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这样就可以了。”
慈云斋满意地歪着两栖动物般的嘴角。
“这样一来所有人就围成了一个圈。这个世上的生者围成圆圈,使生命力形成了旋涡,升华为神圣的光芒与气息,而通往灵界的大门也将会从这里打开。生命脉动的起伏会产生能量,当这些能量汇聚到一点后,端坐于彼方遥远净土之上的善灵会以此为指引,继而降临到这个世界之上。这个圆圈就好比现世与彼世的接点,因此——接下来是最后的提醒——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可以把手撤走。记住了吗?千万牢记,绝不能撤走自己的手指。万一在幽灵降临时,由生命力所围成的结界被打破,就会大祸临头。来自那个世界的幽灵——善灵也好,恶灵也罢——都会夹杂一处,从缺口中如怒涛般涌入。如果发生此事,我就不得不耗尽所有灵力去填补这个缺口。一旦如此,降灵会就当即结束!还是你们两个,如果不想中途结束,就老老实实地按我说的去做!唠唠叨叨地说了不少,那么降灵会正式开始。”
突然,慈云斋吹灭了蜡烛。
成一有些担心起左枝子。蜡烛熄灭时,成一正望着左枝子,他担心慈云斋那不祥与怪诞的言语会吓到她。因此当房间陷入黑暗的那一刹那,成一视网膜中的余像是左枝子被摇摆、微弱的烛光映照的侧脸。她微微低着头,柔顺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她静静地闭着眼睛,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她纤长的睫毛……就在这时,余像从他眼前消失,消失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暗不禁令人怀疑自己是否睁着双眼。即使意识到自己睁着眼睛,也会令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成一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真正的黑暗是如此深沉、凝重而顽固。
录音机里传出的重低音令人的身体也跟着微微震颤。在这股音浪中,成一也正在与涌上心头的担忧感斗争。
美亚似乎觉得这种跳脱日常的体验十分有趣,成一听见她在自己身旁哧哧地笑着。
◇左枝子15
美亚哧哧地笑着。
我却感到无比畏惧。
在楼梯处感到的恐惧,依旧沉重地压迫在我心中。我有点后悔还没平复心情就立刻参加这场降灵会。要是能推掉就好了,要是和富美姨一起留在外面就好了。
虽然神代大哥给我吃过定心丸,但身后的这股微寒的感觉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尽管一阵头晕目眩,但我依然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录音机的喇叭里传出的仿佛风声,又仿佛浪潮翻涌的声音,令我的腹部传来一阵压迫感。
神啊,求求你……请让这场降灵会快快结束,让我回归正常的世界当中吧……
“吾以掌管八百万神明之天照大御神之圣名,在此向汝下令……”
慈云斋大叔瓮声瓮气的话语声传入耳中。尽管声音不大,却饱含着动人心魄气势。
“如今正是汝等前来履行前世盟约之时。听从冠以圣洁御名者之命,跨越生者与死者之障壁。岁月再久,也是无根之木,一切因果,皆由自己所种。躁动不安的灵魂,今日就以汝为尊,吾令恶鬼为汝护驾,魔神为汝开道,神明也不能阻拦,就让冥府之门为汝打开微小的缝隙,汝可速速由此而出!”
咒语的念颂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的声音逐渐淹没在录音机所发出的令人不适的声音里,无法再次听清,反之录音机中传出的声音却越来越大。那声音低深幽邃,婉转起伏。紧接着,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在桌子上方响起,混入了洪水般的音浪之中。
我惊诧地抬起头来。
刚刚的声音,不是从录音带中传出的。而像在现实中有人用木制品轻敲着桌面……
可,可这是为什么?我右手的小指正压着美亚的小指,左手的小指也毫无疑问被姨妈的手指压着。如果所有人的状态都是这样,那为什么会响起刚才的声音?
错觉?是我想多了吗?
