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洵亦停下脚步,盯着何畏。
“你这眼神看得我有点发毛啊,我知道这事又晦气,又恶心——”
“你早就知道吧。”
“知道什么?”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把我当丑角。”
“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只是有这个可能,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啊。”何畏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很不爽,换我也不爽,他们跟我说,这是个提携新人的节目,那个龙镇不也是这么个人设吗?我打心底认为你画得好,才保你去,我以为他们眼光挺好的呀,谁知道也是一帮睁眼瞎啊?!怨我怨我,我不该对他们抱有幻想。你说对了,这龙镇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曹洵亦还是瞪着他,瞪了好一会儿,才闭了眼睛,吐出一口气:“你去跟他们说,把我那段剪了。”
两人进了电梯,何畏按了楼层,电梯门关上,灯光闪了两闪,他望着电梯内治疗脱发的广告,苦笑道:“我是你的室友,你觉得我有那个能量吗?”
节目在三天后播出,曹洵亦的部分持续了12分37秒。
不得不承认,媒体在“夸大其词”这件事上既擅长又投入——闪烁的字幕,暧昧的音效,再配合画面的拉近、倾斜、重复,再无聊的事情也能引人侧目。更何况,曹洵亦这样的艺术家,自有一股狂妄,本就让观众遭受了智商和审美上的侮辱,他们渴望一个权威站出来,劈头盖脸地为他们泄愤。
当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他们会一面争先恐后地朝艺术家身上下脚;一面左顾右盼,担心权威的旗帜没能将他们荫庇周全。
曹洵亦的微博已经被攻陷了,往常的牢骚或感慨全都成了“无病呻吟”的罪证;毕业时的照片也被翻出,从面相上攻击他“不学无术”和“自命清高”;至于其他作品,全都配上了网友的文字说明:“呕吐物”“婴儿的尿布”“帕金森患者在老年大学进修”,诸如此类。
他也成了大学校友群里的明星,为他辩护的人说这是“娱乐至死”对艺术的谋害,或者是阳春白雪面对下里巴人最惨烈的失败,无论哪种说辞都显得敷衍;反倒是那些挖苦他的说法更有趣——“把艺术送去菜市场纯属自我矮化”“想利用乌合之众结果被乌合之众反噬,不值得同情”。
“你别往心里去,笑你的都是混得差的,你当真就输了,不用搭理他们,我来帮你骂!”何畏倒是热心,店也不开了,成天在曹洵亦面前守着。他虽然没有直说,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怕曹洵亦做傻事。
欧阳池墨也惦记着曹洵亦。曹洵亦通过她的好友申请之后,她每天都发消息来,虽然从未直言,但曹洵亦也猜到,对方一定知道他成了笑柄,才会如此热心。
“你要不要来听我的驻唱?请你喝酒。”
“今天有小雨,适合散步,你要多出去走走,知道吗?”
“你什么时候回院里啊?约着吃食堂呗。”
曹洵亦只回复过两次,还都是意义不明的表情,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患了抑郁症,但他的确在心里形成了一种惯性,可以在一瞬间将外人的善意和安慰化为乌有,仿佛他们的存在都出自臆想,唯有对他的羞辱才是世界真实的样子。
他试图重新拿起画笔,把噪声都隔绝掉,但他连这种能力也一并失去了,常常握着画笔在画架前僵硬半小时,不知如何下笔。
“洵亦,我跟你商量个事。”何畏推开门——曹洵亦把脸埋在袖子里,使劲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你以前也撞见我打飞机,咱们算扯平了。”
“什么事?”
何畏坐到地板上,仰视着床边的曹洵亦:“我跟网站的人说了,他们污蔑你的人格和作品,我会代表你去法院告他们,当然,他们要是愿意庭外和解,我们的态度也是开放的——而且不便宜。”
“算了。”
“啥?闹出这么大动静,你就说个算了?”
“动静很大吗?”
何畏摸出手机,戳了两下:“大哥,你是不是不会上网?他们专门把你那一段剪出来,营销号挨个儿转发,都好几万次转发了,还有恶搞视频,配音乐的、配动物叫声的、配特效的,怎么玩的都有,简直全民狂欢啊!你看这个。”
曹洵亦盯着看了一会儿:“无聊。”
“这不是无聊的问题。”何畏两只手把地板拍得“啪啪”响,“这是犯罪,你得维护你的合法权益!”
