,他还缺一张王牌。
[1] 19世纪美国诗人,生前只发表过10首诗,默默无闻,死后近70年开始得到文学界的关注,被现代派诗人追认为先驱,与同时代的惠特曼一同被奉为美国最伟大的诗人。
[2] 19世纪美国小说家,在世时曾有《泰比》畅销,但也迅速被大众遗忘,直到他去世以后,才再次获得广泛认可,代表作《白鲸》。
[3] 艺术品商人,凡·高的弟弟和资助人。有一种说法是,凡·高在世时售出的唯一作品《红色葡萄园》是提奥拜托别人买的。


第六章 鱼饵
“我是废城大学最年轻的教授。”翻来覆去,陆昭说了三遍。他的酒量很好,肚子挺起来了,说话却还清楚,脸色也没有泛红,只是鼻子上出油,眼镜的鼻托总往下滑,稍微有损他的风度。
罗宏瑞坐在陆昭旁边,离得很近,能闻出他身上古龙水的牌子。公主坐在另一边,一边听他们讲黄色笑话,一边任陆昭摸她的大腿。
一个多小时了,卡拉OK已经唱回20世纪90年代,事情还是没有进展,陆昭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废城在搞无人便利店招标,新市场配高科技,战略部研究了半年,认定这是一个不错的项目。他们出了一份投标计划,罗宏瑞又活动了一番,找到了项目的突破口——陆昭。
陆昭是废城大学的教授,也是新废城建设专家组成员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市领导严自立的代理人。
中间人、经纪人、代理人、传话人,名头很多,在罗宏瑞看来都一样,它们是冷屁股里放出来的屁,两头装熟,两头吃。
罗宏瑞挨到小冯身边,吩咐去下一个地方,又举起一杯酒:“陆教授,干了这杯,咱们换个地方。”
陆昭瞥了一眼手表:“不早了,该回去了,罗总心意,我领了,干。”
“陆教授,喝了这么多酒,身上又是汗又是酒气的,多难受?咱们去泡个澡,蒸个桑拿,按摩按摩,舒舒服服的,再回家休息,不是更好吗?”
公主抱住陆昭的脖子,胸脯往他手臂上靠:“对呀,哥哥,身上臭烘烘的,回了家,老婆要骂了。”
陆昭大笑,在公主胸口抓了一把:“可别瞎说,我还单身呢。”
“那你还着急回去?单身就要多玩呀,结了婚的想玩都没得玩呢。”
“对嘛,陆教授,我和你见了这么多次,每次都在这种地方,吵得很,都没好好聊过,你平时工作又忙,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怪可惜的。”
“远吗?”
小冯凑到跟前,说:“就隔一条街,开车过去,五分钟就到。”
公主抓着陆昭的手直晃:“去嘛,去嘛。”
“好,走走走,欸,你去吗?”
罗宏瑞向小冯做个手势,小冯立刻起身,刚要走出包房,又被罗宏瑞拽住。
“再约一个。”
“有这个必要吗?”
罗宏瑞朝包房里瞧了一眼,那公主已经压在陆昭身上了。“你以为他为什么强调自己年轻?”
下了车,五个人进了水疗中心,大堂灯火通明,罗宏瑞这才看清两位公主的相貌,浓妆艳抹,柳叶弯眉;打扮也都相似,上衣紧身露腰,下着短裙,显出一双长腿,的确能勾起男人的性欲。
小冯安排了房间,跟罗宏瑞说了几句,便出门抽烟去了。罗宏瑞让两位公主在水池里泡着,自己带陆昭进了桑拿室,两人脱得精光,各围一条毛巾,挡住私处。
“陆教授,你也是留学回来的吧?”
“对,康奈尔大学,伊萨卡的冬天,又冷又迷人。”
“那我们很近,我在纽约。”
“纽约大学?”
“不是,我那学校上不了台面,就不献丑了。陆教授,你对美国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你都问得这么深入吗?”
罗宏瑞笑了:“肤浅的不都聊完了吗?”
“我在美国待了七年,跑了三十多个州,你知道我最爱去什么地方吗?大公司的总部,互联网的、汽车的、化工的,哪怕是沃尔玛这种零售公司,让参观的我就进去,不让参观的我就外边瞧两眼,去得多了,别人都怀疑我是商业间谍。我就是佩服人家那种对高科技的敏感和投入,他们看重的不是这个时代的领先,也不是下一个时代的领先,而是要不断扩大这种优势,永远领先下去。”
隔壁姑娘们在互相泼水,咯咯咯的笑声听得人心神荡漾。
罗宏瑞说:“说得是啊,所以咱们才更要奋起直追,在高科技领域加大投入才行。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不能在不起眼的地方放松警惕,有些行当看起来又小又老,其实都很关键,让给外国人就亏大了,到时候,高科技我们没追上,传统行业又被人蚕食。”
“你说话不用绕弯子,我知道你盯上了无人便利店招标的项目,但这事不归我管哪。”
“废城的新闻我看得少,头两条听完就关了,所以也只知道整体规划是严老提的,我没说错吧?”
“是他老人家提的没错,具体负责的是发改委。你啊,拜错佛啦!”
“有的佛沉在江底,有的佛伸手就能遮天。”
“刚刚还在说美国呢,怎么就说到佛了?”
“您要谈佛,我就陪您谈佛,在西方讲科技,在咱们这讲佛理,都一样,说到底,还不是看谁说了算,您说呢?”
