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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要进来布置场地,你们坐在这里会耽误他们。”
汪海拱手作揖,满脸堆笑:“罗总,您帮个忙,宽限一会儿,五分钟,再给我们五分钟。欸,同志们,结果显而易见嘛,你们赶紧的吧。”
罗宏瑞耐着性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算是看明白了,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形容汪海与这帮人的关系,那就是——绑架。他早听说了,汪海手里有两幅洛可可风格的油画,自称是曹洵亦学生时期的作品,他跟何畏求证过,曹洵亦傲气十足,从未画过这种古典流派的油画,即便是课堂作业,也是混了成绩后便立即销毁,哪会留到现在。汪海非要专家们下个“真迹”的结论,以曹洵亦只有抽象画传世的公众印象,还用指纹防伪的严谨态度,别说十分钟,就是三天三夜,这帮人也找不出证据。
“汪老,笔势的确相似,但笔势这个东西,模仿起来并不难啊。”
“对呀,曹洵亦现在名气大,他的作品网上也能找到清晰度很高的照片,学他的人肯定是有的。”
“您老多半被骗了,多少钱买的?要不,您忍着疼,卖我得了。”
“朱教授你这是乘人之危啊。”
“瞎说,我这叫帮汪老止损。”
闹剧演得差不多了,罗宏瑞拍拍手,走到汪海面前:“汪老师,我看就不要深究这个东西了,没必要,您拿回去挂家里不挺好吗?”
“我这是真的,就是真的!”汪海整个人都要打摆子了,他忽然将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拽起来,“李老师,你说,你跟大家说,这画是我请曹洵亦画的,对不对?”
中年男人摇摇头:“这我哪儿知道?”
“当时你在场啊,就在我们办公室,我跟曹洵亦还谈条件呢,我要他画三幅,他开价两万,我还了个五千两幅,他嫌少,你还给我帮腔了,说在校生这价钱很公道了。”
中年男人还是摇头:“我不记得有这事。”
汪海涨红了耳根子,眼泪都要下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就是上回评职称我没推荐你吗,你至于现在给我使绊儿?!”
罗宏瑞上前拉住汪海的手,嘴巴贴在他耳边:“汪老师,我尊敬你,才让你组织研讨会,你要是再这样耽误事,我只能换人了,明白吗?”也不等他回答,罗宏瑞转对其他人说道,“再过一会儿,严老就到了,各位找位子坐好,保持安静,配合一下,好吧?”
罗宏瑞让小冯扶着汪海出去,又叫旁人帮他把两幅画也搬出去,老头子不让外人动他的宝贝,非亲自将画夹在两边腋下,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扇贝。工作人员、各公司代表、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媒体、网红、学生还有看客,全都逆着他们的方向往大会堂里进,其中还混进一只吉祥物,凭空高出一个头,格外显眼,罗宏瑞与汪海经过他身边时,似乎听见头套内传出了笑声。
隔得老远,曹洵亦就看见了汪海。他左边是《水边的阿佛洛狄忒》,右边是《高棉之月》,中间则是他那颗象征危险的酒糟鼻,曹洵亦看得仔细,琢磨着将这场景画下来,挂在家中自娱。
他被人潮往前推着,看到老匹夫终于成了孤单的逆流,心中大感快慰,刚笑出来,却又想哭。他知道,自己并非藏身于鬼怪的服装当中,而是被封装在棺材之内,由众人送往下葬的墓园。在那里,有他渴望的每一株鲜花,它们只在死亡降临的夜晚盛开。
人们填满了会场的座位,各说各话,吵吵嚷嚷,曹洵亦陪人合了几张影,便被工作人员拽到了台边。
“你就在这儿站着,给嘉宾引路,让他们注意台阶,明白吗?”
曹洵亦点点头。
“还有这个。”又有人搬过来一张条桌,桌上整整齐齐摆了十几个纸袋,“等嘉宾下来,你发纪念品给他们,一人一份,记住了没?”
