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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怎么办?”阿彻太太问,手还挽着老人的胳膊。他的双眼已经闭起来了,看样子就算有她架着,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站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过来扶着他的另一侧。”
“把他扶到椅子上去。”凯茜说。走廊这么窄,很难容下三个人并肩走,所以凯茜扶着老人的另一只胳膊走在前面,引着阿彻太太和他进客厅。“不要坐那把好椅子,”阿彻太太喊道,“坐那把旧皮椅。”她们把老人扶到皮椅上,然后站到一边。“我们现在究竟要怎么办?”阿彻太太问。
“你家有威士忌吗?”凯茜问道。
阿彻太太摇了摇头。“只有一点儿葡萄酒。”她的语气不是很肯定。
科恩太太这时才抱着婴儿走进客厅。“天哪!”她说,“他喝醉了!”
“瞎说,”凯茜说,“假如他是酒鬼,我不会让琼扶他进来的。”
“留心孩子,布兰奇。”阿彻太太说。
“这个当然。”科恩太太说。“小亲亲,我们回房去,”她对婴儿说,“接着我们就睡进可爱的小床,然后睡觉觉,来,说拜拜。”
老人惊了一下,睁开了双眼。他试着站起来。
“好好坐在那里,”凯茜命令道,“阿彻太太会给你一点儿葡萄酒。你会喜欢的,对吧?”
老人抬眼看看凯茜。“谢谢你。”他说。
阿彻太太走进厨房。她先是想了一下,然后从水槽上方取下一只玻璃杯,冲了冲,倒了一点儿雪利酒进去。她拿着这杯酒回到客厅,递给凯茜。
“我帮你拿着杯子,还是你可以自己喝?”凯茜问老人。
“你太客气了。”他说着,伸手接过杯子。凯茜把酒杯侧向他的嘴,他从里面吸吮,接着他把酒杯推到一边。
“这点儿就够了,谢谢,”他说,“足够让我恢复精力了。”他又试着起身。“谢谢。”他对阿彻太太说。“也谢谢你。”他对凯茜说。“我还是应该快点上路。”
“别忙,等你双脚有力气再走。”凯茜说,“你知道的,身体不容有失。”
老人微笑着说:“我的身体可以有失。”
科恩太太回到客厅。“孩子放到婴儿床里了,”她说,“差不多应该睡熟了。他感觉好些了吗?我猜他准是醉了,或者饿了,或者其他什么。”
“这是肯定的,”凯茜也开始兴奋地做出结论,“他肯定是饿坏了。琼,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真傻。这个可怜的老绅士!”她对老人说:“阿彻太太肯定不会让你空着肚子回家的。”
阿彻太太又露出那种犹疑的表情。“我有几个鸡蛋。”她说。
“太好了!”凯茜说,“鸡蛋最好了,特别容易消化。”她对老人说:“尤其是你已经……”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一段日子没有吃过东西了。”
“黑咖啡,”科恩太太说,“如果你问我的建议。看他的手抖成这样。”
“神经疲劳,”凯茜斩钉截铁地说,“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他必须喝得很慢很慢,直到他的胃重新适应食物。”“人的胃啊,”她对阿彻太太和科恩太太说,“如果一直空着就会萎缩。”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老人对阿彻太太说。
“瞎说,”凯茜说,“我们必须让你吃顿热饭。”她挽起阿彻太太的胳膊,拉着她一起走到厨房里。“就用几个鸡蛋,”她说,“煎个四五个。等下我给你买六个回来。我猜你没有培根。这么说吧,再煎几个土豆。就算半生不熟的,他也不会介意。这些人经常吃煎土豆和鸡蛋之类的……”
“午饭还剩下一些罐头无花果,”阿彻太太说,“我正愁着怎么处理。”
“我得快些回去看着他,”凯茜说,“他可能会再次晕倒什么的。你就煎几个鸡蛋和土豆,如果布兰奇愿意,我让她来帮你。”
阿彻太太量好了足够两杯咖啡的咖啡粉,把壶放到灶头上煮,然后从碗橱里拿出煎锅。“凯茜,”她说,“我只是有点担心。如果他真的是喝醉了,我的意思是,要是吉姆听说了这件事情,因为家里还有宝宝……”
“哎哟,琼!”凯茜说,“你真应该去乡下住一段日子,我觉得。在那儿,女人总是把吃的分给饿慌了的男人。而且你根本不需要告诉吉姆。布兰奇和我肯定什么都不会说的。”
“嗯,”阿彻太太说,“你确定他不是酒鬼?”