陆昭扯下毛巾,赤裸着身子游向对面,他潜在水底,应该是憋了很长一口气,直到靠岸才从水下浮上来。他转过身,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又理顺了头发——他的头发还很浓密,即便打湿了,也看不出发间的缝隙。他没有戴眼镜,眼睛很大,哪怕隔了五六米的距离,似乎还能将对面的人看个仔细。
所以,罗宏瑞不太确定,他是否在观察自己的长相;是否意识到自己微胖的身形,配上女相的五官,有一分禅意。
“过两天,他老人家有一个在学校的活动,我帮你弄入场证。”
“谢谢,谢谢。姑娘们,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她们浑身湿透,昏黄的灯光下,关键部位若隐若现,令人浮想联翩。
“陆教授先去吧,我再蒸一会儿。”
“那我不客气了。”
陆昭消失在门外,罗宏瑞放松身体,躺倒在椅子上,想到陆昭马上要扑到公主身上拱来拱去,舔得她们满脸口水,胃里不免翻腾起来。
警方通报
2018年8月11日××时,废城市公安局××派出所接警称,一男子在辖区内某小区死亡。
接警后,废城警方立即赶赴现场处置,并在东湖某小区出租屋内发现一具男性尸体。经初步调查,死者曹某(男,27岁)系上吊身亡,初步排除他杀。目前,事件正在进一步处理中。
废城市公安局
2018年8月12日
警方的通报已经被转发了上万次,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质疑他们为什么还不将龙镇抓起来。
“‘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你,愿天堂没有网络暴力。’哎呀,早干吗去了?你活着的时候,要供他发泄正义感、优越感;你死了,还要帮他排泄同情心。你现在知道自己在网友心目中是什么了吧?”
从上海回来之后,何畏就比较亢奋,一会儿指点江山,一会儿安排曹洵亦的创作计划。曹洵亦问他是不是画卖出去了,他说还没,但有目标了,曹洵亦又问他目标是谁,何畏说要保密。对这种似有似无的希望,曹洵亦本已习惯,可搭上周小亮的性命之后,他还是会感到慌张和愤怒。
他此刻站在窗帘后面,一个牵柴犬的老人经过,老人没有抬头,倒是那条狗停下来与他对视了一眼。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外界某种传染病正在肆虐,每一个感染的人都会愤怒、癫狂,唯独他躲在“掩体”之内,不但不会感染,还应对病毒的传播负责。
他要跟何畏谈谈,他不想再被这种罪恶和缥缈折磨了。刚到楼梯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这是周小亮的遗物,发信人的称呼只有一个字——“妈”。
他“咣咣咣”下了楼,惊慌失措地拿给何畏看。
“先听她说什么。”
自周小亮死后,周大凤——也就是周小亮的妈——第一次发信息过来,就跟之前一样,还是语音:“小亮,你人在哪儿啊?好几个月了,也不回来看一眼,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妈了?你看新闻没有?你那个双胞胎哥哥死了,唉,作孽啊,我看别人说,他还在殡仪馆里放着,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唉,算了,你也不在废城,肯定懒得去,还是我去吧,都是我做的孽,我去送他最后一程,也好。”
她这话一放出来,曹洵亦自然着急,何畏也站了起来。
“消息传这么快?农村人也看新闻?农村人也看艺术新闻?!”何畏踱了个来回,忽然又停下,“你赶紧跟她说,你去就行了,不用她管!”
“谁让你把动静弄这么大?农村人都刷小视频你知道不?只要是热点,小视频都会播你知道不?”曹洵亦在手机上敲了一行字,还没点发送,“你确定?万一她说,她和我一起去,怎么搞?”
何畏晃动手指,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想想!那个,那你叫她也别去了!”
退格,改几个字,点发送,周大凤立刻有了回音。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欸,这都多少天了?你再不回我,我都要报警了!你上回打的钱没剩多少了,这回我没给老头子,你确实汇得太少了,你别嫌我费钱,要不是村里正好有奶孩子的,我厚着脸皮找人家买奶,你还得多出好多奶粉钱呢。欸,怎么说到这儿了?他怎么不是你哥了?说到底,也算一家人,我没养过他,他现在死了,我再不去看看他,我还是人吗?老天爷不得打雷劈我?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还是得去,后天下午你三表舅进城,我刚好坐他的车。”
“谁跟她是一家人?!她去停尸间里看我一眼,就可以算家人了?”曹洵亦用力按住手机,几乎要把屏幕按碎。
“冷静,现在不是搞道德批判的时候。我们先把情况梳理一遍,她现在认定死的是你,不是周小亮,但是如果她真去停尸间看了,她个当妈的,就算是双胞胎,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周小亮,到那时候,我们两个就白忙活了,说不定还要判个一两年的。不过,你也别怕,她后天下午才进城,我们还有时间,我们把人火化了,我就不信,烧成灰了,她还认得出来!”
“说得简单,你打算怎么弄?”
“你那个福利院叫什么来着?”
在消费者眼里,行业第一是初恋,第二是情人,第三是新婚之夜,第四是老夫老妻,再往后便没了性别,从来不被考虑。罗宏瑞对此深信不疑,他的公司养了三万多人,在行业里排十名之外,没有过一见钟情,也很少被人惦记。
便利店行业是一个竞争充分、地域性显著的行业,哪儿都有地头蛇,除了几个领头品牌能靠规模把成本压低以外,其他几十家从品类到价格都大同小异,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唯一。
罗宏瑞本想坐守旧山川,无功无过地熬个十几年,等老爷子蹦跶不动了,再把公司卖给巨头,转战别的行业。可公司已经病入膏肓,若是不下猛药、不搞偏方,就要关门大吉,人财两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