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哔啵哔啵’——”
呋岛正要纠正,却把话咽了回去。
“你真是个蠢材。我为这个故事写的第一行字里面是有机关的。其实我是用扮成女装的凶手从拉响红色警笛的车上下来的画面作为开场啊。停车地点不是现场,面是现场附近的H市。而且那辆车根本不是警车,而是救护车。救护车——拥有特殊权限,能够脱离东京密室,顺利通过那道大门的唯一车辆。不,不能说唯一。《道路交通法》第三十九条里规定的紧急车辆还包括消防车。对了,就把凶手的职业改成消防员吧。《妹背山》也不要了。成马屋在歌舞伎剧场敲响火警钟声,表演的是《八百屋阿七》——”
五分钟后,咲岛果断摇头,男人也意外干脆地放弃了。
“今天找你谈只是为了赌一把,钱我还是去别的地方要吧,没关系的。这故事太无聊了,你赶紧忘掉吧。”
见他这么干脆地起身离开,咲岛就像突然看到淘气的儿子变听话了,忍不住冲着男人的背影叫了一声。
“不如你先把标题告诉我吧,如果别的稿子跳票了,我可以考虑考虑。”
“我打算让标题带点讽刺意义,定为《右手协奏曲》吧。”
“啊,你是说那个象征物什么的吧。”
“那其实不算象征物,而是解决篇II的伏笔。刚才我不是说公路就像钢琴乐谱吗。不过那只是正常状态的公路和一般乐谱的类比。如果问我能把什么乐谱比作左侧拥堵、右侧畅通的公路,那就是只有左手部分有旋律的曲子了。右侧的空白——唯一能奏出那部分乐章的车辆——《右手协奏曲》,这就是标题的讽刺。我每次看到只有一侧拥堵的道路都会这样想——今天的公路也在演奏左手协奏曲啊……”
一名编辑与男人擦肩而过,走进办公室。
“总编,你真是的,别把茶杯带进洗手间呀。”
原来是那个洁癖特别厉害的大龄未婚女编辑。
“那是刚才来的人上厕所——”哄岛突然明白过来刚才桌面上到底少了点什么东西了。
女编辑的手上还拿着一个用草纰包裹的空瓶子。
“那是什么?”
“跟茶杯一起放在洗手间隔间里的。哎呀,真脏。”
没等咲岛伸手,她已把东西对准他的桌子扔了过来。好像是个空药瓶。标签上写着“Herzen”——动脉扩张剂?那不是男人刚才说的,心脏病发作时吃的药物吗?
“说到脏,刚才我看到一个世界上最脏的生物倒在大楼门口。大白天就醉成那样,真是太讨厌了——总编!”
女编辑大叫一声,因为哄岛猛地站了起来,冲向门口。
“总编!我有事找你啊。”
“桌子上有点心,你边吃边等我吧。”
倒在大楼门口的肮脏生物果然是那个人。不过“倒在地上”只是大龄未婚女编辑的夸张说法,其实男人只是抱膝蹲在地上。
“你没事吧?”
咲岛紧张地连问了六次,男人才总算抬起头来。他的双眼透过墨镜,仿佛在问“怎么了?”咲岛拿出刚才那只空瓶。
“刚才还有几颗?”
“一颗。”
“你把最后一颗吃下去了吗?我就觉得奇怪,你怎么这么清楚心脏病药品的名字。你之所以想到那个诡计,是因为过去曾经坐在救护车上,亲身经历了公路的‘左手协奏曲’吗?”
“我没必要回答你。刚才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就跟你没有关系了。”
“那不行。你要是死在这里,就是我的责任。”
“应该还能撑个二十分钟,在此期间我会走得远远的。”
“不管你死在哪里,我心里都木好受。”
“死不了。实在不行我还能再叫救护车。”
“药多少钱?”
“两万——真正的高岭之花啊。”
“这么一小瓶居然要两万?”
