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迅速地开过道路两边的暗色高层建筑。贝雷斯福德先生望着窗外,觉得他们现在应该到了一个工厂区,他记得车之前是往东城方向开的,他准备等到某个有亮光的闹市区再下车。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他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就在刚才,有个人站在写有“公交车站”字样的牌子下等着,但是这辆车没有停,尽管那个模糊的人影拼命挥动双臂。贝雷斯福德先生很惊讶,他抬眼看看路牌,这是东三十一街。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拉动了座位旁的线绳,告诉司机他想下车。等他站起来,走到车门区的时候,那个外国人模样的男人也站了起来,走到司机位旁边的前门,说:“我要下车。”车减缓了速度。贝雷斯福德先生继续往前走,但他不小心踢到了老太太的购物袋,袋子里的小东西滚了出来:一包积木、一袋回形针,稀稀落落散了一地。
“对不起。”车门打开的时候,贝雷斯福德先生说道。他继续往前走,但是老太太猛地抓住他的手臂,说:“别担心,我自己可以收拾,要是你赶时间,去忙你的。”贝雷斯福德先生想甩掉她的手,但是她还在说个没完:“要是你要在这儿下车,别担心,没关系的。”
一根散开的粉色缎带绕在贝雷斯福德先生的鞋子上。老太太说:“是我笨手笨脚,把袋子留在走道当中了。”
等贝雷斯福德先生好不容易挣脱她,车门已经关上,车子又往前开了。贝雷斯福德先生没辙了,只好单腿下跪,在左摇右晃的车上为老太太捡起地上的回形针、积木,还有一包散落的信纸和信封。“我很抱歉,”老太太慈祥地说,“都是我的错。”
他抬眼瞥了一下,看到戴浅色帽子的男人悠然坐在原位。这家伙在抽烟,他的脑袋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贝雷斯福德先生尽最大努力把老太太的东西收拾好,走到车头,站在司机旁边。“我要下车。”贝雷斯福德先生说。
“路当中停不了车。”司机头也不回地说。
“那就下一站。”贝雷斯福德先生说。
车子迅速地往前开着。贝雷斯福德先生探身看着前窗外的街道,他看到有个写有“公交车站”的路牌。
“就是这里。”他说。
“什么?”司机问完,已经开过去了。
“听着,”贝雷斯福德先生说,“我要下车。”
“我没问题,”司机说,“下一站。”
“你刚刚开过了站。”贝雷斯福德先生说。
“没人在那儿等,”司机说,“而且你不早点儿跟我说。”贝雷斯福德先生等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另一个公交车站,说:“这里。”
车子没有停,路过车站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减速。
“你可以投诉我。”司机说。
“你听着。”贝雷斯福德先生说。司机抬起一边的眼睛看他,就好像他看起来很滑稽一样。
“投诉我,”司机说,“名卡上有我的编号。”
“要是下一站你再不停车,”贝雷斯福德先生说,“我会把车门玻璃砸碎,叫人来帮忙。”
“你准备用什么砸玻璃?”司机问,“就用那盒糖果?”
“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是……”贝雷斯福德问,很快意识到如果他一直搭话下去,他连下一个车站都会错过。他一心想着只有在公交车到站的时候才能下车。此刻他看到前方的红绿灯,车子正好减速,贝雷斯福德先生恰好回头,看到戴浅色帽子的男人伸了伸懒腰,站起来。
车子向一个公交车站停靠,那附近有一排商铺。
“好吧,”司机对贝雷斯福德先生说,“要是你这么着急,就在这里下车吧。”戴浅色帽子的男人从后面下车了。贝雷斯福德先生站在前门口,犹豫了一下,说:“我愿意再坐几站。”
“这是终点站,”司机说,“所有人都必须下车。”他用讥嘲的眼神看了看贝雷斯福德先生。“要投诉我的话,请随意。”他说,“我的编号就在那张名卡上。”贝雷斯福德先生下了车,径直走到站在人行道中央的戴浅色帽子的男人跟前。“这实在太荒谬了。”他用严肃的口气说,“我完全弄不明白,但我想让你知道我看到的第一个警察是……”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到戴浅色帽子的男人没有在看他,他意兴阑珊,正注视着贝雷斯福德先生身后的什么。贝雷斯福德先生转身,看到一个警察就站在街角。
“你等着。”贝雷斯福德先生对戴浅色帽子的男人说着,奔向那位警察。跑过去的路上,他禁不住想:我到底要跟警察说什么呢?是说公交车司机有意不让我下车,还是说纪念品商店员工胁迫顾客,或是说这个戴浅色帽子的怪人?而且我要怎么解释呢?贝雷斯福德先生意识到他实在没什么可以跟警察说的,他看到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在看自己,接着贝雷斯福德先生突然冲下了通往地铁站的台阶。他走到台阶最底端的时候,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五分钱的镍币。他直接进站,向左转就是去市中心方向的站台,他朝那儿跑去。
他边跑边想,这家伙要是知道我往市中心方向去肯定觉得我很傻。假如我够聪明的话,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如果我真的绝顶聪明的话,应该不按照他的预想出招。所以他会觉得我到底是一般聪明,还是绝顶聪明呢?