“我认得出饿慌了的人,”凯茜说,“当像他那样的老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手抖成这样,而且样子看起来这么憔悴时,就说明他已经快饿死了。真的快饿死了。”
“我的天!”阿彻太太说,她赶紧打开水槽下的碗橱,取出两个土豆,“两个就够了对吧,你觉得呢?我猜我们真的在做一桩好事。”
凯茜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就是一班女童子军。”她正往厨房外走,忽然停下,转身看了看阿彻太太。“你有派吗?他们老是吃派的。”
“有,但这是为晚餐准备的。”阿彻太太说。
“喔,把派先给他吃。”凯茜说,“等他走了,我们可以出门买更多的。”
趁着煎土豆的时候,阿彻太太摆好盘子、杯子和碟子,再在餐桌上放好刀、叉、调羹。之后,她又想了想,以防万一,把碗碟先拿起来,从碗橱里取出一个纸袋,一撕为二,平铺在餐桌上,再把碗碟摆放回去。她拿出一只玻璃杯,灌满了冰镇的饮用水,然后切了三片面包,也放在盘子上,再是一小块黄油,搁在面包旁边。接着,她从碗橱的纸巾盒里取出一张纸巾,放在盘子旁边。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纸巾,把它折成三角形,再摆回去。最后,她把盐和胡椒的瓶子放在餐桌上,拿出一盒鸡蛋。她走到门口喊道:“凯茜,问问他想吃什么样子的煎蛋?”
客厅里传来一阵低声的对话,凯茜喊道:“荷包蛋!”
阿彻太太拿出四个鸡蛋,然后又添了一个。她把鸡蛋一个接一个打到煎锅里。等鸡蛋煎好了,她大喊:“好了,姐妹们!带他进来吧!”
科恩太太先走进厨房,检查了一下煎好的土豆和鸡蛋,她瞅了瞅阿彻太太,但是没有说话。接着凯茜进来了,手扶着老人。她把他扶到餐桌旁,让他坐在椅子上。“看哪,”她说,“阿彻太太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餐热腾腾的美食。”
老人看着阿彻太太。“我很感激。”他说。
“多美好的一幕啊!”凯茜说。她赞许地对阿彻太太点头。老人看着盛着土豆和煎蛋的盘子。“赶紧吃吧,”凯茜说,“姐妹们,我们也坐下。我从卧室里搬把椅子来。”
老人拿起盐瓶,往煎蛋上轻轻地撒了一点儿盐。“这看起来美味极了。”过了半晌,他说。
“你赶紧吃吧,”凯茜已经拿着椅子回到了厨房,“我们想看到你吃得饱饱的。琼,给他倒点儿咖啡。”
阿彻太太走到灶头边,拿起了咖啡壶。
“请别忙了。”老人说。
“没关系。”阿彻太太说着,给老人的杯子斟满咖啡。她也坐在餐桌旁。老人拿起叉子,接着又把叉子放下,他拿起纸巾,把它展开铺在膝盖上。
“你叫什么名字?”凯茜问。
“奥弗莱厄蒂,女士。我叫约翰·奥弗莱厄蒂。”
“你好啊,约翰,”凯茜说,“我是瓦伦丁小姐,这位是阿彻太太,那边那位是科恩太太。”
“你们好。”老人说。
“我猜你是从外国来的?”凯茜说。
“抱歉,你的意思是?”
“你是爱尔兰人,对吧?”凯茜问。
“夫人,我的确是爱尔兰人。”老人把叉子戳进一个煎蛋里,看着蛋黄涌出并流淌到盘子上。“我认识叶芝。”他忽然说。
“真的?”凯茜问着,凑近了一些,“让我猜猜——他是作家,对吧?”
