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跟他换座位,莫非是想自己把车开到大森去?善冈这趟回国是为了对一直背叛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人实施报复——
一直从后视镜里窥视着他的善冈似乎察觉到了沼田的不安。
“我到大森去一趟。”他冷冷地说。
经过虎之门进入麴町区,拐过俄国公馆,前面就是一条长长的直路。深夜和大雪使得路上空无一人,路旁的煤气灯把纠缠的柳枝投影在雪地上。
“这条路走到头后向左转。”阿岛说。
终于说出来了,弥吉想。因为回大宅得往右拐。
源爷果然没说错。阿岛就想到源爷最担心的地方去。
——因为太太那是要随市藏先生而去啊。两个月前太太回娘家,是我送她到车站的,当时太太叫我绕到那条桥上,在那里都跟我坦白了。
源爷说——
在被杀的四天前。市藏直觉感到有危险正逼近自己,就悄悄把手枪给了阿岛。那把枪就包在一张《御岛市右卫门》的戏剧画报里。阿岛从那张画报中看出了市藏的遗言。御岛市右卫门是则有名的殉情故事。市藏本人虽然没说什么,但想必已经把自己的心意寄托在了画报上的两个人,以及恰好拥有相同名字的市藏和阿岛的命运上。
那天,阿岛当着源爷的面把画报从桥上扔到了水里。还对他说,自己一定会回到东京,可届时必然不会回到家中,而是会到这条桥上来。
——要是我的身子骨还能功,肯定会把太太带回这里……弥吉,你千万要听好了,太太的性命可能就掌握在你的腿上了。我把她托付给你了。
源爷反复叮嘱了他好多遍,但他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他没有教会年轻的弥吉如何违抗东家太太的命令。刚到宅子里干活儿的弥吉,连家里女仆的吩咐都低头乖乖照办。
弥吉能做的只有放慢脚步,尽量拖延到达拐角的时间。
但他还是很快就来到了三岔路口。阿岛似乎看穿了弥吉的犹豫,在他身后说。
“是左边,不要弄错了。”
那个冰冷的声音让弥吉一下慌了神,双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左边。
——没办法啊源爷,源爷你平时不也总说,主子就是皇帝,说什么都不能违抗嘛……
——搞不好克代现在就在大森那个情夫的家里吧。沼田离开公寓时,克代说有急事,连妆都没化就急匆匆地走了。如果那两个人都在大森,善冈拿着枪冲进去……
轿车已经离开了高速一号线,驶向大森的第一个交叉路口。情夫的公寓就在交叉路口左转不远处。
不会有错了。闪烁的左转指示灯已经清楚表明了善冈的意图。
收音机里传来九点的报时声。
就在这时……
车身突然受到猛烈的撞击,倾斜起来。
可能是因为过于心急,善冈把方向盘打得太早了。车子的前轮冲到了人行道上。
“车、车子没撞坏吧?你快出去看看……不,还是我自己去看吧。”
善冈慌忙下了车,蹲在车灯照不到的阴影处。
“没事。只是整个轮子都冲上去了。”
不一会儿,善冈走回来,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这辆车好像是新买的,要是撞坏了,我怕你被克代责备。”
善冈慌忙辩解着,但沼田认为,他很有可能是担心自己被克代责备。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这个被妻子操纵的商业精英完全暴露出胆怯的真实面孔。
善冈把车倒回到路上,随后停了下来,沉默了许久。
“算了,我不去大森了。”
刚才的冲击似乎让男人突然回过神来。只见他在交叉路口掉了
个头,重新驶向高速一号线。
沼田总算放下心来,靠在椅背上。可惜好景不长。
“本来想在最后拜托那男人做件事的……”善冈阴郁地喃喃道。
——最后?什么最后?
