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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洵亦敲开他的玻璃窗,报上了姓名。
“老唐睡了。”
“我不找他,您帮我叫下欧阳。”
“咱这有姓欧阳的?”
曹洵亦想了一会儿:“欧阳池墨。”
欧阳池墨穿了一件大号T恤、一条孔雀蓝色的短裤,露出一双细长的腿,嘴里叼了一截香烟,一只眼睛挡在头发后面,另一只眼睛像看快递员一样看着曹洵亦。
“是我。”曹洵亦说。
她的眼睛这才亮起来:“哦哦,曹老师!你居然主动来找我,难得,哈哈,我好高兴!”
“你的情绪总是这么高涨吗?”
“这样不好吗?哈哈!”欧阳池墨拉着曹洵亦的手腕坐到花坛边,“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直来直去,不绕弯子。曹老师,你专门跑来,一定有什么事吧,说说看?”
“艺考顺利吗?”
“不考了,我想明白了,我就安心写歌,这里唱唱,那里唱唱,总会遇到伯乐的,你说是吧?”
“大概是吧。”
“是就是,还大概。别老说我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曹洵亦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什么事,就是心里烦,想散散心。”
“那你算找对人了,你等着。”
欧阳池墨掐灭香烟,一溜烟跑回宿舍,过不一会儿,又一溜烟跑回来,身后背着吉他,影子拖得很长,像扛刀的周仓。她跑到曹洵亦跟前,将吉他摆正,扫了一个和弦:“我需要一个舞台。”
“附近有酒吧吗?”
“不用那么隆重,天黑就是夜场,高处就是舞台。”说着,欧阳池墨跳到了对面的单杠上,靠双腿将自己稳住,把住琴头,放出自己另一只更亮的眼睛,“想听什么?”
“还能点歌?”
“我在讨好你,看不出来吗?”
曹洵亦拿出手机,将锁定画面亮给她看:“这个,照着弹吧。”
“这怎么弹?”
“有个词叫通感,我理解的是,艺术都是相通的,绘画有节奏,音乐也有颜色。”
欧阳池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打个响指:“休想考倒我。”
她弹出第一个音符,稍有停顿,接着旋律便倾泻而出,仿佛朝水塘丢块石子,荡起了一水的星辰。曹洵亦仰视着她,以及她身后的星空,如坠深渊,不自禁便觉得肋下生出翅膀,稍一扑腾,就要飞上天去。
曹洵亦自小在福利院长大,没人教他无用的知识,他不会辨识星座,很少抬头深究。在学校的时候,他画过星空,只靠一时想象。此时,他望着天上的繁星,才意识到自己的调色多么草率,画中星辰的方位也都出于一厢情愿,宇宙之美,他实在描摹不出。
一曲终了,姑娘又点了一支香烟。
“我可以上去坐你旁边吗?”
“这边都晒了老师的床单,你要上来呀,只能倒吊着。”
曹洵亦搭上一条腿,再搭上另一条腿,身子后仰,直到发梢几乎垂地,他长出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想象欧阳池墨手上的动作——是否正把星星填到五线谱上,谱出与他心意相通的曲子。
“我看出来了,你画的是一首快板。”
“以前画的,那时候心情比较热烈。”
“还没到凉下去的时候呢!”
曹洵亦挺起身子,与欧阳池墨对视了一会儿:“你可以唱下一首了。”
“那不行,我已经展示过才艺了,到你了。”
“我没有工具。”
“那你给我讲个笑话吧。”
曹洵亦想了一会儿,说:“画家和音乐家是好朋友。有一天,画家买了一沓画纸,顺路去看音乐家,发现音乐家正在发愁,就问他怎么了。音乐家说,我没钱买谱本了,我的创作到头了。画家拿出画笔,开始一笔一画地在画纸上画直线,到了晚上,他把自己的画纸全部画成了五线谱,然后送给了音乐家。后来,画家成名了,有人问他,你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幅,画家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一沓五线谱。”
“这是个笑话吗?”
“不好笑?”
“好难笑。”
“一会儿就好笑了。”
“一会儿是多久?”
“是永远,也是一瞬间。”
“下一首什么时候唱?”
“当我吻你之后。”
“我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
“你和你哥,”何畏将身份证递还给周小亮,“长得并不完全一样。”
“我比他黑,农村人嘛,晒的。”
“张嘴。”
“啥?”
“我叫你张嘴。”
周小亮张开嘴,露出两排黄牙。
何畏抬起手指,摸了一把:“就是这里。”
“你摸驴呢?”
