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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看了一会儿:“信托?”
“艺术品信托,我们用艺术品成立信托计划,转让艺术品的收益权,再募款,就能补上公司的窟窿了。”
老爷子又把文件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预期收益率8.5%,第一期融资规模2.5亿,曹洵亦艺术基金会,我看不懂!”
“您不是看不懂,您是年纪大了。我解释一下吧,曹洵亦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画家,他留了五十多幅作品,现在全部收在一家基金会里面,基金会的实际控制人是我。我会先搞一个发布会,把气势做起来,再把他的画送去拍卖,按正常估计,应该能拍到两三千万的价格。”
“两三千万?你这写的是2.5亿。”
“两三千万是我和拍卖行私下商定的真实价格,到时候,现场会拍到三亿。”
“你说三亿,人家就给你公布三亿?”
“三千万的手续费是15%,四百五十万;三个亿的手续费是10%,三千万,这是实打实要付给他们的,你说他们会选哪个?”
老爷子眯着眼睛又琢磨了一会儿:“你拍下来之后,付款期限是多久?”
“您看出门道了。付款期限半年,还可以分期,拍卖行那边一落槌,我这边艺术品信托就上线,质押物就是这件拍了三亿的作品,稍微折点价,抵押给银行,募资2.5亿,您看明白了吗?拍卖行那边的钱还没付,我们的账上就有了两亿多,多弄几轮,您那十亿的窟窿不就堵上了吗?”
“空手套白狼,你就不怕出事?”
“这套操作也不是我发明的,以前就有人玩过,不过他们的玩法里面有一个隐患,他们选的艺术品要么没价值,要么干脆就是假的,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捅穿。我这就不一样了,曹洵亦是大红人,又是个死人,作品无法再生,还有指纹这么刁钻的防伪手段,不可能有赝品出现,作品价值稳升不降,您看,是不是毫无破绽?”
老爷子站了起来,手指敲击桌面,盯着罗宏瑞看了半晌:“别人跟我说P2P的时候,也像你这么自信。”
罗宏瑞没说话。
老爷子走到罗宏瑞身边,将文件还到他手里:“但你毕竟是我儿子。”
罗宏瑞笑了:“叔叔们怎么处理?”
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长大了,自己做主吧。”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他浑然不觉,只顾在纸上涂抹,偶尔有雨滴落在手背上,他才会忽然活过来。
曹洵亦在车站坐了一小时,周围候车的人来了又去,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便身旁的广告牌上就有他的照片——“天才回光——曹洵亦个人作品展即将开幕”。
他戴了口罩,头发也比照片上长了许多,原因不止于此,他猜测,人们只是知道他的声名,并不关心他绘画时的样子。他换了一种颜色,继续涂左上角的部分,这是他第一次用蜡笔作画,其中的乐趣令他欣喜,纸上的线条时断时续,脑中的灵感却绵延不绝。
烧掉旧作之后,曹洵亦就觉得脑子里灌了水泥,不论是画新还是画旧,他都没法下笔,反倒是去了一趟周大凤家,体味到其中的酸甜苦辣,又看到亲生母亲那张衰老而怯弱的脸,才让他有了感觉。
我不是太阳,我是月亮,我不发光,我只反射别处的光芒。
他停下蜡笔,凝视纸上的画面,那像一群人,又像一片丛林,色彩对比强烈,却在边缘趋于平淡,既充满热情,又让人觉得虚假。
“你画的是什么?”头顶响起一个声音。
曹洵亦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你觉得呢?”
女人又朝画上看了一眼,羞涩一笑:“我看不出来,怪好看的。”
“好看就行。谢谢你。”
一辆公交车正在进站,女人抬头看了一眼,脚也跟着动了,她走出去几步,忽而又停下,折了回来。
“大兄弟,你这画送我行吗?”
曹洵亦愕然:“为什么要送你?”
女人的脸有些红了:“我就是觉得好看,想拿回去贴在墙上。要不,我出钱买?”