曹洵亦又点点头。
他往纸袋里瞧了一眼——一幅《噪声》的复制品,一件印他头像的T恤衫,还有一个搪瓷杯,印了“曹洵亦文化基金会纪念”的字样。
主持人上台了,曹洵亦曾在电视上见过他,一副生产大队会计的模样,很适合这样的场合。
“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严自立先生!”
一个瘦削的中年人被簇拥进了大会堂,何畏在他身后,偶尔冒头,露出热情洋溢的脸。曹洵亦不关心政治,若不是何畏常常念叨,他连严自立是谁都不知道。他相信绘画足够纯粹,又足够高雅,不会受到政治的影响,躲入象牙塔里,任谁都管不到他。
严自立站到了主席台中央,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大家好,我是严自立。今天来到这里,我很高兴,高兴的是有这么多人喜欢曹洵亦,喜欢我们废城的曹洵亦,我刚才听展览的组织者说,你们当中不但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同胞,还有从欧洲、从北美慕名而来的外国朋友,我在此代表废城人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对废城画家的热情。
“我时时提醒自己,我所在的是一座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城市。数百年来,从这里走出了无数的精英,他们遍布政治、商业、艺术、科技等各个领域,无不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我既以此为荣,同时也倍感压力。
“今年3月,我曾与艺术界的代表闲谈,问他们对废城的印象。大家都说那是个工业城市,偶尔有几个人说它是个旅游城市。我又问他们是否愿意到废城定居,他们就笑而不答了。我知道,比起京沪苏杭,废城一向有文化沙漠的称号,文化领域的大事从来都和废城无关,外国人就算知道废城,也只说它是个来料加工基地、工业原料生产基地,仅此而已。
“但我们就甘心于此吗?在这个越发看重文化软实力的时代,废城不能也不该落于人后。我们有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有正在兴建的文化产业园,有刚刚合并完成的废城文化投资集团,还有已经举办两届的废城戏剧节,产品很多,也有响动,影响力却始终局限于周边,到了全国,就很少有人知道了,为什么?因为群龙无首。
“搞文化跟搞工业不一样,工业可以拿来主义,可以追求比较优势,可以买,可以搬,文化不行。文化依赖的不是谁投的钱多,谁批的地大,而是依赖人才,以及天才。人才,我们是不缺的,天才呢?没有,直到曹洵亦出现。
“曹洵亦是我很喜欢的画家,每当我凝视他作品的时候,总让我想起伟大的荷兰画家蒙德里安[1],构图稳定,色彩克制,也都自然而然地透出自信、笃定和稳重,而自信、笃定和稳重,正是废城美德的题中之义。”
曹洵亦心里咯噔一下,他从来不喜欢蒙德里安,在他看来,那只是一个刻板保守的油漆工,而他的作品狂热并且奔放,抽象之外,更重要的是表现,只要长了眼睛,都不会觉得它们跟风格派有什么关联。
但场下已经在鼓掌了。那些本应对美术流派了如指掌的专家,那些光是听到蒙德里安这个名字就可以高潮的文艺青年,那些自信、笃定并且稳重的废城市民,他们用力拍打双手,仿佛看见严自立换上了华美的新衣。
演讲又持续了五分钟,有一些排比,有一些比喻,还有一些宣言——要在废城人民艺术宫设置永久的曹洵亦作品展厅,要在废城美术学院创办曹洵亦艺术中心,培养一个艺术家群落,要在友好城市举办曹洵亦的巡展,要推荐曹洵亦成为中国对外宣传的文化代表。
严自立在掌声中走下主席台,曹洵亦往前走了几步,却被严自立的秘书拦住,后者接过他手上的纪念品,说了声谢谢,就把他推开了。罗宏瑞迎上来,走到严自立身边,两人相谈甚欢,渐渐远去,声音走低,留下曹洵亦站在原地。
“滋……滋……滋……”曹洵亦听见音响里电流通过的声音,主持人又开口了,曹洵亦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因为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苏青。她穿了一件白色修身晚礼服,脖子上的吊坠偶尔会反射斜照的阳光,她站在贾诚身旁,挽着后者的手臂,脸上骄傲与羞涩混杂,当主持人说出贾诚名字的时候,她在贾诚的后腰轻轻一推,便跟着观众鼓起掌来。
那种表情,活着的时候,曹洵亦从未得见。
曹洵亦看着贾诚从自己身边经过,没有挥拳教训这个抄袭者,没有提醒他注意台阶,甚至没有想起,瞒着自己找他来做嘉宾的何畏有多么可恶。
“贾诚!贾诚!”