曹洵亦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这小视频挺有意思。”曹洵亦指着手机屏幕——他的脸被换成了某个喜剧演员。
“你能不能认真点?他们现在闹这么凶,节目火了,龙镇也火了。你呢,你得到什么了?网上很多人靠恶搞别人名利双收,涨出一邪教的粉丝;被恶搞的那个人呢,只能当他们的祭品!这种事你也能忍?”
“就当交学费吧。我去做饭了。”曹洵亦站起身,却被何畏拽住了袖子,“还没说完?”
“大哥,只要你去告,新鸟网肯定会赔钱,他们说不定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预算,赔你几十万、一百万,对他们来说,那就是宣传费的零头,但对你可不一样,你不是想了无牵挂地创作吗?”
曹洵亦没有立即抽回自己的手:“哪有这么简单?”
“你还不信?且不说钱,这件事你不反击,等于承认你是骗子;反击,还有可能翻身。”
“你让我想想。”
淘米水流进洗碗槽里,曹洵亦又接了半锅水,他看着沉在水底的大米,把手伸进去,轻轻地握紧。
他需要一笔足以让他安静下来的钱。不论中外,绘画这门艺术能绵延不绝,金钱的确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王公贵族的钱也好,商贾政客的钱也好,都养活了许多画家,这些人只会画画,从不过问钱的来历,既然先辈如此,他又何必斤斤计较?再说了,那是赔偿款,是他用名声和尊严换来的。
曹洵亦将锅放回电饭煲里,按下煮粥的按钮,又把手洗了一遍,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
在他朝何畏开口之前,手机响了。苏青发来了信息,她要求见一面——似乎一切都在好转,曹洵亦在心底欢呼。
曹洵亦坐在垃圾桶边的长椅上,仰望着天上的白云,他的身旁站着一个拾荒老人,耐心地等他把手里的果茶喝完。
他常等苏青,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地点,每一次都很有耐心,耐心到可以画出一幅画,画云边、落叶,或者雪地。苏青曾经笑他,他应该把这些画真的画出来,等到两个人结婚的时候,展览给宾客们看。曹洵亦没有接受这样的提议,他说,那样的话,就成了我在画画,顺便等你,可我想认真地等你,再把等你的心情留在约定的地方。
这场对话最终如何收场,拥抱或是接吻,曹洵亦已经不记得了,这样看来,“分手”似乎不是一段感情的句号,而是某种注释,写上“由此往前,再无意义”。
苏青没有迟到太久,她穿了一件白衬衣,配紧身牛仔裤,一如既往地漂亮。
“最近怎么样?”苏青从手包里拿出一盒香烟,取了一支,咬在嘴里。
曹洵亦盯着她把香烟点燃,又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里似乎有挑衅,挑衅他会不会问“你怎么学会抽烟了”,她一定有一个演练过的答案,足以让曹洵亦觉得自己少见多怪。“还好,没饿死。”
“你好像出名了。”
“你也看见了?”
苏青吐出一个烟圈,又伸手将它扇破:“好多人发给我,能看不见吗?摄像的是不是跟你有仇啊,怎么把你拍得那么胖?”
“电视台的镜头都是广角。”
“噢,是吗?长见识了。你还好吧,没受影响吧?”
曹洵亦挺起胸膛,笑了笑:“没有,这不是好事吗?我其实也不是画得好不好的问题,我是没有名气,你明白吗?这个时代,就得先出名,再成事,哪怕是恶名、臭名,也比无人问津好。”
“你真这么想?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人是会变的嘛。”曹洵亦挤了挤眼睛,“你不也变了吗?”
苏青大笑起来:“就当你讲笑话好了,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先让人知道你嘛,能欣赏你的人自然就来了,我周围都有人说,其实你画得不错,网上骂你是骂得有些过了。”
“别光说我了,你呢,在忙什么?”
“什么也没忙,就成天玩了。”
“玩什么?”
苏青没有接话——这样的状况时有发生,曹洵亦并不擅长发起话题,他自诩有才华,却缺乏趣味,总是不知不觉就把天聊死。
“说正事吧,叫你出来,是有一些东西想还给你。”
“你不能留着吗?”曹洵亦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在想,我们的感情既然已经死了,这些你送我的东西到底算什么呢?算遗物吗?如果是遗物的话,我是不是该把它们烧掉?可是我又舍不得。要是留着吧,我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所以,我就想……”
“想什么?”
“一些没有开封的,我就还给你吧,你或许还用得着。”
苏青望着曹洵亦,那眼神就像当初他向她告白时一样,她看着没有很严肃,也没有任何戏谑的成分。
曹洵亦轻轻地点了点头:“东西在这个箱子里对吧?”