“你出多少钱?”
女人拿出钱包,抽了一张百元钞票:“一百行吗?我一天就挣这么多。”
曹洵亦摇头。
“那再加一百。”
曹洵亦还是摇头。
“你开个价,这么一张画,你总不能要好几百吧?”
曹洵亦伸出手,让雨水落在掌心:“你把雨伞给我吧。”
周小亮离开的第十天,陈兴国把钱输光了。还清赌债之余,剩的钱原本足够添置家用,再做点小买卖,让他和周大凤在乡下过体面日子。当然,这只是周大凤的一厢情愿。
她的一厢情愿不止于此。她还希望陈兴国能改邪归正,不再和那些犯法的人来往,就像任何寻常老头子一样,忙时在外奔波,闲时看看电视,等到时机成熟,再立个字据,与周小亮冰释前嫌,让他放心小河与他们一起生活。
周大凤坐在椅子上,左半边身体僵硬、疼痛,脸上的伤口也还能看到血肉。陈兴国又打了她,原因她记不清了,可能是她说话不中听,可能是她菜烧煳了,也可能是她藏了钱偏偏又被他找到。
年轻的时候,周大凤被村里视为荡妇。她没读过高中,只跟高中的老师谈恋爱,那老师是有妇之夫,做事并不周密,幽会了几次,奸情即告泄露。周大凤在镇上被原配带人拦住,连骂带打,如同猴戏般被人围观了一小时。父母知道这桩丑事后,将她锁在家里大半年,直到她以死相逼,才放她进城打工。一年之内,她换了七份工作,断断续续又谈了三段恋爱,可惜都遇人不淑,没一个能救她脱出困境。她也曾想靠自己立足,怎奈学历太低,又吃不了苦,空发一堆宏愿,一个都没能实现。更可气的是,等她败回乡下,才发现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孩子的父亲联系不上,她不知道该不该生,算命的说这孩子不得了,足以让她母凭子贵。有了念想,她躲在家安心待产,时候一到,却生下一对双胞胎。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她连夫妻名分都没有,又怎么喂得活两个孩子,只好狠心丢掉一个了事。
前尘往事埋在心头,周大凤本来不怎么惦记,只是这些日子事多,她才又想起。所谓“母凭子贵”她早已不当回事,只求平平安安,逢年过节能一家团聚,也就满足了。
“我早跟你说了,你儿子没有良心,他挣那么多钱,想过给你吗?你帮他带孩子,才给你一两万,不是打发要饭的是啥?要不是我发了狠,让他放点血,只怕你到今天还在给他当苦力。”
陈兴国打了她,又跟她说些闲话,她沉默不言,心里却也跟着嘀咕。自打周小亮带小河去城里后,联系果真变得少了,就算她每天问东问西,嚷嚷要看小河,周小亮也爱搭不理,过个一两天才敷衍两句。
他的确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周大凤对此并不意外。
“你说你,要是把小的留在家里,他顾及小的,也还每个月打钱回来,现在呢?只剩两个老的,他才懒得管。要我说,不如这样,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把你打住院了,让他出点医药费?”
陈兴国出了主意,周大凤没有吭气,不过他也不在乎,打得更勤了,估摸着打得再狠些,周大凤和周小亮都会就范。但周大凤心里很清楚,就算陈兴国把自己打死,周小亮也不会回来瞧一眼。
昏昏沉沉又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一位生客,这人穿得精致,不像来讨债的,坐在门外凳子上,用纸巾擦拭皮鞋上的泥土。周大凤心里起疑,便挨到门边,偷听他和陈兴国讲话。
“您这样金贵的人,也会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
“这事情蹊跷,我得亲自来。”
“城里人本事就是大,竟然能找上门来。”
“我在政府认识人。你儿子在家吗?”
陈兴国一笑:“你来得不巧,他半个多月没回来了,要我说啊,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听这人要找她儿子,周大凤沉不住气了,探头问道:“你找他做啥?”