“你的牙齿咬合不齐,往外翻,所以下半张脸显得宽,鼻子也是,看着就比你哥温和。”
“哦……”周小亮自己也摸了摸,“我懂了,所以我才被人欺负。”
“被谁?”
“我师父嘛,他活着欺负别人,死了欺负我。我哥不会欺负我吧?”
何畏将耳朵上的香烟递给周小亮:“你要是把希望全放他身上,就不一定了。”
周小亮把烟点着,吸了一口:“说说。”
“你上过初中吗?”
“没有。”
何畏把烟拿回来吸了一口:“欧洲以前有个事,叫文艺复兴,搞出了人文主义。在这个主义以前,他们的心思都在上帝那里,整天琢磨神仙,画家也只画神仙,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都画。有了人文主义之后呢,他们的心就收回来了,开始画人,男女老少、富贵贫穷,画得越来越好。那当然了,人间的事嘛,看得见摸得着,都不用琢磨,能不好吗?从那以后,画家就不琢磨神仙的事了,在他们眼里,神仙就是个屁,死神也一样。”
“他们还挺勇敢。”
“人只要不琢磨,都勇敢。我的意思是,你哥是画家,你拿死神威胁他,没有用;你要拿欲望威胁他,你要给他最想要的东西。”
周小亮坐直身子,瞪大了眼睛:“是什么?”
何畏指着周小亮的鼻子:“你的命。”
周小亮半天不说话,只低头把最后一截香烟抽完:“怎么个意思?”
“你听过这句话吗?世上所有的情感都是牺牲。”
“谁说的?”
何畏想起那些记在纸上的句子,笑了笑:“大概是我。”
第五章 食腐动物
在曹洵亦拨通120之前,何畏按住了他的手。
“他已经死了。”何畏说。
库房的地板上倒了一张凳子,周小亮挂在天花板上,两条腿来回晃荡。曹洵亦呆呆地望着他,好一阵没有说话,直到风吹进来,吹得周小亮瘦弱的身子来回晃悠,带着天花板上的钢筋也吱吱呀呀地响。
“死了也要叫救护车来啊!难道就这么放着不管?”
何畏没有松手:“救护车来了,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说我弟弟上吊自杀了。”说出“弟弟”两个字,他心里一疼。
“你要这么说,他就白死了。”
曹洵亦盯着何畏,嘴唇动了动,又沉默了。
“周小亮为什么来找你?”
曹洵亦看着周小亮——仿佛看一条正在风干的鱼。“他要我替他活着,要我照顾他的孩子,全是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做到第一点不难,他在这个房子消失,你从这个房子出去就行,但你拿什么照顾他的孩子呢,你有钱吗?”
“我有没有钱你还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讲他师父骗保的事,你想过吗?”
曹洵亦想了一会儿,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可又觉得太巧合、太荒诞,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只有一种骗局不会被拆穿——那就是来真的。他拿自己的命投保,就是为了让你有本钱坐上牌桌,你赢得越多,赔给他的保险金才会越多。”
“你以为保险公司是傻子吗,自杀也赔?”
“他赌的不是保险公司,是你。”
曹洵亦冷笑。
“还没明白吗?没有人知道你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只要我们不说,别人都会以为是你上吊自杀了。在他们眼中,这事就会变成,一个落魄画家,受了节目组的设计,又被掌握话语权的人侮辱,再挨了一轮网络暴力之后,自杀,死了。”
曹洵亦向后退了一步。
何畏没理会他眼神里的敌意:“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后才出名吗?画家就不说了,你都熟。文学界的,卡夫卡、艾米莉·狄金森[1],写《白鲸》的那个赫尔曼·梅尔维尔[2],还有娱乐圈那些歌星、演员,人一死,评价、地位马上蹿好几个档次。为什么?第一,死亡是一种传播手段,你死了,所有人都会认识你,不认识也要假装认识;第二,死者为大,除非是罪大恶极的人,没人为难死人,有什么坏话都得憋回去;第三,文人相轻,赞美活人说不出口,赞美死人都口无遮拦,有六十分就说八十分,有八十分就说一百分。
“你现在的处境恰恰符合这些条件。你正在井底,身上还堆满了石头,这时候你死了,谁敢对你说三道四?他们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内疚,但你放心,不会有人承担责任,他们只会指责别人,说别人是雪花;指责完了,就有人为你平反,说你画得不错;再往后,为了蹭你的热度,就得不断地拔高你,说你画得好,说你有独特的艺术价值,说你是被误读的天才;到最后,你就可以挤进历史,头衔都给你想好了,被乌合之众逼死的天才!”
