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在众人环视的状况之下,凶手完全没有靠近被害者——
如何实施犯罪,他使用的方法尚不明了。不过,通过被害者这个偶数狂却请了五位客人这一事实(前面那封信应该已经寄到了吧),我终于确定了凶手的身份。
写到这里,龟山往后一躺,钻进被炉里。他感觉到全身的疲劳在温暖的被炉里渐渐消融。现在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妻子和女儿在隔壁房间玩百人一首①的声音正好成了他的催眠曲。
①日本传坑纸牌游戏。4百人一首”指一百位著名歌人写的一百酋和歌,玩“百人一首”共有两副纸牌,一副上写这一百酋和歌的上半句,另一副写下半句。游戏玩法是几人围坐,把所有写了下半句的纸牌摊开,然后听一人读和歌的上甸,以最快速度寻找写有下句的纸牌,最终找到最多的人获胜。
朦胧睡醒——床前月——
却是皎皎——雪映窗——
妻子读上句,女儿接下句。如同佐渡桶节民谣②圆般的尖细声音此起彼伏,母女俩像共犯一般与可怜的老警察作对。但这并非日常消遣,女儿就读的高中明天要举办牌戏大赛,母亲为了让女儿获胜,正在进行特训。
“不行不行,抓牌的时候要再快点——你不是看过西部牛仔电影吗?举起匕首,‘嘿’的一声刺中飘在空中的纸牌,这就是诀窍。明天记得要把指甲打磨光滑,妈妈帮你剪。要随时对周围保持警惕,零点一秒的差距就决定了胜负。人生就是一场赛跑,你绝对不能落败。”
妻子突然拔高音量,就是为了故意说给隔壁的丈夫听的。
“那我们继续吧。今日泪盈袖,犹思相契坚。”
“啊,找到了。清名遭毁誉,憔悴谁知伤。”
“不对啊,刚才我念的上句是清原元辅的,是清少纳言父亲咏唱的哦。你接的下句是……哎,让我看看,啊,这是相模的。相模的这个,上句是袖上潜垂泪,花间枉断肠啊。”
“不可能。我明明记得是‘今日泪盈袖,犹思相契坚,清名遭毁誉,憔悴谁知伤’。”
②佐渡桶节民谣(佐渡おけさ節),是日本新潟县的一种民谣。
“那你看看元辅这张牌,没错吧?因为元辅和相模的上句都有‘袖’这个字,所以你搞混了。真是伤脑筋,怎么现在还会搞混?离比赛只有九小时三十分钟了哦。好吧,我们来下一个,欲借江波通梦境,哎呀讨厌,原来这是藤原敏行的歌啊,我一直以为是藤原实方朝臣的昵。真是的,呵呵呵。”
连错误都化为带有文化腔调的尖声大笑,妻子如今只有那笑声依旧同十七年前别无二致。十七年前,因为是毕业于女子大学的才女而自视甚高的她,一不小心拖到了足以给别人当第二任妻子的年龄,最后只得赌上才女最后的虚荣,嫁给了从事刑警这一特殊职业的龟山。两人第一次约会时,龟山根本不知道红茶碟上摆着的那一片柠檬是用来干什么的,直接拿起来啃了一口。妻子斜眼看着龟山酸得皱起来的脸,将自己的那片柠檬放人红茶中,端起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发出了“呵呵呵”的笑声。那笑声虽然很轻,却十二分地显示出自己的优雅。二人就是从那个瞬间开始,一直演了十几年的落差喜剧。龟山与妻子的不同之处,既非性格也非生活方式,而是十七年前对那片柠檬的处理方法。就在此时,已经快要坠入梦乡的龟山突然脖子一僵。
——刚才妻子和女儿说了什么?