尽管如此,刚才的声音依旧无比真实。
录音机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大,连桌子都微微颤动起来,但那声音并非大到能让桌子跟着晃动。既然如此,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那种声音?难道说真的出现了幽灵……
哐哐,哐哐……
这次我清楚地听到了,绝对不会有错,是什么物品敲打桌面的声音。之所以能确信,是因为美亚也被吓了一跳,手指也随之一颤。这说明美亚也听到了,但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我顿时不寒而栗。两只胳膊和后背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非常难受。神代大哥求求你,快想想什么办法……
哐、哐、哐哐、哐……
桌子上的声音还在大声作响,丝毫没有被录音机的声音掩盖过去。接着……
叮、叮、叮叮、叮……
铃铛?钟声?只听一个冷彻、清冽的声音响起。这个声音也是从桌上传来的。那是一种与录音带里狂野的伴奏极不合拍,令人感到一丝清冷和凉意的钟声。
我的的确确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气氛像涟漪般在房间里扩散开来。美亚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姨妈的手指也时不时因恐惧而猛地哆嗦一下。我很清楚,在场的人们都无比惊慌。尽管心中十分恐惧,想要大声叫喊,也想立刻把手放开,但我还是拼命地忍耐着这股冲动。
哐、哐、哐哐、哐……
叮、叮、叮叮、叮……
我能感到,敲桌子与敲钟的声音明显开始同步起来。
哐、哐、哐哐、哐……
叮、叮、叮叮、叮……
耳朵里能听到这些声音。
心脏也跟着声音跳个不停。
哐、哐、哐哐、哐……
叮、叮、叮叮、叮……
我的心因恐惧而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然后,我感受到……
感受到一股气息……
是我的错觉吗?
桌子上似乎出现了什么……朦朦胧胧的,仿佛邪恶的气息盘根错节地凝聚在一起,又像是种烟雾般的物体正在汇聚成形……
我能感觉到桌子上方正在发生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无比可怕的事态……
莫非是通往冥界的大门如今它正要敞开吗?外公的灵魂正要通过大门,回到现世当中来吗?不会吧……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呃……啊……”
紧接着,桌子上方响起一个声音。尽管十分微弱,但我还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这时我终于无法忍受,轻轻地叫出了声。
◇成一19
在一片黑暗中传来了左枝子微弱的叫声,成一立刻就要站起身来。但她的叫声很快被淹没在录音机里传出的低吟般的风声之中,没有再次出现。看来她只是稍微被钟声给吓到了。成一深深地舒了口气,将心中的不安与焦躁一吐为快之后,又重新坐稳了身子。紧紧贴在桌子上的手掌,现在已经因汗水而变得湿黏。从刚才起,他的双手就像是中了诅咒般无法活动。录音带里传出来的重低音固然变得更大,但桌子上的怪声也毫不逊色,同样变得更加响亮。小型铜钟发出的声响,以及木制品敲打桌子的声响——恐怕是那只鸟形的木雕玩具正在动吧,然而成一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慈云斋的小指依旧放在蜡烛熄灭前被成一按住的位置,丝毫没有移动。木雕玩具和小型铜钟也不可能自行移动……
圆桌因重低音而嘎嗒嘎嗒震颤着。成一的后背因汗水变得黏答答的,感觉有些难受。那感觉就像抽了太多不习惯抽的香烟一样。
哐、哐、哐哐、哐……
叮、叮、叮叮、叮……
声音越来越大。
成一不清楚慈云斋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又或者说,这真的是没受到任何人为干涉的超自然现象?
哐、哐、哐哐、哐……
叮、叮、叮叮、叮……
除此之外,房间又多了一个大河奔涌般低沉的声音。
“……我……是……谁……”
听到这个声音后,成一心头一惊。他凝视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半空,声音明显是从桌子上方传来的。
“是谁在……扰……梦……?”
声音并非从录音带中传来,而是如假包换的真声。那沙哑的嗓音,的确像是老人所发出的。
“是谁在……扰我……清梦……?”
声音一顿一顿地,从桌子中央上方传来。
“何处?这是……何处?……此处……并非我先前所在之地……这是何处?”
