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妻子想说钱的问题。这幢公寓,他开的车,甚至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用妻子的钱买的。
“知道了。那我走。”
丈夫换上外出的衣服。妻子走进卧室。
“你要去哪儿?”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
“你管我去哪儿呢,反正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样一来,你就会明白我根本不是什么杀人狂……而且……而且你再不睡觉……会死的。”
妻子似乎还有些疑惑,难以判断丈夫突然平静下来到底是不是在演戏。
尽管如此,在丈夫握住家门把手,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妻子终于相信丈夫的心情是真实的。因为他哭了。这个无论身处多么感人的剧情都流不出真正的眼泪的二流演员,是不可能靠演技哭出来的。
妻子按住了丈夫准备开门的手。
“从今晚开始,我跟你一起睡。”
妻子由于睡眠不足而发红肿胀的眼中也留下了一行清泪。丈夫抱住妻子,妻子已经不再惧怕丈夫的手,任由他抱紧自己。
就这样,两人在分居七天之后终于和好如初。但这仅仅是表象。因为他们的和睦连一个晚上都没撑过去。当天夜里,那件事再次发生了。
那天晚上,妻子没有服用安眠药,想必是还没有完全打消对丈夫的怀疑。妻子背对着丈夫睡下,丈夫翻身时不小心碰到妻子的身体,能感到她的背猛地绷紧了。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临近黎明时分,丈夫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便醒了过来。妻子不在。客厅里亮着灯。他站起来,摸索着披上晨袍走进客厅。
妻子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听到动静后猛地跳了起来,接连往后退了两三步。她的头发如野兽般凌乱,充血的双眼惊恐地盯着丈夫。
“你……你又来了。”
“你又要用那根绳子勒死我……”
丈夫手上正好握着晨袍的腰带。
“这件衣服是我刚披上的……而且今晚你没吃安眠药啊,一定知道是谁袭击的你吧。”
“当时太黑我什么都看不到。就觉得脖子上突然缠了什么东西……可是……可是没有人从卧室逃出去啊。”
丈夫把卧室查看了一遍,里面没有人。
“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看你这是神经衰弱,引起幻觉了……”
“幻觉?那根本不是幻觉,不信你看。”
妻子仰起头。上周的指痕已经消失了,可此时上面又多出了一道鲜红的痕迹,看起来像一条绳索,确实有可能是晨袍的腰带留下的——丈夫突然想,搞不好要到医院去看看的应该是自己。
第二天晚上,妻子开始要求丈夫服用安眠药。
一开始,丈夫拒绝了。因为他容易药物过敏,业内人都知道他绝对不服用任何药物,连医生给他配的胃药都被他扔掉了。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丈夫坐在床上,妻子枕着丈夫的膝盖,痛哭出声。
“我已经快十天没睡觉了,这样下去真的要神经衰弱了……”
妻子的脸色确实暗沉发黑,黑眼圈十分明显,两只肿起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连我都想吃安眠药了……有好几次差点儿就吃了。可是不行,如果这次睡过去时被袭击……还有别的办法吗?你平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肯吃药,所以我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只要你把这药吃下去,完全睡死,我就不用在客厅里睡觉了。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睡在你旁边了——一整夜的脚步声也……”
妻子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丈夫已经把手伸向妻子递来的安眠药瓶。
结果,丈夫还是输给了妻子的眼泪。而且仔细想想,那确实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这样一来,如果妻子再遇袭,就真的跟他没有关系了。
把药吃下去之后,丈夫将杯子还给妻子,却被妻子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房间里响起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
丈夫突然抱住妻子的身体。不,有可能是妻子主动抱过来的。两人就像刚经历过一番殊死搏斗的战士一般倒在床上,妻子在丈夫的身体下方热切地喘息着。然而丈夫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跟妻子做爱,而是在绞住她的脖子。
第二天也是,后面连续三个晚上,丈夫都会当着妻子的面吃下安眠药,然后入睡。
第四天早晨,他发现了异常。客厅里沙发的位置与前一天稍有不同。再回卧室一看,床上并没有妻子睡过的痕迹——上面没有掉落的头发,也没有妻子浓烈的体味——这么说,妻子再次把他锁在卧室里,跑到客厅去睡了?
“为什么?我都吃安眠药了还不能让你放心吗?”