他猛地坐起身,待听到妻子“哎呀,你怎么了”的声音而回过神未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衣衫凌乱地站在两人面前,恶狠狠地盯着散落一地的百人一首纸牌。
第六位客人——就是这起案子的凶手。被害者身为偶数狂,确实在案发当天凑齐了六位客人。第六位客人也接受了他的邀请,在案发当日来到了T酒店。不仅如此,他还跟其他五位客人一起,坐在现场。不过那位客人处于人们的心理死角,于是我们也大意地认为客人只有五位,并对此坚信不疑——你试着站在被害者破鹤的立场上想想吧。不知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破鹤在自己最后的个人演出上,邀请的客人全是对他心怀憎恨的人。而且是“六人”这个偶数——只是破鹤无法让第六位客人与其他客人一起出现在观众席上,因为他与那位客人的关系,和其他五位截然不同。毕竟,那第六位客人正是他的弟子。不过,还是有一个办法,能让弟子极其自然地出现在个人演出上。那就是当天表演二人羽织。
小鹤不仅是参与表演二人羽织的演员,还是被邀请到现场的客人——这个事实让我意识到,小鹤跟其他客人一样,同样对破鹤抱有恨意。换句话说,就是存有杀害破鹤的动机。那个动机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想必那是被杀的师父和加害者弟子之间的秘密吧一人格满是污点的师父和一本正经的弟子,在两人多年的相处中,极有可能存在我们所无法想象的类似同行相轻或同性相克的矛盾:
猜测凶手的动机并非我的职责,我必须查清的,是小鹤如何在双手伸出羽织、远离被害者身体的情况T将破鹤杀害的。
二人羽织的双手究竟是如何杀死身体的——
解开这个神秘手段的关键,其实就在于案件一开始让我感到疑惑的一个小疑问——为什么本里京平在案件发生后看到了发簪——在将这起案件作为他杀处理时,这就是非常奇怪的疑点。凶手在完成犯罪后一度放开了凶器。本该在完成犯罪后马上将凶器藏匿起来的凶手,为什么要将其放开,然后又捡起来——这是极有可能被别人目击到的危险行为——为什么要如此麻烦呢?一般情况下,不是应该在结束犯罪后先将凶器藏在自己身上,然后马上开始藏匿行动吗?
昨天,我终于找到了原因。凶手在完成犯罪后不得不先放下凶器,而在这次的案件中,登场的人物里不得不这么做的只有小鹤一个人。
话说回来,你知道“今日泪盈袖,犹思相契坚。清名遭毁誉,憔悴谁知伤”这首和歌吗?哈哈,其实根本不存在这样一首和歌,这是我那任性的女儿瞎编的。确切说来,是把“百人一首”中分属于两位歌人的上句和下句强行拼在一起的宝贵创作。她应该是记错了,强硬地灌输文化知识就会发生这种事情。当时我内人也难得地说了句聪明话,大意是“哎呀你被这个‘袖’字骗了,把别人的歌接了上去”:这句话向我脑中灌入一股灵感的新风,让真相之花绽放了——那天在“鹤之间”,发生过与这个十分相似的误解:五位客人全都因二人羽织这个表演影响了判断,就像我妻子所说的那样,“被羽织的袖子骗了,将另外一个人接了上去。”我们应该早就意识到的,既然袖子能够让两个人融合成一个人,同样也能将一个人分解为两个人——换句话说,那天表演的二人羽织,并非惯常那种二人共饰一角引观众发笑的,而是破鹤想出来的“一人饰演二角”的全新表演手法。其实案件一开始就有一个提示,那是破鹤最后的独演。“独演”这个词的真正意义,在于破鹤当时一个人“独自”表演了二人羽织。
从羽织里伸出来的,是破鹤自己的手——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小鹤的“不在场证明”就在我心中被彻底粉碎了。