那人盯着周大凤看了一会儿,点头示意:“有个项目想跟他合作,你们有他联系方式吗?”
陈兴国拉住周大凤的手,将她整个人拽了出来:“她有,她有。”
周大凤踉跄两步,站到陌生人跟前,垂眼瞧出这人身份非常,虽然上了年纪,却还有一股得意的劲头,不似乡下老头儿身有暮气。“你是干啥的?”
陈兴国抢着回答:“他是开美术馆的。”
一听“美术馆”三字,周大凤心中有了数:“我能找到他,你要干啥?”
“我找他录节目,是好事情,你们放心。”
陈兴国连忙追问:“上电视啊?给多少钱?”
“很多钱。”
陈兴国乐得眉开眼笑,晃了晃周大凤的手臂,示意她赶紧照办。
周大凤甩开陈兴国的手,对龙镇说:“我只跟你说。”
陈兴国的笑容登时僵住,他动了动嘴,似乎要吐出几句脏话,终究没有开口,起身时故意碰翻了凳子,又瞪了周大凤一眼,这才恨恨地走了。
看陈兴国走得远了,周大凤扶起凳子坐下,直视着面前的老者说道:“你是龙镇?”
“你认得我?”
“我也看新闻。”
“现在资讯发达,乡下也听到我的恶名了。”
“你来找周小亮,是因为他跟曹洵亦长得像。”
周大凤看龙镇凑近了些,双眼盯紧自己的脸,似乎要数清她脸上的伤痕:“老姐们儿,你是聪明人,跟你老伴儿不一样。”
“你不说清楚找我儿子做啥,我是不会让你去找他的。”
“你问到这个分儿上,说明你知道我和曹洵亦之间的事。我跟你说点别的吧,曹洵亦一死,再加上他那个经纪人一闹,我就身败名裂了,几十年积累的名誉、地位全没了,背了一身债不说,连我的美术馆也被毁了。他的画本来是废纸一张,现在价值连城,按这势头,下一幅就能破亿。而且,我听说一帮人还以他的名义成立了文化基金,要搞IP,搞全产业链,就着我的棺材板起高楼不算,还要宴宾客。我已经被毁了,他们也别想好过,我一定要扳倒他。”龙镇停顿了一下,笑了笑,“有点失态,老姐们儿,我说的这些你听得懂吗?”
“基本听不懂,但我听出来了,你想报复他们。”
“对,就是报复。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儿子能帮我,老天有眼,世上竟然有跟曹洵亦长得如此像的人,你老伴儿拿照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双胞胎呢。他肯定PS过,对不对?我跟你说,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找人拍你儿子吸毒和嫖娼的视频,你放心,都是假的,演戏。我会请专业团队,弄得跟真的一样,再把时间改一改,丢到网上。你懂吧?网民一看,肯定认为这是曹洵亦在嫖娼,在吸毒,死了是大画家,活着的时候脏得很,在咱们国家,但凡沾了这两样,马上死无葬身之地,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噢,整了半天,你要请我儿子当演员。”
“对,就是当演员,很简单。”
“那你打算给多少钱?”
“五万。”
周大凤摇头:“不够。”
“十万!”
周大凤还是摇头。
“十五万。”
周大凤看向池塘边,陈兴国正在那搓脚。
“老姐们儿,你这就有点贪心了,我五万、五万地加,已经很有诚意了,就几分钟的戏,一般演员也这个价,你还想怎样?”
周大凤收回视线,摸了摸生疼的唇边,说道:“我估计,至少得一个亿。”
龙镇怒极而笑:“你是个疯子。你倒说说,他凭什么值一个亿?”
“你刚才不是说,他下一幅画能卖一个亿吗?”