戴浅色帽子的男人在贝雷斯福德先生到达地铁站台的几秒钟之后也出现了,他正往这边走来,手插在裤兜里。贝雷斯福德先生坐在长凳上,他累了,想着:没用的,做什么都没用,他知道我没那么聪明。
地铁呼啸着进入站台,贝雷斯福德先生跑进一节车厢,看到戴浅色帽子的男人上了另一节车厢。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候,贝雷斯福德先生往外冲,但有个姑娘正好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喊着:“哈里!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这是要上哪儿去?”贝雷斯福德先生就这样被车门夹住了。
车门关了一半,贝雷斯福德先生的手臂还被车厢里的姑娘抓着,她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多荒唐啊?”她对车厢里的其他人说,“他连老朋友都装作不认识。”
有几个人在笑,更多的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姑娘,抓着他别放。”有人说。
姑娘笑着,继续抓着贝雷斯福德先生的胳膊。“他还是会跑掉的。”她笑着对身边的人说。有个大个子男人微笑着走过来,说:“假如你真这么想留住他,我们帮你把他拽进来。”
贝雷福斯德先生感到施加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量忽然变大了,他被拉回车厢里,这群人围在他身旁。此刻,车厢里的每个人都在笑他。大个子男人说:“哥们儿,不能这样对待一位姑娘。”
贝雷斯福德先生四处张望,搜寻那位姑娘,但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地铁启动了。过了一会儿,车厢里的人便不再看他。贝雷斯福德先生整了整大衣,看到自己的糖果盒完好如初。
地铁开往市中心方向。贝雷斯福德先生此刻正想破脑袋琢磨着要怎么办:用什么反侦查手段,或是用什么方法躲避这些怪事。然后,他想到了最保险的一招。他听话地待在地铁上,随着地铁接近市区,他在二十三街那站坐到一个位置。他在十四街下车,戴淡色帽子的男人紧随其后。贝雷斯福德先生走上台阶,回到地面。正如他所料,他面前的百货商场打着大广告牌说:“今晚营业至九点。”商场的大门随着鱼贯进出的顾客而开开合合,贝雷斯福德先生也进去了。商场给他的第一印象是震惊——商品柜台向各个方向延伸,店里的光打得比任何地方都要亮,人声嘈杂。贝雷斯福德先生沿着一边的柜台慢慢走,先是看到了袜子,有薄的,有棕褐色的,有黑色的,还有丝袜。然后是手袋,打折的手袋被堆在一起,不打折的都是单独包装。再往后是医疗用品,柜台上摆着赤裸着的人体模型,十分不雅观,来这儿买东西的人总是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贝雷斯福德先生走到商店一角拐了个弯,来到了零售品柜台:这儿有便宜到没法摆上丝巾柜台的围脖、明信片,有个小圆桶写着“所有东西二十五美分”,还有墨镜。贝雷斯福德先生买了副墨镜,戴在了脸上。
他从距离他进店的那道门很远的另一道门出去了。他完全可以选择第八个或者第九个入口,但是他的决定已经够复杂的了。他没有再看到那个戴浅色帽子的人的身影。当贝雷斯福德先生向出租车扬招点走去的时候,也没有人横出来挡在他面前。虽然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等到第二辆或者第三辆车再上去,但他最终还是坐上了第一辆停下的车,把自家的地址报给了司机。
他顺利地抵达了自家公寓所在的大楼,小心地下了出租车,小心地走进大楼。那个戴浅色帽子的人没有跟着,也没有其他奇怪的人盯着贝雷斯福德先生。电梯里也只有他一个,没有别人看到他按下的楼层号码。贝雷斯福德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怀疑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他瞎想出来的。他按下自家公寓的门铃,等着,之后听到了妻子走来的脚步声,累坏了的贝雷斯福德先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你迟到了这么久,亲爱的。”妻子充满爱意地说,但很快她就问:“怎么回事啊?”