曹洵亦低头看着地面,他的影子没碰到何畏的脚尖,他往前走了一步,停下,又看向周小亮的尸体:“我先把他取下来。”
何畏挡在他前面:“你想清楚,你现在碰他,就会留下指纹,万一警察弄得细致,我刚刚说的都不成立。”
“他是自杀,关警察什么事?”
“只要是非正常死亡,警察都得来,还有法医。”
曹洵亦捂着自己的脑袋,闭上眼睛,闭得眼皮生疼:“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都死了!你还想着怎么利用他!”
“就算是利用,也是相互的!你要起步,你需要名声,他死了,丢出一颗炸弹,炸得震天响,全世界都听到了!你要是什么都不做,你就还得默默无闻,他妈、他孩子就得受穷、挨饿!那才是对不起他,明白吗?”
曹洵亦手上用力,想把何畏推开。
“你睁眼看看,这个国家每天有多少新闻,有多少破事让网友站队,他们哪次不是站在弱者那边?就像那个日本作家说的,鸡蛋和墙,我永远支持鸡蛋,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而是人的本能,宣泄正义感的本能。你现在就是弱者,你无钱无势,被权威欺负,还被普罗大众轮奸,历史上有几个艺术家有你这待遇?
“我之前跟你说过,先出名,再成事,那些在网上莫名其妙出了名的人,不管什么角色,都能包装成网络红人,收割几茬韭菜。你已经出名了——一个恶名——但是没关系,你距离逆转舆论只差一步,这一步,你弟弟帮你走了大半,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何畏收回手,示意不再阻拦,“你要是还抱着刚才的想法,那就随你。我也告诉你,这很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好的机会,错过了,你这辈子就只能嫉妒了。”
曹洵亦蓦然想起画展上遇到的年轻人,那句话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脸上——“你嫉妒。”
“他的证件呢?”警察问。
何畏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在这儿。”
“曹洵亦。”警察眯着眼睛,看一眼证件,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嗯。他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何畏摸着裤缝,以擦去手指上的汗水:“我在隔壁睡觉。”
“你们一直住一起?”
“不是,他刚搬来,一周多吧,他没钱了,来投靠我。”
“他最近有什么反常表现吗?”
“他,他心情一直都挺压抑的,夜里也睡不好觉,经常大半夜了还跑出去,出去就是两三个小时,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清楚。”
“还有呢?”
“哦,对了,他女朋友刚跟他分手,”何畏指了指墙角敞开的拉杆箱,“那一堆,都是他女朋友分手后还给他的。”
警察走到尸体跟前,凑近看了看死者的脸:“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看着眼熟?”
“网上骂的那个画家就是他。”
警察直起身子,扫视整个房间,似乎这才注意到靠在墙根的油画:“那就难怪了。怎么样?”
法医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嗯,自杀。”
警察叹了口气:“唉,网络暴力啊。那个,你通知一下他的家属。”
“他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
警察与法医对望一眼:“户口呢?”
“也在福利院。”
“那你通知福利院那边,让他们来处理,尸体在殡仪馆最多存六十天,网上会公示,六十天内没人认领的话,殡仪馆就自己火化了。听明白了吗?”
“骨灰怎么处理?要是福利院不管的话,我可以去领回来吧?”
“可以,你不是有遗嘱吗?能证明关系就行。”
遗嘱是半小时前曹洵亦写的,除了陈述自杀理由之外,也交代了遗产的处理方式——全部赠予经纪人何畏。这个“经纪人”多少带些戏谑的味道,经纪这么久,也不见曹洵亦有任何成就,即便是他所谓的遗产,深究起来,也值不了几个钱。
看公安局和医院的人走了,何畏赶紧到天台,发出暗号,找到了藏在墙角的曹洵亦,他坐在那里,已经快要中暑。
“太热了。”
“热点好,晒黑了,你才更像你弟弟。”
“什么时候不能晒?”
“以后想出门就难了。”何畏拿出口罩和帽子,让曹洵亦戴上,“你不能再留在这儿了,我们去郊区找一套别墅。走,现在就去。”
“你还租得起别墅?”
“能租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呢?”
