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铭记于历史的惨剧——发生在大正六年九月三十日的“东日本特大暴风雨”。
而兵马的父母和六个兄弟姐妹,就在那七百七十名死者当中。当时,兵马家的房屋倒塌,全家人都被压在了底下。只有兵马一个人在倾斜的房梁下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
茕茕孑立的兵马最终得到了照顾,日本桥的一家生丝批发店收容他做了学徒工。身为最低贱的苦工,他在那个专制气息浓厚的商业世界中饱尝了社会的辛酸。在兵马十一岁那年,店主对他慧眼赏识,将他从用人中提拔了出来。如今看来,兵马当时的职位已经相当于社长秘书。在当时论资排辈的大环境下,他的境遇可谓特例中的特例。之所以会这样,一方面由于店主是那种不拘常理、勇于打破常规的人,另一方面,也有人在私下觉得是由于店主喜好男风。不过事情的真相,至今依旧不为人知。
而这位生丝批发店老板的爱好,就是股票投机。
然而,老板在日本桥的店铺固然很大,但正因如此,店里的开支也十分庞大,连店主自己也攒不下几个闲钱。据店主所说,他也经常只是纸上谈兵而已。股票的买卖与兵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在看着身边的店主因股市信息一时欢喜一时愁的过程中,兵马对股市的关注度和知识度自然也越来越深。到他十七岁出徒那年,兵马进入兜町一家小型证券公司,成了一名报信的信童。他利用自己过去存的一笔小钱和专业知识,投身到了股市当中。
兵马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是由于他在众多只看重短期利益的股票投机者之中更具备长远的眼光。他对大局的预测非常精准,并且能够从更高的角度审核和分析股市的行情。在人们疯买某一只股票时兵马能从中获利,而在他们见势不妙抛售股票时,兵马依然能从中获利,并冷静观察后续状况——他有着冷酷而擅长观察的眼光。在不知不觉中,崭露头角的兵马渐渐习惯了“昭和年代的福泽桃介”这一称谓。福泽桃介自不必多提,他是庆应大学创办者福泽谕吉的女婿,是明治年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股神”。
后来,一·二八事变、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相继发生——兵马敏锐地嗅到了社会潮流的变迁,乘上了军备品生意繁荣的浪潮,这使他的资产仿佛滚雪球般增长。既不相信别人,也不与人深交的兵马,在股票投机客们充满尔虞我诈、相互背叛的世界中可谓如鱼得水。在战况即将陷入胶着之前,他又仿佛预知未来般地从市场中急流勇退。而他这次隐退,也恰如福泽桃介般明智。
只不过兵马并非众口相传的那种贪得无厌的野心家,反而是那种贵有自知之明的小人物。“二战”结束后,他没有重返股市,而是涉足房地产业——经营起平稳的生意,过起了安稳的生活。也正是这一时期,他在世田谷购置了如今的家产。
兵马的妻子初江逝世于昭和三十年代,去世前,她只来得及与兵马生育三个孩子。与同时代的夫妻相比,这已经是很少的了,而这也足以说明兵马当时极为忙碌。
秉承了做股票投机客时的独行侠风格,涉足房地产的兵马依旧没有创办公司,也没招募任何员工,只有宿佣工兼任司机的清里荣吉是他唯一的心腹。
就像对外人极其冷淡那样,兵马对自己的妻子和子女也不甚关心。大女儿多喜枝才二十岁出头,就下嫁了一个平凡无奇的大学生——濑川胜行。这件事当时在家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兵马最终只是以胜行做倒插门女婿入赘方城家为条件,就轻易答应了这门婚事。同样,尽管二女儿左知枝的结婚对象藤重圭吾是个与房地产业毫无关联的药师,兵马依旧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不满。甚至连他的独生子直嗣立志学画时,兵马也没有横加阻拦。