“贾诚,我爱你!”
“贾导,你好帅!”
他要过去,要跨过这五六米的距离,踹开篡位之人,摘下自己的面具,向所有人告白他的姓名——
工作人员拦住了他,指着台下的摄影师——后者正皱着眉头挥手:“往后退,往后退,别抢镜头好吧?!”
曹洵亦从愤怒和冲动中清醒过来,没再往前,他甩开他们的手,自顾自地出了大会堂。堂外阳光猛烈,隔着头套和连体衣,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温热,只觉全身如死去的魂灵一样冰冷。
他们才是主角,而我只是一个吉祥物而已。
得去找何畏要个说法,最好一拳砸断他的鼻梁。他回到展厅,不搭理旁人合影的请求,透过狭小的视野,只顾寻找何畏,甚至没有发现观众中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大凤的眼神不好,若是隔得远了,她其实看不清来人的脸,但有一张脸她绝不会认错——周小亮,或者说曹洵亦的脸,哪怕戴了口罩,包得严严实实,她也能从体态和身材上分辨出来。龙镇跟她讲得很清楚,以曹洵亦的追求和性格,如果他真的还活着,这种场合他一定会来。
第一次视频通话的时候,周大凤就认出来了,这个用周小亮的手机跟自己说话的年轻人并不是周小亮,而是那个被丢在福利院的儿子。
周小亮生性懒惰,文化不高,又爱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周大凤对他没什么指望,他出门大半年,周大凤并不挂念,只是家里还有个周小河嗷嗷待哺,不得不隔三岔五找他要钱,偏偏周小亮音讯全无,摆明是既不顾老的,也不顾小的。周大凤心中的怨恨一日胜过一日。她又时常挨陈兴国的打骂,索性就当儿子死在了外头,省得烦心。可事无三日宁,失踪这么久的儿子忽然又冒出来,还是另一个儿子伪装的,周大凤挠破了头,也没想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她没有拆穿,也不打算报警,一来自己当初抛弃了他,心中有愧;二来他“在照相馆做学徒”,打回来的钱不少,远比周小亮有出息,他愿意管自己叫妈,何乐不为?而当她看到“画家曹洵亦上吊自杀”的新闻,猜出七八分后,索性就顺其自然了。内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两个儿子互换了身份,周大凤不好多问。算命的说“母凭子贵”,她本后悔自己丢错了儿子,以至于改了命数,没想到天数高明,竟然用这种方式回报她,实在叫人欢喜。
她渐渐知道了什么是画家,也知道了“曹洵亦”三个字的分量。网上真假难辨,说得也都玄乎,至少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曹洵亦挣的钱是个天文数字。她觉得自己并不贪心,不求曹洵亦分她百八十万,只希望他能不计前嫌,将她捞出穷乡僻壤,脱了陈兴国的掌握,到城里享享清福。
周小河被陈兴国卖掉那天,她以为机会来了。曹洵亦站到她面前,顶着周小亮的名字,她看得出来,这个不曾谋面的儿子是个好人,他不会丢下亲生母亲不管。她一面等他去接周小河回来,一面收拾了行李:一个布包装几件衣服、一双鞋,仅此而已。她想好了,到了城里,就给曹洵亦当牛做马,带孩子、做家务,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么多年欠他的,一并还他。
可是,曹洵亦拒绝了,没有看她的眼睛,也没有接住她伸出的手。他抱起周小河,跨门而出,一次也没有回头。
周大凤终于明白了,他不但不会拯救她,还会夺走唯一可以慰藉她的孩子;他不但没打算以德报怨,还要用空欢喜来折磨她一场。
在周大凤看来,曹洵亦的画就跟家里受了潮、墙面浮起的印子差不多。她在展厅里转了三圈,没发现曹洵亦,便有些慌了,龙镇越是说得信心十足,越是经不起她的怀疑。胆大就得心细,曹洵亦现在是名人了,哪敢大摇大摆跑出来?而且,龙镇刚才被阻在大门之外,保安说展览谁都可以进,唯独龙镇不能进,没他领头,自己一个农妇,就算逮着曹洵亦,又能怎样,难道当众拆穿他吗?拆穿了,便是两个儿子都没了,又有什么好处,拿什么养老?