他看着她,只见她穿着蓝色的长裙,也就是说,她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而且正等着他带她出去吃饭。他用哆嗦的手把糖果盒递给她,她接过去,但没有心思评价这份礼物,因为她还为他担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亲爱的,过来坐,你的样子看起来糟透了。”
她把他领到客厅,坐在他的椅子上。椅子很舒服,他靠着椅背。
“发生什么事情啦?”她着急地问,她在设法安抚他,解开他的领带,整理他的头发。“你不舒服吗?路上遭遇了事故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意识到他看起来要比自己实际感觉的更疲惫,而且他很喜欢成为她注意的焦点。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没事,没发生什么事情。我一会儿跟你说。”
“稍等,”她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出去后,他把头枕在柔软的椅背上。当他听见门被妻子带上的时候,心里想着:没人知道那扇门要用钥匙才能打开。很快,他就起身,把脑袋凑在客厅的门上,听见妻子在走廊里打电话。
她拨通了电话,静静等着。“听着,”她说,“听着,他终于回来了。我抓到他了。”


第12章 史密斯太太的蜜月
她走进杂货店的时候,显然别人都在讲她跟她的丈夫。杂货店老板双手支着柜台,探出身子和一个顾客窃窃私语,看到她进来,突然站直了,警惕地瞥了她一眼。于是这位顾客立马心领神会,刻意地望向相反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头转回来,急不可耐地看了她一眼。
“早上好。”她说。
“你今天需要哪些东西?”店主问,他的眼珠左右转动,确保店里的所有人都在见证自己有勇气跟史密斯太太说话。
“我需要的不多。”她答道,“我可能周末会出城。”
店里涌起了接连不断的呼气声,她清楚地感到人们正在向她靠近,仿佛店主、店员,还有十多个顾客都在凑近她,竖起耳朵听着。
“一小块面包。”她吐字很清晰,“一品脱牛奶。你店里有的最小的豌豆罐头。”
“没给周末准备什么吗?”店主说完这句,觉得很畅快。
“我可能要出城。”她又说了一次,店里又现出了满意的呼气声。她想:我们每个人都是傻子,我也不比他们更聪明,我们每个人都只能靠猜的,所以我们弄不清楚任何事情……无论如何,不应该在家里没人的时候,让食物留在厨房里白白变坏……
“要咖啡,”店老板问,“还是茶叶?”
“我要一磅咖啡,”她微笑着对他说,“毕竟我更喜欢咖啡。我以前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喝掉一磅……”
老板的那种充满期待的沉默催促着她继续说道:“我还要四分之一磅黄油,还有两块羊排。”
肉柜台的店员尽管在假装自己没有偷听,但他立马称好两块羊排,走过大半个商店,把包好的肉递给收银台前的老板。
至少有一点好,她劝服自己,至少我上哪儿都不用等。就像每个人都知道我赶时间,所以会尽快让我继续上路,不过我猜也没有人愿意多留我,他们只想看看我,拿我当谈资。
等她把买好的东西都装进袋子里时,店主已经准备好送客。就在此时,店主忽然犹豫了,他此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几次都想鼓起勇气对她说些什么。她察觉到了,也明白他想说什么:听我说,史密斯太太,本性难移。我们不是想招人嫌或者什么,而且这儿也没有人真相信这事,但我猜,事到如今,你自己也发现了事情不对头,所以我们只是想(他可能说到这里会打住,瞥一瞥周围的人,需要肉柜台或其他柜台的店员递个眼色),我们都讨论过了,好吧,我们只是觉得必须有个人跟你直说这些话。我猜一定有人犯过这个错,跟你说过一些不该说的,或者跟你的丈夫?当然了,没有人真的想跟你说这些事,尤其当他们知道自己不一定对。但这种事情被提得越多,人们就越难知道他们是对还是错……