有人说他薄情,但也有人认为归根结底,他还是最大限度地给了孩子们自由。而这或许正是兵马单枪匹马,仅凭自己的才能与实力开拓人生后所养成的,奔放不羁的生活态度。
但到了晚年,他突然一改原本的生活态度。
兵马开始寻求起了自己的接班人。
十几年前——那时的成一还是高中生。
如果说留下自己存活过的证明并将其流传后世是人类的本能,那么兵马到了七十岁后,才终于觉醒了自己的这份本能。
藤重圭吾和清里荣吉已经去世,而胜行和直嗣又不够可靠——做出这样的判断后,兵马最终挑中了成一。
他要求——准确地说是命令成一在大学进修经济学或经营学,但成一表示拒绝。
外公是如此顽固,但继承了他血脉的成一也很固执。
最终谁也没有让步,成一离开家门,开始了独自生活。后来他进入大学研修光学,只有学费还由父母提供。
又过了几年,外公开始逐渐转卖名下拥有的土地和建筑,从这行中急流勇退下来。
而成一至今也不认为当初他的选择是错误的。
只不过,成一会为自己当时的叛逆和略微过头的固执而后悔。也正因如此,没能向外公道哪怕一句歉,才会成为他心中最后的遗憾。
葬礼在一片寂静而冷清的气氛中进行着。
明亮的阳光中,有着几分隆重,又有几分庄严——
轻柔而和煦的微风,拂过了来客们黑色的丧服。
继而轻轻摇晃着礼堂里的鲸幕。
那个午后是如此寂静,仿佛不曾有过一场葬礼。
参加者中,一半是胜行与直嗣在工作中认识的人,另一半则是兵马的旧识——他们大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但当一个看上去像政府官员、面色严肃的男子开着黑色奔驰车赶过来时,在场的人们不由得感到了紧张。男子表示过去他曾经受过方城老爷的照顾,继而眼圈泛红地为兵马烧了一炷又一炷香。美亚睁大眼睛感叹道:“哇,外公可真行。”成一则不禁对外公年轻时狂放不羁的作风产生了遐想。
左枝子也坐在轮椅上参加了这场葬礼。
她身穿一件黑色连衣裙,一串珍珠项链点缀在她的胸口,显得清冽而耀眼。为了保护左枝子不被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注视,成一和美亚费尽了功夫。
起灵时,富美伤心欲绝,放声大哭起来。多喜枝不够严肃地说了一句“哭成这个样子,传出去多不好听”。
而胜行在与殡葬公司的员工沟通过相关事宜后,事无巨细地承担了葬礼上要做的各项事宜,展现了他身为万年总务课课长强大的办事能力。
葬礼中唯一没有派上用场的人是直嗣,他光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始终跟在胜行背后。
出席葬礼的人中,还静悄悄地藏着几个明显像是警察的人在四处张望。还有几个看上去明显是记者的人,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赶了出去。尽管如此,兵马的葬礼总体上依旧没出什么乱子,干脆利落地结束了。
只剩凶手尚未落网。
◇左枝子6
外公的葬礼在今天举行。
我也时隔许久地坐上轮椅出了家门。
腋杖和肘杖都不适合长时间外出,因此是哥哥用轮椅推我出来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很累。看来没能习惯的外出,对我来说依旧是件难事。
可是……明明应该很累,我却始终无法入睡。一股沉闷的感情压在我的心里,令我无法入睡。
外公去世了。
还是被人杀害的……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如此可怕、如此恐怖、如此令人不愿发生的事?为什么会有一个人去杀死另一个人,这种令人悲伤的事情发生——?
外公,外公……
虽然有人觉得外公是个非常严肃、可怕的人,但我完全不这么觉得。对我来说,外公是一个胸怀宽广、体贴善良的人……是一个用宽广、强大和包容一切的慈爱来保护着我的人……
外公,外公,他是那样的善良,他是我最喜欢的外公……
为什么外公会去世?
为什么一定要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杀死他?
为什么我最喜欢的人总是要离开我?
为什么会迎来这样不幸的结局?
