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点头。
“多少?”
“十万……”
欧阳池墨心里困惑——她居然拿得出十万。“报警了吗?”
“没有。”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他们说,他们说,”姑娘脸上还挂着眼泪,“明年有档节目我可以去,内定三十六强,至少能录八期,导师有文心,我特别喜欢文心,真的,她每首歌我都喜欢,每张单曲我都买了,我跟他们说,一定要把我分到文心那一组,就算少录两期也可以,我好想和她一起在台上唱歌……我那么相信他们,我训练那么刻苦,我连工作都辞了,为什么他们还要骗我,为什么啊?”
欧阳池墨没有答案:“他们的人你还能联系上吗?”
“全把我拉黑了,电话也打不通。姐姐,你说怎么办啊?我的钱都是借来的!”
隔着玻璃门,欧阳池墨拍了几张照片:“走吧,我们去公安局。”
楼梯间忽然变得很黑,往上爬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到往下走了,才觉得寸步难行,欧阳池墨摸出打火机点着,火苗微弱,怎么也照不亮脚下的路。
[1] 活跃于20世纪前期的美国精确主义画家,代表作有《我的埃及》《我看到金色的数字5》。
[2] 法国人,20世纪最伟大的摄影家之一,参与创立了玛格南图片社,提出的“决定性瞬间”摄影理论影响深远。


第十三章 食物链
午觉醒来,曹洵亦又不见了。
何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第一次,曹洵亦说出去找灵感,何畏说没有必要,我要的是复制,不是创作;第二次,曹洵亦在外面待了一个通宵,还买了早饭回来,何畏说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不要跟外人说话;第三次,曹洵亦弄丢了口罩,何畏问他有没有被人看见,他说不确定。
何畏发现,自己的忍让被曹洵亦理解成了默许,并被不断地往更危险的地方试探。
何畏陪周小河玩了一下午,一会儿看表,一会儿幻听,熬到太阳下山,曹洵亦回来了——他摘了帽子、口罩,又将外套挂到架子上,还去厨房倒了一杯牛奶,仿佛刚回家的上班族。
“曹洵亦!你能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你能把我的命当回事吗?你这么干会有什么后果,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放心,没人看见我。”
何畏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你怎么知道?说不定已经有人把你的照片发到网上了,阴谋论都编好了,转发都上万了,你还在这儿傻不棱登!”
曹洵亦喝光了牛奶,走到水槽边洗杯子:“就算有人拍了照片,也只觉得我跟曹洵亦长得像,长得像明星的普通人还少了?”
何畏接触过不下一百个所谓的艺术家,他们的症状都一样:冲动、任性,没有危机意识。他本以为曹洵亦沉默少语,又听人劝,想必没有感染,现在看,他只是潜伏期长而已。
“下周就是个展了,你别再给我整幺蛾子,行不行?!”
曹洵亦将杯子放回柜子,转过身,背靠着操作台,慢悠悠地说:“说起个展,跟你说一下,我要去现场。”
何畏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壁虎,尾巴啪地断成了两截。他的嘴唇动了动,把脏话憋了回去:“大哥,你知道我们预期人流量有多大吗?到时候来的都是你的狂热画迷,哪个对你不是了如指掌?你的长相、身材、眼神、声音,你手指上有几个轮,鼻孔里有几根毛,他们都一清二楚,你到了现场,分分钟被认出来,然后呢?《曹洵亦之死——中国艺术界最大骗局始末》,标题我都给你起好了,我们往里面投入的心血、财力、人力全都白瞎,别墅、女人、车子,一个不剩,还剩什么?手铐、牢房,还有狱友!”
“我又没说我就这么走进去。”
“那你打算怎么进去,找人抬吗?”
曹洵亦拿出素描本,翻到最新的一页:“照着这个设计,做七套出来。”
那是一身宽大的连体衣,配一个鬼怪头套,两者都被冷暖色调相间的纹理覆盖。
“看着眼熟。”
“是从《隐身》里提取出来的怪物形象,就当展览的吉祥物了,你雇六个大学生,再加上我,明白了吗?”
