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啥,呃……我是想问你,今天带了什么样的诡计来。”
“如果用专业术语的话,应该能称作破解不在场证明的一种。同时还是个密室。也就是说,在罪行发生的时间内,凶手被关在密室中,因此他的不在场证明能够成立。”
“然后呢?——就是那啥,给我说说密室的设定吧。”
“如果你是想知道具体地点,那就是这里。”
“这里?你是说这个编辑部吗?”
“这个脏兮兮还有夕照的房间?这个被社会遗弃、像蛆虫巢穴一样的陋室?用这种破地方做故事舞台,还是交给现代派作家去写吧。不是,我想说的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
“哦哦,你是说S镇?”
“是东京啦,东京!都说物似主人,像你这种积满了灰尘的榆木脑袋搞不好根本无法理解我今天带来的不可能犯罪谜团。我所说的,是犯罪时间内,凶手被关在东京这个地方,因而有不在场证明。没错,就在这个名为东京的巨大密室中——”
随便找个国劳①、动劳②,或者敬老早泄③啥的,总之就是铁路工会跟公司谈加薪谈崩了,工会开始无期限全面罢工。于是国电、地铁,这些首都圈内的交通设施全部瘫痪一天,切断了东京与周边的联系——男人就是利用这种早已见怪不怪,多得像一年一度的节日般的设定,让东京成为一个密室的。他还说自己除了女人的丝袜④,对别的事情一概不感兴趣,因此无法给出更好的说明。
“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当天夜里,现场当然是在东京之外。”
“然而在犯罪发生时,凶手却被关在东京密室里,无法利用任何交通工具离开,对吧?”
“没错,罢工不仅夺去了一千万东京市民的双腿,也夺去了凶手的双腿。”
“有点奇怪啊。我不知道你把现场设定在哪里,可是要到那个地方,除了国铁、私铁和地铁,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因为有公路啊。你总不能说东京的公路因为堵车压力太大,跳出来要求改善待遇吧。”
“我想到一个好标题了——公路的咆哮。副标题,愚蠢总编的妄想。”
①国铁劳动纽合的缩写。
②国铁动力车劳动组合的缩写。
③“老”与“劳”日语同音。
④日语将“罢工(ストライキ)”简称为“スト”,而女人的“丝袜(ストッキング)”也是“スト”。故有此说。
“难道说凶手没有驾照?”
“那不是还有公交车和出租车嘛,而且凶手自己就有车。事实上,我想出来的诡计是,让凶手开车离开东京。但是因为受到某个条件的限制,使得一起单纯的犯罪变成乍看之下完全不可能的犯罪。这就是我想写的故事。”
“某个条件是什么?你不是赶时间吗?给我说明白点。”
“唯一能通往现场的公路,也就是联系着东京与现场的唯一一扇大门,在案发当天的那个时刻,被封锁得严严实实。”
“恰好在施工,所以禁止通行——是这样的设定吗?”
男人略显烦躁地摇摇头。
“那个等会儿再告诉你。你应该知道吧,我这人向来喜欢在第一行大做文章。这次我想到的第一行是这样的——警铃‘呜鸣’作响,红色的铃声告知周围发生了紧急事态,一辆车在现场附近停了下来。”
竟然用警车到达现场这种平凡的场面开篇,连咲岛都不禁为这个得意洋洋的男人感到脸红。
“现在的警车都是‘哔啵哔啵’响的。而且现场附近的附近二字太多余,直说到达现场就可以了。你那个红色铃声的描写也有点奇怪。”
“你不知道声音也是有颜色的吗?那个叫纪德还是啥的人在小说里就写过,一个盲眼少女靠音阶来记忆色彩。声音是有色彩的,而且还有气味。你的声音就是薯蓣泥杂粮盖饭的味道。”
“盖饭?我的声音呜?”呋岛用薯蓣泥杂粮盖饭的声音反问道。
“接着说吧。我没多少时间了。首先,把犯罪现场设定在东京都外的什么地方是个问题,最好是距离东京都地界十分钟车程的地方。你把首都圈的公路图拿来我看一下。”
一般人就算知道这里有地图,也要先问一句“有没有?”可是想让这个男人懂礼貌,只会让自己白白生气而已。事实上,咲岛虽然挺生气,不过因为地图就放在背后,也就没什么怨言地拿起来递了过去。
男人摊开地图,用手指充当标尺,花了几分钟时间确认距离。