为什么……
没错,父亲和母亲也是那样去世的。
十七年前的五月。
发生了那起车祸。
当时我和父母一同在四谷生活,我们住的似乎是外公名下的一栋公寓楼——那是母亲结婚时外公的陪嫁——没错,外公的为人就是这样善良。
母亲经常会带着我回娘家,也就是我现在所居住的地方。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总是说“外公的家里有树林”。那时我最期待的,就是能和哥哥一起玩闹——我们在院子里相互追逐,跑来跑去——那时我也能像哥哥那样自由奔跑。我常常在周末和父母一起回外公家住——因为当时我特别喜欢黏着哥哥,当他的跟屁虫。
后来,就是发生在五月的那件事了。
虽然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我们那天出门,是要去远亲家里参加一场法事。前一天晚上我们睡在外公家里,打算第二天一早就从那里出发。富美姨的先生荣吉叔负责开车载我们去。
那是十七年前的五月。
车祸本身我已不太记得,我的记忆里只留着哥哥在车门外挥手送我们离开家里时的样子。能坐荣吉叔开的车,我兴奋极了,在车上欢闹个不停……
或许是因为醒得太早,后来我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当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我们所乘坐的车,似乎是在东京与琦玉县交界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与一辆翻斗车撞了个正着。
就在那一瞬间,富美姨的先生和我父母的生命,以及我身体的自由,都被这场车祸给夺走了。
据说两车相撞所带来的冲击令翻斗车半毁,而我们所乘坐的轿车则被撞得不成原形。我之所以能捡回一条命,其中一个原因是我的身体还很娇小柔软,而最重要的原因是——没错,据救出我的人说,母亲维持着紧紧抱住我的姿势,而父亲又维持着扑倒在母亲身体上的姿势,两个人就这样死去了。
父亲,母亲,我是你们的女儿。我是被父母所深爱的,属于他们的独生女。所以我才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当我在医院醒来时,我的全身缠满绷带,连脸上都被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我记得那时右腿感到很痒很难受,明明它已经再也无法动弹……
外公一定非常可怜我。
在与父亲家商量过后,外公把我收养在了自己家里。他在家里建了残疾人用的卫生间,还在各处都安装了铁制扶手……
看着拄着儿童用的拐杖跌跌撞撞行走的我,外公一定非常难过,所以他经常会将幼小的我抱在怀中。
“左枝子,你是个好孩子,可爱的孩子。你就留在外公家,永远留在外公身边吧,外公会永远陪着你……”
外公他是那样的慈祥。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家里的扶手每年都会安装到更高的位置。与此同时,固定扶手的零件所安装的位置也渐渐提高,在墙上留下许多小洞,让家里变得有些难看,但外公却对此毫不在意。每年外公都会叫工人来家里调整扶手位置,这件事对他来说甚至成了一种乐趣。
但这样的外公,如今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尽管这几年他窝在别室里深居简出,尽管他年事已高——但他依旧是我的外公,我最亲爱的外公。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他会被那种残忍的方式害死——?
我最爱的人们,为什么总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让我喜爱的人们不再遭遇不幸。
神啊,求求你。
请你守护我最爱的人们,就像父亲、母亲和外公守护着我那样。
神啊,求求你。
求求你守护他们。
哥哥、美亚、富美姨、姨父、姨妈、直舅——还有,还有他——求求你守护他们。
◇成一8
距案发当日已过了五天。
成一在二楼的卧室,任自己疲惫的身躯倒在床上。
他也非常清楚,自己的神经最近绷得太紧。
窗帘还未拉上,窗外,树木的枝条在黑夜中摆动。听着它们发出的沙沙的噪音,望着它们单调的晃动,成一的内心不禁因烦躁而恼怒。
他不禁长叹出一口气。
今天白天,警察甚至来到他公司里对他进行问讯。为了让成一不那么生气,他们一边在像念咒一样强调自己只是例行公事,一边把之前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
阔别十年回家后,因与外祖父发生不和而将其杀死——警察或许有充分的理由这样怀疑自己,但他们对自己的说法丝毫不予信任的态度,依旧让成一感到很不愉快。他们看上去一副急着要从成一的陈词中嗅出破绽,并将其抓住的样子。警察的到来已经够让人窝火的了,而同事和上司眼中好奇的,似乎想要刨根问底的视线,则令他更加烦躁。
拜他们所赐,成一在下午的棱镜孔径角实验中完全没能专注。
受够这种荒唐的闹剧了——成一心想。
不可思议的是,他对外公的死并没有感到伤悲。
毕竟十年没见面了,这样或许也不奇怪。也许正是因为继承了兵马的血脉,他对血亲的感情才会如此淡薄。但无论理由如何,这种出人意料的平静,令成一感到更加焦躁。
窗外晃来晃去的树木刺激着成一的神经,他站起身来粗暴地拉上了窗帘。
这个动作仿佛信号一样,成一刚刚拉上窗帘,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进。”
进来的是美亚。她穿着宽松的粉白条纹睡衣,双手各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
“老哥,你还没睡?”
