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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能确定我记得她。”小约翰说。这是个二十七岁的热心姑娘,戴着牛角框眼镜,手势优雅地把脸旁的碎发拨到脑后,让人觉得到了冬天她会把头发盘起来。她对胡克局长说:“我很擅长记人脸,我觉得我记得她是‘兔子’的一个朋友和亲戚。对,我肯定我记得她,我很会记人脸。”
“啊,”图书管理员说,她给老简当助理的时候被喊作米尔斯小姐,在图书馆工作时则被叫作“炸药桶”,“这个年纪的姑娘长一个样。她们想的也一样,身材也一样,都有小毛病。我们大家都年轻过,胡克长官。”
“老天,”一个浑身是肌肉的年轻女子说,她被叫作“泰山”,因为她教游泳,“你有没有一次性教过五十个戴白色泳帽的姑娘?”
“榆树?”自然学习组的教官说,她的外号叫“蓝鸟”,“我是说,她难道不是榆树姑娘吗?她写了篇关于枯萎病的好文章?不对,好像是另一个姑娘写的,迈克尔斯?不管怎么说,不管是谁写的,那是篇好文章。你知道的,对我们来说,这种文章非比寻常,所以会特别记得。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姑娘——假如她真的走失了,可能是去斯莫基道上找蕨类植物了。我让姑娘们做个关于蕨类植物和野蘑菇的专题研究。”她说到这里停了停,眨了下眼睛,很可能是为了吸收更多的叶绿素。“蕨类植物,”她说,“认识更多的蕨类植物大有好处。”
“反正她们中没几个有天分,”绘画组的教官说,“在任何提倡进步教育的学校里,这种事情……”她疲惫地指着倚着树桩或堆在石头上的画布,紧张地耸了耸掩在她簇新的蓝黄格子衬衫下的肩膀,“当然只具有心理学上的意义。”她快速补充道:“如果我记得这个姑娘,她应该是画了某种抽象的东西,几乎可以看到不情愿,或者说拒绝的姿态……如果我找到这幅画,你马上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毫无热情地翻着堆在石头上的画布,之后收回了手,说道:“为什么我总是……”她擦去蓝色牛仔裤上的颜料印迹。“奇怪,”她说,“我可以发誓她有幅画留在了这里。不过是那种抽象的东西——毫无设计感,也没有眼界。”
“她有没有,”胡克局长问贝齐,“有没有提过她可能想去的地方?比如某个外国的地方?”
老简的声音听起来怪腔怪调的。“她的家长明天就到。”
胡克局长紧张地搔着前额。“去年秋天,霸道山上走失过一个猎人。”他暗示说。
随之而来的是对霸道山的搜寻。很意外,在对霸道山沿途每家每户的盘查中有了一个发现。当时,有位家庭主妇正在自家窗前看丈夫有没有打完牌回家,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小姑娘正沿着公路走,时不时地,过路车的车顶灯照出她的身影。
“不过,我不能打包票说那是个姑娘。”家庭主妇紧张地承认,“一般来说,吉姆晚上出门打牌的时候,我会去睡觉。但那天晚上我没睡,是因为我们炒了点蛤蜊做晚餐。我喜欢蛤蜊,但他们都不喜欢……”
“她穿什么衣服?”胡克局长问。
这个女人想了想。“是这样的,”过了半晌她终于说,“我觉得她是营地里的姑娘,是因为她穿的是裤子。话说回来,也可能是个男人,或者是男孩子。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是个女孩。”
“她有没有穿外套?有没有戴帽子?”
“穿了件外套,我记得,”女人说,“至少是那种短夹克。她沿着路走向琼斯关卡。”
琼斯关卡通往霸道山。要弄到姑娘的照片几乎不可能,她贴在夏令营报名表上的照片那么模糊,那么毫无个性,看起来就像营地里的其他近百个女孩。不过,从照片来看,她应该是深色头发。接着,他们发现有个男人曾经让一个女孩搭便车到琼斯关卡。据说那个女孩有深色的头发,穿着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短装的麂皮夹克。
“但我不觉得她是营地里的姑娘,”男人老实地说,“她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像菲利普斯夏令营里的姑娘,她不像。”他说话的时候,瞅了瞅胡克局长。“比尔,你还记得那个去本·哈特家的年纪最小的姑娘吗?”