“这东西有更丰富的形象设计吗?说不定能做成玩偶,或者印到衣服上。”
“只要我能去现场,什么都好说,如果不让我去——反正我还没画完。”
“我估计你也画不完了”,何畏盯着曹洵亦的眼睛,恨不得透过视网膜看到他的猪脑子——他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比牲口还倔,“这东西不透光吧?”
“材料用足,探照灯也照不透。”
“我去安排。曹洵亦,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满足你的要求。下一次,我一定跟你同归于尽。我没开玩笑。”
除了曹洵亦,其他人也会提要求,何畏同样没有拒绝的资本,比如罗宏瑞。
为了展览,罗宏瑞租了废城人民艺术宫,还设了临时的办公室,他一间,何畏一间。罗宏瑞又给展览配了系列活动,开幕式、研讨会、纪录片首映、商业项目发布,林林总总,光是嘉宾就请了几百位。
“我请了个大人物。”
“又搞定一个大人物。”
“对了,嘉宾名单里加了个人,大人物。”
罗宏瑞总把“大人物”挂在嘴边,听得多了,何畏也觉得贬值。直到有一天,罗宏瑞说出了那个名字。
“你说谁?”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就那个青年导演,贾诚。”
何畏的壁虎尾巴又长出来了:“你请了他?”
“我没请,他主动联系我的,他说他下一部电影的主角也是画家,而且他说他的美学风格受到了曹洵亦的影响,所以就想来开新片发布会。这人现在很红,第一部 长片就去了柏林,票房还高,整个电影圈的制片人、演员、记者都追在他屁股后头。他跟我们强强联合,互相蹭,多好。”
“是挺好的。”他当然记得贾诚,当初喝多了酒,曹洵亦跟他坦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噪声》拿回来,就是因为贾诚的电影海报抄了他的作品,而且贾诚还是苏青的男朋友,到时候,贾诚发布新片,苏青肯定也在场,相拥一吻,曹洵亦穿个吉祥物套装在台下,光想一想,何畏就觉得他会爆炸。
当然,有些人的要求,何畏还是敢拒绝的,心情好了,还要调侃一番,比如汪海。
汪海现在是国内曹氏研究的专家,论文都发了。展览的研讨会就由他主持,主题拔得很高——“曹洵亦的艺术思想源流以及他对世界的影响”“中国抽象艺术的困境和破局”“艺术品市场的监管以及学界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他还三天两头给何畏打电话,有时候单刀直入,有时候九曲十八弯,意思都一样——让何畏证明他手里那两幅油画是曹洵亦的真迹。
何畏拒绝了,出自理性考虑——如果开了“虽然没有指纹,但也是曹洵亦早期作品”的口子,赝品就会层出不穷。曹洵亦也拒绝了,出自报复心理——他恨不得当面欣赏汪海气急败坏、无可奈何的样子。
“何畏呀,我好歹也是你的老师,你就帮我这个忙吧,我年底就退休了,身上又有病,往后啊,就指着这两幅画活了。你跟曹洵亦关系那么好,是不是他的笔法,你还看不出来吗?”
“汪老师,我真看不出来。你也知道我经常翘课,除了在校长办公室撒尿以外,也没别的本事,是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嘛,你现在是曹洵亦的代理人,你的话大家都会听,你又不需要说那些专业名词,只要点个头,说你见过曹洵亦画这两幅画,不就行了?我跟你再说一遍啊,怎么回事呢,是当初我办公室想挂两幅画,就请曹洵亦帮我画了,当时呢——”
“不用说了,汪老师,这事我真帮不上忙,曹洵亦画画都关着门,我哪知道他画过什么?要真是他帮您画的,您肯定有合同吧?拿合同出来不就行了吗?”