成一试图透过黑暗望向前方。但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这不由得令人心急如焚。成一急得甚至想要跺脚,但这时,仿佛有人察觉了他的心思一样,什么东西突然亮了起来。
在桌子上方差不多一米高的地方,冷不防地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那是一道柔和、微弱的光芒。仿佛是从黑暗深处冒出来般,一道模糊的光带出现在半空中。
成一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身旁的美亚也倒吸一口凉气。除此之外,还能听到“喔喔”的感叹声,多半是直嗣所发出来的。
光带仿佛跟着低音的节奏,在空中缓缓地飘动。
柔顺、雅致、悠然……
宛如天女的羽衣飞舞在空中。
又宛如某种生物。
一边悠然自得地放着光,一边在半空中盘旋、直立,划出优美的弧线。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断重复着……
那是一幅如梦似幻般的景象。
成一像丢了魂儿似的愣在座位上,茫然地望着这幅景象。他内心受到的冲击不亚于被人一把攥住了心脏。
那光带的舞蹈美到不可思议,令一切观者为之心动。它如梦似幻,却又不知为何带着几分妖异。
没错,那光带的舞蹈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更像是来自其他世界,来自一个未知的世界。
“……里……冷,这……”
光带突然说起了人话。
“……里,太……冷了……这里……”
那声音太过低沉,时断时续,因此大部分被淹没在录音带中传出的暴风雨般的声音中。成一不禁瞪起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是谁……将我从另一个世界……到这儿的……?”
“老爹,是你吗?”
直嗣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你是老爹对吧?你回家了?”
“……直嗣吗……是你……把我叫到……这么冷的……地方来的……?”
与最开始相比,声音清晰了许多,它确实是从光带附近传来的。
成一还未从惊叹中回过神来,旁边的慈云斋在一团黑暗中开口了:“灵魂已然降临,你们可以自由和它对话了。”
他的语气比成一想象中冷静得多。
“老爹,听得见吗,听得见我在对你说什么吗?”
直嗣冲着桌子的方向喊着。
“直……嗣吗?听……见了,我……这是……在哪儿……”
声音里带着疑惑。或许是离现世越来越近的缘故,成一已经能够听出声音里的感情变化。光带也如声音般显得有些迷惑,在半空轻轻地盘旋。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会在这儿……暗,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会这样……”
“老爹你是在那间别室里被人杀害的!”
直嗣话音刚落,慈云斋突然静静地说:“直嗣先生,声音太大了,会吓到灵魂的。”
“不好意思,大师。”
直嗣立刻压低了声音。
“老爹,你还记得自己遇害的事吗?”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回应道:“被杀害……?被杀害……我……被人……是……是吗?我是被人杀害的……想不起来……不记得了……”
正当声音说到这里时。
就在光带上升到最高点的一瞬间。
“呃……”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怪异的声音,它与刚才出现过的所有声音都大不相同,似乎是某个人的惨叫。这个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刚一响起,光带就立刻停止了运动。随后光带径直而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它脱力后摊在桌上的样子,仿佛一条被遗弃的、湿答答的手帕,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丝毫没了刚才那种如梦似幻般舞于空中的风韵。
就在成一目瞪口呆时,慈云斋的小指哧溜一下从成一的手指下面滑了出去。
接着,他脚边传来什么东西轰然倒下的声音,先前营造的灵异感瞬间烟消云散。
而现场的气氛也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打破。原本奇异多彩的幻想世界,瞬间变回了漆黑一片的恐惧。这情形简直如同电影刚要到达高潮时,却被掐断播放一样。
接着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成一依然一头雾水,他用空出来的右手,在慈云斋所在的位置划拉着。但那里空无一人,他的右手只摸到一片空气,最后碰到了椅背。
“……大师,您怎么了?”
直嗣在一边恭恭敬敬地问道:“大师?……您哪儿不舒服吗?”
但慈云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成一先生,他的手……”
神代用有些失魂落魄的声音问道。看来神代也因慈云斋的手指突然抽走而感到蹊跷。
“嗯,我这边也是。”
成一对着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答道。
“等等,喂,到底怎么回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多喜枝的语气显得不知所措。
“总之……先把灯打开吧……”
胜行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时房间里面已经一片嘈杂,大家都七嘴八舌地随意说起话来。
“谁去把电灯开一下。”
“喂,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儿了?”
“真是的,到底怎么了?”