胡克局长叹了口气。“你有没有看到其他人开车经过这条路?”他问。男人很确定地摇了摇头。
营地里有位外号叫“小猪”的年轻教官当晚正从镇上开车回家,在临近琼斯关卡的公路某处时,她清晰地记得有人躲在树后的阴影里。她没法说这个身影是不是一个女孩,甚至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但胡克警长还是无情地拷问了她。
“你能不能看着姑娘的家长,然后诚实地告诉他们,你当时就这么袖手旁观?”他斥责“小猪”,“看着这个无辜的女孩见死不救?”
威尔·斯卡莉特已经把自己关进了医务室,坚持服用镇静剂,而且要求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她。夏令营的宣传人员接听所有电话,统筹搜寻工作,面对报社记者有问必答,但当地报社老板的十七岁的儿子被给予所有事件动向的第一手资讯。这个男孩突发奇想,觉得应该派架直升机来搜寻霸道山,所以夏令营就斥巨资雇了一架直升机,但是六天的搜山工作一无所获。之后,报社老板的儿子跟父亲坦白,比起继承报业,他更想要一架飞机,最后这家报社由一个远房表亲接手。有人说,这个姑娘在七十五英里外的一座小镇出现过,烂醉如泥,试着在鞋店找工作,但鞋店老板没法核实她是否是照片上的姑娘,之后证实这个令人起疑的姑娘实际上是当地镇长的女儿。失踪姑娘的寡母悲痛难支,进了医院,之后是她的舅舅赶来营地,亲自督导搜寻工作。营地里的姑娘们在自然学习小组教官和资深猎人的带领下,足迹遍布霸道山,寻找折断的树枝或者做过标记的岩石。尽管当地最好的男女童子军加入帮忙,他们还是一无所获。之后大家才听说,那个戴着皮制裹腿和条纹头巾、出了名怕冷却百折不挠的老简,当着胡克局长的面醉得半死,男童子军不得不临时搭了担架把她抬出去。这让很多人误以为失踪姑娘的尸体曾经被找到过。
镇上大多数的人都相信女孩遇害了:“你懂的”,她的尸体被埋在琼斯关卡以东的某座浅坟里,那儿有最繁茂的树林,而且从山坡一路绵延到泥泞河岸。在琼斯关卡和霸道山打过野味的有阅历的镇里人说,如果那边的森林里埋了具尸体,找不到天经地义。往山里走十英尺,保准迷路,况且泥沼早就这么深了。镇上的人都觉得这个姑娘是天黑后遭到了营地里某个教官(应该是某个平日不太说话的教官)的尾随,直到她走到喊破喉咙也没人会听见的森林深处……镇上的人还记得他们的祖父辈知道有人被那样干掉过,之后就再也没人知道那些失踪的人的音讯了。
在夏令营里,大家相信是镇上某个生性卑劣的人(他们试图用粗俗、懒惰、几代近亲通婚来解释,因此导致了家族中一半的后代都是白痴,而另一半则是人渣)引诱这个女孩去山里完成某项任务,之后就在那儿强暴并杀害了她,再把她的尸体埋了。营地里的人都相信可以用青柠来处理尸体——天知道这些乡下人在谷仓里堆了多少青柠,处理十具尸体应该都不在话下——等到搜救工作开始的时候,尸体早就被腐蚀得差不多了。营地里的人还相信这个镇就是世上某个封闭角落的一座落后的村庄,走得越深越能遇见低劣和愚蠢的当地人。营地里的人雄赳赳地指出,今年夏天早些时候的“营地达人秀”让人大跌眼镜,就是因为他们邀请了当地人参加。
搜救行动进行到第十一天,胡克局长已经清楚自己会丢掉饭碗,他静静地坐下和女孩的舅舅、老简、威尔·斯卡莉特开了个会。斯卡莉特在第九天的时候从医务室出来,宣布自己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负有盛名的死灵法师,她愿意无偿提供任何性灵方面的帮助。
“我觉得,”胡克局长沉重地说,“我们应该放弃。男童子军一个礼拜之前收队了,今天女童子军也走了。”