“那是我上回从医院急救室里偷来凑合用的。真家伙都是进口的稀罕物。”
“不好意思,我身上没那么多。”
“我知道,所以也没抱什么期待。再者,我也不指望你的施舍。我可不是乞丐。”
“等等,我找别的编辑去借。”
“都说了我不是乞丐,我最讨厌别人的同情。”
“那我把你刚才那个创意买下来,就当是提前付款,可以吧?”
“真的?”
男人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血色。
“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也别去麻烦你们家编辑,只要在名片后面写几个字就好了。就说一定会买下持有这张名片的人的稿子。要是大名鼎鼎的《SM》杂志愿意买我的原稿,我找人借钱也轻松了。”
咲岛马上在名片上写下那句话交给了男人。
“谢谢,这个大恩我会铭记一生。”
男人捂着左胸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等等,我要到哪儿去找你?”
“应该在某家医院的急救室里吧。要是还活着,下个月我会再找你。”
“《右手协奏曲》,这个点心的名字可真够奇怪的。”
咲岛刚走进编辑部,就听到编辑们讽刺的话语。
包袱皮里裹着的根本不是点心盒,而是稿件。
“原来稿子已经写好了吗?那家伙真够拐弯抹角的。”
哄岛说着拿起稿件,下一个瞬间,他猛地把稿子摔到地上,大吼一声,吓得大龄未婚女编辑差点儿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畜生!那个浑蛋!”
在《右手协奏曲》这个大标题旁边,是用仿佛耷拉着肩膀大笑一般、两端下垂的字体写着的副标题:
如何用一个空瓶子将稿子卖给杂志社。


第3章 六花之印
蒸汽机车吐出的白烟在微风中散去,新桥车站左右对称的巨大阴影又一次从夜幕中显现出来。
夜影侵蚀了建筑物表面的色彩,将一切都化作肃杀的苍白。
明治三十八年(一九〇五)一月末的某日——
那天夜里,东京下雪了。
是善变的北风掠过东京上空时留下的一阵雪。
漆黑的暗夜之刃不知从哪儿寻觅到一张白纸,将其削得粉碎,让维新之都瞬间飘满白色的碎影——只是当人们慌忙向外张望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风止云寂的街道重新戴上冰冷的面具,寒月在空中若无其事地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尽管如此,骤雪却下得不小。在这个深冬的夜晚,东京换上了白皙透明的肌肤。
小田原一带甚至下起了暴风雪。上行列车晚点,到达时已经过了十点。
“新桥,新桥。”
乘客在站员的呼喊声中涌出车厢。长风衣、羽织裙裤,虽然服饰各异,大家却都不约而同地缩起肩膀,穿过昏暗的车站,走上各自的归家路。坐进人力车里的女人;撩起下摆露出秋裤、拔腿就跑的男人——就在所有人瞬间散开,新桥车站再次被夜幕和静寂冻结的那一刻,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缓缓出现在车站正门。
她披着黑色丧服般的防寒长罩衫,织入银线的紫色披肩像头巾一样盖在头上。是一位年近四十的端庄女性。她有些怕冷地用披肩一角捂住口鼻,凝视着车站广场上薄薄的积雪。不一会儿,远处走来一位提着灯笼的巡警,女人警觉地把脸转开,绕到了建筑物右侧。阴影里停着一辆人力车,十八九岁的年轻车夫正若无其事地含着烟管吞云吐雾。她看了一眼吊在销钉上的灯笼,认清家纹后,对车夫叫了一声。
“辛苦你了。今晚火车晚点,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诶。”
年轻的车夫慌忙敲掉烟管里的灰,哈着腰低下了头。女人看也不看车夫伸过来的手,动作娴熟地坐上了车。车夫赶紧给她盖上毛毯。或许是被女人端庄的气质所压倒,小伙子始终没敢抬头,一直把脸藏在涂着漆的圆草帽底下。
“你是新来的吧?”