“现场就定在川口市吧,那里虽然属于墒玉县,但跟东京只隔了条荒川。过了荒川再往北开十分钟就能到,也算是东京密室之外了。如果要确定具体位置的话,最好是京浜东北线和东北本线停靠的川口站,离车站有一点距离的,嗯……这个本町不错,现场就在本町工业区的一角。那附近不是有很多铸造厂嘛,从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和煤灰,如同白描的线条一般腐蚀着城镇。就在那里,矗立着一幢格格不入的、只会在童话故事中登场的雪白小洋楼。凶手和被害者就住在里面,两人的关系——”
“设定为夫妻吧。”
上个月那段糖尿病丈夫和杀人狂妻子的闺房描写,让咲岛认识到了这个人作为情色作家的才能。
“那就设定为没有孩子也没有用人的夫妇二人吧。丈夫的名字——你随便起一个吧。”
“河北公一怎么样?因为住在荒川北边。”
“加上郎,叫河北公一郎好了,这样更接近我的想象。四十二岁,职业是戏剧评论家,有地位,有声望。出过几本跟歌舞伎有关的著作。胡子稀疏,让人联想到能面里小面的女性化白皙面容。高度近视,总是戴着银边眼镜。实际上还是个中年花花公子,给人一种狡猾的印象。因为职业与演艺界相关,会让人误以为性格很感性,其实是毕业于T大理学部的高材生,脑子堪比电脑。对赛马这种赌博活动十分拿手,很像江湖骗子。管不住下半身,跟歌舞伎演员有不正当关系,像换领带一样频繁更换女友,都是新出道的女演员,相当于现代版的世之介①吧。妻子以前是前卫剧团的头号女演员,因为发生了那种关系便跟他结婚了。名字叫——”
“铃子不错,我老婆的名字。”
“原来如此,那正适合被残忍的丈夫杀害。被害者河北铃子三十六岁,以前是名女演员,性格十分张扬,以熟女的白皙身体作资本养着一群小白脸。婚后十年,夫妻感情已完全冷却——本来他们就只是追求彼此肉体的肤浅关系。现在即使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也过着彻底分居的生活。卧室、三餐、外出、入睡时间、旅行,全
都是分开的。与其说两人之间还存在爱情,不如称之为尊重彼此自由的成年人间的关系。他们早已不再关心对方,没有了肉体的欲望之后,两人的关系就自动终结了。尽管如此,他们还偏要在外人面前装成一对恩爱夫妻。其实丈夫很早就想离婚了,可妻子那种奔放的生活需要一定的经济保障,因此不想离婚。这种矛盾最终酿成了丈夫的杀意。”
“动机应该再具体一些。”
“那就具体到金钱上吧。丈夫早在十年前,在教堂里给妻子戴上价值九万两千日元的白金婚戒时,心里就想,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个女人杀了,拿回这笔钱。”
“哪儿有逮么吝啬的男人!”
“这不是吝啬这么低级的感情。神父的笑容、十字架、纯白的会场、花束、观众们的掌声、赞美歌,在这个证明真爱的瞬间,那个即将
①被誉为日本《金瓶梅》的《好色一代男》中的主人公。
成为丈夫的男人心里却只想着买戒指时多花的零头两千日元——就像莫里哀喜剧中隐藏的悲情。我想写的就是那种旁人看来十分无稽,却异常珍贵的悲伤。”
“还是别谈钱了。之前的谋杀糖尿病丈夫,还有上回你说的小姑娘用冷冻胸罩杀死情人的故事,动机都是钱。你还记得吗?就是小姑娘为了让凶器消失,穿着冷冻胸罩离开现场,后来得乳癌死了的故事。”
“啊啊,你说那个《冻奶杀人事件》啊。可是,作家只能创作自己擅长的故事,这次我构思的总编杀人事件,动机也是钱。”
男人说完,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咲岛也跟着他微笑了一下,但只是为了奉承这个男人。
“算了,怨恨、嫉妒、利欲、复仇——你随便选一个动机吧。反正无论什么人,只要做了十年的夫妻,就算对方没犯什么错,也会产生那么两三次杀意。这种程度的妥协我可以接受,就听你的好了。”
本来咲岛也不想跟他纠结这种事,便就势表示了妥协。
“没时间了,赶紧继续吧。省去中间的过程,直接到案发当天。那天晚上,大约九点钟,河北开着爱车Mark 0回到家,在客厅里发现了妻子的尸体。他慌忙——确切地说,是假装慌忙——打了110报警。死因是绞杀。死亡时间大约在下午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已经出现尸斑和死后偃硬。被害者对‘时间’有着神经质的固执,每天都在两点的钟声敲响时开始吃午饭,案发当天也不例外。因此,通过对胃内残留物的分析,得出了较准确的死亡时间,与之前的推论相同。可是,如果把犯罪时间限定在一小时范围内,后面会很难进行说明,我就把时间准确锁定在下午六点十分吧……可以加上被害者在反抗时不慎弄掉了祖母留下的旧手表,摔在地上时使时间停在了那一刻。当然,这是为了让你这个单纯的脑袋瓜也能理解而作出的妥协。”