何畏当然知道汪海没有合同。
“我俩当初没签合同,师生关系嘛,搞商业那一套,不就见外了嘛?”
“那这样呢?您不是认识很多专家吗,您组织他们开个研讨会,论证您那两幅画是曹洵亦画的,不就行了?”
何畏一面说,一面看着对面吃饭的曹洵亦。
“何畏,你是真不肯帮老师这个忙了?!”
“不是我不帮,是我有我的原则。”
“什么原则?”
何畏清了清嗓子,他希望这句话能有节目效果,能惹得曹洵亦喷饭。“我的原则就是——绝对不说谎。”
涂了眼影,抹了口红,又朝镜子里瞧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满意,苏青叹口气,看向镜子的右上角——那里映出贾诚的影子,他正从浴室出来。
“我不去了。”
贾诚走到苏青身后,揽住她的肩膀:“不都说好了吗,怎么又变卦?”
“我觉得这样不好。”苏青按着贾诚的手——后者已经伸向她的胸脯,“他死了才出名,也是个可怜人,我到他的展览上抛头露面的,万一……”
“你怕被认出来?他的事闹了这么久,扒他的文章每天都有,有几篇提到过你?就算提到你,他们也都很客气。你们正常分手,分手的时候你也没羞辱他,你跟他自杀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怕什么?”
曹洵亦刚自杀那会儿,苏青的确生活在恐惧之中,她恐惧噩梦,恐惧流言,恐惧深夜响起的铃声。对曹洵亦的歉疚一直都有,从遇到贾诚的那天起,她就在新欢和旧爱之间拉扯,但世上没有哪段爱恋可以靠愧疚维持,一边是厌倦与日俱增,一边是暧昧的窗户纸亟待捅破,她忍耐了足够久,久到担心贾诚会失去耐心,直到最后一刻才做出选择。
“但有人说我贪慕虚荣。”
“我觉得人类恶心的地方就在于,把性欲包装成爱情也就算了,还非得加那么多限制条件,喜欢长相是好色,喜欢钱财是虚荣,还有什么喜欢权力、喜欢地位、喜欢身份、喜欢性能力,通通不行、通通不健康,你就得喜欢一个人性格温柔会聊天,只有这种喜欢才值得赞美,但实际上呢,有几个人做得到?我就要告诉他们,喜欢什么是人的自由,谁也管不着,就是被喜欢的那个人,也没权利说三道四。比如我……”贾诚俯下身,贴在苏青耳边,“我就是喜欢你叫床的声音,仅此而已。”
“讨厌。”苏青被他逗得笑了出来,“明明是你叫得更大声。”
“是吗?回头我买个分贝仪,我们比一比。”
苏青笑得脸颊绯红:“哎呀,你赶紧去换衣服,等会儿来不及了。”
这是苏青第二次来废城人民艺术宫,上一次是两年前,她陪曹洵亦看一个装置展览,唯一的印象是曹洵亦给她拍了一张人显得很胖的照片。
苏青挽着贾诚的手臂,踏进正门,接过门边吉祥物递上的宣传单,扫了一眼其上的“曹洵亦”三个字,斯事已成,斯人已逝,她心中感慨,竟有些伤心。
“贾导,欢迎欢迎。”一个胖胖的男人向贾诚伸出了手。
“罗总,很盛大呀,凡·高展也不过如此吧。”
“哪里哪里,多亏贾导捧场啊。二位随意参观,发布会在十一点半,到时候会提前通知。”
“好的,谢谢。”
室内的冷气温度调得很低,苏青往贾诚身上靠了靠:“那胖子是谁?”