“安眠药对每个人的效果不一样,有可能对你没什么效果呢……而且……我每次碰到你,都会想起遇袭的事。”
妻子似乎连话都不敢跟丈夫说了,全身不受控制地轻颤。
“你错了。”
“你说——”
“跟你解释也没用。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如果你再遇袭,就肯定不是我干的。但等你知道已经晚了,因为吃了安眠药、被锁在卧室里的我根本救不了你。”
丈夫的话两天后就应验了。
妻子在睡梦中听到了细小的响动。虽然细微,但让她心神不宁。
妻子从客厅的沙发上坐起身来。现在几点了?周围一片黑暗。死寂的黑暗。
果然是梦里的声音吗——她正要重新闭上眼睛,却发现那不是梦,黑暗房间的一角突然有些许动静。虽然依旧是一片死寂,但黑暗的一角确实在蠢蠢欲动。
“老公?老公是你吗?”
黑暗没有给她回应,但诡异的气息在一点一点凝聚。暗影终于现出了轮廓。
她站起来,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可那道影子突然向前一蹿,接着不知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脖子。是男人的手臂。她在黑暗中拼命逃窜,撞到了什么东西。是卧室门。她寻觅着门把手,门锁轻易便打开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拉扯,门都开不开。沙发——对,她把沙发拉过来挡门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拍打门板。
“救命啊——亲爱的,快救救我——”
可是毫无用处。今天丈夫也当着她的面吞下了一颗安眠药。现在他一定睡得死死的,很可能还把妻子的叫声当成若隐若现的安眠曲。
背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一声沉重的钝响从她的脑后传来。接着剧烈的疼痛模糊了她的意识。身体缓缓地瘫倒在地。蒙咙的意识中,她仿佛毫无干系的第三者一般数起了数。一、二、三……这是什么数字呢……七、八、九、十……数到十,她就倒在了地上。十——对了,今晚安眠药还剩下十颗。
这下妻子再也无法指控丈夫要杀她了。因为妻子遇袭时,丈夫已经吃下安眠药,在房门反锁、且被沙发堵住这三重屏障后面熟睡着。
有人用钝器敲打了妻子的后脑勺,妻子似乎一直昏迷到早上。丈夫起床后,发现卧室门开了一条缝。他全力撞开堵在门口的沙发,发现妻子倒在客厅里。
“你见到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当时屋子里太黑了。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不过那人身上有股奇怪的气味。”
“气味?什么气味?”
“不知道,反正肯定是什么东西的气味。”
没错,那绝不是丈夫身上的气味。
丈夫站起来,把手伸向电话机。
“你要打给谁?”
“警察。以前我担心自己会被怀疑所以一直没有打,不过这次已经证实那不是我干的了。”
“放下!”妻子慌忙喊了一声,“我当艺人的时候已经受够丑闻了。”
丈夫放下听筒,又拿起来,给隶属的经纪公司打了个电话,说肠胃不太好,要去做手术,麻烦把拍摄往后推十天左右。他说这话时都能想象出导演和女主角,以及其他人脸上露出高兴的表情。
是夜,两入睡在了一张床上。妻子没再强迫丈夫吃安眠药。昨晚的惨痛经验告诉她,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她只能寻求丈夫的帮助。
尽管如此,妻子还是在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尽量远离丈夫。
她陷入了一个奇怪的立场。虽然只能寻求丈夫的帮助,但她还是无法完全信任丈夫。
“你不用担心。”丈夫说,“今晚应该会很平静。”
可是,当晚那件事再次发生了。并且与以往的形式截然不同。来人使用了匕首,留下了痕迹——并且袭击对象是丈夫。
直到午夜过后,她才发现异常。
妻子坐起来,察觉到与头天晚上同样的气息。
“谁?是谁?”