“出于亲善,来与我共舞在爱尔兰。”老人说。他站起来,双手抓着椅背,郑重地向阿彻太太鞠躬。“再次感谢你,夫人,你太慷慨了。”他转身往门口走去。三个女人站起来,跟着他。
“但你没有吃完。”科恩太太说。
“胃,”老人说,“就像这位女士指出的,已经萎缩了。是真的。”他忽然又显出怀旧的神色。“我认识叶芝。”
走到门口,他再次转身对阿彻太太说:“我不能无视你的善良。”他指了指仍旧落在地上的鞋带。“这些,”他说,“都给你,为感谢你的善良。和其他两位女士分一分。”
“但我根本没想着……”阿彻太太说。
“请收下,”老人说着,打开门,“这点儿东西不算什么,却是我所有的一切。你自己捡一下吧。”当他侧过身,把鼻孔对着科恩太太的时候,突然加上一句:“我恨透了老女人。”
“噢!”科恩太太发出了苍白的感叹。
“我可能是白吃了你们的东西,”老人对阿彻太太说,“但我从来不会让客人喝劣质的雪利酒。夫人,我们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科恩太太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会有这种下场?”
阿彻太太眼睛还看着凯茜,手却在试图推老人出门,但是他拨开了她的手。
“来与我共舞在爱尔兰。”他说着,手扶墙壁,一步步走到公寓楼的门口,打开大门。“而时光飞逝。”
⊙此句引用了诗句,来自叶芝的诗歌《我属于爱尔兰》(I Am Of Ireland)。——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第7章 盐柱
不知为何,当和丈夫在新罕布什尔登上去纽约的火车时,她的脑袋里回荡着一支小调。他们已经快一年没去纽约了,但这支小调来自更久远的过去,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才十五六岁的样子。那个时候,她还没去过纽约,只见过电影里对这座城的虚构,因此,她想象中的纽约是一间顶层公寓,里面住的全是诺埃尔·科沃德那类人。当虚构的纽约炫耀着它的高度、速度、奢华和享受,当这一切被一个生活单调的十五岁姑娘收进困惑的双眼里时,这座城的魅力就显得更遥不可及,只能存在于电影里。
“这支小调叫什么来着?”她哼出这支小调,问丈夫,“应该是某部老电影里的,我觉得。”
“我听过,”丈夫说着,自己也哼起了这支小调,“但不记得歌名了。”
他舒服地靠在火车座椅上。他已经挂好了他们的外套,把行李箱放到了架子上,也取出了自己的杂志。“我迟早会想起来的。”他说。
她先是望着窗外,几乎是在偷偷品味这种新鲜感,享受坐在行驶的列车上的那种极度的幸福。在接下去的六个小时里,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可以自由地阅读、打瞌睡、到餐车里坐坐。每分每秒,她都在离孩子们越来越远,远离厨房的地板,就连家乡的小山丘都被她远远抛下,外面的景致已经被农田和树木取代,这么陌生,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喜欢火车。”她说,她的丈夫同情地冲着杂志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周,会是不可思议的两周,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不需要再做什么规划,唯一要想的大概就是到哪儿看戏,以及上哪家餐馆吃饭。一个拥有独立公寓的朋友正巧出门旅行。他们银行账户里有足够的钱可以承担去纽约的花销,而且并不妨碍给孩子们买滑雪衫。最初的障碍被克服之后,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迎刃而解,仿佛一旦他们打定主意,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宝宝的喉咙不痛了;通水管的工人上门了,两天就把所有活儿都搞定了;送出去改尺寸的裙子也按时改好了;当他们想着可以到城里去看看有没有新式的家用器皿时,他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不去管家乡的五金店了。纽约城没有被烧也没有被封,他们的朋友刚好出城,布拉德的口袋里装着朋友家公寓的钥匙。每个人都知道怎么联系其他人。他们有张不可错过的戏剧清单,还有张要逛好几家商店才能完成的购物单:尿布、布料、高级食品罐头和耐脏的银器盒子。最后,当然还有火车,它还在正常运行,下午缓缓靠站,尽职尽力并且毅然决然地把他们送到纽约。