“那真是谢谢你了。”
“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我再把现场的情况说详细一些吧。”
“你不是赶时间吗?要是跟案件没有直接关系,就略过吧。”
“唉,你别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呃……河北铃子的尸体仰天倒在客厅的正中央,空洞的双眼瞪得像铜铃,仿佛还盯着凶手的身影。她脖子上还缠着凶器绳子。绳子两端被拉得笔直,仿佛还被凶手拿在手上。绳子随便什么材质的都行,电线或者麻绳之类的,只要不会暴露凶手的身份就好。客厅里到处都乱糟糟的,因为身材高大的铃子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在拼命抵抗。而且死者全身都留下了搏斗过的痕迹,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紫色淤青——干脆把衣服也统一成紫色吧。紫色上衣、紫色裤子,脖子上戴着的首饰跟凶器缠在一起,紫水晶挂坠落在死者苍白的嘴唇间,就像一滴紫色的眼泪。”
“干脆把口红也弄成紫色的好了。”
“口红是大红色,死了之后就会变成紫色了。生前酷爱紫色的女人连死后的尸臭都萦绕着紫色的气息,我就想描写出那种阴暗又妖媚的感觉。事先再说明一下,气味也是有颜色的。”
“干脆全裸吧?刚洗完澡站在客厅里,正看着镜子里白里透红的身体搔首弄姿,这时祓杀了。”
“咦,女人竟然会干这种事?你老婆也这样?”
“不不,小说里偶尔会看到这样的情节。”
“啊,你们杂志上登的小说啊。”
“当然不只是我们这儿的。”
“很遗憾,这点我不能妥协,我的故事已经染上了紫色。当然,如果你想要那种画面,我可以用浓重的笔墨描写一下犯罪前夜,丈夫最后一次跟妻子做爱时的场面。这种妥协我太愿意了,你尽管提要求吧。”
“那真是太好了。”
“然后由于某种原因,警方认为这并非盗窃或变态杀人。”
“什么原因?为什么?”
“——?”
“我这次问得很具体啊。”
“我只是在思考。我这个渊博的大脑不善于处理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要不这样吧,被害者平素就是那种警惕性异常高的性格。”
“又是异常吗?你这里异常也太多了。”
“是吗?难道贵杂志刊登的,被铁楔子钉在身上还兴奋得叫出声来的吸血鬼一样的女人就不异常吗?”
“好吧。被害者警惕性非常高,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绝对不会让陌生人进门。”
“每次都会通过门镜先把对方看清楚,门链也会上两道。一般性格张扬的女人反倒特别小心谨慎——如此这般,警方断定凶手肯定是被害者的熟人,其中最可疑的就是她的丈夫河北……他叫啥来着?”
“我也忘了。”
“那就叫河北悠辅吧。警方将怀疑范围缩小到河北悠辅一个人身上,可是在审问时,却发现他在犯罪发生时外出了。”
“等等,警方为什么会把怀疑范围缩小到丈夫一个人身上?”
“你真是气死我了,我这还要赶时间呢,
“是你自己刚才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好吧。不如这样吧。警方接到河北悠辅的报案,是晚上九点整。他自称五分钟前刚回到家,发现了客厅里的尸体,马上就报警了。但河北在这里犯了个错误。警察在向周围邻居问询时,出现了一个九点左右在自家窗前呆呆眺望窗外的证人。这个思春期女高中生当时正望着自家对面的白色小洋楼,做着浪漫的白日梦。女高中生的证词如下——从小洋楼的那个窗户(客厅窗户)透出灯光,是在九点过后。因为她刚好在听广播,当时九点的整点报时已经过了两三分钟。可是警方接到河北的报警电话,却是在整点报时刚开始。就这样。”
“也就是说,河北回家后,还没进客厅就先报警了,没错吧?”
“即使不进客厅,他也知道那里有一具尸体。为什么呢?因为那正是他自己在三小时前亲手杀害了的妻子。这样如何?”