一个人要演绎好像有两个人表演的身体和双手间的不协调——这样的二人羽织不正符合那个给《垂乳女》加上英文台词,擅长改编古典落语的破鹤的性格嘛!破鹤没日没夜地训练,丝毫没有意识到正亲手为凶手创造不在场证明,一味地努力练习由自己的身体和双手演绎的不协调动作。他的努力,成功地让当天的五位客人以为从袖子里伸出的是别人的双手。破鹤为了给客人们一个惊喜,故意将解释放在演出结束。而小鹤的任务,是充当障眼法,让客人们直到最后都坚信自己看到的是二人羽织。待在羽织里的他,其实与其他客人一样,什么都不用做,只需作为一名客人听破鹤讲落语——这样的推理听起来或许太不寻常,但并不荒唐。那天大厅里只点亮了一盏小灯笼,破鹤还故意跟客人们隔开一段距离,这全都是为了让他们错以为他的手是小鹤的手。后来也已证实,这对师徒的手大小差不多,通过小鹤所喜欢的那件破鹤的遗物,也就是那副手套——小鹤在师父开始表演死亡的瞬间,拿出事先从师父那里接过来的发簪,从背后抱住师父,并将其刺死。这一连串动作全部发生在羽织内,无需担心被任何人发现。紧接着,凶手就迎来了最危险的时刻,因为他把破鹤刺死之后,他的死也就意味着伸出羽织袖子的双手的死。如果双手昀动作同时停下来,二人羽织其实是一人独演的真相就会被发现,他便失去了逃脱罪责的证据。
为此,小鹤必须在完成犯罪后先把凶器放下,双手牢牢抓住破鹤的双臂上下挥舞。目的就在于让客人以为,只有从袖子里伸出的双手还活着——最后就是案件和黑暗的关系,制造那段短暂的黑暗,是小鹤在电话里模仿破鹤的声音请克拉拉做的。剧场界的万能艺人小鹤当然也擅长于仿声口技,那是剧场表演中经常出现的节目。而且,破鹤那种特殊的沙哑声线模仿起来反倒更容易。医生说破鹤曾在案发前咨询锐器刺中心脏的反应,恐怕也是小鹤模仿了他的声音干的。至于制造黑暗的原因,想必你已经明白了。小鹤必须在客人靠近前,把自己的手伸进羽织,所以他才需要那段短暂的黑暗。
以上,就是我的推理。
要证明这个推理是否正确,只需再次唤来那五位客人,让小鹤当着他们的面重新表演一遍二人羽织的手部动作即可。如从袖子里伸出来的真是小鹤的手,他应该可以再把曾反复训练的手部动作演一遍。相反,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小鹤必定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届时就能证明当天的二人羽织表演中,从袖子里伸出的手是破鹤自己的手。而且这样一来,破鹤自杀一说便自动颠覆,我的小鹤真凶说也就成立了。
不过我并不打算费这么大的功夫。这是为什么呢?字佐木,听好了,在我得出这一推理的两天前,也就是前天,那支关键的发簪找到了。这起案子因此被判定为自杀事件,三下两下解决掉了。你没看错,宇佐木,看来我还是没赶上啊。
那天,国宝级人物菊花亭圆叶带着发簪来到XX警署,给出了这样的证词。
“这么晚才来上缴证物,实在是非常抱歉。啊,请不要怪罪我。虽然是我把这支发簪从酒店带出来的,呵我自己其实毫不知情,唉,当时这支发簪是怎么从我的和服袖笼里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了的,连我自己都感到疑惑不堪。就在这种糊里糊涂的状况下,我把发簪给带走了。其实破鹤死去的那个瞬间,我就看到这玩意儿落在脚边。当时那位酒吧老板娘正好从我面前走过,我见她头发十分凌乱,就以为是她落下的。而且她身上穿着跟这支发簪十分相衬的和服啊。事后我想去找她,却发现她正好去了洗手间,于是我就把发簪捡起来塞进袖子里,打算过后再给她——不,我完全没想到破鹤是被那支发簪刺死的。