玛格丽特好奇地看着丈夫,他坐在午后的火车上一动也不动。玛格丽特也打量着其他幸运的旅客,看着窗外阳光下的乡村景致,她多看了一眼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这才放心地翻开书页。那支小调还在她的脑袋里回响,她哼着,然后听见丈夫在翻动了一页杂志后温柔地接着哼了下去。
在餐车里,她点了烤牛肉,倘若此刻在家,她也会给自己做同样的菜。她不想一下子做出太大的改变,立即享用假日里新鲜刺激的美食。她点了冰激凌作为甜点,但是喝咖啡的时候忽然紧张起来,因为一小时后他们就要抵达纽约,她必须要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恢复优雅的姿态;布拉德必须把行李箱取下来,收好杂志。他们站在车厢尾部等待无限冗长的出站人流,拿起行李箱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步步往前移,心里焦躁万分。
车站是临时的庇护所,把参观者逐步转移到一个满是人群、喧哗和光亮的世界,给他们时间准备好迎接外面街道上的嘈杂。她先在人行道上望了一眼这个聒噪的现实世界,之后才坐进出租车,成为这现实世界的一部分。接着他们睁着疑惑的双眼,堵在上城区的车流里,之后又前进,最后被赶下车,来到另一条人行道上。布拉德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后,仰头看了看这座公寓大楼。“好吧,是这儿没错。”他说,仿佛他先前一直在质疑司机没法找对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门牌号。他们乘电梯上楼,钥匙和锁眼相配。此前,他们没有来过这个朋友的公寓,但是一切看起来都合理而熟悉——这个从新罕布什尔搬到纽约的朋友随身携带着家乡的个人印记,这么多年来这些印记都未曾抹去——公寓里尚存的家的感觉足以让布拉德一进门就坐上正确的椅子,也让玛格丽特在床单和被子里找到了信任和归属。
“这是我们接下来两周的家。”布拉德说着,伸了个懒腰。过了一会儿,他俩不约而同地走到窗边,和预想的一样,下方就是纽约,街对面都是住满陌生人的公寓楼。
“棒极了。”楼下有车,有人,也有城市的喧嚣。“我很开心。”她说完,吻了吻丈夫。
第一天,他们去城里观光。他们在一家自助快餐店吃了早餐,接着去了帝国大厦的顶层。“现在都修好了,”在顶层时,布拉德说,“不知道当初那架飞机撞到哪里了。”
他们很想问问别人飞机究竟撞哪儿了,但羞于开口,只能试着从顶层的每个方向往下打探。“话说回来,”她试图用理性来分析,在角落咯咯笑着,“要是我身上有什么坏了,我肯定不想人们多管闲事地要看看这些坏掉的零部件。”
“要是你拥有整座帝国大厦,你不会担心这些。”布拉德说。
最初的几天,他们只坐出租车,其中有辆出租车的车门是用绳子固定的,他们指了指这扇车门,不出声地微笑对视。在第三天,他们搭的那辆出租车路过百老汇时轮胎爆了,他们不得不下车,再招一辆。
“我们只剩下十一天了。”有一天她说。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我们已经来这儿六天了。”
他们见到了想见的朋友,还准备去长岛上的度假屋过周末。“房子现在看起来有点儿吓人,”电话那头女主人用欢乐的语气说,“我们自己下个礼拜也准备出城,既然你们来都来了,要是一次都不来看看,我们不会原谅你们的。”这几天的天气很晴朗,不热,有种秋天来了的意思,商店橱窗已经换上深色的衣服,甚至零星出现了皮草和天鹅绒大衣。她每天都穿自己的大衣,基本适合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她带来的单裙都被挂在公寓的衣帽间里,她现在想着去某个大商场里买件毛线衣,或是任何只适合在长岛穿,而不适合新罕布什尔的衣服。
“我必须去买点儿衣服,至少能抽一天的时间去逛商店。”她一对布拉德说,他就发出了嘟囔声。
“别叫我拎袋子。”他说。
“你受不了逛一整天商店的,”她对他说,“你受不了整天这么走。要不你自己去看部电影或者做点儿别的事?”
