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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布拉德说,“我很奇怪你们不是一整年都住在这里。”
“必须时不时回城里待一待。”女主人说着,笑了。
“不太像新罕布什尔。”布拉德说。他开始想家了,玛格丽特心想,他想诉说这种心声,哪怕一次都好。自从火灾之后,她就很怕一大群人聚在一起。晚饭后,看到越来越多的朋友来访,她就到门口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对自己说他们在一楼,她随时可以跑到外面,所有窗户都是开着的。接着她找了个借口先回房睡觉了。布拉德很晚才钻进床褥来,她被弄醒了,他不耐烦地说:“我们整晚都在猜字谜,这帮疯子。”她睡眼惺忪地说:“你赢了吗?”还没等到他回答,她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她和布拉德出门散步,他们的男女主人都在读星期天的报纸。“如果你们出门右拐,”女主人鼓励他们说,“大概走三条街,会看到我们的海滩。”
“他们干吗要去海滩?”男主人说,“冷得要命,啥都干不了。”
“他们可以看看海。”女主人说。
他们走到了海滩。每年的这个时候,海滩光秃秃的,而且狂风大作,但它仍以为自己残有盛夏时的风光,对来客热情点头。沿路有几幢房子,都有人住。只有一家午餐铺孤零零地开着,大胆地宣传它的热狗和根汁汽水。午餐铺的男老板看着他们走过,他的脸冷冷的,没有表情。他们走到既看不到他也看不到那些房子的地方,走到一段铺着鹅卵石的灰色沙滩上,一边是灰色的海水,另一边是灰色的鹅卵石沙丘。
“想象在这儿游泳。”她说话的时候打着哆嗦。海滩叫她开心,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和与之相配的安全感,与此同时,那支小调又回来了,带来了双重的回忆。海滩是她昔日想象中生活过的地方,她为自己编造出无数烂俗的爱情悲剧,故事的女主角总是走在汹涌的海浪边;这支小调则是一个金色世界的象征,这是她逃出单调的日常生活之后来到的世界,正是那些日常的单调驱使着她写出了那些有关海滩的悲情故事。她大笑起来,布拉德问:“这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我只是在想,这儿和城市是多么不同啊。”她没说真话。
天空,海水和沙滩都这么阴沉,让人觉得这不是早晨而是日暮。她已经累了,想回去,但是布拉德忽然说:“看那儿!”她回头,看到有个姑娘正从沙丘上跑下来,手里拿着她的帽子,长发被风吹起。
“这种日子只有这样才能让身子暖和起来。”布拉德说。玛格丽特不同意,说:“她的样子像是被吓坏了。”
姑娘看到他们,冲他们跑来,等靠近他们的时候才放慢脚步。她急切地跑过来,可当她真到了日常对话的距离,又觉得难为情,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这让她犹豫起来,她的眼神在玛格丽特和布拉德之间不安地来回摇摆。
“你们知道我到哪儿能找到警察吗?”她终于张口问道。
布拉德上下打量着贫瘠的鹅卵石沙丘,严肃地说:“周围似乎没有警察。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我觉得没有,”姑娘说,“我真的需要找警察才行。”
他们一有事情就找警察,玛格丽特想,这些人,这些纽约人,就像他们选了人群中的一小部分专门来解决各类疑难杂症,所以不论碰到什么都找警察。
“只要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我们什么忙都愿意帮。”布拉德说。
女孩又迟疑了。“好吧,如果你们真想知道,”她气急败坏地说,“那上面有一条腿。”
他们礼貌地等待姑娘解释下去,但她就甩下这么一句:“上来。”她示意他们跟着她。她领着他们翻过沙丘,来到毗邻一个小海湾的地方。那儿,沙丘突然转为一湾海水。一条腿就横在靠着海水的沙滩上,姑娘指了指那个方向,说:“在那儿。”说得好像那是她自己的财产,而他俩硬要跟她分一杯羹。
他们走到那条腿的旁边,布拉德小心地俯身。“是一条人腿没错。”他说。那条沙滩上的腿看起来像蜡像的一部分,死白死白,从靠近大腿根的地方一直截到脚踝上方,切口非常平整,膝盖的部分稍稍弯曲。“是真的,”布拉德说,他的嗓音显出一丝不安,“你是应该找警察。”
他们一同走到午餐铺,布拉德打电话报警的时候,铺子老板没精打采地听着。等警察到了之后,他们又一起走回那条腿横着的地方。布拉德把他们的名字和住址留给警察,然后问:“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你们还待在这里干吗?”警察故作幽默地问,“等着看他余下的部分?”