“嗯,都在里面了。”
曹洵亦把箱子打开,仿佛走进了灵堂,那些在过去如此鲜活、总让他心生暖意的礼物突然就变成了纸糊的随葬品,诚如苏青所言,都是没有用过的,许多还带着包装和吊牌——她从没说过她不喜欢,在分手以前。
曹洵亦笑着说:“我把这些卖了,应该能顶一个月房租。”
苏青没有笑,她目视前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曹洵亦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洵亦,你知道,我是非常爱你的。”
“我知道。”
“所以,很多话我不敢对你说,因为我怕伤害你,但其实——唉,到了现在这个局面,我好像更不应该说,可是……”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手心便开始冒汗:“你说吧,我受得了。”
“没有天赋并不丢人,毕竟是玩了一千多年的手艺,你玩不出新花样来,也没关系的,你真的不用太较劲这个,我……我只是希望你过得更好,你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该过这种日子的。”
曹洵亦低着头,凝视着拉杆箱的密码锁,心算它到底有多少种组合——算不出来,他不擅长于此,他不得不承认。“嗯,谢谢你。”
苏青站了起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几天,多出去走走,和朋友们在一起,记住了吗?”
曹洵亦抹开额前的头发,顺便擦去了汗珠:“记住了。你走吧,再见。”
“嗯,再见。”
一辆玛莎拉蒂停在路边,苏青上了车。司机戴一顶鸭舌帽,在后视镜里冲曹洵亦点了点头。
何畏对“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有了新的见解,时代进步,男女平权,前半句正在失效,后半句的威力却与日俱增。男人靠性别取得的择业优势正在消失,容错率也随之降低,稍不留神,一辈子也就搭进去了。当然,这也有好处——“吃软饭”不能算贬义词了。
我大概没这个福分了,何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自己的头顶抹生发水。
连着两天没生意,他感觉腋下结出了蜘蛛网。何畏看着手边的马克·吐温,琢磨着要不转行写小说?自己虽然不会编故事,但能编歪理,应该能唬住不少人,反正现在的人看书也都是寻章摘句,看不周全。这么一想,他觉得有戏,便开始往手机里积累素材:
所谓故宫,便是故人不在的宫殿。
人们发明避孕套是为了倾泻性欲,发明爱情是为了掩盖性欲。
热兵器时代的悲哀在于,小人也可以轻易杀死英雄。
存到第四条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何畏将它按掉,过了几秒钟,它又打来了。
“喂,谁呀?”
对方是个女的:“你是曹洵亦的哥们儿吧?”
“你谁啊?”
“我是他的房东。”噢,是那个店铺的老板娘。
“什么事?”
“他还有点东西没搬走,你们上次不是说过段时间就来拿吗?”
“这几天忙得很,我下周过去。”
“不是,曹洵亦已经在这儿了,不过他好像有点问题。”
这说法倒有些奇怪,曹洵亦是搞艺术的,什么时候没问题了?“什么问题?”
“他是不是脑子坏了,是出车祸了吧?欸,你要这会儿有空就赶紧过来,他还在我这儿呢,时间长了,我可留不住他。”
“好,我现在过去。”
从酒吧街穿过去,同样的戏码,同样的角色,何畏不作任何停留——最近手头紧,他消费不起,而且他听说,就算花了钱,也玩不到什么,都是骗人的——哼,等老子有钱了,在家里立一片梅花桩,找他十七八个美女,跳给老子一个人看。
老板娘在柜台后面嗑瓜子,何畏打了两遍招呼,她才认出他是谁。
“噢,你来啦,他在楼上呢,他那样子有点瘆人。”
何畏没明白老板娘的意思。他走上楼,低头看见老板娘仰着脸,捏着瓜子的手悬在嘴边,一副盼着看热闹的样子,更觉奇怪。
和搬走时一样,房间里就一张床、一把椅子,角落还有一堆沾了颜料的瓶瓶罐罐。曹洵亦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何畏走到床边,见他身上的T恤起球,长裤起皱,袜子上也有泥渍,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曹洵亦虽穷,却格外注重仪表,哪怕在宿舍闭门不出,也会穿得周正,给人干净的印象。
何畏伸手将他摇醒:“喂,别睡了。”
曹洵亦睁开眼,眼珠子转了一圈,整个人往后一缩,微微张嘴,忽而又瞪大眼睛,从眼皮间透出一股敌意——那一瞬间,何畏意识到,老板娘或许是对的,他失忆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吧?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不是去见苏青吗?”
“你是谁?”
对方一开口,何畏就觉得不对劲:“连口音都变了?”
“你认识曹洵亦?”