“我自己也有东西要买。”他卖关子地说。或许他指的是她的圣诞礼物,她也依稀想过趁自己在纽约的时候把这些东西都买好,孩子们肯定会高兴收到来自城里的新事物,收到他们家门口商店里看不到的玩具。最后她说:“你至少可以有时间去一趟五金店。”
他们正要去见另一个朋友,那位朋友奇迹般地找到了地方住,提醒他们不要介意公寓大楼的外观,也不要介意楼梯,或者所在的街区。这间公寓的外观、楼梯、所属社区都很糟,只有三层楼,楼梯又窄又黑,不过楼顶倒是可以住人。他们的朋友新搬来纽约,但一个人住着两个房间,而且轻易地迷上了细瘦的长桌及低矮的书架,这就让他家里有些地方看起来空落,而另一些地方看起来拥挤不堪。
“这地方挺好的!”她一进门就说,很快就为自己的话感到抱歉,因为她的朋友说:“不用多久,这糟糕的境遇就会结束,我会想办法搬到一个真正能住人的地方。”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其他客人,这些人都坐着,聊着如今新罕布什尔人关心的话题,只是他们喝起酒来比在家乡的时候更没节制。很奇怪,他们都没醉。他们说话更大声,用词更夸张,但手势更内敛。有些时候,要是在新罕布什尔他们准会挥动手臂,而此刻在纽约他们只是摇了摇手指。玛格丽特重复了好几遍一样的话:“我们只在这儿待两个礼拜,度度假。”“这里好极了,一切都让人兴奋。”“我们运气特别好,有个朋友正好出城……”
终于,她觉得房间太挤也太吵了,于是走到窗边的角落透一口气。一整晚,窗户开了又关,这取决于站在窗口的那个人有没有空着的手摆弄窗户;现在,窗户是关上的,外面是明朗的天空。有人过来,站在她的身旁,她说:“听听外面的噪声,和里面一样吵。”
他说:“在这种街区,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被杀。”
她皱起眉头来。“可这声音听起来和之前的不一样。我是说,应该是发生了别的事情。”
“酒鬼,”他说,“街上全是醉鬼。一路上都有人酒后闹事。”他拿着酒杯走开了。
她打开窗,探出脑袋。街对面的窗户有几个人抻长脖子在嚷嚷,隔着一条街她也能听到:“女士,女士!”他们大概是在叫我,她心想,他们在看我这边。她探出身子,那些人的喊声不是很一致,但她总算听清他们都在叫什么:“女士,你家着火了,女士女士!”
她赶紧关上窗,转向房间里的其他人,抬高了一点儿嗓门。“听着,”她说,“他们说这栋楼着火了。”她怕极了,担心人们会笑话她,怕隔着距离的布拉德觉得她脸红的样子像白痴。她再次喊道:“这房子着火了。”之后因为担心自己听起来不够理性,赶紧补充道:“他们是这么说的。”离她最近的人转向了她,有人叫起来:“她说这房子着火了。”
她想要去到布拉德身边,却一时找不到他的踪影,公寓的主人也不知哪儿去了,所有站在身旁的人都是陌生人。他们不会听我的,她想,我最好不要待在这儿。她走到门口,打开门后,发现既没有烟也没有火,但她还是对自己说,我最好不要待在这儿。所以她在惊慌中抛下了布拉德,没戴帽子也没披大衣就冲下楼梯,一只手握着玻璃杯,另一只手还抓着盒火柴。楼梯长得不可理喻,但是楼道里空气清新,也很安全,她打开公寓楼的大门,跑到街上。一个男人抓住她的胳膊,问:“所有人都出来了?”她说:“没有,布拉德还在里面。”消防车在街角轰鸣,旁边几栋楼的居民都探出窗口张望他们。抓住她胳膊的男人说“下来了”,之后离她而去。火情隔着两栋楼之远,他们可以看到顶楼窗口窜出的火舌,看到涌向夜空的黑烟。十分钟不到,火被扑灭了,消防车开走了,一并消失的还有那种不惜动用一切设备来消除十分钟火警的殉道精神。
她慢慢走上楼梯,回到朋友的公寓,很难为情。她一看到布拉德,就要他带她回家。
“我刚才吓坏了,”等他们都安全地躺在床上时,她对他说,“我完全昏了头。”
“当时你应该设法找人帮忙。”他说。
“他们不会听我的,”她坚持说,“我一直在告诉他们,但他们不听,接着我想一定是自己弄错了。我就想着自己下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好情况没有变得更糟。”布拉德已经犯困了。
“当时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她说,“被火困在了那栋老楼的顶层。就像一场噩梦。还在一座陌生的城市。”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布拉德说。