是的,我还以为他只是突发脑震荡而已——等我明白过来,现场已陷入了骚乱。是的,当时没能说出口,后来就越来越不好开口了。我本来想趁搜身前把发簪藏起来,于是也去了洗手间,可又吓了一跳,因为那支发簪竟然从我的袖笼里消失了。我想肯定是不见了,毕竟警察先生后来掘地三尺都没找到啊——然后就到了正月,那天我正在S亭讲《源平》,讲着讲着就把折扇打开了,怎知突然听到一声脆响……我当时吓得跳了起来,不,应该是呆坐在那里,将近一分钟都没想起来后面的台词,真是太丢人了……不过仔细想想,应该是我拾起发簪后,无意识地将它塞到了放在袖笼的折扇缝隙里。虽说是玻璃工艺品,但毕竟这东西这么薄,正好能夹在折扇的扇面和扇骨之间。没错,当天我刚结束一场演出,所以身上带着白扁,平时我都会插在腰带里,可那时腰带松了,我就把它塞进袖笼里了——反正这一点儿都不能怪我,这一个星期我害怕得不行,担惊受怕,警察搜身的时候漏掉了我的折扇,这也算是你们的
失误,所以我们可以算两清了……”
前辈所说的这本只存在解决篇的侦探小说,我带着极高的兴致拜读了一遍。本来只是一起自杀事件,你却偏要将它当成不可能犯罪,以假想犯罪进行调查,并用侦探小说里的方法得出了一个假想的真相。正因如此,这种假冒福尔摩斯的英姿,着实让我惊叹不已。
你的礼物对我这个侦探小说迷来说是无比珍贵的。正如前辈所说,去年夏天,你一言不发地送我离开,就让那份好意寄托在这个故事中,作为饯别的礼物让我珍藏一生吧。因为前辈正是为此,才在事件结束好几天之后,依旧投身于尚未终结的假想犯罪的调查啊。不过,这个故事究竟从哪里开始是前辈的虚构呢?那只鹤应该是真的吧。不过如果这真是一起自杀事件,丹顶鹤就是破鹤本人在开演前放飞到东京上空的了……
今后我们应该不会再相见了,不过无论过多久,只要我在这里的报纸上读到东京发生的小事件,一定都会感觉到那些无名刑警、那些被忽视的人中,有前辈存在。
如果前辈以后吃到外表不太好看,却融合了甘甜、苦涩、空虚和丰富的复杂口味的面包时,也请把它当成我的人生吧。
这是在龟兔赛跑中败给龟先生的那只兔子①,最后的辩解。
①宇佐木的日语发音(うさぎ),跟兔子的日语发音相同。
尾声
苏联商船罗曼诺夫号,返航回纳霍德卡的途中,在甲板上发现了一只鹤的尸体。彼时日本刚过了正月的头三天,是一月四日的凌晨时分。那只鹤被海平线附近的朝阳染纽,伸展双翼仿佛要飞向空中,却硬邦邦地死在了甲板上。零下好几度的严寒空气,使它的羽毛上结满锐利的冰刃。
最引人注目的,是像丝带一般系在仙鹤脚上的纸条。粗糙罕见的纸上写着像图画一般的文字。恰好船上有位日本乘客,读出了那些文字。
“这叫辞世,是日本人临死前写的和歌。”
“像遗书一样吗?”
“没错。”
说完日本人暧昧地微笑了一下。他并不精通俄语,无法准确地翻译出这首和歌的意思——玻璃舞墨空余素,身披羽织化白鹤。
“那是白鹤留下的遗书吗?”船员们都戏谑地笑了起来。
鹤身上并没有外伤,船员们都认为它是在迁徒的过程中遭遇强风,被打落下来的。他们都不精通鸟类学,自然不知道这只鹤是名为丹顶鹤的日本种群,根本不会迁徙。
不过就算是鸟类学家,想必也查不出为何这种日本留鸟会出现在大陆附近的海域上空。凭借鸟类学家的知识,顶多只能推测,可能与当年冬天侵袭北半球的异常寒流有点关系。那只仙鹤离开东京后,为了回到同伴们生息的原野,一路向北而去。最后在日本海的暗夜里,在浑浊的怒涛和寒冷的狂风中,迷失了方向。
俄罗斯船员们对此毫不知情,一心把它当成迁徙的候鸟,并发出最质朴的疑问。
“不过维尼亚啊,你说一只这么年轻健壮的鹤,怎么就败给了昨晚那阵小风小雨呢?”