房门开合的声音,还有脚步声。
妻子慌忙点亮床头的台灯。与此同时,她尖叫起来。她的睡衣和床单上都是一片血红。丈夫像一条毛毛虫一样,蜷缩在血海中央。
“快一快叫救护车。”
丈夫摆着一个诡异的姿势,他的身体几乎折成两半,在第三者看来就像冲着妻子跪伏在地。只是他的双手按着下腹部。
“我被刺伤了—一快叫救护车——”
妻子双手捂住嘴,拼命摇起头来。
“你害怕丑闻吗——还是……还是害怕自己遭到怀疑……”
她不断摇着头,仿佛在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丈夫忘却了自身的疼痛,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妻子。很快,他的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抽搐。
“我、我知道了……那叫医生来……我有个朋友是外科医生……那家伙只要给钱就能封住他的口……你给他打电话,照我说的去做……”
妻子终于扑向电话机,按照丈夫的指示打了电话——出了点意外,我老公受伤了。
十五分钟后,医生来了。与电话里听到的声音截然不同,医生看起来很年轻,就像医院里的见习医生。这个男人一走进卧室,妻子就不知为何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治疗三十分钟左右便结束了。丈夫像负伤的士兵一样,从右肩到左腹裹上了夸张的绷带。
“伤口虽然不深,但是角度很危险。不过你明天休息一天,应该
就没问题了。”
年轻医生只与丈夫说了两三句话,除此之外始终一言不发。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无法判断这个人是如何看待此次事故的。医生只看了妻子两三次。但妻子觉得他的目光无比锐利,仿佛看穿了一切。
妻子躲开医生的目光,抱着满是血污的床单和丈夫的衣物走进了洗手间。
从卧室里传来那两个人的对话。
“今晚的事,希望你假装没发生过。今晚你没有到过这里,也没有看到任何东西……这两三天内,我就把钱打到你账户上。”
“为什么?”
“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你很聪明,应该能明白。”
医生沉默了片刻,简单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
妻子无法理解男人之间的约定,似乎就在一刻之间便达成了。
妻子站在大门的阴影里,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医生。
“那个,我有件事想问你。”
年轻医生回过头来。
“刚才我没去开门,但你直接就进来了。你是突然走进卧室里来的。”
男人疑惑地皱起眉头。
妻子继续道:“房门应该是从里面反锁了的,刚才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快来了,正准备去给你开门,你就突然走到卧室里来了。”
“不,夫人。”男人回答,“我来的时候这扇门是虚掩着的。所以我就没按门铃,直接进来了。”
“那个医生跟你是什么关系?”
妻子回到卧室询问丈夫。由于注射了镇痛剂,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
“没什么——就是普通朋友而已。”
“那人身上有一股消毒水味儿。”
“人家是医生嘛。”
“跟昨天袭击我的那个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丈夫的脸上猛地失去了血色。
“果然是你,是你指使那个人袭击我的。”
“你有什么证据……”
“那个人刚才打开反锁的门进来了。他有这里的钥匙……没错,他有钥匙……就是昨天白天你亲手交给他的,叫他晚上来袭击我……你今天一直待在家里,所以那男人还没来得及把钥匙还给你……然后他刚才就用那把钥匙,慌忙开门冲了进来。”
“那要怎么解释我受伤的事?”
“不知道,那…定是假装的……”
“你是说我在演戏吗?更擅长演戏的明明是你啊。你跟我可不一样,直到两年前还是著名的实力派女演员呢。”
“你什么意思?”
妻子眼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
“如果我能演得这么像,那你肯定能演得更加逼真。假装被人掐脖子,在客厅里睡觉什么的。”
“你想说我脖子上的淤青是演出来的吗?你自己明明看得很清楚。”
“你刚才不也亲眼看到我的伤口了。”
妻子突然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丈夫叫了她几声,刚开始声音很小,第二次变成了大喊。但回答他的只有卧室门再次被反锁的声音。丈夫不禁想,过不了多久,自己一定会在更加绝望的困境中,更加凄厉地叫出那个名字吧。
那天晚上,妻子好像又没有睡觉,客厅里整夜都回荡着脚步声。
第二天晚上,妻子正在喝葡萄酒,丈夫捂着下腹部走了出来。
“也给我倒一杯吧。”
妻子默不作声地递过杯予。丈夫把酒杯送到嘴边,却并没有马上喝下去,而是漫不经心地看着里面紫红色的液体。
“我看你好像睡不着……”丈夫等妻子把她那杯全部喝掉之后,才继续道,“就在葡萄酒里加了安眠药。”
那一刻,妻子的表情异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见她将酒杯缓缓放在桌子上。
“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刚才你去洗澡的时候……”
妻子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向后退了几步。她的背撞上了墙壁。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因为你需要睡眠。”
“为什么要瞒着我干这种事?”
“因为我一说你肯定不会答应。”
“就这样?”
“是啊,没别的原因。我不想看你整天都疲惫不堪的样子。”
“你也疲惫不堪啊。”
丈夫先把脸转开了。不知是不想看到妻子的脸,还是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的脸。
妻子从衣橱里拿出外套,走向门口。
“你要去哪里?”