第二天,同样的不安全感仍然隐隐追随着她。她独自去购物,布拉德终于能跑一趟五金店。她乘着公交车去市中心,等到该她下车的时候,车里挤满了人,动都动不了。被夹在走道中央的她喊着“我要下车,请让一让”“抱歉,让一让”。等她终于挤到门口,公交车已经启动,她只能在后一站下车。“没人听我的,”她对自己说,“大概因为我太礼貌了。”商店里的衣服价格奇高,而且那些毛线衣看起来和新罕布什尔的一样平凡无奇。给孩子们的玩具也令她失望,那些显然都是设计给纽约孩子的:全是可怕的成人生活的缩小版,玩具收银机、满载仿真水果的微型购物车、可以用的小电话机(仿佛纽约城这么多的电话还不够用)、装在篮子里的微型牛奶瓶。“我们的牛奶是从奶牛身上挤的,”玛格丽特对售货小姐说,“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当然她是夸大其词,有一瞬间甚至为此感到羞愧,但身旁没有人指出来。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城里的小孩子都打扮得和他们父母一样的画面,紧随其后的画面是城市文明的微缩版,玩具收银机一点点放大,直到孩子习惯真正的收银机。成千上万粗制滥造的仿制品帮助他们做好准备,有一天他们会接过家长每天生活所依靠的那些无用的大尺寸玩具。她给儿子买了副滑雪板,她知道这套器材不足以应付新罕布什尔的雪;她给女儿买了个玩具马车,但布拉德用一个小时亲手做出的马车要比这个好上一倍。她没理会那些玩具邮筒、带微型唱片的小播放机、孩子的化妆套装。她离开商店,踏上回家的路。
此刻,她已经不敢再搭公交车了。她站在街角等出租车。她瞥了瞥脚下,看到身旁的人行道上有一枚十美分硬币。她想捡起来,但身旁人这么多,她先是担心连弯腰的空间都没有,再是怕别人会盯着自己看。她一脚踩在那枚硬币上,接着看到旁边还有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和一枚五美分硬币。有人弄撒了零钱包,她想着,伸出另一只脚踩在二十五美分硬币上,她踩得很快,想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自然。接着,她看到了另一枚十美分硬币,然后是又一枚五美分硬币,之后发现阴沟里还有一枚十美分硬币。行人经过她的两旁,没有人在看她,她却不敢蹲下捡钱。也有别人看到了硬币,但他们还是继续赶路,她意识到没人会捡这些钱。他们全都感到难为情,要不就是太赶时间,或者就是街上人太多太挤。一辆出租车刚好停下让乘客下车,她挥了挥手。她分别抬起了踩在十美分和二十五美分硬币上的脚,把硬币留在了原地,自己坐进了出租车。出租车开得很慢,一路颠簸,她开始留意到,出租车里也显现出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腐坏。公交车有着无足轻重的裂缝,皮制的座椅又破又脏,建筑也一样——在最好的一家商店里,门厅的大理石地板上有个大洞,你只能不动声色地绕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大楼的角落似乎都在逐渐垮塌成粉尘,随风飘散,花岗岩也在悄然腐蚀。她在回上城区的路上所看到的每一扇窗户似乎都有破损,很可能每个街角都落有零钱。行人的步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出租车的窗户右上角浮现出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女孩,你还没看清她的帽子,她就已经消失在窗户下沿。商店的橱窗如此鲜亮,这是因为你至多只会匆匆一瞥。人们似乎正在做出某种疯狂之举,让一小时变成四十五分钟,一天变成九小时,一年变成十四天。餐厅里的食物上得那样快,必须匆忙下咽,你总是觉得饿,总是赶着去和新的人吃新的东西。每一分钟,每样东西都在不经意地加速。她从道路的一边上出租车,从道路的另一边下车回家。在电梯里,她按下五楼的按钮,之后她很快又会下来,沐浴完毕,换好衣裳,和布拉德出门吃晚餐。他们吃完饭后又回来了,还是饿,赶着上床休息,为了明天能吃早餐,以及之后的午餐。他们已经在纽约待了九天,明天是星期六,他们准备去长岛,星期天回来,之后的星期三他们会回家,回真正的家。当她想到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去长岛的火车上了。火车很旧,椅面破着口子,地板很脏,一扇车门没办法打开,几扇窗户没法关上。穿过这座城市的郊区时,她在想,就好像所有一切都在高速行进,所以坚固的东西都抵御不了这种损耗,最后只能烟消云散,檐口被刮飞,窗户在塌陷。她知道她怕真的把这些说出口,怕面对这种对现实的认知:大家都自愿地跟上这种节奏,自愿地加速再加速,直到最后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