酒柜台的店员跟她提过这些,说话的时候他手足无措,最后任凭他的嗓音在她冷冷的质询眼神下逐渐哑去。药妆柜台的员工也试过开口,但忽然面红耳赤,然后说:“唉,这是别人的私事,不归我管。”公共图书馆里的女士,还有她的女房东都给过她这种紧张兮兮的眼神,她们想知道她对此事是否知情,有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事,想知道那些有勇气开口的人是否最终用的是那种最最温柔、最最宽容的口气,就好像他们在跟某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说话。在他们看来,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命运选中了她;如果这个可怕的事实不是真的(但他们相信此事是真的),她会处在这种最极端的难堪里,那么他们就更应该伸出援手。如果这可怕的事实的确是真的(他们都如此期望),那么他们就与此无关,女房东、杂货店老板,还有店员、药剂师,他们全都生活在空虚里,因为他们永远都不需要面对甚至接近这种恐怖的处境,当然他们也永远感受不到这种处境所能引起的兴奋。如果这可怕的事实就是真的(他们巴不得如此),史密斯太太就是他们的女英雄和救世主,他们之外的力量在操控着这个可怜、脆弱的生命。
史密斯太太提着购物袋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脑海中也浮现出其中一些念头。但她至少没有怀疑。经过过去的三周零六天,她几乎可以确信这可怕的事实就是真相。从她和他一起坐在海边长凳上的那刻起她就知道了。
“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粗鲁。”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我总是得用天气来做开场白。”
当时她觉得他比任何人都勇敢,他粗犷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她不觉得他粗鲁,“粗鲁”这个词和他完全沾不上边。
“哪有?”当时她这么回答说,“我不觉得你粗鲁。”
要是她当时有时间想一想再开口(简直没办法跟任何人解释),她可能会用从周日礼拜牧师那里学来的含糊口吻说:她是被选中的人,就像她没法控制河水,河水偏偏把她送到这片海滩。她也可能会这么说,就像在此前的人生中,她从未质疑过父亲的任何决定,总是他说什么,她都乖乖照办。所以如今她也很高兴有人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她会说她的人生走向总是清晰得很,一贯如此。或者她还有可能说(想到话里的隐藏含义,她或许会羞红脸),就像其他所有夫妇那样,他们是彼此冥冥中要找寻的另一半。
“男人有时候会很孤独,我觉得。”那晚一同进餐的时候,他对她说,他们坐在海边的餐厅里,就连纸巾都沾有海鱼的味道,桌子的原木还残留着海盐的痕迹,“一个孤独的男人需要找个伴。”紧接着,他仿佛意识到这些话不够温存,赶忙补充说:“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能找到像你这样魅力无穷的姑娘。”当时,她听了这话傻傻地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她命运的前奏。
三周零六天后的此刻,她正拐过街角,走进破旧公寓楼的大门,稍微想了想即将到来的周末。她从来都不喜欢买太多食物,但在那一刻,她想到,要是她必然有那个下场,那么就不可能在星期天买更多东西了。我们必须下馆子,她想,尽管他们在初次见面的那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吃过饭,即使不是非得省钱,他们也都很清楚,没必要去挥霍他们联名账户上所拥有的大笔存款。他们没有讨论过这些,但史密斯太太出于本能的对丈夫的敬重,让她对他的节俭心照不宣。
通往三楼的楼梯狭窄而陡峭,史密斯太太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从小被灌输的这套象征符号。此刻,她正把这些知识照搬到自己身上,将脚下的台阶视作她不可违逆的命运旅程,她除了迎头攀登之外别无选择。要是她真的选择转身下楼,那之前付出努力所换回的小小进步就全白费了,她就只能选择另一级台阶从头开始攀登。此刻,她几乎明白,重新来过对她而言只会带来同样的结局。“所有人都经过这样的阶段。”上楼的时候她这么安慰自己。
骄傲不会容许她对当前的局面做出任何让步,所以她没有在走到二楼的时候做额外的停留。只是歇了一下脚,她就继续攀登下一级台阶,她以为自己已经安全度过,就在她几乎要走到自家门前的时候,二楼的房门突然开了,琼斯太太用尖细的嗓子召唤着她,仿佛是听到她的脚步声,琼斯太太特意从自己公寓的最深处跑到门口来似的。
“史密斯太太,是你吗?”