说着,女人伸出细长的手指,玩笑似的掀起了帽檐。
稚气未脱的脸上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眸子里倒映着月华的残影。
侧窗闪过一个人影,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后座的门已打开了。
“我是善冈。是克代派来的车吧?”
低沉的嗓音伴随着上空喷气机的轰鸣在车内炸响。
原本正对着后视镜整理头发的沼田慌忙坐直身子。男人不等沼田回话就坐了进来,巨大的身躯顿时阻塞了车内空气的流通。
“现在几点?”
“八点——三十分。”
“怎么搞的,原来还这么早啊。我把手表落在那边了。”
沼田把目光从驾驶席的时钟上移开,隔着座椅朝后看了一眼。
这个人即将成为自己的雇主,不过两人还是头一次见面,他得好好打声招呼。
“那个——”
“哦,我听克代说过你。离开洛杉矶前她还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记得你叫……”
“诶。俺是源爷的远亲,叫弥吉——上个月开始代替中风的源爷到府上来干活儿了。”
裹着手套的手突然碰到毯子下的软肉。弥吉忍不住把手一缩,整个人后退了一大步。女人并不在意他的举动。
“那么在我回乡期间,老源告老还乡了吗?”
“没,还在府上待着呢。”
“谁在照顾他?你?”
“诶。他岁数大了,可能好不起来了,老爷说葬礼由府上给他办。”
女人的面孔隐入车篷的阴影中。那片阴影沉默片刻,随后低语一声。
“什么都换成新的了,只有我还是两个月前那又老又旧的样子……”
“诶。”弥吉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搓了搓手握住销钉。
他拉着车往后退了一些,躲开跟前的泥泞,灯笼却照出雪地上有个包袱皮裹着的小玩意儿。那个有大红色花纹的小东西就掉落在女人的足迹旁,想必是她上车时不慎掉落的。
弥吉把它拾起来,递给女人。
躲藏在车篷阴影里的女人瞬间慌了神。那东西不能让别人注意到。她慌忙伸出手要从弥吉手上夺过小包裹,可是急则生变,两个人的手纠缠在一起,使包袱皮里的东西掉了出来。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灯笼昏暗的火光中穿出一缕朦胧的月色,笼罩在散发着黑光的手枪上一
“据说采购飞机的行贿问题被人在美国告发了。”
轿车开出停车场,驶上机场门前的道路后,男人突然在后座说了一句。
“是不是闹得很凶?”
“是啊,电视上整天都在——”
“为了几架飞机,简直太无聊了。”
男人的声音突然流露出诡异的冰冷。
沼田“嗯”了一声,嗓音有点沙哑。握住方向盘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背后的紧张已经传到了指尖。那个坐在后座上的男人散发出的气场令人窒息,重重地压在被穿不惯的西装束缚得十分难受的沼田的肩膀上。
为了舒缓紧张情绪,沼田故意长出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个初次见面的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大,这让年轻的沼田难免有些压抑,但紧张的原因并不在此。
那个人握着手枪——
刚才他把车子开出停车场时,男人打开行李箱,从一叠衣服下面把它拿出来,牢牢地握在了手心里。因为沼田背对着他,似乎让男人放心了不少。但后视镜左下角恰好照出了男人的手,让沼田十分不安。由于看不到他的脸,那只握着危险武器的手顿时平添了几分凶险。
虽然是初次见面,沼田却很熟悉这个男人。
善冈圭介,三十四岁,大型电机制造商H公司的洛杉矶总代表。他去年春天到美国赴任,来年归国后很可能会被升为副社长,无疑前程大好。他在东京的家位于四谷麴町——租下整个公寓楼的最顶层,过着奢侈的生活。
沼田去年秋天被善冈家聘用,还分给他楼下的一间公寓居住。条件是一年后善冈回到日本,要兼任他的秘书,沼田的照片和简历都送到洛杉矶让善冈过目了。然而,在善冈家主持各种事务的,其实是克代。
干了半年,沼田也了解到一些善冈夫妇的内幕。
善冈每个月会回一次日本,向总公司汇报工作,但沼田一直没见过他,那是因为善冈在国立市养着一个情妇,每次回来都住在她那边。当然,克代好像也有情夫,因此并没向丈夫发出任何抱怨。应该说,为了保证自己的自由,她也非常积极地确保了丈夫的来去自由。沼田曾经听到克代在电话里跟一个女人说善冈的坏话,那人好像就是善冈在国立市的情人——这让沼田不禁怀疑,是不是克代主动把那个情妇塞给善冈的?