“我总不能乖乖待在这里让你杀掉吧。你打算今晚动手,对吧?与其睡在这种地方,我情愿到马路边去睡。”
妻子的大衣上点缀着葬礼装饰一般的黑色蕾丝花边。丈夫按住她开门的手。就像那天晚上,只是立场完全逆转。不过,这回两人都没像那天晚上那样看着彼此流下眼泪。
“骗你的。”丈夫说,“葡萄酒里没下药。”
妻子怀疑地盯着丈夫。
“为什么要说谎?”
“我就是想考验考验自己的演技。”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够了,忘了这件事吧。”
“忘了什么?”
对啊,我到底想忘记什么呢?丈夫想。两人之间根本不存在值忘却的事情。两年的婚姻生活如同一张白纸,他们从未有过共同的梦想。这次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搞不好也只是两个演员共同出演无聊喜剧而已。
丈夫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像那天早上一样失败了。两人沉默了片刻,凝视着彼此的脸,紧接着又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目光。丈夫回到卧室,妻子把外套扔到沙发上,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
就这样,事件缓缓走过了最后十天。
这十天里并没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丈夫伤愈后依旧整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妻子则在客厅和厨房间徘徊,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两人的日子比以前更显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妻子已不再强迫丈夫服用安眠药,可丈夫一到晚上就会走出来,主动吞下药丸,再回到卧室。这十天时间里,唯一的变化就是瓶中安眠药的数量。每过一天,安眠药就会减少一颗。
九颗、八颗、七颗……夫妇俩隔着一扇卧室门,把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唯有那个数字在变化……六颗、五颗、四颗、三颗……然后……
第二部 分
安眠药只剩下两颗了。其中只有一颗是货真价实的巴比妥,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颗,另外一颗则是两年前妻子自杀未遂时我在她包里找到的,足以致死的毒药。
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卧室里,百无聊赖地摇晃着药瓶。两颗药丸在玻璃密室中跳动、碰撞,发出尖利又略显笨重的响声。恰好就像我们俩此前的状态。我们在这个密室中,不知谁是加害者,谁是受害者,上演了一出看似旷日持久的格斗剧,但搞不好其实是无人喝彩的无聊喜剧。事实上,虽然我们彼此叫嚣着指控对方,认定自己才是受害者,但其实都没有直接袭击过对方。我们只是把对方当成观众,上演一出自我伤害的闹剧。
这场格斗剧最为喜剧性的部分,就在于自己遇袭时的高声嘶吼、脖颈上的淤痕、下腹部的刺伤和让对方怀疑犯罪可能的细节,其实都与事件本身没有任何关系。真正的杀意隐藏在夸张的鲜血和淤痕之下,伪装成这个小瓶中的一颗巴比妥,默默地伸出了死亡之手。被害者终于迎来了剧终的时刻——今晚或明天,我就会吞下妻子的杀意,死去。
而那颗剧毒的药丸至今都没有滚落到我手中,直到最后都留在瓶子里,这或许是命运对我开的一个玩笑吧。反正早在两年前,它把这么一位著名女星送给我当妻子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命运的嘲讽了。
省然,我并非一开始就发现了妻子的杀意。当我看到妻子脖颈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男人的指痕时真的吃了一惊。一个礼拜后,她的脖子上又出现了绳索的勒痕,当时我已彻底陷入混乱,不知道这个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还是隐约意识到,妻子之所以要表演这么一个遇袭的角色,背后必定有什么目的。因为能够对妻子下手的只可能是我,但我却绝对没干。剩下的答案便是,妻子在演戏。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妻子演这出戏的目的何在。
只要从结果反推,所有事就都真相大白了。妻子求我吃下安眠药的第二天晚上,我就发现了真相。妻子在密室中遇袭,因此开始害怕我,结果会是什么?就是我这个讨厌吃药的人不得不开始吃药。