“他卖一个亿又不进我的口袋。算了,我还是跟那老头儿说吧,他起码还是个正常人。”
见龙镇起身要走,周大凤拽住他的袖口:“我跟你说为啥要一个亿,但你要保密。”
龙镇瞥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行,我不跟别人说。”
周大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又站到了福利院的铁门前,心乱如麻,又自知别无他法。“其实,就算你给他一个亿,他也不会干。”
“为什么?”
那时候,她朝四周看了看,没看到人,便猫下身子,将怀中的婴儿放在地上,转身就走了,她回头了吗?她不记得了。
“因为他就是曹洵亦,曹洵亦还活着。”
[1] 19世纪美国画家,在英国建立自己的事业,追求“为艺术而艺术”,是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白色交响曲”系列、“夜曲”系列等。
[2] 事实上,惠斯勒破产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当时正在建造的个人住宅耗资不菲。
第十二章 月亮
又喝光一整瓶矿泉水,他今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接待了三拨小学生,二十多个散客,将解说词翻来覆去说了几十遍,中途还要招呼小孩子不要乱跑,不要喊叫,不要伸手摸。他觉得嗓子已经冒烟了,但并不觉得辛苦,前前后后他一共在查尔斯·德穆思[1]的画下停留了一小时,画中的蔚蓝天际足以抚慰他疲惫的心灵。
遗憾的是,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从明天起,他们要打包展品,将它们物归原主,再重新布置展厅,为下一场更盛大的展览做准备。
他在馆内转了一圈,检查还有没有滞留的客人。这种事并不常见,艺术宫开业十年来,入馆的客人一年多过一年,观赏的平均时间却越来越短,再怎么用心的展览,他们也是走马观花,半小时就打发了。师父说过,不要强迫大众,不要奢求大众,不要苛责大众,只要他们愿意亲近,就应当心怀感恩。
他关了电灯,关了显示屏,又收了指引路线的告示牌,唯有从走廊洒进来的余晖他无法关闭,他站在那里,感受人去楼空的寂静,这是每天都可以进行的仪式,是他最为珍惜的时刻。
展厅的画都是从美国借来的真迹。它们诞生于很多年以前,或许在苏必利尔湖的岸边,或许在阿什维尔的屋檐,画家都已身死形灭,唯独它们被挂在异国的墙上,聆听陌生人迟来的哀悼。
他又绕到查尔斯·德穆思那边,想最后再看它一眼,刚走到跟前,心里一惊——画下坐着一个戴口罩和帽子的人,怎么刚才没有看到?
“先生,我们要关门了。”
“嗯,我马上就走。”
他站在旁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空阔的展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屏住呼吸,对方却仿佛没有呼吸,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先生,你也喜欢这幅画吗?”
“我的埃及,我的埃及。”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仰望着画,嘴里重复着画的名字。
由于糖尿病的困扰,查尔斯的身体逐渐虚弱,他长久地生活在故乡,画了很多故乡的工业建筑,出现在《我的埃及》里的就是一栋谷仓。在形式上,查尔斯将谷仓的圆形结构与古埃及的建筑遗迹类比;在更深的精神层面,埃及曾经是犹太人被囚禁奴役的地方,他们期待离开埃及,回到迦南乐土,而画家的精神被囚禁于病重的身体之中,在死亡来临之前,这种囚禁永远都不会结束。因此,有人认为,这幅画是画家对自己的追悼和纪念。
他没有把这段解说词念出来,他猜测,眼前这个人已经领悟到了画里的深意。
“今天是最后一天吗?”
他说:“是的,明天就要换主题了,是一个国内的画家。”
“太可惜了。”
他没有接话,尽管他心里也这样认为。这场侧重于美国20世纪初的主题展策划了三年,去年才敲定全部展品,却只展览了一个半月就匆匆收场,领导没有透露原因,他也能猜中机关——下一场展览的金主给得太多了。
“那个画家画得更好吗?”