他们回到度假屋,和男女主人说起那条腿。男主人道歉,仿佛他的客人撞见一条人腿,作为东道主的他对这种不悦负有责任。女主人饶有兴趣地说:“有条手臂被冲到了本森赫斯特的沙滩上,之前我在报纸上读到的。”
“这种杀害时有发生。”男主人总结说。
回到楼上后,玛格丽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觉得这种事总是最先发生在郊区。”布拉德问:“什么事?”她不安地说:“人们开始四分五裂。”
为了让度假屋的男女主人觉得这条腿没有毁掉他们的旅途,他们一直待到下午的晚些时候才搭火车回纽约。再次回到公寓后,玛格丽特觉得连大楼底楼前厅的大理石都已经老了几岁,才过了两天,地板上就冒出几条新裂纹。电梯好像在生锈,公寓里的每个角落似乎都覆上了一层灰。他们回到床上的时候也觉得浑身不自在。第二天早晨,玛格丽特一醒来就说:“今天我哪儿也不想去。”
“你不是还为了昨天的事情感到不舒服吧?”
“不是,”玛格丽特说,“我就是想待在家里休息。”
聊了几句之后,布拉德决定自己出门,他还有重要的人要见,还有想去的地方。在自助快餐店吃了早饭之后,玛格丽特独自回到公寓,拿着她在路上买的那本悬疑小说。她挂好大衣和帽子,坐在窗口,听着窗外传来楼下街道嘈杂的人声,望着楼房之上的灰色天空。
我不会为这种事提心吊胆的,她对自己说,没必要整天想着这种事情,糟蹋我和布拉德的假期。没必要担心,人们都是为了不必要的事情担心。
那支不依不饶的小调再次在她的脑袋里响了起来,带着不合时宜的温柔和怡人音质。街对面的大楼很安静,或许一天中的这个时候楼里没有人在,她让自己的眼珠随着小调的节奏转动,从一扇窗掠到另一扇窗,掠过窗台。她的目光迅速地扫过两扇窗户,小调的一句刚够她瞥过一层楼的窗户,接着她换了一口气,看到下一层楼。大楼的每一层都有着同样数量的窗户,小调的每一句也都有着一样的节奏,接着她再往下看一层,之后是更低的一层。她突然停下了,因为她觉得刚才看过的那个窗台似乎已经无声无息地垮塌,而且碎成了齑粉。等她往回看时,窗台还完整如初地待在原位,很快,她又疑心塌的是上方或者右侧的窗台,再或者是房檐的一角。
没必要提心吊胆,她对自己说,并且逼自己望向大街,不去想任何事情。盯着街道看了太长时间,她感到头晕目眩,于是站起来,走进公寓里狭小的卧室。像所有称职的家庭主妇一样,她在下楼用早餐前就铺好了床,现在她有意把床弄乱,一层层地抽掉床罩、被子和床单,接着重新铺床,花了很长时间塞好边角,捋平每一道皱痕。“弄好了。”她说着,又走回窗口。当她再次望向街对面的时候,那支小调又响了起来,从一扇窗到另一扇窗,窗台碎裂塌落。她探出身子,俯身张望自家窗户下方的窗台,这是她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一部分窗台已经被腐蚀了,当她伸手去摸的时候,几块碎石脱落了。
已经十一点了,布拉德应该在找直喷式打火机,一点之前肯定回不来。她想着写封信给家里,但还没找到纸笔,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接着她觉得应该打个瞌睡,她从没有在上午打过瞌睡。她走进房里,爬到床上。躺下的时候,她觉得整栋楼都在震动。