“是啊,呵留沙,这么年轻的鹤,完全有能力飞在鸟群的最前面,可它却掉队了,真是不可思议。”
至此,蹩脚的落语家肯定会抖个包袱,露出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
“然而,留下这封遗书的鹤却是个落羽①(落语)名人。”
①原文为“落伍”,意为落魄,在日语中与“落语”同音,都读作“rakuco”。为表达其指代含义,译者在这里用“落语”的谐音“落羽”,指受伤坠地的鸟,表现这种双关。
第2章 东京的某扇门
“这次有个不错的故事,你想买吗?”
这是他第几次擅闯了?这个早已熟悉的男人突然撞开编辑部的大门冲了进来,不等办公室老大,也就是总编咲岛许可,就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坐在用来招待客人的豪华——或者说几年前还算豪华的——真皮沙发上。紧接着,把那双看不出是长是短的腿往前一戳,右脚叠在左脚上,脚跟顶着地板左右摇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总算不情不愿地分开两片嘴唇,像打哈欠一样说出了那句话。每次看到他张嘴,咲岛都会条件反射地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听到的那个声音。
当时大战剐结束,他在池袋车站后方突然被一个身穿条纹T恤、看起来像个小混混的男人叫住了。
“——我这儿有好货色,你要买吗?只需要把零花钱交出来就行了,小子。”
当时咲岛刚从东北农村的家中如同离家出走一般跑了出来,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愣头青。离开故乡时,他偷偷带上了祖父精心收藏的日俄战争从军纪念短枪。他把那支短枪藏在外套的内侧袋里,在大街上四处徘徊。那天晚上他可能真的想买几颗子弹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至今,咲岛仍会想起当时的情景。那时的东京就像一片被烧焦的薄纸,似乎随时都会被新时代的暴风吹得粉身碎骨。残存的废墟一角,有几百万人在血腥的梦境中挣扎。这个阴暗而绝望的都市,役有容纳他这条渺小生命的余地。他根本不知道“货”指的是女人,以为条纹衫男人看透了外套内侧袋里的挫败与绝望,不知不觉就跟了过去。结果他被带到一个小巷子里的铁皮屋,看到的竟是一个比东京还要颓废的、满脸皱褶的女人。
“这次真的是个很不错的故事。”
这个男人每月定期来一次,但每次都会毫无征兆地突然闯进编辑部,摆出一副强买强卖的架势,用拉皮条式的热情把他那篇所谓的小说构思大肆吹嘘一番。
上个月他带来的故事被他称为“侦探小说”,讲一个女人用包子害死了身患糖尿病的丈夫。就算是素来对新人的奇思妄想分外宽容的咲岛,也实在难以接受那样的东西。尽管如此,小说却在奇怪的地方描写得异常逼真,害得咲岛在接下来的整整半个月,每次在家喝酒喝得正高兴,见妻子故作优雅地捻起一个包子问他“你也来一个吗”的时候,都会被她手上的薄皮包子吓得冒一身冷汗。
“你说说看?”