“嗯。”
“那就进入关键问题吧。河北根本没在意这种小差错,因为他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当警方询问他当天的所有行动时,他若无其事、大大方方地这样回答道——早上九点半左右离开家,到有乐町的G剧场看日场大众戏剧。因为是重演,他早就知道了结局,便中途离开剧场,到咖啡厅坐了一个小时。期间一直在撰写发给报纸的评论稿—~到此为止的行动都跟事件毫无关系,可以略过。重要的是接下来这部分——下午五点去歌舞伎剧场观看夜场表演。这跟工作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第二幕要演出他很喜欢的《外题》①。他在一楼随便找了个空位看完了第一幕和第二幕,然后到后台跟成马屋打了个招呼,之后就离开了剧场。那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接下来的行动也可以略过,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说说吧。他考虑到就算回家铃子也不会给他准备晚饭,就到京桥的寿司店坐了三十分钟。然后九点钟就到家了——总之,问题就在于——”
①歌舞伎和净琉璃的名目。
“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半,凶手声称那两个半小时自己待在歌舞伎剧场?”
“没错,包含六点十分这个犯罪时间在内的那两个半小时,他处于缺乏证人的空白状态。事实上,河北就是利用那段时间往返于东京和川口实施犯罪的,所以也不可能出现证人。他说自己太累了,幕间休息时也没有离开座位,而是在座位上打了会儿盹儿。一说到这两个半小时内的行动,他的证词就十分可疑,让警方起了疑心。”
“五点和七点半,这段空白时间的两头,他有证人吗?”
“下午五点,临近开演时分他进入歌舞伎剧场,趁机摸了一把检票员的胸。七点半则有著名的成马屋替他作证——‘啊,第二幕结束后,我刚回到后台没多久,老师就过来了。当时正好是七点半。他还夸我给去世的女儿扶正头梳那个新动作创意很好呢。’——这样。
但这个细节后来成为拿下河北的关键,因为从河北坐的地方根本看不到成马屋的那个动作。那个舞台的装置很复杂——他会知道这个新创意,是因为在此之前了解过。其实歌舞伎这种表演,只要不是新作品,墓本上光看曲目和参演者就能说出大致印象了,都没必要特别去了解一番,他只是为了保险。结果恰好发现有个新创意,便定用来支撑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还是搞不明白那个关键的不在场证明。凶手提供的证词中有两个半小时的空白,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往返于现场和东京。虽说因为罢工无法乘坐京浜东北线,可是之前也反复说到了,他自己有车。而且案发当天凶手就是开车出去的。两个半小时,他开车从歌舞伎剧场到现场,再回来,还能绰绰有余。那根本不能叫不在场证明啊。”
“警方也是这么想的。‘你那根本不叫不在场证明吧!’留着小胡子、长相猥琐的中年刑警逼问道。河北面色一沉,过了三分钟,突然又亮了起来……”
“怎么了?”
“脸色会有明暗的变化吗?”
“应该有吧。”
“那就好。只见他脸色一亮,露出一抹微笑这样说道……”
说着,男人也露出一抹微笑。
“警察先生,下午六点前后,从东京通往川口市的国道一二二号线在县界附近的新荒川大桥一带会非常拥堵哦。再加上那天有罢工,堵得更厉害了。我早上到东京来都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你去查一下吧,查了你就会知道,两个半小时根本没办法往返——警方真的去查了。正如嫌疑人所说,案发当天下午四点到八点,A桥前后堵了足有三公里。换算成时间,就是左右两个方向的车道都堵了超过一个小时。”
“也就是说——”
“没错,也就是说,一切交通设施都陷入瘫痪。平时四通八达,相当于生命动脉的血管全部冻结,使大都会的运转几乎停滞。东京变成了一个堪称死亡之棺的密室。在那天的那一刻,连唯一能离开东京的途径,也就是那扇名为公路的大门,也因为交通堵塞而紧紧闭锁了——怎么样?这个谜题你想买吗?两万,不,一万就够了。点儿,找赶时间。”
咲岛摇摇头。
如今这个世道,人情是最致命的。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在接过上任总编的工作后维持发行数,全都要归功于公私分明的冷漠性格。
“光有谜团的侦探小说换不了钱。而且,你得再把这个谜题的设定给我讲清楚点。”
这次的创意比以前的都要好一些,如果结局足够有趣,至少可以把谜题买下,来让其他新晋作家去写。他已经动心了。
男人噘起下唇,一言不发,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我说了没法给你钱。”
“给我一张纸,还有铅笔。”
这家伙怎么如此不要脸!只是见对方态度这么强硬,咲岛还是像养了一只任性猫咪的主人一般,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援手。