没必要提心吊胆,她再次劝自己,就好像那是一道对付女巫的咒语。但她不一会儿就起身,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我就出去买点香烟和信纸,她想着,就去街口。乘着电梯下楼的时候,她惊慌不已,电梯的速度太快了。等她走出电梯进了大厅的时候,要不是旁边站着人,她早就落荒而逃了。她疾步走到大楼外的街道上,有一瞬间在犹豫,想着走回去。来往的车子开得飞快,行人和往常一样健步如飞,但是来自电梯的恐慌感驱使她一往无前。她走到街角,跟着那些健步如飞的人,她跑到马路上,卡车的鸣笛仿佛轰在她的脑袋上,背后还有人在大吼,还有急刹车的声音。她盲目地跑着,来到马路的另一侧,停下脚步,四处张望。那辆卡车正在大型车的车道里拐弯。她左右两旁都有人在经过,她成了某种路障,人流在此分成两股,绕过后再汇合。
没有人留意我,她为此感到放心,每个看见我的人都早就走远了。她走进前方的便利店,问店员要了包香烟。此刻,对她而言,公寓楼似乎要比大街更安全——她可以走楼梯。从便利店出来,她走到街角,尽量贴着一侧的楼房走,不愿意把路让给从公寓楼里出来的人。到了四岔路口,她仔细地看着红绿灯,是绿灯,但它看起来随时都会变。多等一下总是更安全,她想,不要再走到另一辆卡车面前。
人群推搡着超过她,有些人在红绿灯变换的时候被困在马路中央。有个女人比其他人的胆子更小,绿灯换红灯的时候,她转身跑回到路缘上,但是其他人都站在路中央,一会儿前俯一会儿后仰,取决于两侧通行的车辆。有个人穿过车与车之间短暂的间隔抵达了马路的对岸,其他人则慢了几秒,只能再等。接着红绿灯再次变换,当汽车减速时,玛格丽特把一只脚伸到马路上准备过街,然而一辆小转弯的出租车忽然冲到她的面前,吓得她打道而回,她又站在路缘了。等到这辆出租车开走,绿灯又要变成红灯了,她心想,我可以等下一班,没必要被困在道路中央。她身旁的男人跺着脚,急不可耐地等着红绿灯变换。两个姑娘走到她前面,站在路缘前的马路上等着过马路,但凡车子开得太近时,她们就往后退两步,一直聊个没完。我应该跟她们站在一起,玛格丽特想。紧接着她们退回到她身旁,而绿灯又亮了,那个没耐性的男人冲到马路上,两个姑娘则等了一小会儿,之后慢悠悠地走,仍旧说个不停。玛格丽特起初跟在她们身后,随后又决定继续等。她身旁很快聚集了更多的行人,他们刚从公交车上下来,准备在此过马路。当红绿灯变了时,她忽然感到自己正在被这群人夹持着往前走,她害怕极了,用手肘挤出一条路来,让自己远离这群人。她贴着路缘内侧的大楼,在那里等着。她觉得,那些准备过马路的人似乎开始注意自己。他们怎么想我?她思索着,挺直了身子就仿佛在等人。她看了看手表,皱起眉头,接着心想,我肯定看起来像个白痴,这儿没有人看我,他们都走得太快了。她再次走到路缘,然而绿灯正又转成红灯。她想,我还是回到便利店买杯可乐,没必要回那间公寓。
看到她回来,便利店店员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她坐下,点了杯可乐,喝可乐的时候,惊慌感再次攫住了她。她想着自己第一次过马路时站在身边的人群,现在已经在好几条街之外了,他们肯定已经通过了数十盏红绿灯,这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往前走,而她一直在试图鼓起勇气过第一个红绿灯。她很快付了可乐的钱,克制着没说“可乐没有一点儿问题,是自己必须回去,只是这样”。她又一次走到路口。