何畏一笑:“一个月之后,我们就买得起别墅了。”
“我先说好,挣够给小亮孩子的钱就行,一百万。”
“以现在养孩子的成本,一百万只够花到上中学。”
曹洵亦琢磨了半晌:“那就两百万,到上研究生,也差不多了。”
“书读完了就不管了?买房、买车、娶妻生子,哪样不花钱?”
“我要管这么多吗?!”
“他爸拿命换的,一千万,不过分吧?”
“好好好,听你的,反正杀了我也挣不到这么多。”
他们收拾了一些工具和画材,衣服和生活用品一概不带。何畏说了,凡是能杜绝的痕迹都要杜绝,旧东西全部作为曹洵亦的遗物烧掉,至于跟身份相关的手机、毕业证书、驾照,也一并销毁,各种账号都进入静默状态,便跟死了一样。
两人上了车,车子行驶在小区破烂不平的路上,即便遮得严严实实,曹洵亦也不敢看向窗外。
“你弟弟的DNA和你一样,身份证又办得早,数据库里没有他的指纹,网上用你的身份信息公示,理论上讲,单凭尸体,没人能发现那是周小亮。所以,从今天起,你就是周小亮,等将来钱挣够了,你也想远走高飞的时候,用他的身份出去,你要记住,曹洵亦已经死了。”
将来……曹洵亦在心里嘀咕这个字眼,听起来遥不可及,根本不用考虑。
“下一步做什么?”
何畏将手机丢给他:“宣布死讯。”
“怎么说?”
“登录你自己的账号,以我的名义发布。”
曹洵亦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自从他的微博被人曝光以来,谩骂、羞辱的私信就没停过,骂得也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在他的女性亲属和生殖器之间做文章。
“各位好,我是曹洵亦的朋友何畏,我有一个悲痛的消息要告诉大家——”
“不用这么客气,你被他们逼死了,我必须表达愤怒——克制的愤怒,这样才显得真实。”
“我是曹洵亦的朋友何畏,有一个悲痛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曹洵亦于8月11日在家中自杀身亡,得年二十七岁。这样呢?”
何畏盯着前方的红灯,想了一会儿:“太官方了,像新闻稿,不像朋友写的,没有那种,怎么说呢,控诉的感觉,我要告诉他们,看哪,都是你们,是你们把他害死的,这种味道。”
“我是曹洵亦的朋友何畏,他死了,你们高兴了吗?”
“过了,风头一过,还得靠他们为我们说话,犯不着指着鼻子骂他们。”
“哦。”曹洵亦放倒椅背,用手肘盖着眼睛,绞尽脑汁地构思,“这样呢,我是曹洵亦的朋友何畏,曹洵亦已于今日下午两点自杀。”
“可以,不急不躁,也没给好脸。发了吗?”
“发了。”
“好,先等它发酵,我去找媒体报道你。”
“哪个媒体?”
“除了新鸟网之外,所有媒体我都找一遍。”
“需要这么大的阵仗吗?”
何畏咧嘴一笑:“当然,你要红了,大画家!”
事实上,何畏不需要主动,媒体很快就找上门了。其中有两家门户网站,他们是新鸟网的竞争对手;一家全国性的期刊,常以颠覆名人形象为己任;四份地方报纸,一份严肃,三份庸俗,前者要曹洵亦的艺术人生,好在副刊上教育大众,后者要曹洵亦的儿女私情,好在娱乐版夺人眼球;还有十几个自称订阅用户过百万的自媒体,一半已经取好标题,只等何畏授权,一半暗示何畏先交赞助费,头条十万元,次头条减半。
“自媒体就算了,格调太低了,都市报也不行,全是广告。”
“你知道这一下就砍掉了多少读者吗?”
“多少?”
“反正比剩下的多,你是不是从来不看它们?”
曹洵亦翻个白眼:“我有病吗?看这些东西。”
“大画家,就低下你高贵的头颅吧,你的王冠是焊上去的,不会掉!人生来就低俗,只有你们高雅人士才是基因突变。要追求传播效果,就得迎合,就得在他们的敏感带上使劲舔!听我的,这些媒体里面,除了要钱的,全都要。”
“那你怎么跟他们说?”
“你先把你的人生给我讲一遍。”何畏在电脑上新建了个文本文档,手指按在键盘上,一副要做会议纪要的样子。
“我以前没讲过?”
“我们关系一般,你看不出来吗?”