“下个拐角往右——”
经过法国公馆的围墙,道路渐渐变窄。每到一个路口,阿岛都会发出指令。她的每一个字都像绳索一般,将弥吉越勒越紧。
月光转到了背后,车篷的影子落在前方。弥吉踩着那道影子一路小跑。每跑一步,仿佛都在夺走阿岛的一线生机。弥吉的心跳越来越慌乱。
身体好像已不是自己的。本来想尽量放慢速度拖延时间,双腿却越跑越快。
——不行啊,弥吉。
源爷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
可是弥吉早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他像是为了逃避源爷的斥责,反倒越跑越快,在阿岛的命令下埋头奔走。
再次回到高速一号线,善冈突然加快了速度。逆向车道的车灯飞快地逼近。车速应该已经超过一百二了,不,一百三。
善冈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地握住方向盘。
沼田只能屈服于骇人的车速和男人坚定的执念。
眼前的道路将夜幕撕碎。
穿过胜岛,穿过大井码头,公路渐渐向右弯曲,左侧突然闪现
出东京辉煌的灯火。
拐了几个弯,面前的影子突然顺着积雪歪到一边,然后消失了。转角的煤气灯盖过了月光。这一下分心,险些酿成大错。
弥吉脚下一滑。
“啊。”
阿岛轻喊一声。车轮猛地一颠,拽着弥吉的身体往旁边歪倒过去。不过弥吉凭借年轻敏捷的腿脚,勉强稳住了车身。
“对不起。”
弥吉慌忙道歉,再次跑了起来。
小路两旁不知何时变成了住房。每道围墙、每扇门,都死气沉沉地矗立在雪地里,仿佛有些惧怕那片白色。
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
沿着高速一号线回到东银座,善冈降下了车速。
轿车在东京最繁华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过剩的色彩像水底摇曳的光影般弥漫在大楼的缝隙间,让人感觉置身异境。
“每次从美国回来,我都觉得东京在下雨。”
依旧纹丝不动的背影低声说道。
又往前走了两个町,阿岛说:“弥吉啊,能把车拉回到刚才那个拐角吗?我想让你帮我找找戒指。好像是刚才摇晃的时候从我手上滑下去了……虽然只是枚很普通的银戒指。”
弥吉喘了口气,“诶”了一声低下头,拉着车回到方才险些跌倒的煤油灯拐角。
他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可是雪地上只有两条车辙和自己留下的脚印,根本看不到貌似戒指的东西。
弥吉疑惑地想——太太真的戴戒指了吗……我在二叶町把披肩递给她的时候,那又细又白的指头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啊……
善冈突然停下车。
此时他们位于夹在日比谷公园的树影和皇居护城河中间的晴海大道上。
“不好意思,我有点想抽烟。刚才我们不是路过了一台自动售货机吗,你去那儿买一包吧。”
“我身上有烟……”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一根烟也不行。过去是有些远,不过你能帮我跑一趟吗?”
说着,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沼田下了车。
弥吉走回来,打算打着灯笼再找一遍。
“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本来是想留给老源做个纪念的……”
“明天我再来找一趟。”
“明天?……哦,还有明天啊,我都给忘了……不过真的不用了。况且明天也来不及了。”
弥吉垂着头,愣愣地听着阿岛几不可闻的声音。
“好了,我们走Ⅱ巴。再拐一个弯,剩下的就是直路了。”
弥吉顺从地握住销钉,下一个瞬间,却做出了连他自己都为之惊讶的举动。
他松开销钉,猛地转过身,喘着粗气说:“太……太太要到什么地方去?”