每周都有两三天,沼田要送克代到东京的酒店。三个小时后再去接的时候,平时冷淡得如同白纸一般的克代都会变得声调柔和、目光如水。
(我们这对夫妇很奇怪吧?其实因为我生不出孩子,婚姻生活早就名存实亡了。正好这时善冈要去美国赴住,我们就准备两个人分别过上三年完全独身的生活,等他回来,再举行一次婚礼。)
一次,从酒店回来的路上,克代实在无法解释过于凌乱的头发,便做出了这样的说明。
沼田虽然是呼吸着自由空气长大的战后一代,但还是觉得仅保有字面意义的夫妻关系的善冈夫妇十分异常。
其中更为冷淡的其实是克代吧。每次提起丈夫的名字,克代都无法掩饰轻蔑的神色,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连善冈到海外赴任也是克代为了赶走丈夫,享受自由的单身生活而刻意安排的。克代是社长的独生女,利用这个身份,恐怕连丈夫出轨都尽在她的掌握之中。他们夫妻的关系,就像胁迫者与被胁迫者。
沼田一直把善冈想象成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丧家之犬。但实际上,善冈与他的想象截然相反,是个身材高大、颇有风度的中年男人。若说这个男人有什么地方对克代那自由奔放的生活造成了威胁,那无疑就是男人心中无比明显的、却被克代无视的男人的自尊。抑多时的感情随时都会爆发,这个人就像一枚危险的定时炸弹。
沼田在这半年间隐约察觉到的善冈夫妇之间的不安定,此时都诡异地反映在男人握在手中的枪上。
他的注意力已完全不受控制地离开了手上的方向盘,全部集中在背后。
——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手枪偷偷带回国?不,应该说,为什么他刚一上车就紧紧握住了手枪?是因为他早已准备好让这把枪派上场了吗?今晚,不,很可能就在几刻钟之内……那把枪就会发出一道漆黑的闪光,制造出什么事端吧。
就在他心里涌出这些不吉利的想象时,突然……
“喂!”
男人一把抓住了沼田的肩膀。肩上传来厚重手套的触感,那种如同金属般沉重的感觉把沼田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转向灯打错了。”
打算右转的沼田不知为何竟打开了左转灯,那是因为分心而出的错。
“对不起。”
沼田慌忙把闪烁的绿灯换到右边,然后向右打方向盘。
车灯撕开夜幕,黑暗顺着车窗向后方流动。
“咦,火灭了呢。”
刚转过汐留町的拐角,女人就说了句话。弥吉只顾着注意脚下的路以免滑倒,没有及时发现那个细节。月光照亮了夜路,周围的光线并没有多大改变。
弥吉按下销钉,擦亮火柴。灯笼重新燃起黄色的光芒,在雪地投出几层光影。
“真奇怪。又没起风,火却灭了。”
“诶——”
女人不知何时掀起了车帘,好像在凝视蹲在路旁的弥吉。对襟罩衫里露出的紫藤色江户小纹印花布上,映出灯笼上的家纹。鬼茑花纹是藤泽家代代相传的纹章,宅邸中所有的物品都印着这个花纹。
女人轻轻翘起裹着白色足袋的小脚,撩回下摆。家纹的影子散落在周围的夜幕中,仿佛是女人刻意将镌刻在身体上的藤泽家的印记踢碎了。
弥吉突然想起刚才离开新桥车站时女人说过的话。
——我要去的不是大宅,因为我已经不是藤泽家的人了。不过目的地都在永田町,你先往那边走吧。
女人名叫藤泽岛。她是藤泽家主藤泽欣藏的夫人——源爷说她今年三十七岁。
很快,汽车便驶上了高速一号线。
深夜的高速公路就像被光之栅栏包围的昏暗桥梁。喷气式飞机化作一点红色萤火划过夜空。
沼田假装确认后方车辆,瞥了一眼后视镜。男人不在镜子里。不知何时,善冈已经移到了驾驶席后方的座位上。
沼田愈发紧张了。
接下来只要沿着一号线一路往北,就能到达东银座。虽然只是一段不到三十分钟的轻松车程,沼田却觉得这段严冬里的直线道路仿佛冻结了无尽的时间。点好灯笼,弥吉正要站起来,阿岛却说:“先等等,别转过来。”弥吉顺从地继续蹲在路边。“你说你叫弥吉,几岁了?”“十九岁了。”