他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儿,笑笑说:“我不知道。”
对方站起身,向他鞠了一躬:“谢谢你。”
“不客气。”他看着对方离开,在他即将消失于大门之前,又说,“下次展览再见。”
对方回过身,点点头:“一定。”
被开除之后,何畏从没回过美术学院,倒不是有多不喜欢,而是他总盼着成名之后,凭一份邀请函,在副校长或以上级别人士的陪同下,表情淡漠地走进学校大门,向年轻的后辈招手,朝冰冷的人工湖丢石头,再叫副校长或以上级别人士去把石头捞回来。
当然,何畏也知道,这样的痴心妄想永远不会实现——不论副校长还是以上级别人士,他们都身形肥硕,体态臃肿,估计不擅长游泳。
但他终究还是回来了,从学校的偏门进来,没有人陪同,没有人迎接,甚至没有用自己的真实姓名,而是裹得严严实实,只在职业大楼进出。
做学生的时候,他从没来过这个地方,既是不屑,也是不能。这栋楼除了供求职招聘之用外,也是勤工俭学的据点,技艺精湛的学生可以在此客串老师,教外人画几笔,学费不高,学校还要抽成,但好歹是一笔收入,抵消日常开支之余,再请两顿夜宵还是够的。
何畏报班学画已经两周,与其说是学习,倒不如说是复习,都是他学过的东西,只是时间久了,他又对学院心怀怨恨,便生疏了。
今天是高级进修班的最后一节课,年轻的老师说了一些搜刮灵感的窍门,就正式结束了课业,又发了一通宏愿,祝福各位在今后体会到绘画的魅力,带着学院审美的眼睛重新观察生活。
对这些虚无缥缈的话,何畏还有印象,他记得在大一的某门课上,老师会讲一整个学期,从原始人画的野牛,一直讲到布列松[2]的“决定性瞬间”,这是何畏少有的上满的课,因为这门课不需要他动手,尽管充斥其中的理论和说教他并没有完全相信。
世上真有纯粹的美吗?何畏总在课上出神,或许有吧。在很久以前,那时候“美”本身就是目的,他们摘了花别在头发里,对着水中倒影看上半天,捡了亮晶晶的东西摆在洞口,看它们反射月亮的光芒。再后来呢?每一种美都处心积虑,每一种美都明码标价,即便是遥不可及的月亮,也可以用无数的六便士将它买下。
老师又走到何畏身后,看他画了一会儿。
“你的底子很好,应该再深入打磨基本功,不用这么激进。”
他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刚开始上课的时候,他就将何畏当作遗珠,试图丢他进艺术的泥潭。
“够用就行了,我很满足了。”何畏在画上补了一笔,构图奔放,色彩随意,仍旧是一幅模仿德·库宁的作品,若是镶上做旧的木框,他有信心卖给贼心不死的中年人。
印象里,福利院的院墙很高,曹洵亦吃了很多年蔬菜,才能踮起脚看到外面。
他从宿舍楼后面的院墙翻了进来,这里是监控盲区——其实也没什么所谓,监控室的老头子一到下午就打瞌睡,为此还藏了枕头和被褥在柜子里。
现在是星期四的下午三点钟,按照惯例,孩子们都在另一栋楼里看动画片,当然,也有例外——老唐从来不去,他看不了太闪亮的东西,一看就会尖叫,所以每到这个时候,护工都会把他留在自己的屋子里,让他玩玩具,或者睡大觉。
二十年过去了,福利院还是老样子。
曹洵亦推开门,看见老唐坐在桌子边,背对着他,两只手拨弄着桌上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他关上门,取下口罩,摘了帽子,走到老唐背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老唐没有反应,仍旧拨弄着算珠。
老唐很少说话,他喜欢看图画,这也是曹洵亦和他的游戏。画一张床,老唐就知道该睡觉了,会抓着曹洵亦的手跟他回寝室;画一只狗,老唐会笑;画一条蛇,老唐会害怕;唯独画一轮残缺的月亮,老唐不知道那代表分别。
“我不敢画得太具体,我怕你会伤心。”
曹洵亦将手搭在老唐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算盘声停了,老唐也将一只手盖在了曹洵亦的手背上。
“今天再画点什么?”