“奶奶!”
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声喊,周大凤心口一颤,四下看了一圈,看见有老人带孩子看展,摇了摇头,他不会来的,还是龙镇太天真了。
看到怀中的周小河探出身子,张开双手,喊了一声“奶奶”,何畏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撇下电视台的人,夺路而逃,噔噔噔上了二楼,见无人追赶,这才放了心,喘两口气,盯着周小河的眼睛问道:“你看见你奶奶了?”
周小河重复道:“奶奶!”
小孩不会说谎,一定是来了,她为什么来?是因为看穿曹洵亦的身份了?还是单纯出于好奇?还好,她没有看到周小河,若是看到周小河,也就证明了周小亮就是曹洵亦,就算她没这么聪明,一时间想不过这一层关系,在展厅里跟周小河相认,被电视台拍到,也够他喝一壶的。
何畏长舒了一口气,暗叹自己福大命大,抱着周小河回了办公室,心想曹洵亦玩也玩够了,再待下去徒增风险,不如早点回家,便叫了一辆出租车,拿起毯子将周小河遮了大半,下楼去找曹洵亦。
他不敢再往展厅去,而是从后门绕到了小广场,穿小道去了大会堂,果然在大会堂门前找到了曹洵亦。
“你知道我刚才碰到谁了吗?你妈!我的天,要是被她看到小河还得了?不能再待了,你赶紧回家,凡·高也没看过自己的展览呀,大哥,你已经比凡·高更牛了,还不满足?车来了,上车,钥匙给你。”
将曹洵亦和周小河撵上车,何畏顿时觉得少了千斤重负,电视台刚开始拍摄,他还得去招呼,听罗宏瑞说,晚上要和严自立一行吃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可算是踩入上流社会了。他小跳着上了台阶,嘴里哼起小曲,惹得不远处一个抱吉他的姑娘侧目,何畏与她对视一眼,见她身材瘦削,胸前平坦,立刻就没了兴趣。
欧阳池墨在这坐了半小时,将曲子弹了三遍。
她见识过很多男人,貌比潘安的,油嘴滑舌的,假装深情爱写诗的,脱了裤子硬不了多久的,可她偏偏惦记那个诗意的夜晚,偏偏只对他动情。她不是要拒绝,是想矜持一些;她不是要逃避,是想把吻留到将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给她留下这样大的谜团。
欧阳池墨从小到大都被嘲笑。她有阅读障碍,写字吃力,读书也结结巴巴,老师总叫她朗读课文,以供全班娱乐。上到高中,学习差不会被嘲笑,身体不发育却会被嘲笑,男同学追着她问比A更靠前的字母是什么。她在快餐店打工,业余写歌,室友笑她不自量力,又弄坏了她的吉他。好不容易攒够钱,她搬出去一个人住,白天继续打工,晚上去酒吧驻唱,听者寥寥,喝醉的男人要塞钱给她,让她挤个乳沟出来,她落荒而逃。
她开始装出凶狠的样子,说话带脏字,打唇钉、抽烟、文身,包里还藏了一根甩棍,不再逆来顺受,也不与人为善。几年下来,脾气渐长,事业毫无进展。有人说她天赋有限,不该在这一行里蹉跎岁月。有人说她抱着金碗要饭,不趁年轻多睡几个大老板,谁肯捧你?有人说她自命清高,不去参加选秀,只知道在酒吧里枯坐,等着馅饼从天而降。