“罗宏瑞,大老板,这展览就是他搞的。”
“喜欢艺术的有钱人啊。”
“是的,衣食父母。”
穿过幽暗的走廊,两人遇到了第一幅作品,白色画布上涂抹了几百块不规则的方形,它们或大或小、或红或绿,排列凌乱,似乎组成了数条蜿蜒的曲线,仔细分辨又发现并非如此。
“你看得出他画的什么吗?”贾诚问。
苏青摇头:“他也问过我,我每次都说看不出来。”
贾诚走近一步,看清了右下角的铭牌:“《炎黄》……嗯,我可能还是更适合电影这种通俗艺术。”
“看不懂就算啦,感受绘画本身的美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解读它呢?”
“挺有道理,哪位大师说的?”
苏青忽然想起,这句话是曹洵亦告诉她的:“瞎说的。”
“那我把这句话写进台词。”
两人朝下一幅画走去,遇到几个认出贾诚的影迷,贾诚便将苏青搂得更紧。
“这地方租金这么贵,展品又摆得这么稀,罗宏瑞真是财大气粗,我得让他来投我的电影。”
苏青打趣道:“你何苦害人家?”
说笑间,身旁走过去一个男人,屋顶的光照亮了他的头顶,不容苏青注意不到,她与那人对视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名字,等他走远了,才恍然记起,同时也暗自庆幸——还好没有相认,否则又徒增尴尬。
是苏青。何畏看见她的时候,离她已经不到三米的距离,她身边的斯文败类应该就是那个导演了。何畏不想跟她打招呼,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女人,或者说,在他发迹之前,他不喜欢任何漂亮女人,性欲固然有,只是他很清楚,漂亮女人都当他是残次品,不会询价,不会等待打折,不会关心他何时转手,既然如此,他索性拿出攻击的姿态,不给她们侮辱他的机会。
还好,她没认出自己,何畏舒了口气。他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处理,他怀疑早上的牛奶被曹洵亦兑了迷魂汤,自己才会同意他把周小河带到这里,在他去门口迎宾之后,竟然还同意帮他照看。
小孩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一会儿要喝饮料,一会儿要吃零食,一会儿还要在地上打滚儿。曹洵亦也是一颗定时炸弹,他站在艺术宫的大门口,迎来送往,不断有人从他面前经过,而保护他的不过是一个连拉链都没有的头套,万一哪个预言家把头套扯下来——
何畏不敢再往下想,他叫了另一个吉祥物,带他去找曹洵亦换岗。这是展览,不是婚礼,没必要像新郎一样杵在外边,虽然何畏明白曹洵亦的心思,他是想躲在铠甲里面,看那些不曾正眼瞧他的人来此朝圣,对着他们虚伪而虔诚的脸暗自发笑。
人们将艺术家想象得太过清高,希望他们远离俗世,又超脱卑鄙。何畏当然不会同意,别说小人,就算英雄得志,快意恩仇也理所应当,换了是他,他也要亲眼看看这帮人的嘴脸。只不过,他会在门口装个摄像机,对着他们的脸拍,不但安全,将来还能回味。
何畏将曹洵亦拽出了人丛——他那件吉祥物服装的手臂上少一颗纽扣,是何畏特意做的标记——他一面敷衍旁人的招呼,一面紧紧攥住曹洵亦的手,他们经过每一幅画,经过展厅正中的《噪声》,经过不住拍照不住感叹的人群,他们上了二楼,楼道深邃,静寂无人,他才松了手,也松了口气,转而又气恼起来。
“大哥,你长点心行不行?这是什么地方,你就不怕他们闻着味儿发现你吗?”
看何畏明明很生气,却要努力压低声音的样子,曹洵亦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从头套里传出,恐怖又滑稽,他将头套推到额头的位置,露出自己的脸:“他们哪能闻到味道,我身上只有汗臭,再说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什么味道?你平时讲的道理都挺合逻辑,今天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是不是慌了?”
“以前光脚自然不慌,穿了草鞋也不怎么慌,现在不光穿了皮鞋,还镶了钻石,能不慌吗?你一曝光就全完了。不跟你开玩笑,你别下去了,就在屋里带孩子,小河太能闹了,我好不容易才哄睡着,过会儿就醒了,我是策展人,带个孩子算怎么回事?”何畏推开办公室的门,周小河蜷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何畏的外套。
曹洵亦在屋里转了一圈:“姓罗的给你租的办公室?”