“总之先快点开灯吧。”
或许是因黑暗而不安,也或许是先前的紧张感绷断了弦,房间里的人们纷纷吵嚷起来。再加上暴风雨般的背景音,整个房间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这时,电灯亮了起来。
明亮的灯光突然充满房间,大家纷纷安静下来,喧闹声如同退潮般消散。
强烈的光束刺进了人们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里,成一急忙用手臂遮住面孔。片刻之后,他终于习惯了光明,继而望见了呆立在门口的美亚。她脸上一副茫然自失的表情,打开电灯开关的手,还依旧按在黑色幕布之上。
成一一边皱着眉头缓解着双眼的刺痛,一边环视整个房间。
继而发现慈云斋就倒在桌腿旁边。
看上去他是从椅子上跌落下去之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体仿佛被夹在自己的椅子和桌腿之间一般,佝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但他本人已经不会再感到狭小了,这是因为他的后脖颈上插着一柄匕首。
灵媒师的眼神茫然地游荡在半空,里面已经完全感受不到活人应有的气息。他佝偻着的躯体已经脱力,手脚都耷拉在地上。
直嗣与神代站在慈云斋的尸体两旁,仿佛在围着他一样。两个人都愕然失色,哑口无言。胜行依旧呆坐在原处,多喜枝死死地搂住了自己的脖颈,但两人最后还是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灵媒师。左枝子也坐在椅子上,一脸茫然的样子——她的双手依然还放在桌面上。大内山站在桌子与门口之间的尴尬位置上,似乎是刚才想去开灯。接着他回到桌子旁边,关上了录音机的开关。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习惯了洪水般噪音的众人,此时不禁觉得难以忍受这种安静。
仿佛终于从咒缚中挣脱般,直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大师他……为什么会……”
他已经不在意有谁能听到这句话,只是如同呻吟般嘀咕着。
“总……总之先叫救护车……”
胜行的声音仿佛被人掐住喉咙后发出来的,接着……
“咿!”
多喜枝一声短促的惨叫打断了他的话语。
“喂,那个……”
多喜枝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桌子上面。
只见在桌上各式各样的小物件之间,有一块薄薄的浅黄色布条。它平整地掉落在桌子上,仿佛一块在雨天里被人随手撇在路边的破布。尽管刚才还妖异地在空中飘舞,但如今看上去,简直如同一条破旧的手巾。见此情景,所有人都恍若大梦初醒。
但吓到多喜枝的并不是这个。
“那个……不是老爸的……念珠吗?”
在布条和倒下的小型铜钟旁,掉落着一串黑色的念珠。那是一串用黑色的珠子穿成,看上去已经被人把玩过很久的念珠。成一发现它与原本放在兵马别室佛龛前的那串佛珠极为相似。
但它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成一疑惑地望着那串念珠。降灵会举行之前它应该还没有出现在房间里。不止房间,就连慈云斋的身体也被神代等人彻底搜查过了。难不成它是凭空冒出来的?而且还有那把匕首……
成一的大脑依旧混乱。他将视线移向插在慈云斋脖颈上的锐器。他发现自己记得那把匕首柄的样式。那个洋里洋气的观音像——绝对不会看错。这把匕首毫无疑问是原本放在别室中,属于兵马的物品。
“我早就说过别做这种事了……”
多喜枝用尖锐的声音责怪着直嗣。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怪事?你们到底想要搞什么鬼?”
“姐你先别说了……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直嗣有些语无伦次,胜行立刻接口:“总之……还是先叫救护车,警察也要叫来,其余的事等打完电话再说吧。”
胜行故意咳嗽几声之后站了起来,他似乎是在靠这样给自己打气。但直嗣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其他方面的话题。
“中途……有人松手了吗?我的手指没有离开过神代先生与大内山先生的手指。如果谁都没有松手,大师为什么会这样?真的都没松过手吗?”