可是弥吉依旧没有勇气直视阿岛。他垂着头、握紧双拳,直挺挺地站着。
被他这么一问,阿岛先是怔了怔,然后说:“你果然听老源说了。”
弥吉慌忙摇了摇头。
“是吗——那你就不必多想,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快到了。爬上岩谷神社的斜坡后有一条下坡路,坡底下有一座桥……那座桥有个悲伤的名字,叫彼岸桥。”
回到有乐町,男人又换到了后座上。
“接下来换你开吧。”
善冈胡乱撕开烟盒外的薄膜,戴着手套的手烦躁地点燃一根香烟。可是他只吸了一口,就把香烟折成两段扔到了窗外,并把剩下的都给了沼田。
“你抽吧。”
沼田道了声谢,把香烟装进口袋里。
这时,沼田突然注意到驾驶席上的时钟,不禁有些疑惑。九点三十五分。刚才他下车时越过善冈的肩膀看到的时间是九点十五分。难道他到永乐町打个来回用了二十分钟?
“你把这个交给克代吧,我不回麴町了。”
男人朝沼田扔来一块带链子的表。那是以前的怀表。表身和表盘都氧化发黑了。陈旧的指针停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七点二十四分——
“你就说我不会再见她了,这个留给她做个纪念……要是克代不要,你就收下吧。毕竟是块银表,这种稀罕物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这是我唯一能够自由处置的东西。”
“您要到哪儿……我要给您开到什么地方?”
“一直往前开——不过你先别开车。我喜欢的歌剧正好开始了,我想再听一会儿。”
车载收音机里传来安静的管弦乐,渗透进夜色。
斜坡刚耙到一半,阿岛突然惊恐地说:“有人来了。弥吉,快把火灭掉。”
弥吉照她的吩咐熄灭灯笼,把车子拉到柳树的阴影下。
积着白雪的道路沿着岩谷神社的围墙蛇行而上,延伸到神社内部。坡顶出现了几点灯火。一个、两个、三个……微弱的火光后面现出人影,四个、五个、六个……那些人如同黑色念珠般排成一列走下坡来。二十个,不,起码有三十个人。灯笼的火光~下铺满了整条道路,在夜影中摇曳,像神秘的仪式一般。那团人影似乎还在低声唱诵什么经文。
阿岛在弥吉背后,屏住了呼吸。
人影像一条黑色的长丝带,在积雪上流淌下来。
“高声欢庆,齐声歌唱,我们的胜利……”
原以为是经文,原来是凯旋的歌声。日之丸的旗帜和着歌声,在夜色中猎猎作响。
怎么现在来搞这个?今年正月,为庆祝日本军攻陷旅顺,东京一整天都被灯笼、日之丸,以及凯旋的歌声包裹。不过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虽然帝国大学①前几天还搞了个庆祝会,但一般市民多数已将这件事遗忘了。而且,此时这些人虽然唱着凯旋之歌,是旗帜招展的声音和歌声却都带着莫名的阴郁,就像已筋疲力尽的残余部队在行军。所有人都隐藏在灯火背后,让夜色湮没自己的身影。
①帝国大学,原名东京帝国大学,现已改名为东京大学。
就在影子队列正要通过弥吉面前时,其中一个小小的黑影突然倒在了雪地上。
稚嫩的哭声刺破了黑夜。
周围的人影马上围向声源。
“哦,好乖好乖,摔疼了吧,真可怜,绕着同一条路转了这么多遍,定累了吧,还有一圈就结束了,别哭啦,回家给你做点好吃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轻声安慰着,小小的影子止住哭泣,拉住了伸来的手。
“很快就到那首著名的酒歌了。威尔第用洋溢着生命喜悦的赞美歌,作为为爱情自杀的愚蠢女人的悲剧开场……这或许是现在最适合我的歌了。在装饰着美丽鲜花的酒杯中寻觅片刻的欢愉……虽说我现在没有可以干杯的东西……”
沼田不明白男人究竟想说什么,不过那冰冷低沉的声音却让他背后一凉。
男人干笑了几声。
过了一会儿,最后一点灯光也消失在拐角,坡道上的冷风吹散了歌声,弥吉却依旧呆站在原地。
“你怎么了?”