这一次,红绿灯一变,她就坚定地对自己说,没必要再等。但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红灯就变绿灯了,而在她镇定下来之前,小转弯的车辆又吓到了她,她再次缩回到路缘。她用一种渴望的眼神望着街对面的烟草店,上边就是她的公寓。她想着,人们到底是怎么到达那里的?她知道,有着这样的疑惑,说明自己已经迷失在这座城里。红绿灯变了,她用憎恶的眼神看着它,蠢东西,变来变去,变来变去,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她诡秘地看着左右两侧的人群,看有没有人在看她,她悄悄地往后退,一步,两步,直到离路缘远远的。再次回到便利店后,她等待着店员露出认出她来的表情,但是他没有任何表示。和她第一次光顾一样,店员用冷淡的语气招待她。当她要求使用电话的时候,他机械地指了指电话机。他不在乎,她想,对他来说,我打给谁都不重要。
她没有时间去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因为他们一下子就接起了电话,声音很和善,也很快就找到了他。他接过电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既惊讶又平静,她只能用哭腔说:“我在街角的便利店里,过来接我。”
“发生什么事了?”他听起来并不想过来接她。
“求求你,过来接我,”她对着黑色的话筒喊着,不知道话筒能否把讯息传达给他,“求求你,过来接我。布拉德,我求求你。”
⊙盐柱(pillar of salt)的典故见于《圣经·创世纪》。耶和华派天使去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时,罗得和妻女得到解救;在逃亡的路上,罗得的妻子不听天使的警告,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变成了一根盐柱。
⊙Noel Coward,英国演员、剧作家、作曲家,因影片《与祖国同在》(In Which We Serve)获1943年奥斯卡荣誉奖。
⊙1945年7月28日,美国陆军航空军一架执行人员转移任务的B-25米切尔型轰炸机在浓雾中撞上了帝国大厦,事故并未破坏帝国大厦的建筑结构,但造成了14人遇难。
第8章 这就是生活
“宝贝,”威尔逊太太不安地说,“你确定你自己没问题?”
“当然。”乔说。她再次弯下腰亲他的时候,他往后躲闪着。“妈妈,”他说,“别人看着呢。”
“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让他一个人去,”他母亲说,“你确定他会没事?”她问丈夫。
“谁,乔?”威尔逊先生说,“他没事的。对吧,儿子?”
“当然没事。”乔说。
“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完全可以自己出门了。”威尔逊先生说,这几天他已经把这些话给他紧张的妻子重复了好几遍,但仍不失耐心。
威尔逊太太瞅着火车的样子就像在估算敌人的杀伤力。“万一碰上什么事情?”她问。
“看,海伦,”威尔逊先生说,“火车四分钟之后就要开了。他的行李已经上了车,海伦。他会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到火车开到美丽城。我跟行李员打过招呼了,我还给了他几美元小费,他保证火车一停靠美丽城,乔就会提着行李下车。海伦,他已经九岁了,他知道自己叫什么,要去哪里,应该在哪里下车,爷爷还会在站台等他,而且一到家就会给你打电话,还有行李员……”
“我知道,”威尔逊太太说,“你真的确定他会没事?”