面对直嗣仿佛对每个人发出的质问,大家都一言不发。
只有一片沉重的死寂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幕间
一个脏兮兮的活动板房。
房间大小约十五平方米。三合板铺成的地板上,满是杂乱的泥脚印。
房间的角落处,被干燥的泥土磨到褪色的工装靴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墙上挂着不少沾满泥渍泥点的雨衣和安全帽,乌漆麻黑,被揉成一团的军用手套也扔得到处都是。这间小屋乍看之下就像工地的临时休息处一样。
小屋里沾满泥土的桌子和铁凳做工十分粗糙,一看就是便宜货。一张大大的地形图贴在墙上,让这里更像工地的活动板房了。
只不过聚集在这里的并非工人。
十几个人,有男有女,而且都很年轻。即使其中那个满脸胡须,看上去最为年长的男人,年纪也不过三十岁出头。他们一言不发,每个人都是一副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样子。有的人坐在铁凳上,有的人在满是灰土的地板上走来走去,还有人趁这会儿叼上香烟,在那边吞云吐雾……
在这间脏兮兮的小屋里,尽管沉默不语,但所有人都无法按捺激动的心情。既是因为期待,也是因为不安——他们或漫不经心地不停晃着跷起的腿,或焦躁地拽着手中沾满泥巴的安全帽的扣带,或漫无目的地用指尖敲着满是灰土的桌面。身躯疲惫的人们,使这里与工地小屋几乎别无二致,但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的目光却与工人完全不同。在等待着什么回报——等待着什么好消息——整个房间里弥漫着这样一种氛围。
窗户因沾满尘土而显得灰蒙蒙的。向外望去,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尽管天色就要暗淡,但没有任何人打算离开。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紧张不已……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不断重复着先前的动作。
接着——当房门被人打开时,大伙热情的目光立刻望向了门口,原本坐着的几个人也猛地蹦了起来。
伴随着嘎吱一声,进来的也是一位年轻男人——一位身材瘦弱,身形微驼,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的青年。他的样子十分沮丧,与在小屋里等待的众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仿佛觉得“圆框眼镜”的样子有些不妙,其中一个站起来的人怯怯地小声问道:“怎么样?”
“圆框眼镜”依旧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只说结论……”
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唾沫,死死地盯着他。尽管被所有人注视着,但“圆框眼镜”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闹大笑话了。”
“大笑话……什么意思?”
一个长发年轻人坐在铁凳上慌张地问。“圆框眼镜”哭丧着脸看着他说:“唉,他们说不用拿去鉴定了。那里的工作人员都是行家中的行家,他们说我们挖出来的是距今两千几百年前,也就是弥生时代的化石。”
“弥生时代?”
一个头上扎着印花头巾的女生发出一声怪叫。
“是的,也就是公元前三世纪中叶。这样一来,我们挖出来的化石或许的确是生物的骨头,但据他们所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概率是白尾鹿的骨头。从大小和形状看来,基本上可以确定是白尾鹿的大腿骨。”
“喂,等等!他们说是白尾鹿?白尾鹿算什么稀有物种啊?”
看上去最为年长的“胡须脸”高声怒吼,“圆框眼镜”被他吓得险些后退。
“嗯,就是遍布全日本的一种哺乳动物。”
“这种玩意儿为什么会出现在中生代的地层里啊!那个时代有哺乳动物吗?”
“这……你问我我问谁啊……”
“不对劲吧!那不是一亿两千万年前的地层吗?要不然我们也不会以为是恐龙化石了啊!”
“都说和我抱怨也没用了……只不过……”
被“胡须脸”气势汹汹地逼问着,“圆框眼镜”说:“他们的说法是,可以认为那是弥生时代的人们处理垃圾的地方。也就是说,出于与绳纹时代的人留下大森贝冢相同的理由,弥生时代的人们也挖了一个洞,然后把吃掉猎物后剩下的垃圾扔在里面。后来这里因为地质变动,恰好移动到了三叠纪的地层当中。毕竟弥生时代的人们不可能想象到我们会因为挖掘到这些东西而轰动。”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被两千几百年前的古人给耍了?”
“胡须脸”的声音变得粗暴起来。
“没有,那个……我只是开个玩笑,玩笑而已。”
“我知道!”
“我想也是……所以消消气……毕竟弥生时代的人又不懂二十多世纪后的考古学……”
“白痴!我气的是你不识趣!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胡须脸”一把揪住了“圆框眼镜”的衣领。
“噫!别打我,别打我……就算拿我撒气也没有用……”
“谁要拿你撒气!”
“胡须脸”的愤怒仿佛点燃了火药桶,其他人也纷纷吵嚷起来。
“可不是!居然连一点歉疚的意思都没有!”
“我们在这挖得浑身沾满烂泥,结果就是为这个?”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白忙活了?”
“哪个混蛋最先说这是恐龙化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