“没什么。”弥吉摇摇头,刚才跌倒的那个孩子的哭声跟嘉介很像。
那孩子今年四岁,是源爷的孙子,可是双亲早逝,如今与源爷一道借住在大宅里。而且安慰孩子的那个老人的声音也很像源爷。但那绝不可能,因为源爷正卧病在床呢。
会把老人的声音听成源爷,肯定是因为刚才源爷的声音一直在心中回响吧,弥吉心想。
——不行啊弥吉,快往回走。
“走吧,快到了。”
不行啊,源爷,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前面就到地方了,时间没剩多少,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才能夺走太太藏在胸前的手枪啊。源爷,快帮帮我。“那首歌一开始就出发吧。”男人说。
沼田瞥到男人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白衬衫。
男人似乎注意到了沼田紧张地看向后视镜的视线,朝他扔去一块手帕。
“盖在后视镜上,你最好别看后面。”
终于爬上山顶,来到了神社门前。接下来只要经过鸟居,顺着那条白练般的斜坡下去……淡淡的月光渗入坡底的黑暗,隐约能看到半截小桥的栏杆浮现在夜幕中。从这里到那条小桥,就是一个女人的黄泉路。
虽然只是一条很缓的小坡,还是让弥吉感觉如立于悬崖之巅。他只觉得一阵眩晕,两腿一软跪在了雪水里,紧接着双手往地上一撑,成俯伏的姿势。他低垂着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哭哭啼啼,仿佛在乞求什么人的原谅。
“看来老源还是跟你说了啊。”
阿岛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而是静静地说。
弥吉哭着点点头。
“你不必担心,只要拉着车下了这道坡就好。人不可以为别人哭泣。市先生死后,我直到今天都从未哭过。我并不为他的死悲伤,反倒是活着的阿岛更加不幸……要是老源骂你了,你就这样跟他说吧。”
听到阿岛柔和的声音,弥吉像个得到母亲安慰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快站起来。”
手帕上印着星条旗的花纹,似乎是美国的纪念品。收音机里传来活泼的旋律和高亢的女性歌声。手枪。背后的沉默,沼田的双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等待男人发出下一个指示——在这狭窄的密闭空间里,一切都被打乱了。
“等会儿你一直往前开,应该很快就到樱田门警视厅了。”男人说。
“听到响声后马上停车,冲进警视厅里。那个响声毫无意义,剩下的警察会替你解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你的责任……只是我不得不让你这个小伙子看到如此丑陋的东西,这点我先向你道歉。”
弥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阿岛手上接过一块怀表。
“把这个给老源,就说是我送他的。这是市先生的遗物,现在也了我的遗物。上面的指针不走了,那是市先生死的时间,所以在我的尾七过去之前,叫他千万不要上发条。”
阿岛把怀表硬塞到弥吉手里,随后握住他的手。
“弥吉啊,你千万不能浪费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就算被征兵,也一定要活着回来。现在我才真正明白市先生痛恨战争的原因,因为每个生命都是美好的。”
阿岛的脸没入阴影之中,看不到,但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笑意。
“好了,赶快走吧。”
弥吉使劲儿摇头。
“害怕吗?”