威尔逊先生和乔短暂地面面相觑,然后看向别的地方。
威尔逊太太搂着乔的肩膀,趁着乔暂时没有表示异议,她又亲了亲他,但他仍来得及开溜,妈妈的吻落到了他的脑袋上。“妈妈!”乔抗议说。
“我不想我的小男孩有任何事。”威尔逊太太露出一丝勇敢的笑容。
“妈妈,我的天。”乔说。“我应该上车了。”他对父亲说。
“上去吧。”他父亲说。
“再见,妈妈。”乔说着,倒退着走向车门。他迅捷地瞥了瞥站台,之后冲向母亲,在她的面颊上匆忙地亲了一下。“照顾好你自己。”他说。
“别忘了一到爷爷家就给我们打电话,”他母亲说,“每天给我写信。跟奶奶说你每天晚上都要刷牙。要是天气凉了的话……”
“我知道,”乔说,“我知道,妈妈。”
“再见了,儿子。”他父亲说。
“再见了,爸爸。”他们严肃地握了握手。“照顾好你自己。”乔说。
“旅途愉快。”他父亲说。
乔走上火车阶梯的时候还能听到母亲在唠叨:“一到那里就给我们打电话,小心……”
“再见,再见。”他说着,走进车厢。父亲把他的座位安排在车厢尾部的双人座,一坐下,他就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父亲脸上担心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有些怯懦,他一边对乔挥手,一边重重地点头,仿佛在表示一切都会顺利,表示他们做对了所有的事情。但是母亲没有这么镇定,她的双手搅在一起,凑近火车车窗,她的唠叨只有身旁的人能听到,火车里的人听不见。她的样子让乔担心她已经改变了主意,正告诉他,她还是决定要陪他一起去爷爷家。乔点着头,微笑着,挥手,之后耸肩,表示自己听不见,但是母亲还在说,偶尔紧张地看看车头,仿佛在担心引擎随时启动,会在她还不能完全确保乔会安全的情况下就把他带走。在过去的几天,乔的母亲告诉他去爷爷家路上会经过的每一个环节,以及她对每一个环节的担忧,听了这么多次,此刻的乔觉得他光看妈妈说话的口型就知道她在说“当心”“一到就给我们打电话”“别忘了写信回家”。终于,火车发动了,稍微停了一会儿,之后再次缓缓开动。乔不再贴着窗户,但仍在挥手和微笑。他很肯定火车启动的时候,母亲在说:“你确定你真的没事?”火车往前开的时候,她给他送了个飞吻,他躲开了。
火车把他慢慢带离母亲和父亲的身边,他开始审视四周,心里很高兴。应该只有三个小时多一点的车程,他知道目的地的站名,而且车票已经在外套口袋里放好了。虽然他不想像母亲那样神经兮兮,但他私底下摸了好几次口袋,确保车票在里面。他带了五本漫画书——平时他不会被准许这么做——还有一块巧克力。行李箱和帽子都在,之前他盯着父亲把自己的第一副棒球手套装进箱子里。他的裤子口袋里有一张一美元纸币,因为母亲觉得他必须有点钱以防万一——她每时每刻都担心会出事——比如火车脱轨(尽管父亲已经指出,如果碰到重大意外事件,受害者不需要支付额外的车费,至少在家人被告知之前),又比如碰上什么他爷爷的收入不够负担的事情。乔的父亲觉得乔的兜里应该有点钱是因为万一他想买点什么:一个口袋里没钱的男人没办法出门。“比如说火车上看到个漂亮姑娘,想给她买东西吃。”父亲曾乐呵呵地说。但是母亲严肃地看了看丈夫,说:“我们还是希望乔不会做这种事。”当时乔和父亲相互挤了挤眼睛。所以,此刻,乔确认自己有漫画书、行李箱、车票和巧克力,感到口袋里的一美元纸币既轻微又至关重要。他靠着柔软的椅背,目光掠过窗外被火车匆匆抛下的房子,对自己说:“这就是生活,孩子。”