“什么叫他给我租的?公司我也有股份。”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他的马仔呢。”
何畏听他话里有刺:“大哥,我又做错什么了?”
“你们为什么把《夜曲:再一次》放到角落里,我早跟你说了,要放到《噪声》背后。”
“《夜曲:再一次》太不像你的风格了,画得那么实,你说是别人代笔的我都信,把它放在一堆完全抽象的作品中间,还跟《噪声》摆一起,很荒唐你知道吗?别人会说我这个策展人不专业。”
“专业的策展人也会摆赝品吗?”
何畏没吭声。
“怎么不说话了?说吧,你找谁画的?”
“我画的。”
曹洵亦扑哧笑出了声:“我就没见过你拿画笔。”
“别瞧不起人,我也是美院教出来的。”
“美院教你作假、做枪手?”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除了作假,我不会别的,怎么办吧?我知道你是大画家,你心高气傲,你做不得枪手,也不愿复制自己,那行啊,我下贱,我脸皮厚,我来行了吧?在学校的时候,你模仿我的风格帮我考试,现在我模仿你的风格,帮你把作品补齐,我他妈报恩!满意了吗?为了画这些东西,我天天去上课,认真听讲,认真画画,认真得跟个孙子一样,你还要我怎样呢?”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曹洵亦却并无同情:“算了,就当我画的吧,反正我画的也都跟狗屎一样,没区别。”
“奶奶!”一个月过去了,周小河还是只会说这两个字,他坐起身,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看到曹洵亦,自然而然地伸出了双臂。
曹洵亦正要抱起他,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罗宏瑞推开门的时候,看见何畏正在教训一只吉祥物。
“我跟你说了,要收敛一点,不需要那么活泼,还他妈跟人跳舞,你当这里是迪士尼呢?我们这要的是安静,你就杵那跟人合影就行了,整那么多花活儿给谁看呢?下去吧,再让我看见你瞎折腾,实习证明别想要了。”
那吉祥物点点头,转身出了办公室,罗宏瑞看他一步三晃的样子,笑了起来:“我说你啊,展览就展览嘛,还整这些,也是辛苦年轻人了,捂这么严实,估计都起痱子了。”
“网上说曹洵亦的作品太严肃了,这不中和一下吗?”
“你侄子醒了啊。”罗宏瑞蹲下身,摸了摸周小河的下巴,从口袋里掏出一袋棉花糖,取了一颗塞进孩子嘴里。
“罗总,有什么事吗?”
“好事。陆昭来了,他说严自立再过一小时就到,你去跟汪海说,今天的研讨会取消,改到明天去。还有,电视台的人已经到了,你去招呼一下。”
“我去招呼合适吗?”
罗宏瑞觉得何畏是个妙人。他有野心,又自卑,学人谦虚,骨子里又排斥谦虚,就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袍子,总是顾此失彼,不露上面,就露下面。这般人,若一事无成,也能装一辈子,不会被人识破,可他行了鸿运,终于撑破了袍子,又不改假谦虚的旧习,勃起的时候,总要用手遮那么一下。
罗宏瑞看着何畏,将他想象成赤身裸体,又弓腰捂住私处的模样。“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你是基金会的总经理,有什么不合适的?往后还有更大的人物要你接触呢,一个电视台你就怕了?”
何畏一笑:“怕倒不怕。但我得带着孩子。”
“带就带呗,电视台的人本来就嚣张,你跟他们客气,他们就会提一大堆要求。你带个孩子正好,说明你不在乎他们,反正严自立是冲我们来的,他们还敢撂挑子吗?”