弥吉点点头。每一次低头,都会有几滴眼泪掉下来。
阿岛摘下盖在头上的披肩,把那紫色的薄纱缠在弥吉头上,打了个结。弥吉的双眼被一片紫色覆盖了。
“太、太太……弥吉可不是马。”
“就一小会儿,这可是主人的命令。“
尽管如此,弥吉还是使劲儿摇头。这时,他感到肩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女人把脸埋在了弥吉胸前。
“求求你。”
说着,女人咬住了弥吉的脖颈。疼痛蹿过弥吉全身。这刺痛让弥吉想起已故的母亲。小时候,每逢胆小的弥吉因为怕黑而睡不着觉,母亲都会牵起他的手指咬一口。刺痛会驱走弥吉的恐惧,让弥吉安然入睡。
——太太在做同样的事情。
女人的头发散发着甜美的香味。紫色薄纱中映出阿岛的轮廓,与母亲的面庞重叠在一起。
他感到胸口突然涌起一股暖意。
弥吉不假思索地握住销钉全力一拽。这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志,而是像有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弥吉的身体,把他向前拉扯。弥吉大吼一声,像冲锋陷阵的士兵一般拉着车飞奔起来。
“走吧。”
男人说话的瞬间,沼田一口气踩下油门。
收音机里突然传来流畅的华尔兹旋律。如同潮水般的欢快旋律很快躁动起来,仿佛要从密闭的车厢里逃出去。
沼田逃不出这个地方。他能做的只有违抗善冈的命令,趁着还没有任何事发生,把他尽快送到公寓去。这里到麴町只有不到十分钟车程。
前方的警视厅大楼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弥吉奔跑着,黑暗不断向他涌来。人力车在湿滑的坡道上全速前进,仿佛要超过弥吉。弥吉也毫不示弱地加快了速度。
他已经无法思考。弥吉仿佛变成了一匹骏马,笔直地向前冲——他遵照主人的指示,在黑夜中狂奔。
前一刻还在靠近警视厅的入口,下一刻已超了过去。
男人似乎想对他叫喊什么,可是沼田什么都听不见。沼田拼尽最后的力气,死死踩下油门。
黑夜如同奔涌的潮水般拍打在车前窗上。
身体仿佛被甩到了空中,脚下踩的已经不是泥土。是桥板。咔嗒咔嗒——轰鸣和震动让弥吉的身体左右摇晃。他仿佛只剩下双腿。奔跑,尽快穿过这座桥——这样一切就结束了。弥吉闷头狂奔。
背后的黑暗被一声枪响撕碎。
弥吉没有停下来。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那确实是个毫无意义的声音。枪声的余韵瞬间被欢快的旋律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沼田一个急刹车,身体向前扑倒。
他没有马上回头,而是拽掉后视镜上的手帕,发现自己脑后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那是男人的手套。满是鲜血的手套似乎想拼命抓住什么东西。他拾起从座椅上滑落的旧怀表,双手紧紧握住。七点二十四分……七点二十四分……他凝视着那没有任何意义的尘封时刻,脑中不断低语。不一会儿,后视镜里映出的男人的手抽搐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
他在镜中的面孔比沼田的还要苍白。
某个真相
二月十八日晚九点四十五分,发生在樱田门警视厅门前的离奇死亡事件被警方认定为自杀。从现场状况分析,若这是一起犯罪事件,那么凶手只可能是当时正驾驶汽车的沼田卓也(二十二岁)。可是沼田本人并无动机,也未发现其他疑点。
最后警方认为,善冈圭介原本计划回国杀死妻子克代的情夫,可是在中途改变心意,冲动地自杀了。自杀使用的枪械为英制哈默利,应该是死者回国前在美国人手的。子弹穿过心脏,导致他当场死亡。根据警方收集到的证词,死者最近事业不顺,变得有点神经质,而最大的自杀动机则在于两个月前妻子单方面提出离婚。在回国前夫妻双方的最后一次国际长途通话中,克代声称自己的感情已完全转移到了另一个男人身上,甚至不想再听到丈夫的声音。克代本人说,虽然只是一时气愤说出的话,但极有可能让丈夫陷入了苦恼。