男人拿起铅笔,在咲岛递过来的纸上画了这样一张诡计示意图。
“当然,这张图并不是按照真实情况画的。县界附近的车道数量不是这样的,但为了方便起见,这里就设定为单车道。到银座一小时这部分也忽略了东京都内的道路拥堵情况。不过我想解释的只是诡计,因此尽量简化数据,更方便说明。你就当成纸上谈兵一样听我说说吧。”
真够任性的。
不过,把男人写在图上的时间加起来一看,果然单从东京赶往川口市的犯罪现场就要花费两个半小时。结束犯罪后再次回到歌舞伎剧场,所需的时间肯定会超出嫌疑人的空白时间。而那超出的部分就成了河北的不在场证明。只要是利用国道一二二号线,不,应该说是这个男人不按现实设定的通往虚构城市K的虚构公路X,就
无法在那一段时间内离开东京都。
可是——就在咲岛准备提问时……
男人好像突然做起了仰卧起坐,只见他猛地挺起上身,很快又抱着脑袋蜷缩起来,同时还发出痛苦的呻吟。咲岛以为他终于出现戒断症状了,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开一些。
“象征物。还差象征物。”男人像模仿哈姆雷特的呐喊般伸开双臂,朝空中挥了一拳,“爱伦·坡的大猩猩(他是说((莫格街凶杀案》吗?),奎因的梅毒①,SY的彩球歌②,TA的化作天鹅穿越黑暗的蒸汽机车③——我还需要一个能够象征整个案件、完全融入案件气氛,同时又是一个独立存在的、超凡脱俗的象征物。”
“当然要很具体的。”
“可我就是想不出来,超凡脱俗又具体的象征物。没有象征物,这个故事就是死的。啊啊——象征物。只要有了这个,我的故事就能像无限宇宙里的星辰一般璀璨耀眼。”
男人烦躁地用手指敲着桌子,突然又停下动作,两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当然,隔着太阳镜,根本看不出他的两只眼睛是否真的盯着那里。
“没错,就是手指美丽的动作——钢琴。钢琴的琴声,我要的就是这个。最适合这个案子的象征物,就是由黑白双色舞动的狂躁乐章。喂,把凶手从戏剧评论家改成钢琴家。钢琴家河北——呃……叶介,三十六岁。案发时他正坐在听众席上,欣赏传说中的钢琴大师霍洛维茨演奏的通往天堂的梦幻乐章。在上野的音乐厅——可是我不想改掉歌舞伎剧场的设定,还是算了呢。干脆这样。戏剧评论家河北叶作,看准下午五点铃声响起、剧场变暗、第一幕的帷幕悄然升起的时机,也开始了自己自导自演的戏剧。他驾驶的汽车沿着
①指埃勒里·奎因(EUery Queen)的《Y的悲剧》。
②指横沟正史(Seishi Yokomizo)的《恶魔的彩球歌》。
③指鲇川哲也(Tetsuya Ayukawa)的《黑天鹅》。
国道X号线一路驶向即将成为犯罪现场的K市自宅,向着十年前买戒指超出的那两千日元疾驰。车载收音机里传出雄壮的、充满悲剧色彩的、残酷而又崇高美好的乐章。乐声回荡在车中,回荡在他的杀意里,回荡在东京的道路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音乐史上最伟大、最壮丽的钢琴曲……这样不行……”
看着男人那一惊一乍、变幻莫测的脸色,就算咲岛不是精神科医生,也几乎能认定他患上了躁郁症。
“这不行啊,我根本没听过这么厉害的曲子。”
“是缺乏音乐知识吗?”
“如果能把倾听的体验当做知识的话,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能像我这样知识渊博了。从格里高利圣咏到东京晴海的歌谣,音乐史上现存的乐曲我都听了个遍。”
“那不正好嘛。”
“正因为全都听过了才不好——我都只听过一遍。”
“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让你无法听第二遍吗?”
“在音乐方面,无论是怎样广为传颂的名曲,我只要听上一遍,就会对其艺术性感到绝望。所以这里我想要的名曲,只能在我没听过的曲子中寻找。我每次都带着这样的期待,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把它们全都听了一遍。这种对音乐的饥渴,甚至连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都难以满足。我已经听完了所有的音乐,但选不出符合想象的曲目。不,有,曾经有。”他的躁都症瞬间痊愈了,“曾经有过,而且正是我想要的钢琴曲。虽然听过但又像从未听过的音乐,才称得上完美的艺术。”
“你这是悖论啊。”
“这是非常具体的事实。所有人都能听到,同时又没有任何人能听到的音乐。你知道莫里斯·拉威尔吗?”
他能猜到那是个作曲家,但也仅此而已。
咲岛跟音乐没什么缘分。就连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在自暴自弃时期经常听的浪花节和演歌,他都没什么接触。他的生活中能称得上音乐的,只有电话铃声、印刷厂的噪音,以及资深SM作家在稿子里硬生生插入的女人们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