女孩的舅舅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吃胡克太太做的饭,他长胖了,现在他的裤腰带放得和胡克局长的一样宽。“我们显然没有任何发现。”女孩的舅舅说。
“我告诉过你要去那棵被闪电劈过的橡树边的第四座廊桥下面找,”威尔·斯卡莉特抱怨说,“我告诉过你的。”
“斯卡莉特小姐,我们根本没找到被闪电劈过的橡树。”胡克局长说。“而且我们全都找遍了——这地方根本不长橡树。”他对女孩的舅舅说。
“好吧,我告诉过你要一直找下去,”这位死灵法师坚持说,“我告诉过你还要找通往埃克塞特的左手边的公路。”
“那儿我们也找过了,”胡克局长说,“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女孩的舅舅说,他没说下去,仿佛这几个字就完整表达了他的想法。他用手背抚了抚前额,充满倦意,长时间肃穆地盯着胡克局长看,之后肃穆地看着老简,后者静静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沓纸。“你知道。”他又说了一次。接着,他对着老简语速飞快地说下去:“今天我妹妹给我写信了。自然,她很生气。”他打量着老简、威尔·斯卡莉特、胡克局长,看到这些人都在频频点头,他补充道:“不过,她所说的当然是她深爱着玛莎之类的,当然没有人希望见到这样一个正当花季的姑娘失踪了,而且很可能遭遇了不测……”他再次看了看其他人,其他人再次点头。“但是我妹妹说,”他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嗯……她很肯定,我的意思是,她觉得菲利普斯女子夏令营负有主要责任。我的意思是,”他说着,又看了看其他人,“她另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的妹妹,当然我俩都感到非常遗憾,当然我们还在想应该得到什么赔偿,但我的意思是……”他再次用手背擦了擦前额,“……我的意思是这样。最大的女孩叫海伦,她已经嫁到了旧金山,所以有她的份儿。然后——让我给你们看看我妹妹的信——第二个女儿叫简,她也结婚了,住在得克萨斯州的某个地方,有个两岁大的儿子。之后是第三个女儿——哦,她叫梅布尔,她现在和母亲待在家里,帮忙做做家务之类的。嗯,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一回没有人点头,女孩的舅舅神情紧张,接着说:“她的儿子,他在丹佛,他的名字叫……”
“先不用说了,”胡克局长说,他疲倦地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差不多该吃晚饭了。”他没有特别说给谁听。
老简点点头,理了理手里的纸。“我这儿有全部的记录,”她说,“尽管有个叫玛莎·亚历山大的女孩报名参加菲利普斯十二至十六岁女子夏令营,但她的报名表归在‘不符合要求’的档案里,而且没有记录显示她真的来过夏令营。尽管她的名字出现在几门兴趣课的名单上,但没有证据表明她本人参加过任何活动。就我们所知,她没有用过她的饭票,也没有用过洗衣房,没有坐过营地巴士,更没有参加过乡村舞会。她没用过高尔夫球场或网球场,也没去骑过马。按照我们的记录,而且我们有很全的记录,先生,她从没去过任何一个当地教堂……”
“她没用过医务室,”威尔·斯卡莉特说,“或者接受过心理辅导。”
“你怎么看?”女孩的舅舅问胡克局长。
“她也没有,”老简低声说最后一条,“她也没有打过疫苗,或做过任何维生素匮乏的检测。”