前些天,曹洵亦已经画遍了自己能想到的全部动物,又画了不同姿势不同表情的老唐,甚至给他长了一双翅膀。一个挨着一个,已经占据了床对面一半的白墙。曹洵亦从口袋里取出蜡笔,在另一半白墙前站定,思索了一会儿,画了一条向上的抛物线:“来点抽象的吧,看你能不能看懂”。
老唐转身看着他,不出声,也不移开视线,就像小时候一样。
曹洵亦画了半小时,这一次,他占据的画幅更大,手上也更加用力,好几次都压断了蜡笔,不得不换一种颜色,他以为能画出孤独的生命,也画出卑微的叹息,却始终不能让自己满意——
高跟鞋的声音又过来了,她每隔一小时来看老唐一次,算是履行她的义务。曹洵亦将蜡笔放到桌上,不慌不忙地钻到了床底。
“老唐,你怎么又在墙上乱画呀!你看你画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张牙舞爪的,上次怎么说的,你再画,我就把你的蜡笔没收了,我没收了啊!”
曹洵亦看见护工走到老唐跟前,应该是做出拿走蜡笔的样子,老唐忽然尖叫起来,声音凄厉,能震穿人的耳膜。
“好好好,我不拿,但不许画了,在墙上乱画算破坏公物,懂不?院长要是看见了,他不会收拾你,可会收拾我!唉,我还是给你擦了吧。”说着,护工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吐了些口水,认真地擦了起来,擦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这也太多了,我去打水来,你跟我一起擦,别想偷懒!”
等护工出了门,曹洵亦看墙上的笔迹有些已经变淡,有些起了毛边,笑了笑,又抱了抱老唐,然后出门离开,他知道,自己不用再画了,护工会替他完成。
在公交车停稳之前,欧阳池墨刷了公交卡,余额三元五角,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她下了车,走到马路对面,往北走了一段,遇到一家银行,再往东拐了一个路口,又走了二十多米,从便利店旁的楼梯上到三楼,这段路她很熟悉——没有哪一次的心情像今天这样沉重。
307的玻璃门上挂着一把U形锁,透过玻璃,能看见公司的名字。半个月前,欧阳池墨还将它当作自己的希望,以为终于苦尽甘来,马上就要实现梦想。
这是一家艺人经纪公司,以包装和运营年轻歌手为主业。他们找到欧阳池墨的时候,承诺对她全方位包装,并推荐她参加明年开春的一档综艺。若是以前,欧阳池墨不会搭理他们,不管是不是骗子,她都觉得没有必要。但长久的寂寞卸去了她的壳,只要不违背道德,她都愿意尝试。公司说得很克制,指出了她的优势和短处。老板也很规矩,看上去对女性没有兴趣。进出的同类很多,都是揣着梦想的少男少女。所以,当他们提出要收五万元培训费的时候,欧阳池墨只稍微迟疑了一下,就掏出了全部家当。她相信,将来某一天,这段孤注一掷的经历可以成为谈资,在专访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让喜欢她的人为她喝彩。
一本教材,一次形体训练,一次舞台参观,再之后,公司沉默了很久,等到欧阳池墨失去耐心,打电话找他们的时候,才发现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欧阳池墨贴着玻璃门,朝里面左右看了一圈,空阔死寂,俨然一副跑路的样子。她想骂人,却不知道该骂骗子可恨,还是骂自己愚蠢。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一个人走了上来,她回过头,准备扑上去撕咬,却发现来人也是一个姑娘,背上也有一把吉他。
姑娘走近了,低头看了那把U形锁一眼,又看了看欧阳池墨,忽然就哭了出来。
欧阳池墨没有说话,也不打算拍她的肩膀,就那么看着她,看到她不再哭了,才问:“你也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