也有警官认为,就算是精神错乱导致的冲动行为,在车中自杀也太不自然。不过更多人认为从状况上判断,那确实是一起自杀事件,而且也没有人会蠢到在警视厅门前作案。
就在此时,警视厅收到了一张明信片。
在与此次事件相关的人员中,是否有一位和自杀者年龄相仿,名为笸原竣太郎的男性?如果有,或许我能说出事件的真相。
寄信人是居住于千叶县××市某养老院的菅井。从颤抖的笔迹判断,他可能是位高龄老人。
警方无法忽视这张明信片,因为自杀者妻子的情夫就叫笹原竣太郎。笹原与自杀者同在H公司就职,而且两人是同期进入公司的职员。他的名字未在任何媒体上公布,一位老人为何会知道笹原的名字,这让警方产生了很大的疑问。
而且菅井还在明信片中提到他以前是××署的警官,绝非可疑人物。警视厅与××署进行电话确认,证实二十年前确实有个叫那个名字的警官。
翌日,两名警视厅的刑警带着司机沼田卓也来到××市橘庄老人院。之所以带上沼田,是应营井在明信片里的要求。
橘庄的装潢与一般公共设施不太相同,整幢建筑物看起来十分朴素。
营井与另一位老人同住一间病房,正躺在一张朴素的床上。
一行人进去时,一名护士正在给菅井擦身。今年七十三岁的菅井已经无法下床行走了。
从薄薄的睡衣下露出的膝盖上有一道黑色的疤痕,是个呈六角形的奇怪痕迹。
菅井先为无法坐起来接待他们道歉,随后问候了两位刑警。
他口齿清晰、目光炯炯,一点儿都不像卧病在床的老年人。刑警们凭直觉认为这位老者的话值得信任。
营井首先要求沼田描述一下善冈当晚的行动,声称假如不把他从机场到警视厅的经过听一遍,就无法确认自己的假设。
他仔细倾听沼田的叙述,不时插入尖锐的提问。沼田说完后,他又让刑警们挹没登上报纸的各种细节说了一遍。他提问的语气中依旧保留着以前当警察时培养出来的精准与干练。
随后,营井低语一声。“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此次事件有可能是犯罪。”
“问题就在这里。看您的明信片,好像还知道凶手的身份?”
营井微微颔首。
“我认为,那可能是妻子克代与其情夫笹原竣太郎共同实施的犯罪。善冈是他们的绊脚石。克代提出离婚后,善冈可能威胁她要公开夫妻关系的内幕和H公司的秘密。不过这只是我的假设。”菅井马上补充上最后一句。
他那平淡的语气让人联想到诵经时的静谧感觉。
“根据刚才沼田先生的描述,善冈的行动中存在许多不自然的地方。比如说,善冈为何会在一点儿都不热的车中出汗;为何会在交叉路口不小心把车开上了人行道;为何在经过自动售货机很久之后才停车让沼田去替他买香烟;以及在最后,他为何让沼田用手帕盖住车里的后视镜……”
关于善冈在日比谷公园旁边停车,让沼田走回去买香烟这个细节,警方也感到有点可疑。还有人提出凶手有可能趁这个空当进入了车中。
“不,在那空白的五分钟时间里,凶手另有企图。其实我认为,善冈在交叉路口犯了驾驶错误这一点更值得怀疑。”
“您是指善冈在国外每天都会开车出去兜风,不可能犯那种新手错误吗?”
“不,我指的是善冈明明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在洛杉矶磨炼了车技,为何在左转时却过早打方向盘。去年跟我住同一间病房的人去过美国,跟我说了很多美国的事情。听说美国车辆的衍驶方向跟日本正好相反①。那么,习惯在美国公路上开车的善冈如果左转时走过头那还好说,只是转太早这种失误,对他来说就太不自然了①——还有一点,关于善冈在车里出汗的原因,我认为应该是善冈衣服穿多了。可是这也很不自然。机舱里应该很暖和,那善冈为什么在到达羽田时穿了这么多衣服呢——这两个细节使我开始怀疑,事实上善冈并不是从美国回来的。”
①美国是右侧行驶,日本是左侧行驶。
①习惯右侧行驶的人,由于左转时要横跨左车道(在双向车道的前提下),转弯的弧度比较大因此换到左侧行驶的道路上就容易开过头。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分公司的部下证实,善冈确实是乘坐洛杉矶六十一号航班飞回日本的。”
“不,是我没把话说清楚。我想说的是,在机场坐进沼田先生车里的人,不是从洛杉矶回来的。那个人不是善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