一具疑似玛莎·亚历山大的尸体被找到了,当然了,这是一年多之后的事情,当时已经是深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小雪已经飘落。尸体被埋在荆棘林里,之前没有任何搜救人员愿意去那里,直到两个想找牛仔藏身地的小男孩一点点地摸进了那片荆棘林。当然,已经没法断定女孩是怎么遇害的了——至少胡克局长说不准,他仍旧保有他的饭碗——能够确定的是,她遇害时穿着黑色灯芯绒短裙、一件两面穿的雨衣,戴了条蓝围巾。
她被悄悄地埋在了当地的墓园。贝齐在刚过去的夏天已经成了资深猎人,但没被安排室友。她在坟墓旁站了一会儿,认不出衣服或尸体的任何部分。老简作为营地的负责人参加了葬礼,坟前就站着她和贝齐两人。尽管老简没有为这个在自己手里走失的女孩掉一滴眼泪,但既然她是专程从纽约过来参加葬礼的,她就时不时地用块白色手绢擦一擦眼角。
⊙Six Who Pass While the Lentils Boil,由斯图尔特·沃克(Stuart Walker)最初发表于1921年的短剧,讲的是一个男孩为母亲照看锅里正在煮的扁豆时,有六个人经过了他的身旁。
第11章 胡思乱想
哈洛伦·贝雷斯福德先生上完一天班之后,刚好有点儿累了,但没到疲惫不堪的程度。在办公室待了八个小时后,他的头面还很干净,没有胡楂儿,裤子仍旧挺括。他特别高兴自己还没有忘记去糖果店拿订好的礼盒。此刻,礼盒已经夹在他的胳肢窝,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街角。纽约的每条街至少都有二十个人穿着和贝雷斯福德先生一样的小号灰西装,有五十个人在吹了一天的办公室冷气后还是头面干净、西服笔挺,可能还有一百个小个子男人为自己还记得妻子的生日感到骄傲。贝雷斯福德先生拿着糖果礼盒,打算请妻子下馆子,还想着饭后上戏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临时买到票。无论怎么说,今天一切都特别顺利,贝雷斯福德先生心情好极了,边走边哼着小调儿。
他在街口停下脚步,想着是坐公交车快呢,还是在繁忙的大街上招辆出租车快呢?去市中心还有很长的路,贝雷斯福德先生通常搭乘第五大道的双层公交车,大概半小时能到,他喜欢在观光层读报纸。他尤其讨厌地铁,也不喜欢坐出租车,因为他必须施展自己并不具备的在公开场合和别人争抢的能力。然而,今晚他已经在糖果店花了太多时间,为了排队给妻子买她顶喜欢的巧克力。如果他打算在晚饭时间之前赶到家,非加紧不可。
贝雷斯福德先生冲到大街上,一边挥手,一边大喊:“出租车!”他的声音不可救药地飙向假声男高音。那辆他想招揽的出租车没能破解他的语言,扬长而去,他只好灰溜溜地退回到人行道上,无地自容。一个戴浅色帽子的男人正好停在贝雷斯福德先生的身边,在茫茫人海中,这个男人瞥了瞥贝雷斯福德先生,贝雷斯福德先生也瞥了瞥他——大城市里的人时不时这么做,倒不是真对对方感兴趣。贝雷斯福德先生看到的是浅色帽子下一张瘦削的脸和竖起的大衣领子。这家伙样子挺滑稽,贝雷斯福德先生想着,润了润自己的双唇。或许这个男人觉得贝雷斯福德先生无意识的动作很无礼,反正他皱起眉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贝雷斯福德先生,紧接着转身离开。谁搭上这家伙谁倒霉,贝雷斯福德先生心想。
贝雷斯福德先生通常搭乘的第五大道公交车缓缓进站。他很高兴——这下不用为叫出租车发愁了——赶紧往车站跑去。眼看他伸长的手都已经够到公交车门的抓手了,刚才那个戴浅色帽子的低素质的人用手肘挡开他,硬生生先他一步挤上了车。贝雷斯福德先生嘴里嘟囔着,紧跟其后,但是公交车已经满员,司机把车门关上了。贝雷斯福德先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交车开走,那个戴浅色帽子的人还贴着车门对他咧着嘴笑。