何畏笑了出来:“你演哪一出呢?你不就是——”话停在了嘴边,何畏仔细看着这个人,他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印痕,皮肤颜色深一些,头发也更短,最明显的是,他的眼睛里没有那种目空一切的感觉。
对方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看起来就更不像了。
何畏也跟着大笑:“还有这种事?欸,曹洵亦,我问你哦,这么多年了,你想过这一出吗?”
曹洵亦站在靠近玄关的地方,仿佛随时准备逃跑:“你叫什么?”
“周小亮。”
“所以,我——你爸爸姓周?”
周小亮摇头:“我不知道我爸姓什么,我跟我妈姓。”
何畏又怪叫一声:“曹洵亦,这种活了几十年终于解开身世之谜的感觉怎么样?你俩快把衣服敞开,我看看胸前有没有狼头!”
“你别闹。你妈妈姓周?”
“对,我们的妈妈姓周。”
他说得有些刻意,曹洵亦并不买账:“你的生日是哪天?”
“1991年9月1日,我们是同一天。”
“不是的。”曹洵亦摇头,“我的生日在10月,我被福利院捡到的那一天。”
周小亮一时语塞,曹洵亦也对自己的还击感到满意。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何畏出门接了外卖,喊了声“吃饭”,才算勉强救场。
三个人坐在桌边,曹洵亦离周小亮很远,他扒一口饭就抛出一个问题,一顿饭下来,听周小亮说完了他妈妈的故事。
二十七年前,乡下有个叫周大凤的姑娘,上完中学就在家务农了,过了几年,又进城打工,打工的时候交了男朋友,不到半年就怀孕了。男方说自己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周大凤,让她回乡下老家,周大凤刚到家,就发现男方联系不上了。周家很穷,养活她一个已是不易,她本想把孩子拿掉,走到医院却突然没了勇气,又折回家数日子,心想等孩子生下来,自己再出去打工,好歹把他养大。哪里想到,祸不单行,居然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张嘴还能勉强喂饱,两张嘴就是要人命。在自家养到满月,折腾得鸡飞狗跳,她父母气不过,先骂那男的丧良心,后来又骂女儿瞎了眼,满口秽言,从早骂到晚。周大凤没什么见识,身边也无人商量,思来想去,只好从中挑了一个,丢到了临县福利院门口。这事她从没对旁人提起,她父母懒得细问,只当她把其中一个孩子扔池塘淹死了,直到她后来嫁人,乡里都以为她就生了一个。
“那你为什么知道?”
周小亮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在家里见过一对奶瓶,当时觉得没啥,后来外公要死了,我守在他跟前,他问我,我哥在哪儿,我一回味,才明白,说不定真有你这么个人。我就去问我妈,把她问烦了,她也就跟我说了。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觉得你肯定被人收养了,天南海北的,多半也找不到了。”
曹洵亦绷着脸,没再说什么,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被遗弃的原因,怎么也没想到除了贫穷以外,竟然还有运气成分在里面。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找来?”何畏按捺不住好奇,替曹洵亦问了。
周小亮抖落烟灰,又把烟屁股放嘴里抽了两口:“缺钱了嘛。哥,你现在出名了,帮兄弟一把,挣点大钱吧,怎么样?”


第四章 牺牲
有人说,世上所有的情感都是牺牲。
头回见面,周小亮就被师父的话寒了心,他一面剥蒜,一面点头,心里却没有这般伟大的觉悟。他出身贫苦,要供养母亲和孩子,偏偏孤身在外,缺人挂念。他相信欲望,相信贪婪,相信饥饿的时候会为一口馒头与人拼命,相信欲火焚身的人可以爱上任何赤裸的肉体,唯独不相信“牺牲”这样的字眼。
师父是一个骗子,别人巧舌如簧,他只有下垂的眼角和厚实的嘴唇,看起来人畜无害,原地转上两圈,自会流露出“迷路”的气质。三十年来,师父什么都做过,打诈骗电话,从市话五毛钱打到长途费取消;在火车站跟外地人搭讪,学了十多门方言,也没回过老家;用假的政府批文骗地产公司,骗到第三家才东窗事发,却得知第一家的经理也被抓了——还比他少判半年。
出狱之后,师父给一个老板当司机,送他上班,送他赴宴,送他去情人家睡觉。师父摸出了门道——新情人,把车停好,再去看人下棋,或者逛街,没有一个钟头,老板不会下来;老情人,就得在路边候命,交警来了也没关系,“马上走,一分钟,最多三分钟”。
没事的时候,师父开车在路上闲逛,还是一副迷路的可怜相,他想把路记熟——他不喜欢看导航,因为头一偏,老板就要嘀咕,他听不得嘀咕。