在尽情享受漫画书和巧克力之前,他花了一些时间看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家乡的房子。在他的前方,在爷爷的农场里,夏天意味着奶牛、马匹,以及在草地上举办的摔跤比赛;在他的身后,是学校和与之相关的无尽烦恼,还有他的母亲和父亲。他想着母亲是不是仍在站台上望着火车,还在嚷嚷他必须写信回家,但是不一会儿,他基本把她忘掉了。他欢快地吐出一口气,贴着椅背,选了本漫画书,关于一个厉害的魔术师在充满敌意的非洲土著部落里冒险的故事,完全是现实主义笔调。这就是生活,孩子。他又对自己说了一次。再次瞥了瞥窗外,有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坐在篱笆上看火车驶过。有一刹那乔想跟那个男孩挥手,但很快觉得这么做有失旅行者的尊严。再说了,这个篱笆上的男孩穿着脏兮兮的汗衫,这不禁让戴着硬领、穿着西装外套的乔感到别扭。他忽然想念起那件印着“布鲁克林道奇队”的T恤衫,那么舒服,现在装在他的行李箱里。接着,他生出了一个念头:就在火车上把衣服换掉,这样他到爷爷家的时候身上穿的就不是西装了。他越想越带劲儿,这些叛逆的想法正在不必要地把理智逐出他的脑袋。就在这时,有人坐到他身旁的空位上,沉重地呼吸,空气中泛起了香水味和裙子的窸窣声。乔猛然意识到,他的天堂遭到了某个陌生女人的入侵。
“这位子上有人吗?”她问。
乔虽然转头看她,但拒绝承认她的存在。他没好气地说:“没人。”没人坐这儿,他心里想,她没看见我想一个人坐在这儿吗?火车上有这么多空座位,她干吗偏要坐在我旁边?
他的样子像沉浸在对窗外景致的凝思中,其实他在心里默念,希望这个女人突然发现自己忘了带行李箱,或是没买车票,又或是想起家里浴室的水龙头没关——随便什么都成,只要能让她在下一站下车,还他清静。
“你要坐很远?”
还要跟我说话,乔心想,她真是打算坐在这里,然后没完没了地烦我,老太婆。“是啊,”乔说,“美丽城。”
“你叫什么名字?”
长到九岁,乔已经很熟悉这些问题的套路,他完全可以一口气答完她要问的——我九岁,我今年五年级,哦,不,我不喜欢学校,如果你想知道我在学校里学什么,我真没学什么,因为我不喜欢学校,我倒是喜欢看电影,我乘火车去爷爷家。说到底,我讨厌不请自来坐在我旁边,还要问我蠢问题的女人。要是我妈妈没有老是教我保持礼貌,我早就收拾好东西,坐到别的位置上去了,如果你再问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
小男孩,乔抱怨着这个称呼,讨厌死了,小男孩。
“乔。”他说。
“你今年几岁?”
他疲倦地抬起双眼,看了看正走进车厢的乘务员。现在指望这个讨厌的女人没有带车票可能已经太晚了,但是有没有可能她上错了车?
“你有车票,乔?”女人问。
“当然,”乔说,“你有吗?”
她笑了笑,说——显然是对乘务员说,因为她用的不再是刚才那种跟小男孩说话的声音,而是跟乘务员、出租车司机、售货员说话的语调——“抱歉我还没买票。我太急着上车了。”
“你去哪儿?”乘务员问。
他们会不会赶她下去?这是乔第一回 扭头看她,眼神里充满急切的渴盼。他们能不能行行好,赶她下去?“我去美丽城。”她说。乔一直觉得成人世界唯唯诺诺、缺乏主见,此刻得到了证实。乘务员从一本随身携带的小簿子上撕下一页,往上面戳了个小孔,对这个女人说:“两美元七十三美分。”当她翻着手袋找钱时——乔已经对她厌恶至极,要是她真打算买票,难道不该早就把钱准备好?——乘务员拿起乔的车票,对他微笑。“你儿子倒是已经买好票了。”乘务员说。
女人露出一丝微笑。“他比我快一步到车站。”她说。
乘务员给她找钱,继续往车厢的前方走去。“有意思,他以为你是我的小男孩。”女人说。
“是啊。”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