“竟然出阴招。”贝雷斯福德先生自言自语道,别扭地耸了耸藏在大衣下的肩膀。气急败坏的他担心光喊没用,索性跑到大马路上对一辆出租车招手,险些被货车撞倒。贝雷斯福德先生赶忙跳回人行道,货车司机则探出脑袋,对他大吼了几句。贝雷斯福德先生没有听懂他喊了什么,但看到周围的人都在笑,他一发狠,决定往市中心的方向走去。两条街后,他会经过另一个公交车站,那个路口叫车更方便,那儿还有地铁站。尽管贝雷斯福德先生讨厌地铁,但迫不得已也会搭乘,这样才能按时到家。于是,他夹好糖果盒,往市中心进发,他的灰西装几乎没有受到刚才险情的影响,仍旧挺括。贝雷斯福德先生决定把一肚子的气抛诸脑后,想到今天毕竟是太太生日,他重又吹起了小调儿。
他边走边观察路人,刚刚消掉的气让他看人的眼光更为犀利:向他迎面走来的穿高跟鞋的姑娘一脸不开心,她肯定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要么就是因为她的鞋跟太高;正在看橱窗的这对老夫妇肯定在闹别扭;穿过人群匆匆走来的这个戴浅色帽子、长相滑稽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对谁怀恨在心……等一下,戴浅色帽子、长相滑稽的男人?贝雷斯福德先生在往前行进的熙攘人堆中迅速回眸一瞥,看到戴浅色帽子的男人正好一百八十度转身,往市中心的方向来,就跟在距离贝雷斯福德先生约十英尺远的后方。贝雷斯福德先生感到很惊讶,他开始加快脚步:怎么回事?大概是因为什么原因下了公交车,又或者是上错车了。就算是这样,干吗不等下一辆车,而非要走路去市中心呢?贝雷斯福德先生耸了耸肩,超过两个边走边聊的姑娘。
等他快走到准备坐车的路口时,贝雷斯福德先生忽然发现戴浅色帽子的男人就在他的右手边,不依不饶地和他并肩走着,这让他有点惊慌。贝雷斯福德先生把头侧向另一边,放慢脚步。这个男人竟然也放慢了脚步,没有看贝雷斯福德先生。
真是碰到鬼了,贝雷斯福德先生想,没为此多费心思。他把腋下的糖果盒夹紧,突然横穿过往市中心去的人潮,径直走进一家商店。进去之后,他才留意到这是家专门卖旅行纪念品的小店。里面客人不多:一位母亲领着女儿,还有一名海员。贝雷斯福德先生走到柜台最深处,开始摆弄一只精致的香烟盒,香烟盒上印有“纽约纪念品”字样,下面画着1939 年世博会主题建筑:特赖龙三角塔和佩里球。
“这东西好玩吧?”母亲对小女孩说,她俩都冲着一只做成马桶形状的火柴盒大笑。贝雷斯福德先生看到,火柴会收进马桶里,马桶盖上也画着特赖龙三角塔和佩里球,也印有“纽约纪念品”字样。
戴浅色帽子的男人也进了商店,贝雷斯福德先生故意背过身去,专注于柜台上的商品,拿起这个瞅瞅,又拿起那个看看。他一半的心思在找没有“纽约纪念品”字样的东西,另一半的心思在疑心那个戴浅色帽子的男人。贝雷斯福德先生先在想这人到底想怎么样,但这个问题很快就被这人到底想找谁给取代了。假如他是有意追随贝雷斯福德先生而来的,那么他一定怀有恶意,不然有什么不能明说?贝雷斯福德先生的脑海中闪过要跟这个戴帽子的男人当面对质的念头,但很快他就担心起由于他个子小和性格胆怯而将引发的很多尴尬局面,只好打消了这个想法。贝雷斯福德先生觉得,最好还是避开这个男人。想到这里,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商店门口,准备和这个戴浅色帽子的男人擦肩而过,然后出去坐公交车回家。
还没等他走到戴帽子的男人身旁,店里的员工就从柜台里走出来,对贝雷斯福德先生露出一丝灿烂的微笑,并且热情地问:“先生,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吗?”