没错,这就是妻子的最终目的。妻子为了让我自愿服用安眠药,不惜上演了两次险些被勒死的闹剧。她不愧是位极有天赋的女演员,对我的恐惧,求我吃安眠药时流下的泪水,一切都完美无瑕。每次与实力派演员搭戏,我这种演技拙劣的人都会完全被对方的演技操纵,事实上,当时妻子那完美无瑕的演技确实让我难以抗拒地把手伸向了安眠药瓶。
只要创造出让我不得不服用安眠药的理由,妻子的计划就基本成功了,因为接下来都十分简单。混在安眠药里的毒药自然会夺走我的生命。虽然无法知道确切的死期,但不出半个月,我一定会死。到时候只要把安眠药瓶和剩下的药都处理掉就行了。水杯上留着我的指纹,外人肯定不会相信我这种极度厌恶吃药的人会每天晚上吃安眠药,最终被混入其中的毒药毒死嗯。他们只会认为是我主动吃下了毒药,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而且我有自杀动机。这次接的角色实在太重要,剧组的所有成员和演员都知道我变得有点神经质。为我做胃部检查的医生想必也会出来证实,说我的X光片显示出胃癌的早期症状。不止这些。我一直活在妻子昔日光辉的阴影之下,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上都像是她的附属品。明明没有才华,却迟迟不肯放弃演员这一职业,如今
已经三十六岁,连年轻这个唯一的武器也在渐渐失去。妻子要杀了我,是因为从我们结婚的第一天起她就视我为眼中钉。要是别人知道这个,必定又会说这也是我自杀的原因吧。我深爱着妻子,妻子却不爱我。大家都知道这种不对称的感情会酿成什么悲剧。
当然,妻子也没忘记给我施加心理压力,向周围强调我的自杀动机。只为了让我自愿服用安眠药,就演出一场如此夸张的戏,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我整夜整夜听着妻子的脚步声无法入睡,第二天拍戏时一句很简单的台词都会忘掉。她为了让我变成那样,才故意在自己的脖子上制造淤青,又大胆地用绳子勒自己。真不愧是我老婆,天生演技过人。度过了十几年演艺生涯的妻子无论做什么事都追求戏剧性,因为她只能在虚构的环境中表达自我。妻子面对着我——这名唯一的观众,将压抑了两年的、对演技的本能追求完全爆发出来,进行了一场激昂的演出。我唯独不明白的是,服下安眠药,在深夜的密室中熟睡的妻子,是如何在自己的脖子上留下那些淤痕的。不过仔细一想,那其实只是个幼稚的诡计。
妻子早晨在脖子上围了那条鲜艳的围巾,并非为了隐藏指痕,而是为了隐藏那里并没有指痕的事实。在上面留下指痕,是她外出以后的事了。(想必是找以前的惰夫或哪个艺人朋友半开玩笑地掐了自己的脖子吧。)然后,当天晚上,妻子故意招摇惹眼的围巾,让我误以为早上的围巾和晚上的围巾隐藏的是同样的东西。
我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妻子的圈套。
当我发现妻子的杀意时,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价值。反倒应该说,在我意识到自己被选为被害者后,猛然发现自己是个完全应该去死的男人。
当时安眠药还剩下十五颗。那就意味着从那天晚上起,我每晚都要直面一次死亡。每天晚上,我都带着今天是最后一夜的心情吞下安眠药。偶尔我会做梦,但我不知道那是证明自己活着的证据,还是人在死后也会做梦。早上醒来时,我不知道自己该感激上天又让我多活了一天,还是该失望自己再次错过了死亡。
妻子的动机不是钱、不是嫉妒,也不是利欲熏心,单纯是为了让我消失。我以前也好几次想到过死,可是那天晚上头一次切实地体会到死亡。意识到那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件十分具体的事情——
我没有感到恐惧。从那天晚上我毫不犹豫地服下安眠药这点也能看出来吧。但妻子的心情却让我痛苦不堪,妻子对我的厌恶竟然已经到了那种程度——我为此十分痛苦。因为我爱她。
我们俩结婚的第一天晚上,我就意识到妻子永远不可能爱我。但我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就算没有爱情,她心中或许也会产生一些自己并未察觉的感情吧。至少会在潜意识的一角多少在乎我吧——发觉妻子的杀意后,我依旧执着于这个想法。简单说来,就是一个不被爱的男人最后那一点可悲的侥幸心理。
为了确认妻子是否真的对我没有一丝爱意,我策划了那次的行动。没错,在客厅袭击妻子的人,正如她的猜测,就是那个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外科医生。那个人在演艺圈里贩卖麻黄碱,是个毫元道德的医生,我也跟他做过几次交易。给他塞点钱,再吓唬两句,他马上就接受了这项任务。
不过,发生在客厅的袭击事件只是我为了达成目的的铺垫而已。我为何要派他去袭击妻子,这从结果上便能轻易推测出来。在我处于三重密室的状态下,让妻子受到袭击,结果会如何呢?当然是至少在那天晚上,妻子无法强迫我服用安眠药了。这就是我的目的。为了执行计划,我至少需要一个不被安眠药束缚的晚上。