终于有一天,师父把路认全了,不论情人住哪,都能让老板心急火燎地抵达,再索然无味地离开。也就在那一天,师父撞了一个老太太,凭借多年道行,他一眼看出这是个碰瓷的,他跟老板说:“这事交给我。”他下车也不跟人搭话,只在一边抽烟,路人叫了救护车和警察,等到一根烟抽完,师父才发觉,老太太早就死了。
“碰瓷的不是老太婆,是她儿子,他拿他娘的命来碰瓷,天王老子也得认栽。”
师父又进去了,老板去看过两次,之后再没出现。师父说“这事交给我”,老板也就信了。等到减刑释放,师父已经六十岁出头,老伴儿死了,留下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儿,将近四十岁,无人照顾。
师父收了周小亮做徒弟,不是为了教他一招半式,而是为了让他给自己收尸——这是周小亮后来才想明白的。如果他能提前知晓师父的经历,认识几个他遭遇的魑魅魍魉,或许就能预料自己的下场。
周小亮第一次见习的时候,师父就死在了示范现场。他们去工地上骗保,原计划师父摔伤,周小亮闹事,保险公司只要赔两万元以上,他们就功成身退,上医院花两千元,剩下的,师徒七三开。实际效果比计划好出太多,师父当场就死了,工地赔了两万元,保险赔了三十万元,周小亮把师父装进骨灰盒,又雇了一辆小车,带师父回了老家——也算省事,不论讲哪里的方言,老家人都不会计较了。
师父的口袋里有遗书,上面写了从来没有在工地诈骗保险公司的套路,从一开始他就打算真死,只有一种骗局不会被揭穿——那就是来真的。周小亮原本想拿走一半的赔偿金,看到师父的残疾女儿之后,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我是穷命,狠不下心,狠心的事得别人来做,像我师父,他就可以,那么高的地方啊,他看都不看一眼,真敢往下跳。”
周小亮做了总结陈词。曹洵亦盯着他看了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这时候,你应该笑,大声笑出来。”何畏注视着周小亮。
“为啥要笑?”
何畏将椅子往前挪了一截,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恼人的噪声。“因为,只有你笑了,我们才不会把你刚才说的事当真。”
“也无所谓你们当不当真,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有些事吧,早变了,还有一些我也忘了,要不是出了岔子,我也想不起来。”
“什么岔子?”
周小亮从屁股底下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病历,丢到桌子中央,挨着那团烟盒:“肺癌,晚期。”
坐在一堆假古董中间,面对自己突然钻出来的孪生兄弟,曹洵亦背靠窗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支开了何畏,以为这样自己才能敞露心扉——却发现并非如此。
“你想聊什么?”周小亮歪在行军床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你的病是真的吗?”
“我要怎么证明呢?哥,我手机里有拍的片子,挺大一片阴影,你也会以为是假的,对吗?”
“你找我,有什么具体的事吗?”
“我们的妈——我妈后来改嫁了,那人不是个好东西,好吃懒做,家里被他败光了,我妈又胆小怕事,背地里还敢说两句,当面都是……唉,等我回了家,把老东西关起来捶了两天,把他捶怕了,他才老实。我在,能镇住他,啥事没有;可我要是没了呢,不光我妈栽他手里,还要捎带我儿子。”
“你能说重点吗?”
周小亮直起身,向曹洵亦靠拢些:“哥,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们都要完蛋,可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呢?直到我在网上看到你,我想明白了,我是可以不死的。”
曹洵亦冷笑道:“你的肺癌是长在脑子里的吧?”
“哥,我们长得一样,你可以变成我,变成周小河的爸爸——小河就是我儿子,也是你的亲侄子。”
“你连你儿子都要骗。”曹洵亦鼻子里哼气。
周小亮抓着曹洵亦的手,曹洵亦这才感觉到他身子瘦弱,没什么力气:“哥,我也不求你做什么,只是想,等我死了,你每个月回去看看,看看小河,他叫你爸爸,你答应一声,帮我看着他长大,行吗?”
“有什么意义?”
周小亮跪在床前:“哥,你忍心我的孩子也变成孤儿吗?”
曹洵亦低头看着周小亮:“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没有钱,那节目你也看了,就该明白,我的名声比下水道的死老鼠还要臭,死老鼠能卖几个钱?你是穷命,我也是!我替你当儿子,替你当爸爸,就能比你好吗?”周小亮的眼泪下来了,曹洵亦叹了口气,“你想别的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