“现在还没有。谢谢。”贝雷斯福德先生说,赶紧往左走避开店员,但是店员也迈着速度相仿的步伐跟着他,说:“还有一些好东西我没放上货架呢。”
“不用了,谢谢。”贝雷斯福德先生说,试图让自己的低沉嗓音听起来坚定。
“看一看吧。”店员不依不饶地说。这个店员真的是死缠烂打,贝雷斯福德先生抬眼瞥了一下店里,看到戴浅色帽子的男人就站在自己的右手边,正低头瞅自己。除了这两个男人,贝雷斯福德先生看到此刻的商店没有别的客人。外面的街道忽然变得缥缈,街上的行人看起来越来越小,贝雷斯福德先生感觉自己在这两个男人的夹持中步步倒退。
“慢慢来。”戴帽子的男人对店员说。他们仍在缓慢地步步紧逼。
“等一下。”贝雷斯福德先生用普通人在这种危急情况下的无助嗓音说,胳膊仍然夹紧糖果盒。“等一下。”他觉得自己再退背后就是墙了。
“准备好了吗?”戴帽子的男人说。这两人同时绷紧了面部的肌肉。贝雷斯福德先生则发出一声大叫,从两人间的缝隙冲出去,夺门而出。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更像野兽发出的低吼,然后有脚步声向他逼近。我到街上就安全了,贝雷斯福德先生想着,他赶紧出店,冲进街上拥挤的人潮。大街上有这么多人,他们不能对我怎么样。贝雷斯福德先生继续往市中心走,他的左右两边分别是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胖女人和一对勾肩搭背的小情侣。他回头看了一眼,店员还站在店门口望着他,他没看到戴浅色帽子的男人。贝雷斯福德先生把糖果盒换到左手,这样他的右臂就可以腾出来。他想,没必要大惊小怪,现在是光天化日,他们逃不掉的……
戴浅色帽子的男人正在前方的街角等着,贝雷斯福德先生犹豫了一下,他心里想,这没有道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鼓起勇气往前走,戴帽子的男人连看都没有看他,而是潇洒自若地靠着一幢楼的外墙点烟。贝雷斯福德先生一走到路口,就赶紧冲到街上,大喊着:“出租车!”他发出了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超高分贝的音量。一辆出租车停下了,就好像它不敢无视这么大声的呼唤,贝雷斯福德先生充满感激,赶紧走过去。他用手抓着车门把手的时候意识到有只陌生的手压在自己的手上,贝雷斯福德先生注意到那顶浅色的帽子蹭着自己的脸颊。
“如果想走就快上车。”出租车司机说。门开了,贝雷斯福德先生没有臣服于来自身后的推搡,而是把手从那只陌生的手之下抽出来,跑回到人行道上。一辆连接上城区和下城区的公交车正好停在路口的车站,贝雷斯福德先生没再多想,冲了上去,往投币器里投了枚五分钱的镍币,走到车尾坐下。戴浅色帽子的男人也上了车,坐在贝雷斯福德先生和后门之间的位置。贝雷斯福德先生把糖果盒放在腿上,试着用理性来分析情况:很显然,我方才不过是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双唇,这个戴浅色帽子的男人应该不可能对此怀恨在心,除非他对自己的胡楂儿敏感到神经质。不管怎么样,纪念品商店里还有那个店员呢——贝雷斯福德先生忽然意识到那个店员也是百年一遇的怪人。他先不去多想那个店员,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戴浅色帽子的男人身上。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舔唇的行为引起对方的揣测,又是因为什么?想到这儿,另一个闪过的念头让贝雷斯福德先生猝不及防:这家伙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跟踪自己了?他想起了今天更早的时候:下班的时候,他是和一群同事一起离开的,大家有说有笑,之后他想起了今天是太太生日;同事把他送到糖果店门口,然后各自回家。在这之前,他在自己的办公室坐了一整天,就午饭是跟办公室里的三个同事一起出去吃的。贝雷斯福德先生的记忆忽然从午饭时光跳到了他在公交车站第一眼看到戴浅色帽子的男人的那一刻。回想起来,那个戴浅色帽子的男人似乎是要把他推上公交车,推进这拥挤的人堆,而不是为了推开自己,这样他好上车。如果他只是自己要抢着上车,那么一旦上去就不会……贝雷斯福德先生左右张望,现在他乘坐的这辆公交车包括司机在内只有五个人:他自己,就坐在几排之前的戴浅色帽子的男人,另外两个人分别是提着购物袋的老太太和一个看起来像外国人的男人。外国人,贝雷斯福德先生想了想,禁不住多看了那人一眼,外国人,外国阴谋,间谍……最好不要指望外国人,贝雷斯福德先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