“你好。”史密斯太太对着楼下说。
“等一等,我这就上来。”琼斯太太的门锁“啪”地扣上了,她急匆匆地跑上三楼,追上史密斯太太后,不禁还喘着粗气。“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她在楼梯上说,“天哪,你看上去累坏了。”
这是史密斯太太见惯了的一种态度,他们都把她视为某种珍宝。在她刚搬来的一个多星期里,但凡她表现出一点点异于常态之处,他们就会传得众人皆知,她稍显苍白的面色会坐实他们的揣测,还有她变化的嗓音、她恍惚的眼神、她裙摆上的皱褶——她邻居们的生活就指望这些。史密斯太太这周的早些时候曾想过,要是她的公寓里有什么东西砸落,传出一声巨响,这或许是她能为琼斯太太做的最体贴的事情,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有一星半点来自史密斯太太的“生活渣滓”,都能充实琼斯太太的生活。
“我以为你不会回家了呢。”琼斯太太说。她跟着史密斯太太走进他们空空荡荡的小公寓。一间小卧室,一间脏兮兮的厨房,还有一间卫生间,这就是史密斯夫妇的蜜月套房。琼斯太太帮忙把购物袋提进厨房,史密斯太太把大衣挂到衣橱里,她还没有心思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好,所以衣橱看起来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两三条她的裙子,以及史密斯先生的一件单外套和一套替换西装——很显然,这只是他们暂时的家,一个歇脚点。史密斯太太没有觉得自己的三条裙子有什么不妥,也没有特别中意史密斯先生的西装,尽管他的衣服显得有点儿陌生,而且这么亲密地靠着她的裙子(就像抽屉里他的内裤这么亲密地挨着她的内衣)。史密斯先生和太太都不是那种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他们不会把精力花在打点嫁妆上,也不会想要囤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纪念品。
“好吧,”琼斯太太走出厨房,“这个周末,你显然不打算下厨。”
史密斯太太的处境让她知道隐私早已是一种奢侈。“我以为我会出城。”她说。
那种充满期待的沉默瞬间再次降临,琼斯太太抬眼看她,之后望向一边,很快,她在墙角边一张软塌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显然决定要说完她想说的才会走。
“是这样,史密斯太太,”她开口说,很快又扯开了,“干吗老是‘太太’前‘太太’后的?你可以叫我波莉,从现在起我叫你海伦。这样行吗?”她微笑着,史密斯太太回以微笑,心里却想:这些人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好吧,是这样,海伦,”琼斯太太继续说,决定以此来建立她们之间的亲切感,“我觉得是时候有人坐下来好好跟你聊聊这事了。我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肯定知道人们是怎么说你的了。”
该来的果然躲不了,海伦·史密斯心想,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人,一个尴尬地站在窗前,穿着棕色的裙子和棕色的鞋子,还留着棕色的头发,这些棕色彼此没什么区别;另一个则坐得这么敦实、笃定,穿的是绿底粉花的家居服和软底拖鞋,衣服和拖鞋风格不同,但是无关紧要。尽管我们会义正词严地否认自己与对方就是同一种人、最终会有同一种命运,史密斯太太想,但现在我们还得装模作样地聊聊天。
“我注意到,”史密斯太太用词很小心,“大家对我们非常好奇。当然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度过蜜月,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蜜月的关系。”她露出一丝无力的微笑,但她流露的感伤情绪打发不了琼斯太太。
“我觉得你清楚,这不光是蜜月的关系。”她说,“你不是那种围绕丈夫转的女人。”
“哦,我不是。”史密斯太太必须这么说。
“而且,再说了,”琼斯太太接着说,用挑剔的眼神看着史密斯太太,“你也不是羞答答的十八岁姑娘,你自己也知道,史密斯先生年纪也不小了。你俩都是有一定阅历的人。”琼斯太太似乎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很漂亮,她又说了一次:“你们都已经不年轻了,所以没有人会期待你们到处买东西、打情骂俏。而且,再说了,你自己应该已经有足够的阅历看出这门婚事有问题。”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阅历。”史密斯太太含糊地说。
“我的天!”琼斯太太绝望地摊开双手,“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每个人都知道。你看,”琼斯太太靠向沙发的更深处,决定要以理服人,“你一个多星期前来到这儿,刚结婚,和丈夫一起搬进这间公寓。你来的第一天,大家就觉得有些不对头。首先,你俩看起来就不像一对儿。你知道我的意思,你是大家闺秀的样子,但是他……”
粗鲁,史密斯太太心想,忍不住想笑,是的,他说他是个粗人。琼斯太太耸了耸肩,说:“第二,你看起来根本不像这房子的女主人,也和我们这座小镇不搭,因为你根本不用担心钱,但是,相信我,我们这儿的人都为钱发愁。你总是一副你理应活得更好的样子。第三,”琼斯太太迫不及待地来到她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两天前,人们才发现你的丈夫就是报上登的那个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史密斯太太说,“但是报纸上登的那个人……”
“那才是真正让我们担心的事情。”琼斯太太说,她开始掰着手指数,“新婚妻子,便宜的公寓,你还留了遗嘱,说要把钱留给他?你肯定还有保险?”
“对,但那都很正常……”史密斯太太说。
“正常?他看起来就是报上登的那个杀……”她赶紧打住。“我不是想吓唬你,”她说,“但是你必须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很谢谢你关心我,”史密斯太太接过话茬儿,从窗口走到琼斯太太面前,逼得坐着的琼斯太太必须抬起头看她,“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有很多很多夫妇都在结婚的时候留下遗嘱,说要把钱留给对方,而且也把对方设为保险金的受益人。有很多很多三十出头的女人都嫁给了四十出头的男人。而且有时候,男人的样子看起来都像是报纸上登的那个男人。而且,这儿的人虽然整天都拿我们说事,但你也知道,没有人真正能拿出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