这些都不是事实。欧阳池墨自知除了唱歌,别的事情她更做不来,非要定义的话,只能算命中注定,谈不上蹉跎。她也抱过破罐破摔的心思,去见了有名的制作人,听他谈音乐,谈美学,谈历史,谈影像,直到谈起她的身体,她终于吐了出来。她当然参加过选秀,取了唇钉,遮了文身,一首歌没唱完就被评委叫停,说她上不摸天,下不着地,此生无望。
浑浑噩噩又消磨了一年有余,直到碰上骗子,终于逼她下了离开的决心,或者找个人结婚,或者南下打工,到底哪条路,她还没有选好。临行前,她听说曹洵亦的个展开幕,想起那个来不及兑现的吻。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废了,感慨良多,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该来看看。
欧阳池墨排了半天队才被放入,她随人走马观花,每幅画前都停留十来分钟,除了证明自己文化程度不高,不会欣赏高雅艺术之外,也没有别的收获。
绕了半圈,她走到一幅画前。这幅画悬挂在转角的地方,并不起眼,似乎是被发配到此,她朝画上望了一眼,相隔一米有余,却要坠入画中——那是一片星空,星空下有一个抱着吉他唱歌的姑娘。画面通俗,旨趣直白,与整个展览格格不入,就像被人偷塞进来的代笔。
欧阳池墨将吉他横到胸前,扫动琴弦,绑在琴头的红布随之摇动,与画中琴头上的红色一笔遥相呼应。她知道,曹洵亦画的就是自己。
旋律从她指尖流出,她轻声唱了起来。
嘿,有两个地方我还不曾抵达。
一个是月球背后,
一个是你心灵的最深处啊。
很多人围了过来,有人微笑,有人翻个白眼,保安试图上前动粗,被电视台的人拦下,摄像师扛着机器走得近了些,将琴头的红绳与画中的红色一起摄入镜头之中。
“是她欸。”
“画里的人是她。”
“她谁啊?”
“是曹洵亦的女朋友吗?”
“肯定是很特别的人吧。”
歌声还在继续:
流言,呐喊,还有荒唐,
每个人都在我的身边喧哗,
渴望,未来,还有梦啊,
从你的尸体上长出新的枝丫。
欧阳池墨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要回到那个夜晚,要让世界安静,要让群星熄灭,要偏过自己的头,迎上他热烈的吻。
如果我不再沉默,
你是否愿意放下潇洒,
再向着我的方向。
嘿,有两件事情我还要实现啊,
一件是时光倒流,
一件是回到我们相遇的地方。
那时候你的心还滚烫,
我还可以贴在你的胸膛,
听着你的心跳,
抚慰你陈旧的伤……
她唱不下去了。她低下头,任凭泪水落在地板上,一滴、一滴,又一滴。她知道自己的躯壳来自后天磨砺,越是在目光之下,越是需要负隅顽抗。她没有哭出声音,也没有接受旁人递来的纸巾。她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容,避开伸来的话筒,朝着出口的方向,大步往前,扬长而去。
听众还在回味,没有鼓掌。记者想追上去,跑了两步,看对方没有停留的意思,还是选择了放弃。保安也没有阻拦,他们巴不得闹剧早些收场。
就连曹洵亦也没有挪动脚步,他躲在人群之后,躲在鬼怪的皮囊之下,早已泣不成声。
“请大家保持看展秩序,谢谢各位了。”罗宏瑞过来了,他示意小冯把电视台的人带到别处去,扫视一圈,然后悄声问身边的年轻人,“是刚才那女的吗?”