正好看稿子看烦了,于是咲岛站起来,坐到男人面前,打算抽根烟。
男人年龄三十五六岁,头发——也说不上是长是短。发量不多,每根却特别长。脸色也分不清是晒黑的还是原本如此,总之有点黝黑。与他整体松松垮垮的外观格格不入的是那高挺端正的鼻子。鼻梁上还夹着咲岛至今都看不惯的黑色镜片。据说那副夹鼻太阳镜是为了遮掩毫无来由的自卑感。太阳镜和胡子,是反证男人自卑的夸张装扮——这是男人某天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咲岛时说的话。联岛的鼻子底下就留着一抹卓别林式的山羊胡,一般来说,人们摘掉眼镜之后会给人一种全然不同的印象,但这个男人却不会。相反,摘掉那副黑色墨镜之后,他的两只眼睛会像隔着一层雾霭般盯着别人,显得特别阴沉。
虽然他的穿着每个月都会发生一些变化,但整体印象还是如同不景气时期的流浪儿童一般,看起来脏兮兮的,已经分不清面料和色泽花纹了。
名字——不知道。
“然后呢?”咲岛问。
“然后呢?”咲岛又问了一遍。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那个然后呢是什么意思吗?我不擅长理解这种抽象的问题。感觉就像射进烈焰的冰弹一样,转眼就溶化了,根本想不明白。”
“那啥,我想问的是,今天你带来的故事是推理呢,还是……还是另外一种呢?你给我说说吧。”
“原来如此,然后你就问然后了啊。”
男人十分具体地回答道。
大战已结束二十多年,如今咲岛担任一本名为《SM》、发行量还不错的月刊杂志的总编。在这个性解放运动开始对性变态者伸出友善之手的时代,这样的杂志名称可能会招致误解,但其实它是正经的短篇推理(Short Mystery) 一词的缩写。不过这些年来,就算有读者因误解杂志名称而买回去,里面充实的内容也绝不会让他们感到失望。这样的堕落并非呋岛的错。几年前,一位姓名缩写恰好与杂志名相同的知名作家在上面刊登了一篇社会派情色小说《爱欲顶点》,很快便获得巨大反响,于是前任总编马上制定新方针。原来杂志社还会收到“那种诡计在现实中真的可能实现吗?”的认真的抗议信,最近却只会接到一些主妇——疑似那种事爱好者的女性.用暧昧而高亢的声音打来电话,询问:“那种体位真的能摆出来吗?”与销量相反,印在SM这两个英文字母阴影里的推理二字越印越小,这让咲岛偶尔也会觉得一丝青春的热情在缩水,因而惆怅万分。
“今天是另一种的另一种。”
“你是说推理?是你最擅长的本格吗?”
“你要买吗?”
“你先给我说说看吧。”
“到底买不买,你先告诉我,我现在就需要钱。”
“这可没办法。就算我要了你的故事,也要等杂志登出来才能给
钱。”
“我没那么多时间,如果不行我就去别家了。”
“别家还不是一样?!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么着急忙慌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所以我必须马上弄到钱。”
然后男人好像又咕哝了一句药快没了。听他这么一说,咲岛又看了看男人眼底那两团漆黑的阴影,懒洋洋地耷拉在地上的双脚,时不时为了抑制痉挛而攥紧的手,神经质的语气,这不都是毒瘾患者的症状吗?咲岛心想,看看这个平时桀骜不驯的男人被戒断症状折磨得满地打滚、口吐白沫的样子也不失为一件趣事,便决定姑且装出对男人的故事饶有兴致的样子。如果放入SM的范畴,咲岛应该属于心理上的S。
“你先冷静下来,至少给我说说梗概吧。如果我觉得有意思,可以考虑自掏腰包先把钱付给你。”
在这种快发工资的日子,咲岛那个可怜兮兮的钱包里根本没有可以掏出来的钞票,所以他压根几没打算买这个故事。更遑论从一个瘾君子手上买。咲岛一直有个理论:无论是情色还是凶杀,写出一切不健全故事的作者也必然不健全。更何况,跟一个瘾君子有金钱关系,搞不好会成为警方手中的把柄。男人似乎对咲岛装出来的态度信以为真了。
只见他如同变脸般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把一直藏在屁股底下,用包袱皮裹起来的东西拿了出来。
“嗯,那啥,你尝尝吧。”
那东西看起来像个零食盒,从扁平的形状来判断,应该是一盒薄烧煎饼。
见男人如此献媚,咲岛忍不住红了脸。但没过多久,对方就又变回原来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了。
“既然如此,我就给你说说吧,不过只讲一半,如果你感兴趣就要马上给钱,我两个小时后再回来把剩下的部分说给你听。这个我向你保证。”
“知道了。然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