“是吗——难怪刚才看着你的背影总让我想起市先生。我嫁过去的时候市先生跟你一般大。你知道市先生,不,市藏先生吗?”
“诶。”
市藏是家主欣藏的胞弟,也就是阿岛的小叔。当然,弥吉只是听人说起过,自己并未见过市藏。
去年日俄战争爆发后,市藏便投身反战运动。今年晚秋,弥吉到宅子里工作前一个月,他在离宅子有五六个町的彼岸桥上被右翼分子刺杀了。如今市藏的名字已经成了家中的忌讳。市藏隶属于高举反战旗帜的民众社,是遭到国粹主义团体监视的重要人物,但由于他平时都用假名在暗中活动,家主欣藏在刺杀事件发生之前一直对弟弟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据谠他甚至对着市藏的尸体吐唾沫,最后连葬礼都没去参加。作为在群马坐拥大片山林,明治维新之前便是大户人家的藤泽家族,家里出了个社会主义者,这自然是奇耻大辱。
“你是听谁提到市先生的?”
“源爷……告诉我的。”
“是吗……那你一定也知道我回娘家两个月的原因吧?”
“诶。”
“老源说什么了吗?”
“没。”
弥吉摇着头,对自己撤的谎感到羞耻,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市藏死后不久,阿岛就回了高知娘家,因为家里人终于发现市藏投给民众社的一部分资金是通过阿岛转移过去的。欣藏那个老派贵族自然不会原谅夫人的背德行径。在持续数日的震怒之后,他干脆把阿岛赶回了娘家。家中的侍女们都在背后同情阿岛的遭遇。毕
竟若只是想眼不见为净,欣藏在浜松町一带还有三幢别墅可供阿岛居住。但不管怎么说,这几年她在藤泽家,跟欣藏也只有名义上的夫妻关系而已。
可是年关刚过,欣藏就突然吵着要接阿岛回来,而且看上去已经一点都不生气了,家中的所有人都闹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改变了想法。
今早他还露出柔和的笑容说:“阿岛要回来了,你九点过后去新桥站接她一下。”
弥吉将这话告诉源爷时,源爷马上摇起了头。
——太太不会回来的。本来就是因为有市藏老爷,太太才忍辱负重待在这个家里的。如今市藏老爷过世了,太太足高高兴兴地离开的。
看着阿岛嫁过来的源爷似乎已看透了她的心——阿岛并不准备回大宅,而是要前往永田町的其他地方。
——你听着,太太到车站后可能要去别的地方,但你绝对不能把太太带去,记好了。因为……
“走吧,时候不早了。”
弥吉站起来,想拉下车帘。
“就这样放着吧。把前面也遮起来就跟棺材似的——而且我也没什么机会再看到东京了……”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走在东京的路上了……”
穿过羽田隧道后,男人突然在后座上说。低沉的声音就像独白或自言自语。可沼田总觉得,那个声音像手枪一样顶在自己背上,仿佛男人的意思是:你也是最后一次开车了。
沼田脊梁一僵,忍不住调整后视镜想看看男人的样子。可男人似乎早已忘记了沼田的存在,一脸阴郁地看着车窗外面的风景。窗外是被夜晚的气息腐蚀得斑驳不堪的东京湾。
沼田松了口气,可还没过两分钟,车子开进昭和岛时,男人突然又对他说话了。
“喂,跟我换个座位吧,我想开开车。”
“是……可是……”
虽然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油门,沼田还是犹豫了片刻。
“别担心,虽然我驾龄不长,但好歹在洛杉矶的高速公路上磨炼过。而且后座有点冷。”
车子停下来后,男人完全不顾沼田的犹豫,迫不及待地走了下来。紧接着打开驾驶席的车门催促道:~陕下来,外面风太冷了。”
沼田只好坐进了后座。
“我只是喜欢开夜车而已。在洛杉矶,我每天晚上都会到高速公路上兜风。我这人就喜欢干毫无意义的事。你听克代说过我吧?”