“嗯。”
“喝可可吗?我刚泡的。”
“好的。”
美亚把其中一只杯子递给了成一。
“没耽误学习吧,美亚?”
“会说话吗?倒是先讲声谢谢嘛。老哥你真是的,总是那么冷淡……别担心,不会耽误学习啦,喝点可可休息一下而已。”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或许拜母亲大大咧咧性格的反作用所赐,妹妹是个可靠的姑娘。
“老哥……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总是像这样泡可可喝吗?每次都是富美姨泡给姐姐和咱们的。”
美亚轻轻坐在成一的床上。
“是啊,那时还得左枝子帮忙把可可吹凉你才能喝。”
“是吗?”
“可不是,当时你总乱跑乱闹的,把可可都洒在我床上了,还被富美姨狠狠训了一顿。”
“是吗?原来还有这种事呀,我都不记得了……算了,先别提以前的事了。老哥……”
美亚的声音突然小了下来。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幽灵吗?”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小舅说他见到过外婆的灵魂呀。而且外公被杀害的情况……怎么想都不太正常对吧?”
“嗯……是啊。”
“这阵子我问过警察叔叔,他们说那间别室除了入口以外,没有任何人进入过的痕迹。”
“也有可能只是他们看漏了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警察叔叔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鉴定科——是这么叫的吧?听说这是那里的人们调查后得出的结论。”
成一一边考虑美亚的话,一边嘬了口可可。甘甜的饮料令他的情绪得到了平复,他慢慢啜饮着可可。
“那应该不会有错了,毕竟他们是专业人士。”
“警察叔叔还说他们把院墙和别室周围都查了个遍,但丝毫没有发现有人偷偷闯入过的痕迹。”
“是吗,怪不得那天都那么晚了,他们还一直在闹哄哄的。”
“嗯,所以只能推测杀害外公的凶手是从正门大摇大摆走进来的。”
“……嗯。”
“可是老哥,你和小舅一直都在起居室里面望着别室对吧。”
“嗯,一直看着。”
“真的谁都没去过那边吗?”
“是啊。”
没错,怪就怪在这点。成一感到十分费解。如果有人过去,自己应该是不会看漏的,但是……
美亚用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成一。
“我说,会不会是老哥你看漏了?”
“警察已经这样问我很多遍了。”
成一皱起了眉头。
“那帮警察实在啰唆,简直要被他们烦死了。可是……外公在别室门口露了次脸,紧接着就打开了连接走廊的电灯……当时那边非常明亮,实在想象不到会看漏什么人。”
“绝对没有?”
美亚向前探着身子问道。
“虽然谈不上绝对……但当时我有点好奇外公现在的样子,所以一直注意着那边。如果有人经过那里,我应该不会看不到。”
“对嘛……所以说才不对劲。”
美亚说着,将杯子里的可可一口喝下。
“明明没有任何人靠近那边,可外公却被杀害了。”
“那就只能推测是意外或自杀了。”
成一心里想到的话不禁冲口而出,但这种情况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果不其然,美亚立刻摇起了留着一头短发的脑瓜。
“警察叔叔说那是不可能的,他们说外公是被人用很大的力气击打而死的,而且那根铁棒……”
“是独钴杵吧。舅舅说那是佛具之类的物品。”
“是的,警察叔叔说那个独……钴杵把手的部位,有指纹被人擦拭掉的痕迹。”
“擦掉指纹——?”
“嗯,似乎是因为有人用那个击打了外公,所以才会用布制品擦掉指纹。所以说很奇怪对吧,明明谁也没进过那间别室,只有外公一个人在里面,却有人击打了外公……”
美亚说完后,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一样,双手捧住了自己的马克杯。
“所以我在想,会不会真的有那些幽灵之类的东西存在……”
“原来你是害怕这个,才端着可可来我这儿的啊。都怪你自己,大晚上的非要去想这些无聊的事。”
“不是这样啦……可是幽灵居然会杀人,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怎么可能……”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成一不禁也有点打怵,心想应该不会发生这种怪事——
“可是那个灵媒师说过吧?幽灵会降下灾祸什么的……”
美亚大大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认真。
“被那种幽灵给诅咒,一定很可怕吧?”
“可是幽灵杀人这种事,连听都没有人听过不是吗?”