“罗总高见。”何畏抱起周小河,“走,叔叔带你出去玩。”
罗宏瑞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陆昭还坐在他的椅子里。
“罗总,你的计划书我看完了。商业上,我是门外汉,但也看得出来,你这是大手笔,不过呢,咱们毕竟是朋友了,我还得先提醒你——你把曹洵亦想简单了。”
罗宏瑞坐到陆昭对面的小沙发里,沙发不高,显得罗宏瑞矮了陆昭半个头。
“陆教授提前过来,肯定是来帮我的啦。”
陆昭大笑起来,伸手从公文包里摸出两张A4纸:“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篇打印的文章,连题目带全文,爬满了修改的标记,排头还有四个不怒自威的红色小楷:已阅,可发。
文章引经据典,说了沈从文与凤凰,凡·高与阿姆斯特丹,意思很明白:曹洵亦是废城的曹洵亦,是废城的文化名片,政府要把他推向全国,推向世界。
“这谁写的?”罗宏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陆昭将文章收回去,叠好,又放回包里:“你别管谁写的,明天一早,《废城日报》,头版头条,你掂量掂量吧。”
罗宏瑞好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对方在暗示还是威胁。自己只顾包装曹洵亦,连他的名字都注册了商标,如此大的阵仗,究竟是启发了严自立,还是惹怒了严自立,他心里没底——怎么会有底呢?若不是陆昭提醒,他根本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陆昭又从包里拿出三张银行卡,放进罗宏瑞的手里:“分文没动,还给你。”
罗宏瑞面如土色,背脊发凉。那一瞬间,父亲的雷霆之怒、公司破产清算、家族从此败落,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这是他的意思?”
“对,他的意思。”陆昭脚下一蹬,将转椅滑到罗宏瑞面前,“罗总,严老看得比我们都远,废城不能永远是一个单纯的工业城市,他也不能永远只是废城的领导,你明白吗?”
是橄榄枝还是荆棘条,罗宏瑞决定伸手去摸一摸了:“是要我们退出的意思吗?”
陆昭大笑起来:“罗总,你想哪儿去了?市场经济嘛,文化产业嘛,还是要放手让你们去搞的,只是政府愿意跟你们合作,比如艺术宫的常设展品,你们拿出几件,还有这个文化旅游,也要搞一搞,拿曹洵亦做火车头,带一个艺术景区出来,废城在国际上有几个友好城市,你们去搞巡展,也要打废城的名头嘛。这些事,严老搭台,你们唱戏,明白了吗?”
罗宏瑞微微抖动的大腿终于平静下来,他握住陆昭的手,用力捏了捏:“请严老放心,这些事我们一定配合,一定做好!”
送走陆昭,罗宏瑞又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他把严自立的逻辑想明白了。废城是老牌工业城市,支柱产业都是轻重工业,数据一年好过一年,但进步平缓,看起来并不亮眼,真想在全国脱颖而出,还得拿出新东西——比如曹洵亦这样的大画家,虽然带不来多少GDP,却有“文化输出”的属性,这正是国家当前最渴望也最难获得的东西。
他原以为将何畏收至麾下,空手套了白狼,已经算是长袖善舞,哪里料到,自己也还身处更大的棋盘之中。
罗宏瑞回到展厅,各大城市包括海外的拍卖行代表都来了,挨个儿与他寒暄,不需多聊,也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他从不轻易出牌,推说现在很忙,改天再约。正自左右逢源的时候,小冯跑过来,告诉他大会堂那边出了点情况。
“是汪海,他非要临时搞一个小规模的研讨会,占着场地不走。”
“何畏呢,这事不是他处理吗?”
“本来专家们都走了,他就招呼电视台去了,结果汪海又领了十几个人回来。”
“我去看看。”
到了大会堂,罗宏瑞迎面就看见一排老头儿,他们撅着屁股站在一幅画前,有人举了放大镜,有人戴了白手套,汪海站在他们背后,神情如同监工,另有一拨人坐在椅子上,或者交头接耳,或者沉默不语。
“汪老师,何畏没跟你说明白吗?你们怎么还占着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