“嗯。”
“那你一定也跟别人一样,觉得我是出于狼子野心才跟她结婚的吧?那是彻头彻尾的误会。我只是想做毫无意义的事而已。除了她,我再也找不到作为妻子能如此毫无意义的女人。我跟她结婚,就像在深夜的公路上疾驰一样,为的是无意义的快感。”
善冈叹息般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踩下了离合器。车子缓缓开动,逆向车猛然射来炫目的光芒,与他们擦身而过。
“把你的偏光镜借我用用,对面的大灯太亮了。”
“弥吉啊,能把你身上的披风借给我吗?外面真冷。”
阿岛叫了他一声。弥吉按下销钉,脱掉披风递给阿岛。
阿岛把披风盖在膝头的毛毯上,一只手伸了进去,另一只手则按在胸前的隆起上。那里面藏着刚才的那把手枪。她仿佛在极力保守秘密,指尖一动不动地捂着胸口。
“你不冷吗?”
“诶。”
弥吉喷出一口白色的气息,辩解一般抬手擦掉额头的汗水。
他在冒汗——善冈虽然竖着大衣领子,但隐约露出的脖颈却热得发红,一直在冒汗。车里只开了一点儿暖气,而且他刚才还说很冷来着。
沼田不禁想,这是不是因为他太紧张了?从背后这么一看,他才发现男人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双手过分用力地捏着方向盘。仿佛交换座位之后,连两人的立场都逆转了。方才沼田的紧张似乎瞬间转移到了善冈的背上。
不过,这又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沼田猛然想起来了。高速一号线很快就要进入平和岛,前面就是大森方向的出口。大森?克代的情人不就住在大森吗?
那天——沼田开始回忆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沼田正在家里睡觉,突然接到了克代从外面打来的电话。当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她说现在叫不到出租车,希望他赶紧到大森去接她。克代说的地方就在大森警署后面,是与克代的奢华生活格格不入的一片朴素的居民区。当时克代带着一身酒气倒进车中,沼田正准备离开,却发现公寓二楼唯一亮着灯的窗户后面站着一个男人。那道影子又细又长,而且看不出衣服的轮廓。只见那个影子抬起一只手,朝车子的方向挥了挥。
虽然沼田只在那天晚上去过大森一次,不过那道沉默的黑影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记忆中的身影与另一段记忆重叠起来。
一周前,他偶然听到了克代打电话的声音。
——是啊,他好像都发现了,不然怎么会突然回国呢……不行。那绝对不行。那样就不是简单的夫妻吵架了。
紧接着,足今晚出门前克代交代的话——听好了,你一定要把那个人直接送到这里来,不管他说要去哪里你都绝对不能听,否则发生什么事都是你的责任。明白了吗?
沼田混乱的思维开始转向不太好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