“不是。”回答的人眼睛红肿,嘴角也有血迹,显然是刚刚挨了打,“是两个男的,岁数不小。”
罗宏瑞尽量不往最坏的结果去想,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年轻人是七个吉祥物之一,他在馆外散发传单的时候遭到袭击,袭击者不但将他关进了公共厕所,还抢了他的吉祥物服装——显然是为了混入展览现场。罗宏瑞的第一反应是龙镇,但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目的又是什么?他想不明白,还能有谁?他又想到龙镇美术馆遭到破坏的事情。曹洵亦的确有一帮最狂热、最古怪的粉丝,或许他们不但憎恨龙镇,还憎恨将曹洵亦商业化的行为。如果是他们的话,罗宏瑞收起笑容,看向展区内来回走动的人群——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政府的人在这里,电视台也在这里,哪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自己前功尽弃。
“去把吉祥物全部找来,多带保安,不要惊动观众。”
罗宏瑞在后院等了半小时,跟老爷子通了个电话。他上周刚把集团的叔叔伯伯们打发到空壳子公司去了,这帮人免不了又跟老爷子告状,他还得解释一番,品牌老化的根源是人力老化,他们也该给年轻人让位了,级别会保留的,退休工资也会照发的,老爷子摸清状况之后,也就没为难他,毕竟已经承诺放手,就不能反悔。
挂了电话,那帮人也过来了,除了挨打的人,又来了四个吉祥物,连带七八个保安,在罗宏瑞周围站了一圈。
“还有两个呢?”
“没找到。”
罗宏瑞心底一沉:“把头套摘了。”
四个人都摘了,没有惊喜。
挨打的人说有两个袭击者,吉祥物又少了两个,说明那两个人抢了两套服装,然后混了进来,但为什么跑来报告的却只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跑哪儿去了?
“工作暂停,你们先在这休息。”罗宏瑞又转对保安说道,“你们马上回去找剩下的那两个,一定要给我找到!还有,龙镇你们都认识吧?要是看到他,立即赶走。”
交代完毕,罗宏瑞回了二楼,经过何畏的办公室,忽然想起何畏那里有扮演吉祥物的学生名单,可以联系到那个失踪者,便推门走了进去,室内光线暗淡,别无异常,唯独沙发上坐了一个人——鬼怪头套,鬼怪衣服。
对方看见罗宏瑞进来,猛地起身,罗宏瑞意识到这人反常,立刻将门反锁。
“胆子不小,还敢躲到办公室来,说吧,你们混进来想干什么?”
对方没说话,只是转头看了看窗户。
“想跳?我跟你说,你别被电影给骗了,普通人从二楼跳下去,腿骨一定会断成两截,把你的小腿都刺穿。”
对方没动了,但还是不说话。
“你打伤我的人,又擅闯办公室,这罪名也够了。”罗宏瑞摸出电话,“我还是叫警察来吧,他们有办法让你开口。”
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别报警。”
“噢,会说话嘛。我可以不报警,你得把这身衣服还给我。”
“不行。”
罗宏瑞恼了:“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叫保安了。”
“你如果看到我的样子,你会后悔的。”
“后什么悔,你是美杜莎吗?”
“差不多。”
“装神弄鬼。”罗宏瑞失去耐心了,他拿出了对讲机,“带几个人上来,何总办公室,马上。”
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不知道多少双皮鞋,听起来极具压迫感。
对方又往前走了几步,罗宏瑞忽然有些担心——万一他身上有刀怎么办?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而是将手伸到头套顶端,抓紧凸起的部分,使劲一提,摘下了头套。
鬼怪现了原形,罗宏瑞眨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恍然间,他觉得世界如此不真实,又或者,自己深信的唯物论已然土崩瓦解,周围的空气正在转冷,阴森至极——因为他看见,曹洵亦就站在自己面前。
汽车驶进了别墅区,门口的保安敬了一个礼,怀里的孩子睡得很踏实,他躲在这层厚厚的皮囊里面,通体燥热,几欲昏厥,也不敢将头套摘下来。
龙镇一开始并不相信周大凤的故事,他觉得那实在扯淡,怎么会有胆子这么大的人?但当他厘清来龙去脉之后,发现周大凤的确掌握了缺失的拼图,足以解释何畏的信心和逻辑,如何骗过警察、医院、民政局、殡仪馆、火葬场,以及媒体,除了双胞胎,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龙镇制订了一个很简单的计划:带周大凤进展览,让她从人堆里拎出曹洵亦,他再发表一通演讲,戳穿骗局,比起何畏在美术馆羞辱他的场景,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