成一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开朗起来,但美亚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要不然就是……超能力之类的?”
“超能力……?”
“嗯,要是使用特异功能,把那种又小又轻的铁棒从远处移动过去,再敲到人的脑袋上,应该只是小菜一碟而已。”
“真够扯的,又不是什么科幻情节。”
“可是神代先生他们不是也说过吗,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超能力……老哥,你不也相信这些吗?”
被美亚紧紧盯着的成一慌忙挪开了视线。超能力、预知……这些现象应该的确是存在的。尽管他想这样说,但内心的恐惧令他无法出声。
◇左枝子7
今天是星期六。
那场令人心痛的惨剧发生后,已经过了接近一周。
家里也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哥哥放了假,一整天都在家里陪着我。我们聊起各种各样的事,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不过当哥哥谈起工作,说起什么透镜曲率、棱镜曲面修正之类的话题时,我就完全听不懂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多谢双休日制度呢,非常感谢。
时隔许久,终于又度过了令人安心、平静的一天。
今天要做的,就只剩睡觉了。
富美姨在房间里为我铺好了床铺。
这是从我小时候起,富美姨就有的习惯。
现在的我还是能做到生活自理的——但富美姨却丝毫不愿改变这个习惯。当她为我整理床铺时,我们会单独聊一会儿天。我非常喜欢这段时间,富美姨似乎对此也很享受。所以我没有坚持要自己去整理床铺,而是在这件事上接受富美姨的服侍。所以至今每到这个时候,富美姨都会像现在这样来我这里。
“富美姨。”
“什么事,大小姐?”
“富美姨和你家先生是因为相爱而结婚的吗?”
听我发问后,富美姨稍微有些惊讶。
“怎么了,大小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我最近突然对恋爱故事很感兴趣。
“没怎么……只不过,我以前没听过这方面的事。”
“这个嘛……因为相爱而结婚,我们可没那么夸张。”
“那是为了什么结婚的呢?”
“过世的太夫人——也就是大小姐您的外婆——当时生了病,太老爷就雇我来这儿照顾,而他当时也在……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这么说我不太明白。”
“所以说嘛……我们家那口子当时是宿佣工司机,而我也住在这儿……结果就顺其自然了。”
“哇……”
“所以说没有什么相爱不相爱的,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被他推倒了……”
富美姨好像有些难为情。
“多美妙啊……”
“美妙吗?明明是既不梦幻也不浪漫。”
虽然嘴上只是轻描淡写般一带而过,但富美姨究竟有多爱自己的先生,连我都非常清楚。
听说十七年前,我父母与富美姨的先生在那场车祸中去世时,她简直伤心欲绝。兼之警察告诉她车祸可能是由于荣吉叔开车时打盹造成的,更是让她直接不省人事。
但据说当时外公却在替荣吉叔说话,训斥了那名警察——他说荣吉叔不可能怠慢工作——车祸的原因直到最后也没能查清,但富美姨认为自己也有责任,打算离开这里。家里的先生居然会在开车时打盹,这也令她倍受打击。不过外公坚持让富美姨继续留在这里,他说将近四十岁的女人要一个人出去生活是相当困难的。
自那以后,富美姨始终深感外公的恩德——所以在葬礼上她才会哭得那么伤心。而且最先发现外公被害的也是她,她至今还没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但她还是装作一副坚强的样子,连我都为她感到心疼……尽管如此,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她一直都在拼命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这是多么体贴啊。
“富美姨。”
“大小姐又想问什么?”
“富美姨,你考虑过再婚吗?”
“再婚……?”
“嗯。”
“这个嘛……那会儿我还得忙着照顾太老爷和大小姐……而且……”
“而且什么?”
“虽然既没什么特长,为人又很无趣……但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我家先生那样的人了。”
富美姨若有所失地说。
“富美姨,其实你很爱自己的先生吧?”
“真是的,大小姐,您乱说什么呢……好啦好啦,别在这种没劲的话题上聊个没完啦,早点休息。”
“嗯。”
我老老实实地走向床铺。
每晚上床睡觉前,我都会像这样和富美姨单独聊一会儿天。从小时候起,每天都是……
无法入睡的夜晚,她总是这样陪着我。
就像母亲一样,温柔地为我梳理着头发。
当年幼的我被噩梦惊醒时,她总会紧紧将我搂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