“1991年10月11日,听院长说,那天下小雨,街上没人,不过福利院门口那条路平常也没什么人,院长捡到我的时候,包在我身上的被子已经打湿了,所以院长给我起名字的时候,一定要带水……”
“我要的是情节,不是状态,情节才能吸引人,你平时不看电影?”
“你不先了解状态,一味推进情节也会莫名其妙吧?”
“行行行,那你赶紧的。”
“我那个福利院比较特殊,是周边几个大城市的分流福利院,你知道什么是分流福利院吗?”
“我怎么会知道?”
“分流是院长的说法,省里面有十几家福利院,收养的绝大部分是残疾儿童,偶尔有健康的,要么父母双亡,要么父母服刑,再不然就是警察打拐救回来的,然后,这些福利院会把健康的孩子都转到我们那里,所以,我那个福利院里,一半都是身体健全的,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吗?”
“为什么?”何畏嘴上配合,手指搁在键盘上,没有动。
“为了给人参观,算是样板福利院吧。”
“懂了,赏心悦目更容易吸引关注,助学广告都找长得好看的穷姑娘拍呢,你们院长也是传播学大师。行了,状态说完了,说点刺激的吧。你有没有被霸凌过?或者被那个过?”
“哪个?”
“就是那个嘛。”
“我看你病得不轻。”
“打架也没有?”
“没有,应该有吗?”
“有最好,我想强化你身上的标签。”
“什么意思?”
“提到王希孟,普通人想到什么?”
“短命。”
“达·芬奇呢?”
“全才。”
何畏打了个响指:“明白了吗?要有一个独特的标签,你的标签就是受气包。”
“确实没有。”
何畏开始敲字:“没有也可以往上加。”
曹洵亦讲了一个通宵,何畏再向不同的记者转述,一面转述,一面对曹洵亦的人生修修补补。
曹洵亦在福利院长大,孤僻、早慧,被长期霸凌,不受人待见。他错过几次收养,年纪一大,再没机会。他考上美术学院,是福利院少有的大学生,还上过报纸,学院免了他的学费,生活费就靠勤工俭学。他天赋高,但不懂人情世故,学院有去巴黎交换的机会,他自以为非他莫属,却眼睁睁看着别人上飞机。他谈过恋爱,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担惊受怕了三年,为了不耽搁姑娘,最终主动分手。他不光作品曲高和寡,整个人都曲高和寡,之前有富二代找他画女朋友,他画得跟数学符号一样抽象,钱没挣到,还被人打了一顿。他卖过画,至少卖过一幅,两百块钱吧。
每一篇成文曹洵亦都看,每一个有出入的地方他都问,不管怎么问,都问不倒何畏。
“福利院的情况怎么一个字都没有?”
“我跟记者说这些干吗?重点是你,不是福利院!拯救世界的事交给超人吧,这回拯救我们两个就行了。”
“那个不是去巴黎交换,就是个普通访问,十几天,按学分绩点排名次去的,我学分绩点不够,就没去成,这你是知道的啊?”
“大家喜欢看逆袭的故事,逆袭之前,越惨越好,越被排挤越好,要反差,反差,明白吗?”
“不是我跟苏青分手,她想要个既有才华又有钱的,我两样都没有,她就把我甩了,这还不够惨?”
何畏眯眼一笑:“这是很惨,但苏青还活着呢,你把她说得这么不堪,她肯定反咬你一口,到时候,女权主义者就会说我们厌女,倒不如送她个人情,让她替我们说好话,我们要团结一切政治正确的力量,懂吗?”
“我没给富二代画过画,我只给汪海画过,而且自打毕业以后,我一幅画都没卖出去过。”
“你现在画不行吗?有了你和富二代之间的恩怨,到时候再把这幅画拿出来,它有故事、有谈资,就好传播,就可以成为你的代表作,你怎么没卖过画?买主我都找好了。”
买主是他古董铺子的老主顾——一个儿女不在身边的鳏夫。
鳏夫说:“对,我买过他的画。”
记者说:“噢,您是懂行的人。”
鳏夫说:“哪儿啊?我只懂古董,他画的那些我可看不明白。”
记者说:“那您为什么买呢?”
鳏夫说:“他不是何老板的朋友吗?何老板当时跟我说,这个年轻人没钱了,脸皮又薄,不好意思找人借钱,再这么下去怕他饿死,就让我出面买了他一幅画。”
记者说:“您可真是个善良的人。”
记者话这么说,落到稿子里,善良的人就成了何畏,他不但是曹洵亦的朋友,还成了凡·高的弟弟提奥[3]那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